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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5月9日:“他給我們喊出來了”
隨著《一無所有》在“百名歌星演唱會”上公開亮相,中國搖滾樂的生日已被普遍公認為1986年5月9日。
在正式演唱之前,擔(dān)任這場演出伴奏鍵盤手的中央樂團音樂人梁和平已經(jīng)在排練時被震撼過一輪。
如果說《一無所有》是中國搖滾樂誕生的標志,梁和平就是為這首歌發(fā)出第一個音符的人。在拿到功能譜、按出鍵盤上的一個長音時,他還不以為意;等崔健唱出第一句“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他驟然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他知道,這是他多年來一直期盼的“某種東西”。
崔健穿著王迪父親的一件舊褂子,一個褲腿高一個褲腿低上臺演唱的形象,已被載入各種“改革開放30年”媒體專題的鏡頭。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內(nèi)心的慶幸。如果不是東方歌舞團團長王昆點頭,這首帶著明顯西北風(fēng)的情歌將就此湮沒,再出頭不知何日。
崔健抓住了機會,“百名歌星演唱會”是前后十年間中國規(guī)模和影響最大的一場音樂會。雖然有些人甚至剛聽第一句就憤而離席,但王昆自有她的底氣。她丈夫周巍峙曾擔(dān)任過文化部代部長。
曹平演出結(jié)束去道賀時,記得崔健說了一句話:“我恨不得管王昆叫媽媽。”
“一無所有”之后,音樂界的氣場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被驚到的主流人士默不作聲,似乎在等待“上頭”發(fā)指令;地下音樂圈則暗自興奮,或羨慕嫉妒恨,或決心奮起直追。曹平再也不說“崔健是我最大的競爭對手”了,下決心做了一名專教各種樂器技術(shù)的搖滾樂教師與研究者。
崔健的分量迅速變重。臧天朔曾大叫:“崔健看不起我?我剁了他的手!”——他很在意地以為崔健看不起自己。后來擔(dān)任黑豹樂隊主唱的秦勇則說:唱完《一無所有》,別人就只能跟崔健走了。
《一無所有》開始在社會上以野火之勢蔓延,這首歌傳到美國,有十年知青經(jīng)歷的藝術(shù)家陳丹青聽得熱淚盈眶!斑@首歌是社會上所有苦逼和屌絲的心聲,他給我們喊出來了。”2012年11月,陳丹青站在南方周末“中國夢踐行者致敬盛典”上回憶說。
這種傳唱的范圍也包括同行。有一天,曹平去孫國慶家,發(fā)現(xiàn)孫正在清唱《一無所有》。發(fā)現(xiàn)他來了,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拿這歌練練嗓子。至于后來孫因為在磁帶中翻唱這首歌而被崔健指為侵權(quán),則是后話。
需要強調(diào)的是:《一無所有》給崔健帶來的社會壓力遠遠高于贊譽。1987年初,已經(jīng)從北京歌舞團獨立出來的北京交響樂團貼出一張海報將崔健勸退,理由是他不務(wù)正業(yè),耽誤團里的工作。
當(dāng)年年底,曹平盤算辦一場崔健的演出。他找了北京一所大學(xué)提供場地,又自作主張定了崔健和每個樂手的演出報酬。那所大學(xué)的黨委書記聽說了,問:給崔健多少?他說:一百元。書記頓時勃然:怎么,他剛唱完《一無所有》就想應(yīng)有盡有。窟@場演出就此夭折。
得知此事的崔健沉默了一陣,開口了:“我們這么多年創(chuàng)作,排練,誰給過我們錢?”
沉默和眼袋一樣,是崔健的突出特征。多名與他相交幾十年的朋友都證實這一點:崔健最憤怒的時候也不會大喊大叫,只會默默走掉。
直到1989年在北京展覽館舉辦的平生第一場個人大型演唱會上,崔健才開始回擊。中場休息時,一位著名笑星扔下一句話走掉:這不就是一幫小流氓么?崔健聽到了,拿起話筒面對現(xiàn)場兩千余名觀眾:“剛才有人說我們是一幫小流氓。如果這個人不感到可恥的話,那么我們覺得非常的光榮!”全場歡聲雷動。
這一年,崔健的第一張專輯《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出版。在他一再堅持下,原本只需幾天的錄音過程反復(fù)磨了近一年。這盤磁帶僅在四川省就訂出40萬盤。這還只是正版的數(shù)量。這張專輯,至今也被公認為崔健最經(jīng)典的一張。
由于崔健是“個體戶”,沒有可供通信的地址,磁帶里附著一張紙條:如有質(zhì)量問題,請與中央樂團梁和平聯(lián)系。梁和平成了崔健的郵遞員。每隔幾天,他抱著一堆來信去找崔健,兩人同看。他逐漸明白了自己當(dāng)初被《一無所有》震撼的緣故。
2010年左右,央視做崔健的人物專題,要采訪梁和平。梁和平構(gòu)思了幾天,抓起電話打給了崔健:“你知道你像誰嗎?我告訴你,你就像但丁,文藝復(fù)興的但!”
“現(xiàn)代西方世界起源于工業(yè)革命,而工業(yè)革命之前有一場必要的精神革命:文藝復(fù)興。中國也正在經(jīng)歷這樣一個過程,這個過程首先從承認自我、承認人性開始。崔健就起到了這樣的啟蒙作用!绷汉推桨l(fā)現(xiàn),當(dāng)年那些歌迷來信幾乎沒有人把崔健當(dāng)作一個偶像歌星來崇拜,而是紛紛傾訴:他們從崔健的音樂中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信。
“《一無所有》第一次提出了‘我’這個概念。在這之前,中國的歌曲里只有‘我們’,即使有‘我’,也是‘我愛北京天安門’‘我是一個兵’這類。而崔健的第一張專輯里,一共有150多個‘我’!
音樂理論家金兆鈞則評價:《一無所有》這首歌不僅屬于青年,也屬于全民。“當(dāng)崔健變成一種自覺行動的時候,他不可能不代表這代人。”
今天的崔健談到這里則笑笑說:其實,他的早期音樂充滿了“行走”,都是在逃避!霸诓煌讌f(xié)的前提下,我又惹不起你,干脆一走了之。這種東西可能比較受青年歡迎吧!
1990年,崔健以“為亞運義演”的名義進行全國巡回演唱會。成都站演出結(jié)束后,巡演被叫停,原因是“現(xiàn)場煽動性太強”。(肖全/圖)
1990年:“演出就此結(jié)束”
“同志,我來聯(lián)系一件事兒。崔健要來鄭州演出,想請咱們學(xué)校多多給予幫助……”55歲的作家趙健偉依然記得自己二十多年前說過的一段話,在那個濕漉漉的早春。
1990年初,趙健偉是崔健團隊的宣傳員,拿著200元的月薪,幫崔健“為亞運會集資系列義演”打前站。第一站北京,第二站是鄭州。大學(xué)是個大市場,他跑到鄭州大學(xué)團委,想請他們幫忙在食堂這樣的地方貼幾張海報。那時,海報就是最有力的宣傳手段。
值班的是個年輕姑娘。“崔健……好呀!他什么時候來?”答應(yīng)得極痛快。
幾天后,這個從小到大一直的乖乖女,給家里留下一張紙條,跟趙健偉坐火車去了崔健演唱會的下一站。今天,他們倆的兒子正上高三。
1990年對于搖滾樂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年份:
前蘇聯(lián)的搖滾樂之父,1962年出生于哈薩克斯坦的第三代韓裔移民、曾獲得戈爾巴喬夫接見的音樂天才維克多·崔,在1990年因車禍早逝,年僅28歲。他的歌至今仍在俄羅斯傳唱。
另一個是崔健。這一年,他發(fā)起了一場中途夭折的全國演出。這場前面掛著“亞運”二字,帶有官方色彩的演出影響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本身也充滿了悲喜劇。
“女子十二樂坊”創(chuàng)始人王曉京現(xiàn)在還很自得。去見時任北京市常務(wù)副市長的張百發(fā)那天,他和崔健遲到了二十分鐘,還被接頭的官員訓(xùn)斥了一頓:百發(fā)市長從來沒這么等過人!
“張百發(fā)很欣賞崔健。態(tài)度很和藹,說:‘感謝你們?yōu)閬嗊\會做貢獻……’”跟亞運會掛上鉤,以便打開局面,這個創(chuàng)意最早出自崔健的父親。
得到張百發(fā)首肯,演出團隊很快搭建起來。王曉京做經(jīng)紀人,趙健偉管宣傳,崔健本人及樂隊,北京市演出公司經(jīng)理路建康擔(dān)任團長,亞組委出了兩名官員,再加上錄音、混音師、舞美……浩浩蕩蕩四十多人,路線定好三條。首先是“西南線”,北京、鄭州、西安、武漢、成都,回到北京休整一下;然后是“華東線”和“東北線”。
讓王曉京自得的,還有跟亞組委談判,幫崔健爭取到了全部演出曲目。
“《一無所有》能有什么政治隱喻呢?那是一愛情歌曲,那是他給前女友寫的;《解決》、《這兒的空間》是跟性有關(guān)的,《最后一槍》是給電視劇寫的一個插曲,那個‘一顆流彈打中我胸膛’意思就是‘讓我死了算了’;還有《一塊紅布》,咳,他就拿塊布蒙著眼睛一唱,您就讓他唱了不就得了……”王曉京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從1月28日的北京工體,到4月9日的四川省體育場,西南線演出的五個城市場場爆滿,包括“全國演出最難搞的城市”鄭州,和費翔演唱會只賣出六七成票的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