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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林澍寧:晚春余日(2025年第13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2025年04月11日11:58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wǎng)原創(chuàng)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jīng)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chuàng)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fā)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wǎng)網(wǎng)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wǎng)站發(fā)表作品的數(shù)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林澍寧

王國洋,筆名林澍寧,山西太原人,2007年生人,學生,喜好文學與創(chuàng)作?!吧桥既?,我在其中尋找因果”希望能夠以敏銳的視線去審視個體同社會及世界的關聯(lián),用獨特的結構和故事展現(xiàn)普遍的問題與現(xiàn)實。

作品欣賞:

晚春余日

(一)

當我回視那些時間時,L正在樓梯外間呼喊我。

待聽到她的呼喚,我慢慢向著電梯挪去;這看似高檔的公園之畔的小區(qū),樓廊中早已出現(xiàn)墻皮剝落,斑駁如脫不凈的頭皮,且似乎濕氣是由公園潮上來的,墻間殆要涌出湖般的灰潤,當然,那么一來,燈也是昏白的蒙亮。這竟是昨傍晚,懷著親切勁兒與懵憧勁兒沖上樓來的我所未注意到的,這白日才顯現(xiàn)出近乎有些破碎的年代感。

她過來挽住我小臂,嘟囔著應是嫌棄我的磨嘰,我這才將目光抽回到她的身上。她將我半推半送地塞入電梯,自己跟著踱了進來,不待門閉,便揪住那春衣下我的胳膊,近近地蹭了上來,輕輕將腦袋半頰貼住我的面龐,像蘋果一樣的光滑而涼絲絲,現(xiàn)在想起來,我大概是那時才從困倦而茫茫中有所清醒。微一側身,就懷摟住她熟悉而可愛的腰肢,緊接著就是全身的貼合。電梯門開,外面是一片裸露的春光。

(二)

回顧我這么多年來,乃至累日來的挫敗,可以說是數(shù)不勝數(shù)了;然而每有碰壁,掰著指頭總要再加一項敗果,望著日比一日清冷而深凹的眼窩,長吁短嘆卻又不知該怎么樣擠出一兩滴爭取下一次勝利的淚水。待到下一次碰壁,又是如此,惶惶不可終日,倒積聚了過分多不曾流出的淚霖。

于是近來,這樣的噩夢生發(fā)于我了。

“作為新時代的年輕人”或“新一代的學生”這樣的名頭我不要也罷,日日枯坐室內,而做撞鐘的和尚。看到別人抄幾套題,我便癡悶悶地跟著做來;聽到別人又是如何在休息日下苦功上課,以我卑劣的軟弱的性格,總是在假日中荒廢,可又苦于別人努力的埋頭,只好放棄短暫的快樂,奔波于補習與自習;想將自己的想法與自由曝露于人,卻無人聽或無人有心。其實更怕的是自己,總疑心有人,每當他們竊竊私語時,會咄咄“這樣的異類與傻子”,不合群的批評,連帶著每時每刻輾轉于停下或學習的填壕溝般的拉扯,竟使我的魂要同軀體一并亡了。

成績單上一次次跌落的姓名,使我感到周遭眼神居然變得凜冽而冷漠了。既使這冬雪消去,春暖來到,伸到窗頭的花枝,也不能使教室內泯去那暗濕而窒息的濁霧,像瘟疚般使我的全身充斥著痛焚。一面是,當對上親人的目光時,那回頓的眸子使我心慌到嘔吐,那不成才的氣質在我身上是那樣明晰;一面遇上心有萌動的異性,我的不堪而屈辱的歷史與形象,鎖鏈般地綁住我了。日日夜夜無不在驚恐中度過,失眠和噩夢乍暖還寒,在我人生的春季來回交替,然而我卻默口不言,狀若糊涂或憤怒。

當乘晚車從學?;丶?,春夜的寒浸透門窗,索性將窗打開好了。學校周邊路燈像鬼魂一樣寥寥地昏黃,夜?jié)獾蒙钏{,身處大地接壤處朦朧的亮,車中沉默,風很響。

幾周前,我收到那只包裹,不認識的女士問我是否是她女兒在信件中提到的那個人。我自然是一頭霧水,直到看到女士拿出那封信件,赫然寫有我的姓名,說請將以下物品轉交給xxx,部分己打包好,毋拆。抬起頭來看那女士,才驚覺此人面色蠟黃,發(fā)如扯散的蛛網(wǎng)亂披著,臉頰有一道道的印痕。直到這時她可能才明白了我的驚訝,虛虛幽幽地開口,“你是xxx對嗎?后面附有你的地址,請你看看……我是L的母親,我一直都很順她的心,所以我仍將東西遵她的遺囑送來……”語畢,混濁的淚滴便直擊在包裹上。

而我自然睜圓了雙眼,難以接手,顫抖個不停;可我心里似乎有個聲音告訴我,極微弱,“這是好事”,敦促我快長順一口氣。

此后如何接過物件,又如何寬慰L母,諸事皆記不清了,只覺得東西還很沉。

手機中在此之前未收到任何短信或消息。自她從加拿大回來,便覺有少些異樣,可又不同于兩年前的景況。時間的不寬裕,將我們越拉扯越遠,究竟庸庸碌碌而疏離。雖仍對她安心不下,曾去說陪伴她,騎車兜風也沒放下過,可終是這樣,她到底先我一步。

后來在夜?jié)鈺r,無人注視而獨聽得我一人心跳的臥室,我終于打開那堆了幾日的包裹。我聽到了L的聲音。

(三)

就這么安靜地坐在潭邊,云卷云舒,春天的風撥撩過發(fā)際,腥腥的水汽也被卷起來,溫暖得恰好。

閉了手機,吵吵鬧鬧的游戲清理了,看會兒天,卻又覺得無所事事地悶。自我畢業(yè)以后,本就選得差,更是趕上了“好時候”,不覺已快一年了,也就是閑居于家一年了,工作找不到,回到這邊的家,吃著飯也寂寥。在這座城市,獨居一隅,家里打來的錢與過去零星的雜錢,又不出半月,殆要耗盡,然而簡歷又石沉大海。

目光放到潭里的游船,南湖比北湖這邊開闊,北湖有些窄小,鱗鱗的光斑由拱橋自北向南折進眼里,亮刺刺的。想到大學里常說的,卒業(yè)出來之后,什么工作根本沒有一絲著落,跟預期差那么多;人又笨又總被騙,騙到麻木于別的言語,一概不信!每日在樓下來回著環(huán)潭轉悠,看到清潔工,我最初是想去問他們“生活到底是怎樣的呢?你們的工資”等等,可是我又沒有勇氣,以至于路過他們時,我總保持沉默的愧疚。

眼前又總浮現(xiàn)他的臉,那熟悉的面龐,總似乎縈繞我身旁。他手掌的余溫似乎并沒有隨著他的離開而消散,漸漸雋在我的血液里;他留下的那些東西,說不上珍藏,但總在那里靜靜放著。可能是出于這些原因,我總在夜里黯然,想著他,或者什么人,來愛愛我。因為總是抱著這樣縹緲的幻想,所以床頭放的那把刀,也總拿起來又放下。直到昨天夜里,割爛了照片,撿起那把刀,然而最終也沒劃上去。那個奇怪的春夜。

若投進了潭里,這北方的池淺,定有人撈我上來的,還會污了一湖水,我其實也有點舍不得飄飄的柳;發(fā)絲在左側飄起來,分不清風的來向。左右看看,右手側一灘伸入潭內的小地,里面被雜亂地豎立著一堵堵仿江南式的白墻黑瓦,植了幾株桃、杏,春風正將它們催了半熟。這目之暈眩的搭配,卻今日總覺有些一異樣,似乎有一雙熟悉的眼睛藏在花葉之間,很習慣、很安全。

百無聊賴中的百無聊賴,只好再把手機弄來看。每天這極小的公園里人往人來,每一張面孔從心間漏過,只留下陌生與悲哀,他們也會隨陽光一點點消下去——日影明顯地長了,日子又快過了一天。但每天似乎總差不多,明天昨天類似。

西側的陽光本被樹所覆蓋,非日中陽光稀疏,此時更將我由蔭陰全籠蓋起來了。雙眼未對焦的手機屏幕背后,忽然橋、潭都被一件藍淺的襯衫所擋住,似乎是那種麻或滌綸的衣服。只好抬起頭,將目之所及脫離電子屏幕,看看所來者何。

(四)

淚水不爭氣地從左眼流進右眼眶,錯雜的酸味一齊涌到喉頭。幾乎要將平生所有的屈辱與憤恨都憶出來了。

被打碎的杯子現(xiàn)在應該還靜靜癱在客廳的地上,那是只漂亮的瓷杯,粉色的瓷片邊緣有些劃手;當我蹣跚著去向姑娘們討一些片刻的笑聲,那一秒鐘的歡喜抵不過一秒后無盡的酸苦與難堪;隔著監(jiān)獄圍欄般的屏幕,多么想求你出來共我一同賞玩的心,都要跳出這宇宙了,可總是說不出口,只有一次勇敢的嘗試卻以回絕告終。我想著你或許是煩極我了,或者本來也不拿我作什么,更或者你已有了約,種種莫名腫脹的猜測淤得我的心惶惶地跳都跟不上節(jié)拍。

那日漸墮落的分數(shù),都可以繞過病體,成為壓死我的最后稻草。奇怪自2023年那幾乎是接連的兩場大病,與年終的一場持久戰(zhàn),竟使我的頭一日比一日昏聵,記憶力一日日衰退,想到什么要事時連身體都會緊張得浮出一層虛汗,自然也使我越來越遠離曾經(jīng)的成績。而我那見不得別人一句來罵卻又怕別人將我置不理的壞想法,我那見不得他人更優(yōu)秀又害怕被人識破的假清高,無一不使我在每周僅有的那回家一日中,拖了疲癔、戒懼而默怒的臉頰——那就離爭吵不遠了。

透過窗簾照耀進來的日光烈得可以,4月初,春光都已快老透了,午休伴隨明媚的陽光照起上午的戰(zhàn)火。無非是關于成績、未來,我憎恨自己的慵弱與羸軟、憎恨我對不住父母、對不住自己的期待;又憎恨于無人了解我苦悶的心性,乃至于我要以暴力惡語的形式來泄憤怒火。又想到這里,罷了。勉強揉干淚水,打開手機。模糊而刺痛的光閃入眼里:2024年4月4日14:56。這是我自我消解的良辰。

頂著干燥的舌頭與嗓子,灌了幾口水,用另一只涼壺往外帶的水杯里倒?jié)M,簡單穿戴好,就算一地狼藉,但我就要離開了。不過猶疑著要不要留張字條,想來還是算了。

騎車拐過路口,直行,沖上大橋,再拐進汾河邊上的自行車道。時間雖近下午四時,或礙于春日漸長,日光越烈,人尚不多。白嫩的桃花、杏花次等開放,籟簌地結綴了滿樹;地像是長斑痕似的,大體灰黃,不過也看得出將來的鮮綠要長出來了。天空湛藍,像另一片海洋;也有不少云,像打翻堆疊的浪沫。然而,我卻留心甚少于周遭,胸腔內似對不準焦的相機一般,又好像春日那四面八方滿無目的的野風,刮來了城市里人們擁擠暗雜,壓抑得極低又極高的天際線,與末世般破碎的人群,逼仄到喘不過氣,即便河上泛著金鱗,河心島飛起了鳥。

我扭過頭去問L,速度也自然放慢,她身旁的林蔭與繁花退得更嫵媚而遲滯了,“你卒了學業(yè),舉身赴國外,可現(xiàn)在又回來了,是什么打算呢?”風將她的發(fā)梢卷到了我的臉上,唇上,借著拉力粘在嘴上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不知道呢,先看著呢吧。總之每天——不管哪里——都大差不差,明天似乎就是昨天?!彼嫒缣一ā?/p>

“你知道么,我很想你呢。”

“好肉麻的話?!盠真像是春天的饋贈。

“你敢不敢把另一只手交給我?!?/p>

“這樣騎太危險了吧。”但L伸出了她的左手,她的手里捏著一只桃花?!霸趺礃?,好看嗎?”L笑著說。

(五)

我也不明白究竟為什么會這樣。天已經(jīng)這樣暗,春日一天天增加,然而黑夜依舊作窠巢,陰影像鬼一般向我們襲來,近乎要將我們吞噬了,這樣或許不是一個壞決定,但也或許是別的什么,總教我們辯證法不是嗎?

現(xiàn)在他躺在床上,鼻鼾聲很小,似乎是倦了,可又不太安心。倘若他醒來,看到這樣的我,又會做什么呢?我總在浪費自己不多的生命,東操心別人的生活,西擔憂我的黯淡無光的未來,而現(xiàn)在,有必要做一些什么了。

我彎下腰去,撿起地上扔的內衣,垛在我的一邊床頭,把外衣掛到玄關處的衣架,嘿,今天才注意到,那衣架鉤居然那么高,搬來凳子才夠得到。莫名其妙地,總感覺頭和腰好難受。

走進衛(wèi)生間,洗一個澡打發(fā)算了。鏡子里,一張陌生的臉,頭發(fā)有些時日沒剪了,平日垂下來當短發(fā)的裝扮,現(xiàn)在不扎起來倒像是山頂洞人。用以往習慣的手法,我用那把結合處有點難開的小剪剪了兩側的頭發(fā),用梳子順下去,它們不再結聚到眼前。好,這回順眼多了,只是你呀你,眼袋怎么就這樣深重,黑得都發(fā)青了。

今天洗澡還是不唱歌了?淋浴頭也開小一點;嗨,其實小聲哼一下也沒事,對吧?“好靜呀,我們的夜——”

洗完吹干頭發(fā)——吹風機開最小檔,還是有聲,最后也是半干,就這樣吧——看了一眼手機,才23:37,不算太晚呢,可坐在床邊的我,還想干什么?這邊的房間小小的,但他非要睡在這里。他睡得樣子還真有點怪,春夜雖塞,但總算轉暖,他被子蓋得倒嚴,一只手緊緊攥住被角,額角還微微滲出些汗,而且睡得不踏實,從我剛回房間算,他已經(jīng)翻了兩回身。

看著床頭壘起來的內衣,我想了想,也沒想好怎么弄,放在哪兒;春天夜里有微風悄悄透窗來,觸摸肌膚的感覺像舒服的癢癢,又像他的親吻。墻角有昨天夜里鉸碎劃爛的照片,上面他的臉已經(jīng)看不清,隨著我的身子在一旁被剪得稀碎;希望他沒有看到。柜子里放著那只小刀,思前想后,果然還是不敢,干脆扔到客廳的垃圾桶算了,省得夜長夢多;一并把房間也掃了一下。干完這些,往床上輕輕一臥,時鐘已經(jīng)走到了零點,夜光表綠綠得嚇人。

把內衣一件件疊好,從上到下按折疊兩次后形成的方塊大小放好,走向客廳把這些放進那只箱子里,又把一些雜物往里堆了堆塞了塞,看起來整整齊齊,又放下了。我真是個藝術家。現(xiàn)在用膠布把箱子封好就大功告成了。真漂亮,再貼上我喜歡的一只動物貼畫。好了。

借著手電筒光,我拉起日歷看看——在此之前,悄悄拉開房間的門縫看一眼,很好,動靜小,他睡著呢——時間走得真快,不知不覺這看不見的東西,倒把我的生命也蒸去了不少??蛷d也沒關窗,日歷翻頁的圓圈扣上有我系的小中國結,流蘇擦到身上,癢癢的。時間原來都快一年了,4月4日,不對,應該已經(jīng)是4月5日的凌晨了,是新一天了。再有一個月都要立夏了,日頭要越來越長了。

我把凳子搬到掛衣鉤下方,踩上去取他和我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取下我的一條皮帶,嘿,其實我干得很出色呢,這些都能自己一個人辦到,怎么往來20余年里,從上學到談戀愛,從高考到工作,卻都弄得一塌糊涂呢?

我其實真的還不錯,掛皮帶的置衣鉤牢固,除了少量干嘔和撥拉扣片的小聲音外,其余我都克制得很好。

(六)

陽光多明媚!春光融融,簡直是一股鉆到皮膚下的暖。

我和L關好了門,在一片被和煦消解了的慵懶里,打開自行車鎖,騎上大道,由橋再下到汾河旁的自行車道上。看花開放了好多,連心上都點滿了桃和杏的淡素。風吹得好涼快,我倆的頭發(fā)像是快要攪在一起。

我扭過頭去問L,腳也自然放慢了些,她身旁的林蔭與繁花退得更和緩而放松了,“你卒了學業(yè),舉身赴國外,可現(xiàn)在又回來了,是什么打算呢?”風將她的發(fā)梢卷到了我的臉上,唇上,借著拉力粘在嘴上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安恢滥?,先看著呢吧??傊刻臁还苣睦铩即蟛畈徊睿魈焖坪蹙褪亲蛱?。”她面如桃花。

“你知道么,我很想你呢?!?/p>

“好肉麻的話?!闭嫦袷谴禾斓酿佡?。

“好吧。那你看那河,閃著光多像星星灑滿了。你會想念這兒么?”

“你知道我去那個城市,是沒有春夏,只有初秋、仲秋、初冬、隆冬等季節(jié)的;這樣溫暖的場面我沒見過,怎么會不想念呢?”她一笑,兩眼會輕輕的一擠。牙露半齒,像一只動物?!鞍ィ瑢α?,你知道么。我最大的感受,其實并不發(fā)生在那兒,而是出發(fā)前在國內產(chǎn)生的”,她淡淡地看著我,扭了一下頭很快又轉回去了。

“那時我已休了學,母親工作有些忙,所以我只好自己去看病——你放心不是什么要緊的病。”L輕輕揚了一下頭發(fā)。

“你可以叫我陪你去的?!?/p>

“哈!你自己掛號去看過門診嗎?知道在那里就診,哪里開藥嗎?這其實就是我的感受之一。你看似用知識把自己武裝到牙齒??墒浅隽藢W校什么都不會對不對。我那些天,兩個月,基本都在學怎么獨立生活,學著怎么和真正的社會打交道,學著怎么像個大人似的管自己去過活…而出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家的小孩什么都會哦!”她好像故作驚訝地調高音調,像等我的認同。

“好啦,這有什么的,你過幾年也就會了,我沒有說你的呀。噗嗤——”看見她笑得那么可愛,我也忍不笑了。

“昨天和貓吵架了,你看?!盠伸出了她的左手,她的手心有一道明顯的傷痕。

“貓咪和你說什么了,才要和她大打出手?!?/p>

“我是看她在路邊可憐的,想逗逗她再喂點貓糧的,誰知道!”L又裝出怯的樣子——我知道她肯定是裝的,嘴撅那么高,眉毛卻變成了月兒。

“那你把車往邊上停一下,我給你再吹吹,要不還會痛的?!?/p>

“早沒事了。不過前面好像是勝利橋,咱在那兒停一下休整,再返回市里去騎吧?!盠嘴巴已放下來了。淺淺的陽光和她的笑容混在一起。

就這么又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從活潑到有點氣憤的戲謔。直到了橋底,我們歇了車, L靠著身喝水,“我們去東邊那家書店吧,商場里的,鬧中取靜”。L笑咪咪的,活把天使的勁賣弄完了。

L在前面走著,我在后方跟著,像有一根繩將我系在她身后了。書室里很安靜,L拐到一個文學專區(qū)里挑起書來,她慢慢地用手排排照過,口中似乎念念有詞,緩緩從上到下蹲下抽出幾本書,她的背影在有點暗的燈光顯得完美恰到好處,有一點點的汗?jié)n在背上極不顯眼地生出來,像花苞上的露珠。

最后她拿著一本短篇集子?!拔覀冏x這個好不好。”L走到我面前,把書推到我的手里,扭身指了指更里面的一排座椅。我以為她要去那里讀,正提腿,她拽了一下我,“哎,我是問你喝咖啡不,那后面藏著一個咖啡鋪。我們就在這里讀,站一會兒嘛”。對于我的錯誤解讀,L似有些嗔怪,但嘴角卻還是抑制不住地上場。

“我不喝咖啡了,我們讀書——你喝嗎?”

L沒回答,例是急不可耐地指揮我翻書?!斑@是個雨下得沒完沒了的夏天?!焙芸?,第一個同名短篇看完了;而L似乎沒有要停的意思,我也便沒有停下手上的翻動。可這第二篇我卻怎么也讀不進,L的鼻息離我的心臟那么近,一翕一合吹得我亂顫。

她的頭發(fā)在燈光的映射中像金瀑,流瀉到我的胳膊上。文字像跳動的音符,蹦得腦子嗡嗡叫,什么都想出來了,那些委曲,那些人物,那個人,還有L,我也把握不準。

L突然戳了戳我,嚇我一跳,以為她發(fā)現(xiàn)我溜號了,趕忙找補:“我看著呢。”

L反而白了一眼,又指了指我左邊側,那眼神好溫柔又明亮,沒有一點責備的意思。

我還沒轉過頭去,一張卡片都伸到我的面前了,上面赫然寫著九個大紅字“我是聾啞人,請幫幫我!”下面是一個表格,寫著“張xx 20元”“李xx 10元”等字樣;邊上果然又遞出來一支筆。一個村婦打扮、包著頭巾的奶奶苦著臉——現(xiàn)在村里也還是這樣打扮嗎?——眼睛似乎在央求,又似乎是回應我心里沒有現(xiàn)金想逃跑的想法,老太指了卡片上的二微碼。我扭頭看L,她已經(jīng)用手機掃描二微碼了。她付了款,在卡片上寫了名字。我心里本是糾結的,一方面我擔心這是偽裝的,靠販賣同情心過活;可另一方面我又擔心這樣的老太,若是真的,我卻因為我的惡想丟掉了幫助這可憐人的機會。L這么做,更使我感覺自己的卑劣與臉紅。我急急忙摸出手機,也要掃,卻被L詫異的聲音停住了?!澳愀陕镅??我看上面都是十塊二十塊,于是我捐了三十塊的折中——這算是咱們倆一起捐的;你看,名字都寫好了?!盠的聲音有點得意,像小羊一樣開朗。

果然,她的字雋秀清麗。而那老太苦著臉的樣子轉化成了平淡的茫然,可能畢竟捐得最多又寫兩人名字,也不便站在這兒繼續(xù)希望我的幫助了。于是她從小腰包里摸出兩條紅繩,一條是有木魚,一條是有福袋和木的hello kitty,原來捐了款還有這樣的她的惠贈!我實在臉燙得可以,怎么自己能將人看得這樣惡。自然沒臉去接。

L當然很敞亮,她只微微笑著,點著頭接過來了。那奶奶看我們,用手指著我們兩個,然后做一個牽手的動作后豎起大拇指;我緊忙擺手,而那大娘已繞到下一個人身邊了。

回過頭來,L正笑意蓋盈地望著我,一手托著一只紅繩:“你喜歡哪一只?”

“你喜歡貓咪,那么我要有魚的這只吧?!蔽艺f著便拿起魚飾紅繩。卻想看看她那只手心會不會有貓的抓痕,但她將手很快地合起來了,只好悻悻地作罷。L很輕快地拿著戴好,接去我懷里的書,讓我也戴好?!霸趺礃樱每磫??”L笑著問。

從書店商場出來時,太陽已偏西了,春天日頭到底還短。下意識用手機看了一眼時間:2024年4月4日17:08。太陽還在往下掉。樓影拉得愈長,我的心便愈晃動。L似乎有所注意,她的車貼近我來,用剛剛能聽到的音量對我說:“我們去那個公園里散散步吧?!?/p>

日光把地面上的另一個我倆拉得長,卻又把我們揉合重疊在一起,這可真奇妙,我不知為什么,心也似乎被拉長了幾萬里。公園中有一不大的南北兩潭合成一潭;我們已從潭中的石橋繞去潭東,過了潭東南廣場的一只在日影下斑駁的老鼎,在潭南向西的拐點處環(huán)游。一股類似雨中泥土氣息的潮氣,混著林木味,溜進鼻腔里。

我們就這么并走著,其實話很少。我承認我想說的有好多,可是多繞在舌間,又說不出來;說過的也不過再稀松平常,無關痛癢。而L,就在這一片霞紅昏黃的思緒中,停了下來,伸出她的左手,上面有清晰的三道的傷痕?!澳銕臀掖狄幌侣铩!盠的臉漸漸在黃昏間受著背光的影響而黯然,笑卻那么明媚透澈。

可我卻猶豫起來了:我倒底該不該抓住她的手,輕輕吹完,不放著,告訴她別松開別走?;蛟S是有察覺我的遲鈍,L有些譏笑著補充說:“我當然要你吹一下會更好得快啊!”

這就由不得我遲疑了,我小心地捧過L的手,一邊輕輕捏住,像小時候爸爸媽媽會做的那樣,嗚嗚地吹起她白凈的手;當我抬頭的一瞬間,L臉上生起了霞。

吹罷,我實應沒能抑制自己的壞心思,將手指在她的手心的痕處試探性揉了一下,正要抽手回來怕她罵我,可她卻將手一合,輕輕切切地掌住我的手指了,并將我的手攥在她的手中了?!拔?,你手好大哦?!盠眉頭一挑一挑的,抖得光影都在晃;風也獵簌地響。

她牽著我的手,我便這樣跟在她身后,身影漸漸輕飄飄。余行至潭西,見東側有一伸入潭中的小延展處,里面修了幾堵徽式的青黑瓦素白墻,更有一株桃樹,從墻間伸出半身桃花,在余暉中亮得可人。我沒多想便向其中走去,里面幾堵墻可以說是雜亂而建的,曲折回環(huán),東一墻西一門,廊間狹窄逼仄,扇狀窗零星地嵌在墻上,卻由于潭西一排樹林對陽光的遮擋,使得其間依然昏昏然如舊日,恐怕只有上午才有光透過格扇窗,把金光投映在水中。一陣春風吹來,原來這樣猛,把頭發(fā)都飄亂起來了,也刮下了幾片桃花,才使我從回環(huán)如迷宮的江南偽墻中尋出桃花的蹤跡——原來就在剛進入口處,只不過確實繞進去后不好找了。樹邊壓著一張石桌,上面磨得很干凈,但落了許多灰,不像有人使用過;可能是邊上連石凳都沒有的緣故吧。樹很矮,枝子很多而干極細,一只手便可握住的小家伙,桃花卻開得爛漫璀璨,粉白漸變的華貴彩,白枝黃頭的蜜蕊,在風中舞動如裙擺,又好像彩云流逸,賺來只只蜜匠與奪其容顏的游人。風像浪濤一樣,讓一朵最素的桃夭在空氣與風的河流中,被送到了墻上的格扇窗口處;黑瓦窗間生白桃,娉婷素芳亦窈窕。

我實在忍不住別過桃樹,走之前去,極謹慎地拾掇那睡著的美人。待到將花護起,正要走,卻透窗看到,那潭畔坐著一位熟悉的少女。

她正閑坐在潭邊護欄處,戴著一只壓得低的鴨舌帽,但很快摘了,流下一頭如瀑的黑色秀發(fā),很不經(jīng)意地跳在她耳畔;穿著青春十足的藍牛仔寬闊直筒褲,顯露出細膩嫩白的踝,似開出了一足的白杏花:簡單的風衣邊角飄飄。她正將手機放下,抬了頭望天空,鼻梁的挺立像大理石般的藝術,頜處的弧度張力恰好,天上的云似乎都為她晴了一點,日光都落慢了。

她此刻卻淡淡地扭頭瞥向這邊一眼,短暫的四目相對,烏黑的瞳仁又倏地抽回,我的心緊跟著抽動一下,緊緊地縮;急慌慌地將身子艱難繞過窗口。我只感覺,那是由緊繃到突然的酥松,是一個突如其來的閃光。

我被她牽動著,我不管制自己的身體了——我繞過迷墻,那條回到潭西的小路又浮沉在眼前,日暮斜垂;她把手機重新?lián)旎厮矍埃瑓s好像有點出神地將眼波延逸到潭水里。走過小徑時,我能清晰聽到心臟的跳動聲與沉重的呼吸聲,而周圍卻是那么安靜,一片模糊。

她將手機揣下,凈潔的面龐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春風與我眼中;而我竟一時錯愣,只怔怔地盯著她,迎向她癡癡的神色。

正在一片寥然中,胸前忽地盈滿了暖,心也停跳一拍;有些發(fā)絲飛到了下頜,柔滑地,L的頭埋入了我懷中。全世界像化成了一片空白,而微光從遠處越來越強,隱隱約約聽到她在呼喚我的名字;風吹得快,腳也站不穩(wěn)。

“你知道么,我很想你呢?!毙厍暗穆曇魪膼瀽炿兄饾u清利,字字流入耳朵。她的聲音像風輕搖過后,樹葉寞寞的回音。

“我也很想你。”我抱住L,手從沒抖得這么厲害過,“我也很想你,我每個晚上都夢見你”。

“可你這時才找到我?!盠摟得更緊了,像把我們倆簇在一起,貼得好近,都有些滲汗了?!爸灰业轿揖秃昧?,遲一點沒關系的;從我卒業(yè)、失業(yè)、無業(yè)可做到每日的學業(yè)壓力與疲倦怠墮中的恐慌與不安,我只是在等你。也愿你不要受這種迫害,就是我最后的心愿了。”L的話講到這里,不止她有些哽咽了,連我的鼻頭都發(fā)酸。輕輕拍她的薄背,下巴點在她顱頂,我怕她看到我青白的眼與灰黃色的臉。

“其實我怎么想不到呢?你一定常在欲偷閑時,被別人的刻苦嚇壞,懷著那萬分的不情愿暗暗憂慮著做活;你一定常感到別人的快樂與小滿足像火焰一樣烘烤在身畔,又艷羨他們生活中有知心交心替之排解心煩給予力量的人;你一定常感到無論身邊或是遠方的不公,常憤怒虛偽的假象與空乏的真理,你于是又痛恨你自己,痛恨周遭的一切,是不是?”L的話那么亮麗——她的聲音早已收住了啜泣,而與無日影的黃昏混在一起,像從鐘里敲出的清脆,卻裹在渾濁里,連潭中的水與浮萍也為之泛起漣漪。“那么,這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辈患偎妓?,脫口而出。

“我也是?!盠像決口的河,一切奔流,下巴肌肉不自覺地下墜嗚呼,只好再度輕拍她的脊背;上氣不接下氣中,L環(huán)住我衣領,“現(xiàn)在,你在想什么?”

“我想,現(xiàn)在我們該回家了?!弊詈笠痪€光也徹底滅了;L已停止抽泣了,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可我記住了。

L從我懷里滑出去,臉上拼貼似粘了亂發(fā),眼圈是紅,鼻子抽了幾下,抄起我的手說,“我好想快點回家?!?/p>

我們由潭西轉向潭南,復行向潭東南處家的方向。我忽然想起那片花。知道她心里會想什么,將她手攤開,把那朵花落在她的掌里,花卻在黑暗中蔫了頭。但L很高興,臉上抑制不住的笑顏。她撥攏整理頭發(fā),笑嘻嘻的;陰影卻幾乎糊遍了她美麗潔凈的面龐;風把剛撩好的頭發(fā)又卷起了。

燈光已經(jīng)星星點點點起來了,城市中的銀河由萬家燈火構成。暮黑之中,樓宇的單元門已經(jīng)有點依稀了,我想回家,我想L。

(七)

她的臉是那樣白皙素凈,像是一塊天上滑下來的玉,恬淡中帶著神圣。日間的光透著窗簾,白灰的紗簾把光調了色,為臥室里蒙著一絹蒙蒙的霧。揉揉眼看了一眼她床那邊頭的時鐘,已經(jīng)翌日近午了。

捋著L的頭發(fā),忍不住多去看幾眼她在被外露出的脖頸,臥彎的一點點褶皺更動人。這時我才注意到,L的嘴角一直在向上走,一點點面上的肌也被柔和地頂起了。我知道她已醒了,便俯得更低些。輕輕咬她耳朵。L立刻咯咯的笑起來,從被里彈出來,摟住我的頭輕拍輕捏。

因為一覺醒來晚,L不待洗漱先去了廚房,她很拿手。飯畢,同L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無非是什么小說和電影還有她的一些奇趣見聞,再有就是物價上漲卻沒有錢,一詠三嘆作為結尾。L坐在沙發(fā)上,用遙控換節(jié)目內容,后來干脆用手機投屏;我蜷在L膝上,跟她瞎看。不過我很快還是選擇去洗碗收拾東西。

我們在床上鬧玩了一會兒,又頂著朦朧的瞇瞇眼睡了午覺。一覺醒來,摸起眼前的手機:2024年4月4日14:56。L已醒了,聽見我的動靜便坐起來了,陽光和煦映照在她的身體上?!瓣柟夂煤茫覀円煌鋈ド⒉??;蛘吒牲c什么別的吧?!盠捧著我縮在她腹前的頭笑瞇瞇地詢問我?!昂醚剑 蔽倚老驳鼗貞鳯。

L轉去衛(wèi)生間梳洗,留我一個人半癱在床上,陽光從她離開的地方鋪滿我的胸口,窗沒關。風吹進來居然好涼,凍得皮膚都繃住了;身體里,從風一停,又反上來一陣熱,酥麻的異熱又蒸出一層浮虛的汗液,黏黏地趴在身上。我趕到客廳穿好出行的外衣;而L也已基本收拾好了,正在換衣服。拿上鑰匙,鎖好門,L去按電梯。那陣風又鉆到樓間,還是會有點冷,倒是無妨;只是我似乎有些倦怠,又生出一絲虛妄來。我也搞不清楚是什么狀況,只是感覺迷迷糊糊,有一些時間在臉前碎掉了,當我試圖去撿拾,才知道手會被劃破,那么我便陷入想撿卻不能撿,想進又不能進的兩難中了??臻g的氣體是那么滯塞。又不流動,退便也不能退,抱著我難以動彈,讓我急得快要喊出來。

在一片由和煦消解的慵懶里,下樓,打開自行車鎖,騎上大道,由橋再下到汾河旁的自行車道上。春花開放了好多,連心上都點滿了桃和杏。風吹得好涼快,我倆的頭發(fā)像是快要攪在一起。

我扭頭去問L,腳踏板自然放慢了些,她身旁的林蔭與繁花退得更神圣而遲滯了,“你卒了學業(yè),舉身赴國外,可現(xiàn)在又回來了,有什么打算呢?”風將她的發(fā)梢卷到了我的臉上唇上,借著拉力粘在嘴上。

“不知道呢,先看著呢吧??傊刻臁还苣睦铩即蟛畈徊?,明天似乎就是昨天。”她面如桃花。

我們循著車道,在日光下,風要將一切都刮跑了。從車道出去,我們行過城市中由天際線形成的一道道陰影,轉去書店,以我們共同的名義捐了30元,我們還因此獲得兩個小手串繩。

回過神來,L正笑意盈盈地望著我,一手托著一只紅繩,“你喜歡哪一只?”她好聽地說。我記得我要了有魚的那只。

我們在公園里牽著手走,日暮俯首,云多躲到將歇的太陽腳邊,有些仍自顧自地遛著彎,一會兒被風吹散;柔和似紗的晝霧襲卷了整個傍晚,眼前是一片姜黃色的余溫。

行至潭西,見東側有處伸入潭中的小延展處,里面修了幾堵仿江南徽派的青黑瓦素白墻;更有株桃樹,從墻內伸出半身桃花,在余暉中亮得可人。我沒多想便向其走去,且間幾堵墻可以說是純雜亂而豎的,曲折回環(huán),東一墻西一門,廊間狹窄逼仄,那種扇狀窗也零星地嵌在墻上。其中多繞多穿,周流轉體,大費周折,才使我在一片偽江南中尋出了真桃花的蹤跡——原來便在將入口處。

風將其中最素的一片桃吹落。別過她熟悉了半春的舊友們,飄飄然飛去了黑瓦窗間;而她的舊友們,則似不舍地急紅了眼,讓淚眼朦朧了整張朱顏,枝丫隨風而泣。

我實在忍不住別過桃樹,走上前去,極謹慎地拾掇起來。正要走,不經(jīng)意透窗一瞥,那里潭畔卻坐著一位熟悉的少女。

她閑坐在潭邊護欄,戴著一只壓得低的鴨舌帽,但很快摘了,流下一頭如瀑的黑色秀發(fā),跳過耳畔;風卻在這時刮起來了,勁風不似春,烏茫茫地將發(fā)卷亂,她只好用手指縷過織簇的頭頂,向左向右向上撩去,撩起來云朵在她手心,連日光都落慢了。我的心卻噔了半下,像石子卡入鞋般,輕痛了一下,只留下風穿堂而過。

我被她牽動著,不能管制住自己的身體了——我繞過迷墻,那條回到潭西的小路又浮沉在我的眼前,日暮斜垂;她方把手機重新拉回她眼前,卻好像有點出神了,眼波延伸入潭水里。走過小徑時,我能清晰聽到心臟的跳動聲與沉重的呼吸聲,而周遭卻是那么安靜,一片模糊。

似乎是出于覺察到什么。她將手機揣下,凈潔的面龐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春風與我的眼中;而我竟一時錯愕,只怔怔盯著她。迎向她秀清而疑惑的雙眸。好像一下就聾了,世界無聲,只有陽光把樹影毫無保留地佇壓在身上;風變了影,光只好去追趕腳步跳躍,卻恰恰地撞在我身上,把另一個我拖到潭里。綽綽地波蕩。像極了無助的孩子。

在一片寥然中,只能有自己悶悶的回響顫抖,我聽到自己說話的含糊聲音了。

那少女一臉困惑地仰起頭來,黑豆似的瞳中彌滿了不解,“額……你是哪位?而且我剛才沒被聽清楚你說了什么。你是誰?”我聽到她如是說。陽光終于偃旗息鼓,徹底墜到樹木以下了,僅有一絲光芒從腳底掠過。她的鼻翼兩側微微翕動起起伏伏,唇有一點顫動,似乎是因為懷著疑問以及剛詢問完。“你還有事嗎?”這下,我仿佛終于耳聰目明了。世界涌入我的耳中,一切聲音又出現(xiàn)了。

風抽動著陽光似燭火流淌殆盡,將園中所有鞋底摩擦過橡膠路與石板路的聲音、小孩的笑聲與啼哭聲、游船劃過湖面濺起的水聲、以及楊柳抽芽的爆烈聲卷入耳蝸,令我頭痛欲裂。一片尖銳的混亂——直到我聽到L的聲音。

猛地扭回身去,伸入潭中的亂砌白墻的濕島,桃花伴枝曳搖不停。到底讓我看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飄身側隱入拐角,那一定是L。我發(fā)瘋般地追去,一定是她。地上零落著花與葉,左拐右繞,一頭扎進墻廊中。我扶著墻邊狂奔,風流過蒙住耳朵,嗚嗚得聽不真切,邊向前伸著手探去,忽短忽長忽顯忽明,卻發(fā)現(xiàn)那一直跟隨的身影已怎樣都尋不到了,只抓著一掌冷霧。停不下的慣性,到底讓腳步拖拽住了。我肯定她了無蹤跡,可聲音卻悚然浮現(xiàn)。

當我回過身去,風已灌滿了回廊。

(本文經(jīng)過編輯刪改,可在作者個人空間閱讀原文)

本期點評1:

《晚春余日》以“新一代學生”的“我”與L在春日里的相遇、相處為明線,通過碎片化的場景拼貼,時空交疊跳躍,在插敘、倒敘、意識流中串聯(lián)起青春期的迷惘、學業(yè)就業(yè)壓力、人際關系的疏離與渴望,以及面對死亡的隱痛,探討當代青年的精神困境與自我認同危機,彌散著壓抑孤獨的時代特質,引出強烈的現(xiàn)實共鳴。

小說并不在意講述完整故事,而是注重傳遞人物內心的意識流動,通過碎片化敘事和場景重復,打亂敘事節(jié)奏,在迷宮一般的現(xiàn)實中,將自由的內心需求與壓抑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之間的矛盾充分展露;通過“2024年4月4日”的時間穿梭,“我”在意識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艱難掙扎,L既是“我”的精神寄托,也是自己內心投射的鏡像。在與L相處的美好現(xiàn)實,及追尋L的虛幻想象中,書寫精神世界的崩塌帶來的恍惚難挨,如同晚春余日一般,盡顯蕭瑟;作者提取具有象征隱喻的意象,比如桃花、潭水、春日等,將自然描寫與人物心理緊密交織,突顯美好的短暫和深藏的痛苦。

小說中也存在一些問題。技術層面,因過于追求新穎和變化,潛詞用句上影響了閱讀節(jié)奏,滯澀感強,造成了共鳴的置留,比如“慒憧”“沮澀”這樣的生僻詞匯,以及“風抽動著陽光似燭火流淌殆盡”這樣的長句。好的語言應該在準確適當,精準到位的基礎上生發(fā)陌生化的變化,最終將文本內容與思想緊密地縫合在一起,或簡潔,或詩性,或綿密,風格統(tǒng)一;在內容層面,可以適當精簡,尤其是對成績、對未來的個體化焦慮反復出現(xiàn),保留最有概括性的一段即可,避免絮絮叨叨,要側重升華思考;小說結尾設置了開放式的結局,但“我”對現(xiàn)實的逃避使整體色調暗淡,建議增加正向思考和引導。文學作品書寫和反映現(xiàn)實的深度,并賦予其意義,是文學的本質和魅力所在,也是作家的職責所在。

——譚杰(魯迅文學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點評2:

先看一個細節(jié)描寫。

“她將我半推半送的塞入電梯,自己跟著踱了進來,不待門閉,便揪住那春衣下我的胳膊,近近地蹭了上來,輕輕將腦袋半頰貼住我的面龐,像蘋果一樣的光滑而涼絲絲,現(xiàn)在想起來,我大概是那時才從困倦而茫茫中有所清醒。”生活中的瞬間,被作者敏銳地捕捉。相當符合這個年齡段的特征,“塞”“踱”“揪”“蹭”“貼”,這一系列動作,每一個選擇都很到位,令人印象深刻,一個人的個性特征初露端倪,一個女子的青春活力與繾綣柔情,躍然紙上。精彩的細節(jié)描寫,在文中不止一兩處,就不一一例舉了。

作者的感悟力非常好。夜,“微風悄悄透窗來,觸摸肌膚的感覺像舒服的癢癢,又像他的親吻”,很快將你裹入似曾熟識,卻從未說出的境地。夜會濃得深藍,與“大地接壤處朦朧的亮”,微光下“車中沉默,風很響”,整個場景靜中寓動,動里藏靜,莫名的,讀了令你也心潮起伏,往事騰涌,卻又一時無語,遐思若斷若續(xù)。就拿本文上段所述的電梯口來說,“樓廊中早已出現(xiàn)墻皮剝落,斑駁如脫不凈的頭皮,且似乎濕氣是由公園潮上來的,墻間殆要涌出湖般的灰潤,當然,那么一來,燈也是昏白的蒙亮?!痹谝徊孔髌分?,動詞最交流,作者擅用動詞,兼以形象的比喻,調動了讀者的觸覺、嗅覺、味覺及視聽等全部感官,全身浸入微妙的意象來體會主人公的心境。在上面這幀泛出滄桑感的老照片背面,只一句“電梯門開,外面是一片裸露的春光”收束,形成鮮明對照,耐人回味。

對愛的渴望、纏繞與后期難以卸去的落寞感,在青春時,陪伴著就業(yè)焦慮與求職路上被欺后的心灰意冷,對未來曾經(jīng)的憧憬與依次漸生的微漣,在《晚春余日》中,飄忽即逝的情緒,諸種糾結與矛盾,甚至激烈撞擊的念頭均得以表現(xiàn)。以一個固定日子為聚焦點,男女主人公交替穿插,分別從不同側重面出發(fā),反復回憶當時的情境與局部細節(jié),與延展而來的不同可能性,在戲劇化的效果里,飄飄灑灑的桃瓣下,以一個美好生命平靜而決絕地辭去,譴責了惡性競爭、求職陷阱,以及人情世態(tài)等存在的問題。

作為象征物的桃花,在小說里時隱時現(xiàn),一時被握于她手心,一時被狂風吹落,而最難忘枝頭上一朵最素的桃夭,作者曾給予一個特寫鏡頭“白枝黃頭的蜜蕊”,恍惚間,喚醒了她溫柔而明亮的眼神,俏皮的話,可愛的笑,她對普通環(huán)衛(wèi)者,還有書店里對一個乞討老婦人的愛心,也喚醒小說曾反復詠嘆的,他為她吹手心的貓抓痕時遺留的長久溫暖。

镕裁上可以再下點功夫,一些不必要的重復部分,會增加小說的冗贅,尤其個別易引起不適處,可以刪繁就簡,一筆帶過,在語言表達上,也可以再曉暢明白一些。

——盧靜(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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