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飛機落地提前了二十分鐘，張軍松了口氣。那時正下著大雪，夜空都被雪花染成了青色。他腦子里過了一遍各種災難的畫面，把自己嚇得腿軟。不知道是因為年齡大了，還是因為快要當?shù)?，他最近總是這樣。

母親牛芳喊：“那不就是他們？”

順著牛芳手指的方向，張軍看到妻子李欣挺著大肚子，笑吟吟在人群簇擁的通道中沖他揮手。張軍想，自己終于和妻兒團聚了，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張軍的父親張衛(wèi)星拍了他后背一下，說還不趕緊去幫忙。沒等張軍反應，張衛(wèi)星先微笑著迎上去，幫張軍的岳父岳母拎箱子。

岳母董梅說：“我來拎。”

張衛(wèi)星執(zhí)意搶過了行李。他說：“大老遠的，辛苦你們了??！”

董梅只是笑，李林茂小聲嘟囔了一句。張衛(wèi)星聽不明白，回頭問兒子：“你岳父說什么？”

張軍搖搖頭，他也聽不明白。李林茂的話一百句里他能聽懂一句，李欣說過，本來她老家就是百里不同音，李林茂的口音更是最偏山林地區(qū)的，有時連李欣和董梅都聽不懂。對張軍而言，聽不懂也有好處，少一個人念叨。

回去的路上，李欣好奇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北方的深冬大雪紛飛，白茫茫的大地上花團錦簇。李欣突然撲哧一聲笑了。

張軍問：“你笑什么？”

李欣說：“我覺得你們這里的人好可愛，不像我們那邊冬天，樹還綠著?？赡銈冇窒矚g花，所以在路邊弄了這一排排假花，好像動畫片里人的想法啊！”

回到家，牛芳煮了餃子。房子是新買的，拎包入住的精裝修。張軍一直覺得這里冰冷冷的，不像自己的家。這回人一多，再加上餃子，屋里有了熱氣。

張衛(wèi)星說：“照顧不周，咱們第一頓就吃餃子了?！?/p>

牛芳說：“都是一家人，這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

董梅說：“這挺好的?！?/p>

李林茂顧不上他們，他給人打視頻電話，拿著手機一個個屋子亂轉，說著一連串誰都聽不懂的方言。李欣和董梅突然笑了。

張衛(wèi)星說：“你們笑什么？親家這是在干什么？”

李欣說：“爸，我爸這個人就愛炫耀。他給他的兄弟姐妹發(fā)視頻呢，說你們上心了，對我好呢！”

張衛(wèi)星說：“親家母，把孩子交給我們，你就放心吧！”

董梅說：“放心，放心。等李欣生了孩子，我和李林茂就回去了?！?/p>

李林茂坐回了桌上，牛芳又端上來兩盤熱餃子，看著大家笑呵呵的，張軍內(nèi)心突然涌起一陣不安，自己這就有老婆孩子了？一轉眼，怎么自己就不再是個孩子？好像這一切都是幻覺，到了明早統(tǒng)統(tǒng)把握不住。

李欣看到了客廳盡頭的橙色嬰兒床，開心地說：“張軍，你挑的這張嬰兒床不錯??！”

張軍走到搖籃邊，輕輕搖了搖。他說：“我覺得張不想躺在里面會很高興的?！?/p>

牛芳說：“什么張不想，難聽死了。等孩子生下來，要叫張堯。你們將來有了老二，要叫張舜。堯舜，這多好的名字，長大都當大官?！?/p>

李欣說：“名字是不能亂起的，要等他們生下來，結合生辰八字起名?！?/p>

董梅連連點頭：“就是，人的名字起好了，人生才會如意。這都是有講究的?！?/p>

牛芳說：“就叫張堯，沒人能比他奶奶起的名字更吉利。”

李欣小聲但堅定地說：“孩子的名字不是小事，我要算的?！?/p>

等到睡覺的時候，李欣再次抓住張軍的手，讓他發(fā)誓，一定要根據(jù)孩子的生辰八字起名，張軍點頭。他顧不上和老婆爭執(zhí)，只想趕緊上網(wǎng)買幾臺加濕器。因為屋子里的暖氣太熱了，足有三十攝氏度。對于李欣這些南方人而言，暖氣燒干了所有水分，屋子里的空氣干燥得像是有人用隱形的刀子在刮皮膚，李欣沒一會兒就開始流鼻血了，她也沒有帶潤膚霜，只好讓張軍用洗面奶涂抹自己的全身。

那個晚上，夫妻倆蜷曲著身子，像兩只受驚的小獸般窩在一起睡著了。

過了幾天，張衛(wèi)星偷偷把張軍叫到一邊，笑呵呵地給他看幾張照片，都是李林茂的。在照片上，老岳父似乎和張軍家客廳的沙發(fā)長到了一起。他有時舒舒服服躺在上面，有時光著腳半蹲在上面。李林茂在家舒服慣了，出來也沒個正形。張軍臊得臉發(fā)紅，不敢看張衛(wèi)星。

張衛(wèi)星說：“這都是你媽偷偷拍下來發(fā)給我的?！?/p>

張軍說：“我知道。”

張衛(wèi)星說：“你想辦法和老李說說，這兒不是他們家，多少講究點，站有站樣，坐有坐樣。別他媽太沒正形了，讓你媽念叨?！?/p>

張軍連連點頭。

夜里，給李欣肚子里的寶寶講完故事后，張軍想了又想，還是硬著頭皮把這件事告訴了李欣。

李欣說：“知道了，我和我爸爸說。他就是這樣啊。”

張軍連連點頭：“明白，我明白?！?/p>

張軍睡著以后，李欣越想越氣。她想自己圖什么，千里迢迢，帶著父母來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因為干燥，媽媽都流鼻血了，肯定很不舒服，今天還遭受了這一番羞辱。她狠狠給了張軍兩巴掌。張軍捂著頭坐起來，看著面色鐵青的李欣，又捂著頭躺下了。

從第二天起，李林茂端坐在客廳里，像是要聆聽領導匯報一樣。又過了幾天，他干脆整天躺在自己的房間，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出來。

有一天，牛芳偷偷找張軍。她說：“你沒發(fā)現(xiàn)嗎，你老婆飯量越來越少，這樣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了啊！”

張軍點頭，這件事他也察覺到了。

張軍說：“是不是讓她媽做飯，她吃得更順口些?！?/p>

牛芳搖頭，說：“這和誰做飯沒關系，我給她燉羊肉牛肉，這都是最好的。她不吃，我也給她炒青菜，她還是不吃呀?！?/p>

牛芳沒說自己心里想的，不愿意讓董梅下廚，是害怕自己失去位置。對于一個主婦來講，掌握了廚房，就像將軍掌握著軍權一樣。

再吃飯時，桌上多了一瓶李欣家鄉(xiāng)風味的調(diào)味醬。李欣一家人看到，眼睛亮了。尤其是老李，直接拿醬拌飯，狼吞虎咽。李欣的胃口也明顯比之前好了。張衛(wèi)星笑呵呵地說，這里沒有這種醬，也就失去了家鄉(xiāng)的味道。他猜就是這點讓李家人不習慣。這是自己專門托朋友從李欣老家買的。

那天散步時，李欣對張軍說：“你看你爸，觀察人是多么細心和體貼。什么都不說，就把這件事解決了。這證明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你多學學呀！”

張軍說：“我有時候很納悶，我爸在林業(yè)站工作了一輩子，老理科知識分子，就知道埋頭研究草種和樹木，怎么人和人的事情也這么清楚。這需要天賦，我可學不了。”

他們再次說起“起名”這個話題，是在周總的宴席上。他得知張衛(wèi)星的親家要來，老早就張羅著非要請客接風。

這周總全名周展，是個大老板。他自稱一直是張衛(wèi)星的徒弟，可張衛(wèi)星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教過周展什么。張衛(wèi)星在沙漠上種了幾十年樹，帶著人們生生把周邊的幾座大沙漠變成了草原和森林。周展是自己當上勞動模范后認識的，四處打著張衛(wèi)星的旗號結交高人。這些年，張衛(wèi)星也沒少受周展的照顧。這套張軍用來結婚的新房，就是張衛(wèi)星以裝修成本從周展手上買的。

雖然張軍已經(jīng)提前給李欣以及岳父岳母打了預防針，可真到了周展的會所，他們還是被那里的富麗堂皇震驚了。吃飯的時候，無論周展問什么，張軍的岳父岳母都是一言不發(fā)，含笑吃飯，由張衛(wèi)星和董梅作答。一直到周展問張軍，孩子的名字想好沒有，氣氛才熱烈了起來。

張軍剛打算說“張不想”，李欣就插話道：“我已經(jīng)請了大師，他平常不給人起名，起名很貴的，等孩子生下來，我們會按照生辰八字找這位大師起名?！?/p>

周展說：“你這想法比較細致?！?/p>

牛芳說：“什么大師，都是扯淡。孩子就叫張堯，我定了?！?/p>

周展熟悉牛芳，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瞇起眼睛笑。李欣氣得臉發(fā)白，老李夫婦也不吃飯了。一時間，飯桌好像寂靜的海底，只有桌中央盛放著烤牛頭的巨大白瓷盤子下面的小火爐發(fā)出“唰唰”的響聲。

依然是張衛(wèi)星打破了僵局。

張衛(wèi)星說：“我想給孩子起名叫老疙旦。”

周展眼睛亮了，沖張衛(wèi)星豎大拇指。周展說：“還是你起的名字好?！?/p>

李欣問張軍：“什么老疙旦？什么意思？”

張軍說：“我爸年輕時種樹那片沙漠的方言，意思就是年輕的朋友，你還有很長很長的生命，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李家三人面面相覷，周展興奮地說道：“你們不要覺得這個名字怪、土氣。這叫接地氣。咱們這里也有講究，越是普通的名字、難聽的名字，豬呀，狗呀，孩子越好養(yǎng)活?！?/p>

牛芳說：“你這么大老板發(fā)話，我考慮考慮，但我覺得還是張堯好?！?/p>

氣氛又熱烈起來，張軍松了口氣。他很害怕眾人聊起這個話題。因為在孩子起名這件事上，明明該他作為父親拿主意，偏偏是最沒有人聽他的主意。

散席時，周展給了李欣一個厚厚的大紅包?；氐郊依?，李欣數(shù)錢，整整兩萬塊。她吐吐舌頭，驚嘆從沒見過誰家的紅包有這么大。

李欣對張軍說：“看得出來，爸爸很喜歡老疙旦這個名字，我能接受你們這邊叫他的小名是老疙旦。但是孩子的大名，必須算八字。”

李林茂天天在家里待著，很快就覺得無聊了。張軍為了給老丈人解悶，帶他去城郊看大草原。車停在山頂，眺望著一望無際的深綠，張軍心中翻涌起無盡的豪情，好像再多煩惱都成了屁大點的事。

張軍說：“爸，你能看到的森林，還有草地，都是我爸和他的同事們一起種的?！?/p>

李林茂“嗯”了一聲，悶頭抽煙，也不下去在草原上留影，連抽幾根煙，就催促張軍回家。到了晚上，心中感到奇怪的張軍把這事告訴李欣。李欣說：“你呀，你真是傻到我都沒話說了。我們老家到處都是山林，他連名字都叫李林茂。本來我就覺得他五行里木太多了，你還帶他去看森林……”

張軍說：“我五行缺心眼，這行了吧?！?/p>

接下來的日子，張衛(wèi)星在忙活婚禮的事情，必須在孩子生下來前辦事，這是李欣堅持的。她不能沒有名分生孩子。

大到現(xiàn)場布置走位，小到婚禮請?zhí)O計，張衛(wèi)星都要過問，再加上牛芳總是在他旁邊說怪話，煙酒糖茶，只想要最便宜的，張衛(wèi)星一個頭兩個大。

張衛(wèi)星說：“你以為我不想省錢嗎？但咱的客人都有頭有臉，這錢省不下來。再說了，人家李欣還給咱家生孩子呢。”

牛芳冷笑道：“對呀對呀，她生的是孩子，那我生的就是王八蛋？”

張衛(wèi)星一口惡氣涌上心頭，但為了讓兒子能順順利利完成婚禮，又生生把這口氣給壓了下去。

牛芳在法院工作了一輩子，那地方出來的人本就沒什么人情味，再加上如今兒子被別人奪走了，她看什么都是灰暗的。牛芳想不明白，自己為他安排了那么多相親，有那么多彼此知根知底的好姑娘，還都在事業(yè)單位，有編制。他不去好好爭取，出次遠門，怎么就搞大了李欣的肚子。

牛芳和張衛(wèi)星抱怨過很多次，他李林茂就是一個農(nóng)民，仗著家里拆遷，走了狗屎運，四十歲以后就沒上過班，整天無所事事。董梅更是神神道道，來了自己家，每天早上都跪在窗前燒香磕頭，有時李欣也跟著。張衛(wèi)星問過一次，這是在干嗎？董梅解釋自己每天都要拜菩薩，為全家祈福。女兒從小跟著自己，耳濡目染，性格也善良。

牛芳對張衛(wèi)星說：“我當時心里頭一陣冷笑，老子從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如果菩薩能治惡人，那還要我們公檢法干什么?！倍愤€送了張衛(wèi)星兩張符，說張衛(wèi)星身體不好，怕得大病。有符避禍，這不是咒人嗎？牛芳把那些符咒都扔了。

張衛(wèi)星明白，這些都是借口。牛芳其實恨的是李欣，她認為這個陌生女人奪走了自己的兒子。婆媳關系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都解決不了的死結，更何況自己只是個種樹的。牛芳不這么認為，她說自己巴不得張軍從這個家里滾出去，別再煩自己，但兒子不該是這么個結局，和這個女人在一起。每次說到此處，她的眼圈就紅了，說這女人連個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說是舞蹈老師，自己開工作室教學生，其實就是草臺班子。到老了怎么辦？

牛芳也恨張衛(wèi)星同意兒子的婚事，還這么大操大辦。這是一次背叛，就像之前的無數(shù)次一樣。每當她咬牙切齒地和張衛(wèi)星嘀咕這些，說恨不得把婚禮給攪黃了時，張衛(wèi)星都心驚肉跳，連連作揖。

張軍辦事那天，在當?shù)刈詈玫木频?，煙是軟中華，酒是茅臺。張衛(wèi)星的老朋友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紛紛獻上大禮。拍照的時候，張衛(wèi)星看著眼前這些頭發(fā)胡子花白的老伙計，想起年輕時跟著大伙一起分配到林業(yè)站，那時大家都還是小伙子。怎么一轉眼，每個人都老了？有人說，老就老吧，好歹還活著過完這輩子了。想想1990年那場大火，想想“小鎖頭”。

沒人說話了，張軍鼻尖發(fā)酸，那場森林大火燒死了二十多個種樹人，其中就有“小鎖頭”。“小鎖頭”是他們那撥老林業(yè)里年紀最小的，被燒成蜷曲一團的焦炭時才三十出頭，連孩子都沒有。

烤全羊上來時，大家發(fā)出驚嘆，老張這次弄好了，烤全羊是這里的最高禮儀了。張衛(wèi)星呵呵笑，說全憑周展操持。他心里只是松了口氣，自己忍氣吞聲，可算沒出什么岔子，自己算對得住兒子了。他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當爺爺了，感到一陣欣慰。

李欣穿著婚紗上臺，引起一陣驚嘆。她美艷動人，像是從畫里走出來。

牛芳的朋友說：“這媳婦看著還行，也不像你說的那樣。你別操心了，人家小兩口過日子，又不是和你過。兒孫自有兒孫福?！?/p>

牛芳看著四處敬酒的張軍，內(nèi)心一陣酸楚。那時得知李欣懷孕，牛芳明白這個婚不能不結了，只好點頭。張軍擁抱了自己，母子倆已經(jīng)有將近二十年沒有擁抱了，上次還是考上大學的時候。那時她多么開心，認為兒子光宗耀祖，自己也會母憑子貴，終于苦盡甘來了。而現(xiàn)在的擁抱，何等無奈，何等寂寥。她的心里除了孤獨，再無他物。

如今在這個觥籌交錯的婚宴上，牛芳更是感到生命像水一樣冷清。“走吧，都走光了?！迸７紝﹂|密們哀嘆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這世上除了爹媽，沒人真疼你。把自己的錢看好了才是真的?！?/p>

牛芳問張軍：“租婚紗花了多少錢？”

張軍道：“七百塊?！?/p>

牛芳點點頭，沒再說什么。張軍匆匆忙忙又去別桌敬酒了，他不愿直視母親，因為自己騙了她。這套婚紗的租金是七百的十倍不止。張軍也舍不得，結個婚，自己給李欣的房子結清了房貸，又給她換了一輛新車。這些年工作積攢的錢已經(jīng)所剩無幾。但沒辦法，李欣知道自己懷孕以后快要崩潰了，哭得臉腫了兩圈。張軍很怕她生孩子會抑郁，必須打消她心里的驚懼，這是作為一個男人自己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以前聽“二手玫瑰”樂隊的《采花》，當唱到“生了個崽子一起掙扎”時他心里會不舒服，覺得好端端一首愛情歌曲，怎么要用“掙扎”這個詞?，F(xiàn)在他終于明白，這首歌就是唱給自己聽的啊。

婚宴終于結束了，眾人這才顧得上吃飯。牛芳的兄弟姐妹圍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說話。誰都知道張軍是牛芳的心頭肉，如今給了人家，大家這是想讓她心里不那么難受。所有人都知道，張衛(wèi)星之所以能成為全國著名的造林人，全是因為后勤有保障。他有長達十年的時間四海征戰(zhàn)，是牛芳一個人帶大了張軍。

張軍的二舅問李欣：“你們老家的第三軍醫(yī)院還在嗎？”

李欣道：“我從沒去過?！?/p>

張軍二舅道：“等你們下次回家，代我去趟第三軍醫(yī)院，拍幾張照片傳給我?！?/p>

李欣沒說話，她心里感到一陣憂愁。自己這輩子就交待給這個陌生的地方了，這里只有肉塊和土豆，沒有蔬菜和鮮花，沒有濕潤的春風和波光粼粼的江河。下次回去，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不知道爹娘還在不在，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自己啊?？粗h處并排而坐默默發(fā)呆的父母，李欣差點落下淚來。

張軍好奇地問二舅：“為什么要去第三軍醫(yī)院？”

二舅道：“當年‘文革’串聯(lián)，我去過李欣老家。那時正流行白喉，我被傳染了。要不是第三軍醫(yī)院，我差點就死了。那時真是年輕，傻乎乎的?，F(xiàn)在想想，也是我們最好的時候呀?！?/p>

說這話時，不僅二舅，牛芳和她的親人們都雙眼放光，好像回到了青春時代。二舅突然嘿嘿笑了。

二舅道：“真是老了，愛回憶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沒意思。還是得往前看。給孩子起好名字了嗎？男孩叫個甚，女孩叫個甚？”

一對新人不語，兩對父母也不語。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勾兌和角力，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

情人節(jié)那天上午，李欣興高采烈地遞給張軍一張紙，上面都是名字，張軍皺起眉頭，那些字筆畫繁復，其中大部分他都認不出來讀什么。

李欣道：“你從這些名字里選一個呀，大師說了，這些名字都合適，能旺所有人?！?/p>

張軍道：“我覺得都不靠譜，你看這些字，多古怪啊，都很生僻。別人叫起來，會覺得他父母是從墓里爬出來的?！?/p>

李欣奪過紙：“反正你答應我了，名字必須得用大師算過的，對不對？很多人名字起錯了，一生不幸福，還克全家。我和你說過例子?！?/p>

張軍不說話。李欣急了，她一想到孩子長大不聽話、老公會變心、父母會得病，都是因為自己今天沒堅持用合適的名字，恨得直咬牙。

李欣道：“你答應我了！”

張軍看著李欣起伏的肚子，拗不過她，連連點頭。

李欣高興了一上午，到中午時，牛芳出去辦事，兩人決定乘機溜出來吃個飯，歡度情人節(jié)，順道做個產(chǎn)檢。李欣很開心，看著老婆紅撲撲的臉蛋，張軍也高興，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很久沒笑了。

李欣道：“我爸媽就要回去了，我好舍不得他們?！?/p>

張軍道：“以后我們?；厝タ此麄儭！?/p>

李欣道：“他們把我交給了你，你要好好孝敬他們。等你有錢了，要給他們買套大房子??！”

張軍笑不出來了，胡亂點頭。結個婚，他已經(jīng)被徹底掏空了。至于孩子生下來怎么養(yǎng)，張軍都不敢想，更別提給岳父岳母買房了。

吃完飯，兩人開車去醫(yī)院的路上，李欣突然想起一件煩心事，那時做孕檢，大夫告訴兩人，她有遺傳的貧血，孩子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也會遺傳。若是孩子得了這種遺傳病，將來絕不能和有同樣疾病的異性生育，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李欣沒什么，她早就知道這件事，這種疾病在南方很平常，她不覺得那厄運會落到自己頭上。自己干了多少好事啊，菩薩會保佑的?？墒堑谝淮温牭竭@件事的張軍嚇壞了，小臉煞白，還說這事絕不能告訴父母。兩人就一直瞞著張軍父母到了現(xiàn)在。李欣突然有些懊惱，一是生氣張軍的膽怯，二是想到萬一寶寶遺傳了自家的貧血，還不知道牛芳會說出什么樣的話來。

車廂里靜悄悄的，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了，世界像是真空一般。

直到產(chǎn)檢時隔著李欣的肚皮，二人在儀器上聽到孩子的心聲，他們又重新笑了出來。從醫(yī)院出來，二人不知什么時候拉上了手，他們心中泛起一陣近乎動物本能的豪情。今生今世，天崩地裂，三個人都是一家。只要孩子好，這世上沒有什么難關父母不能面對。

天空下起了大雪，世界被白雪覆蓋，光滑細嫩，像嬰兒的皮膚。

李欣道：“好久沒有出來了，我們散散步，透透氣。”

兩人走呀走呀，李欣突然想買束鮮花。兩人四處打聽，找到了一家花店。張軍本想買束玫瑰，李欣卻覺得情人節(jié)買玫瑰，純粹冤大頭。省下那點錢，將來能給孩子買件小衣服。她最后挑中了一盆粉紅色的鮮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張軍小心翼翼捧著花盆，像捧著一團溫暖的火焰。

……

節(jié)選自《芙蓉》2025年第2期

【作者簡介】

肖睿，1984年出生于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物，出版有《一路嚎叫》《生生不息》《太陽雨》等多部長篇小說。曾獲2019夏衍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一等獎。擔任編劇策劃《八月》《平原上的摩西》等多部影視劇，入圍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臺灣金馬影展等多個電影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