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xué)》2025年第4期|錢幸:潮間帶
一
三年前一個失意日子,明娜跟方海吵架了。
吵架是因為方海換辦公室。從大屋換到小屋。大屋是六人集體辦公,小屋是兩人對桌坐。換到小屋是好事。噪聲少,環(huán)境好,清凈,方海滿意。明娜也滿意,還一鍵下單,從網(wǎng)上訂了一盆文竹。文竹安安靜靜,擺在辦公桌前,很嫻雅的樣子,像她。繁忙工作間,時不時喚醒丈夫?qū)彝サ乃寄?,有心了。明娜總有這些小心思小情調(diào)??焖氖畾q的人了,還喜歡黏黏糊糊、卿卿我我。
方海也配合,主要是“何樂而不為”的意思。
但賣家沒來得及發(fā)貨,明娜就一鍵退單了,生氣了。方海不是跟別人對桌,是跟華歆對桌。方海好像講相聲的,兜了個底。好大一個底,亮出來,好事變成了壞事??蓪Ψ胶碚f,興許是更大的好事。為什么呢?因為方海跟華歆有過事兒。因為華歆高挑,能力強。還因為方海喜歡過華歆。雖則方海后來發(fā)誓絕對不喜歡了,但畢竟曖昧過,不該捅的窗戶紙也都捅破了,輕車熟路了。現(xiàn)在,又分到一個辦公室。明娜吃醋了,吃醋還不要緊,嫉妒的舊傷發(fā)作了。
這里面復(fù)雜。千頭萬緒的,千絲萬縷的。從哪頭說起呢?
先說童安市吧。
童安市是一個小城市,四五線,小富即安的樣子。三面大山,一面朝著黃河。很宜居的。開車,從城東到城西,也就半小時工夫。小,但五臟俱全。在這兒生活的人幾乎都互相認識。幾個好單位,前前后后兩三棟樓,都在府前街集中了。明娜和方海單位相鄰著。說起來,三個人也都常照面。還不如不認識。不認識,糟心事就不會顯得近在眼前、歷歷在目了。
方海跟明娜是相親認識的。媒人也沒出這幾棟樓。小城市有個特點,婚戀市場嚴重錯位,男女不匹配,方海這模樣、身材和家境,緊俏貨,奢侈品那種。方海從網(wǎng)信辦借調(diào)到明娜單位,多少雙眼睛也跟著撲來了。上班沒幾天,排期已順到年后了。方海沒什么主見,見一個,覺得不錯,再見一個,也可以處。他脾氣好,不挑揀,不像很多明白自己價位的人,總擺譜子、撂挑子。所以,一把好牌攥在手里,淺淺淡淡聯(lián)系著。處得有長有短,他不急不躁。單位有人說,方海是沉得住氣的人,有大定力。
聽了這評價,明娜沒有定力了。明娜比方海大兩歲,早入職幾年。同一批六朵金花,就剩下她。她挑揀。她脾氣躁,有點兒姿色但沒到出挑的地步。這就尷尬了,不上不下的。在童安市機關(guān)單位,這種不上不下的女孩兒,很容易就把自己剩在手里。明娜有些著急了。方海一來,她的眼睛就長過去了。她注意到:他衣著樸素,羊毛衫里頭套著深色襯衫,換得勤,領(lǐng)口總干干凈凈,皮鞋也擦得油亮。說話時,先叫哥姐。客客氣氣、低眉順目。明娜喜歡了。
明娜擁著被子,想象那就是方海博大的胸懷。她是個行動派,第二天就打聽到方海的電話號碼。先是讓他幫忙修電腦。她背著手,斜倚著門框,身體曲線跟筆直的門框一經(jīng)對比,更可圈可點了。別人關(guān)心他有沒有對象,她不。她繞開那些表皮,就關(guān)心他的精神世界。問他喜歡看什么書、聽什么音樂、用何種品牌的手機,再問他周末休閑方式、度假地點。方海是一心不二用的人,蹲在桌子底下收拾主機就不說話,她一問,他就只能挓挲著手站起來:姐,我周末……說完話,再下腰拾掇。明娜笑了,白紙一張,就招人往上寫字。誰不喜歡呢?
明娜的競爭對手多。她知道,她不怕。她近水樓臺,干脆下班約了一起走,讓別人無縫可插。都看出明娜有那個意思,沒再介紹了。兩個人面對面,生動活潑地聊,比手機里升溫快。很快,就名正言順了。借調(diào)結(jié)束后,請柬就發(fā)了下去。那時,方海沒心眼兒,一股腦兒都說了,把過往倒干凈了。說在明娜之前有過一個。他是當(dāng)功勛跟明娜表的,意思是,自己在大浪淘沙中很堅定,沒有三心二意。但明娜聽出了別的意思。就這一個——迷了方海四年整。四年后,故事里的女神華歆終于結(jié)婚了,方海才死了心。明娜既對方海的癡情心疼體恤,又產(chǎn)生了好奇:一個什么樣的女人讓男人的念想這么持久?
所以,結(jié)婚那天,明娜三心二意了,她除了關(guān)心別弄臟裙擺,滿眼撒摸(童安話:盯看),目光在紅色大廳飄忽起伏,像在打撈什么。據(jù)方海說,華歆臉上雀斑密布,可以說漾滿了。明娜就留意那些臉上瑕疵明顯的女士。
敬酒時,左看,右看,不見。方海的女同事都不及明娜漂亮,特別是今天。新人很登對。婚禮上人們就鬧開了,說不像夫妻,像走失多年的兄妹,夫妻相,緣分哪。而后,一個女同事遲到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進來。穿一身休閑運動服,樸素?zé)o奇。可這樸素?zé)o奇極具殺傷力。簡單的黑白下,她美得絢爛,美得低調(diào),美得有爆炸性。明娜一眼認出了。什么雀斑,簡直就是給那張立體的臉添了活潑生動。
方海倒沒怎么樣,明娜起勁兒招呼起來了。
來,喝酒,遲到了,按說該喝兩杯! 華歆只好站起來,端過新娘的先喝,仰頭,空杯;接著端過新郎的,又亮了底,空杯。同事這桌就起哄了:華姐漂亮!方海就不好意思地笑笑,明娜新婚的快活滌蕩干凈了,忽然覺得自己矮,覺得自己做作得很。
第一回合,她輸了。
二
當(dāng)晚,婚房就成了審訊室。
方海都招了。他招是以退為進,借著酒勁,三哄兩哄把明娜兜在懷里,以唇封口。一恩愛,過去的事情貌似就過去了。
有蜜月打底,經(jīng)過了半年多甜蜜,總算把婚姻生活過成了日常。又過了半年,明娜懷孕了。懷孕后,明娜就顧不上管理身材,以為營養(yǎng)都通過臍帶往里輸送。結(jié)果孩子生了,才五斤多,她倒添了三十多斤。又過了小一年,才瘦下來。從胖的皮里掏出來個新人,但是褶皺、瓜皮紋都落下了,小腹下面還埋了一道傷疤。兩個人的小家里,又添進雙方老人,空間擁擠了,諸多不順不便,把婚姻的光澤磨掉了大半。現(xiàn)在,再談到愛情,就像考古,從一堆蒙塵生垢中把彼時諾言掏出來。好在,方海還是愣頭愣腦,偶發(fā)的床上操作,方海低聲叫“姐姐”,讓明娜重新涌起興頭。
方海最近換辦公室了,換誰不好,換到跟華歆同屋。同屋,忽略掉電腦,明明就是面對面。終日面對面,算起來,比夫妻一起的時間都長。明娜滿嘴酸氣,問華歆幾個孩子了,和老公感情還好嗎?方海說,不知道,還那樣吧。明娜說,那你還有那個意思嗎?方海的頭微微側(cè)向她,眼皮垂下去,慢慢吞吞說,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明娜說,可你過去暗戀她那么多年,要不是她男友回來,現(xiàn)在就沒我啥事了。方海寬容地笑笑,都過去多久的事了。明娜說,你根本就沒放下,找我是“退而求其次”。方海說,哪兒退了啊,我是一步到位。這句話到位了。明娜勾住他脖子,甜滋滋地樂,像是戰(zhàn)勝了全天下的女人。接著,又心想,壞了,沒問華歆時,方海似乎沒想過,問了,就相當(dāng)于自己引狼入室,把舊戀情栽種到方海心里了。但明娜破罐破摔,要方海報告每日辦公室的對談內(nèi)容。她想好了,這叫以毒攻毒,說多了就說吐了,說吐了就不想了。明娜就安全了。
七夕那天,網(wǎng)絡(luò)有輿情,方海加班,他打電話告假。明娜多了一嘴:你對桌回去了嗎?方海無心地回答,她也不能回啊,她得寫材料上報。明娜不吱聲了。老夫老妻不過七夕,七夕算什么節(jié)日?是商家煞費苦心造的賣點罷了。明娜這么聰明,不會輕易上當(dāng)。但七夕好歹是個節(jié)日。牛郎織女天上相會,大街上都有著那個氛圍。怕就怕這個氛圍。想想,窗外就是商業(yè)街,小情侶扎堆兒,親吻摟抱,就怕浮想聯(lián)翩,就怕反觀自省。老嘴啃著不香,家花不如野花。明娜說,你回家加班不行嗎?方海說,哪有回家加班的?明娜說,那幾年不都在家上班?方海說,特殊時候特殊待遇,現(xiàn)在不是那時候了。明娜說,笑笑發(fā)燒了,你看著辦吧!說完就把電話一掛,讓“嘟嘟嘟——”發(fā)出它應(yīng)有的重量和分量。
笑笑是他們的女兒。這會兒,正在屋里玩打地鼠的游戲。姥爺姥姥分別低下頭,讓笑笑用氣球小錘敲過去。姥爺咧嘴裝痛,笑笑樂得嘎嘎的。小孩子真是殘忍,以別人的痛苦為樂,而大人就縱容著這件事情。
明娜知道,她的籌碼上早就添加了笑笑。方??梢院雎运?,但忽略不了笑笑。女兒是什么?男人的軟肋。果然,二十分鐘后,門鈴響了,方海像風(fēng)一樣鉆進來,抱起女兒,把額頭貼上去。明娜在屋里等著,方海進來,關(guān)門,開始了。
夫妻生活起來就是這樣。你猜得到對方全部的招式。幾乎勢均力敵、見招拆招。方海說,你這是干什么?明娜嬌笑,今天七夕,我不想你一個人在單位嘛。她在示弱和撒嬌,但其實她在以退為進。方海一般不計較,但今天他來氣了,單位的兵荒馬亂和明娜日積月累的醋意,都酵得剛剛到位。
再怎么樣, 也不能拿笑笑的健康開玩笑!你這算什么母親!
這是一句可嚴重也可胡二馬曰(童安話:馬馬虎虎)過去的事情。方海不想大事化小了。明娜著急了,你這么大聲干什么?你七夕節(jié)出去跟別人過,你算什么父親?她這一句比方海高揚,在聲音上就讓他矮下去。
方海聲音比不過,用摔門的方式給言語加了力量——砰咚——他帶起一陣風(fēng)。路過女兒,抱了抱,又拎著電腦包離開了。
明娜委屈了。早早擁著被子窩在床上,但她已經(jīng)很久沒設(shè)想這是方海了。結(jié)婚后,近在咫尺把情感誘惑抵消得干干凈凈。在婚姻里,誰還會意識到愛呢?
但明娜思量再三,決定忍了。忍耐和退讓是保住婚姻的兩樣必修美德。她收拾好自己,描眉畫眼,從衣櫥里挑了衣服——穿戰(zhàn)袍的意思。不像接老公下班,像將軍出征。
她這是要出場亮相,給華歆一點兒警告。
到了樓底,脧見一高個兒男人徘徊著。眉寬眼長,鼻梁像喜馬拉雅山,高聳在崎嶇的坡上——有些男人的臉像平原,平坦得沒滋沒味,方海結(jié)婚后就接近于此;有些男人有棱有角,是山路十八彎,那是別人老公——對方正抽煙,腳下已經(jīng)壘起一小堆。明娜要過去就得繞過他,于是沖他抱歉地笑笑。對方嘴角掀開一角,看她的時候,角度剛好,燈光一下就籠進目光中,亮晶晶的。
因為被人端看了,明娜覺得今天多少是美的。上臺階輕快了,飛揚起來。
在方海辦公室門口,她深深喘勻一口氣,這還是他搬辦公室后,她頭回“視察”。還沒推門,先聽見了哭聲。嚶嚶嗡嗡的,又有細細碎碎的說話聲。心跳猛然漲潮上來,她嚯——大聲推開門。捉賊捉贓的樣子。
華歆捂著臉在哭。方海倒清清白白站著,抱著胳膊,作壁上觀的樣子。兩個人中間拼合著兩張半米寬的桌子。
一見明娜,方海反而一副輕快的樣子。說明消氣了。他就這點好,不常生氣,生了氣也消得快。他說,老婆你怎么來了?明娜擺出燦爛的笑,今天情人節(jié)啊,我看你沒開車,我來接你啊。你看都幾點了還不下班。方海連忙讓她坐。華歆拾起一張紙巾揩凈臉,大踏步出去。門一關(guān),明娜的臉頰落下來,她哭什么?
方海看著門口,被領(lǐng)導(dǎo)吵了,稿子白費了。明娜說,那她回家哭啊,在你面前哭什么?方海壓低聲音,小點聲兒,她有她的難處。明娜扁起嘴,誰沒難處啊,那要是我在我男同事屋里哭呢?她怎么不跟她老公哭呢?方海把杯子遞給明娜,她老公跟你一樣,樓下等著呢。
這時,光亮似乎反射到明娜的目光中。
她恍然,明白了,樓口男人,華歆丈夫。心里暗罵:什么好的都讓她占了。又說,你看,不單我不放心,對吧?
說話間,華歆回來了。明娜的盛裝里還包括了五厘米的高跟鞋。人家一掠過去,依舊比她高一截。只是松松垮垮套著運動服、運動鞋,隨意松散的樣子,舉手投足卻都是風(fēng)情——用明娜的話講:風(fēng)騷。她實在看她不順眼。華歆似乎也知道,也許漂亮的女人天然知道自己會引起同性的惡意,總之,她開始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力。方海也忙起來,明娜就像從這個屋子里生長出來的一顆腫瘤,很多余,使得空間擁擠了,還有種蓄勢待發(fā)的氣氛。
屋里靜得尷尬。
一會兒,方海接了電話,輿情解除。他的臉上綻出如釋重負的笑,對華歆說,咱們太棒了!你那套說辭管用了!華歆也一笑,那沒白挨訓(xùn)。方海說,挨訓(xùn)是器重的一種。華歆說,你都學(xué)會畫大餅了!方海就笑。
兩個人目光都像迎接了天花板上的白熾燈,都亮晶晶的。
明娜像魚干晾在一邊,天然就是外來者。他們用他們的專業(yè)和默契隔離了她。她瞪眼看看華歆,又望望方海。華歆感受到了,馬上拍拍明娜肩膀,把她拉進氛圍里。目光則由上到下,有了覆蓋性和優(yōu)越感。她說,妹妹,你看你好福氣。
好福氣,回去的路上,明娜咀嚼這個詞語。夸她什么不好,夸她有福氣,意思是夸她老公找得好,是明褒實貶了。她暗罵這女人陰,多陰啊,像水晶,黑暗里窖藏千萬年,吸納日月精華,形成磁場,專吸好運——吸別人的好運、別人的風(fēng)頭。占著一個還要別人日思夜想她。
如此不公,如此不平!
三
明娜遇見那人第二回,是在社區(qū)醫(yī)療站。都戴口罩,在大夫那兒前后排隊很久,才從眼眸里認出。對方一摘口罩,露出一張崎嶇的臉,棱角分明,割人似的。明娜問,你也住這兒?那人下巴尖尖一抬,指著旁邊的高檔小區(qū),我住那兒。
他包了十服中藥,黑塑料袋裝好。大夫又有些禁忌交代,詳詳細細。
明娜好奇地問,給誰吃?他笑笑,給我那口子吃,她身體不好。
哦,身體不好,怪不得瘦高高的。明娜心里暢快些了,這么多年雌競的自我保護意識萌發(fā),以己之長攻人之短,是她的精神拯救法——一個四十出頭的女人,如果不精神麻痹,真是關(guān)關(guān)難闖、關(guān)關(guān)難過。
他說自己叫楊景,又問她來干什么。明娜說,孩子感冒,上幼兒園就這樣,一個傳染倆。明娜就問對方孩子多大。楊景搓搓頭發(fā),帥哥的頭發(fā)不服帖,塌塌卷卷的,襯得臉上棱角更鮮明,說還沒。明娜心里又有了勝過別人之處,一下熱情洋溢了,招呼對方來家里。楊景指指藥,已經(jīng)起身走了,又折身而返,介紹了自己開的美術(shù)工作室,摸了一沓試課券,塞到明娜手里,你可以帶孩子來試聽。
當(dāng)天晚上,明娜跟方海說起這事。方海劃著手機,無動于衷。明娜又說了一遍,方海才問,什么?明娜說,我說的是楊景啊。方海囁喏,楊景誰?誰楊景?接著,目光又黏到手機上。明娜把筷子放下,沖著他耳朵大聲喊,喂!方海說,干什么呀!明娜說,你已經(jīng)不再聽我說話了。她盯著他,心里數(shù)十,她在等他看她,醞釀一個渾然天成的淚珠。但方海迅速扒完飯,嘟囔,又開始作。明娜說,你還裝!楊景就是華歆老公,我說楊景你心里想的就是華歆。方海把碗隨意揮揮,好像打走一只蒼蠅,管天管地管不著別人,總說她干嗎?明娜說,說她是為了點醒你啊!方海咬了一口茄子,汁水橫淌。我告訴你明娜,感情就怕胡猜忌,你這么點醒來點醒去,就是把我往別人那兒推。不用醞釀了,淚珠很順暢地滑下來,挺立在鼻子尖。她把它揩下去。方海把碗一推,鉆進臥室。在那兒,他會繼續(xù)抱著手機,上演人機合體。手機才是婚姻里的第三者。
夜里,明娜把背背過去,擁著被子,已經(jīng)不做幻想了。中年女人,幻想離得太遠,總出戲,演不成。兩張背并在一起,像窄窄的墻——類似東西柏林的隔斷。她瞪著眼,等待睡眠降臨,沒有。完全沒有。她在被子底下摸索,抓到了方海的手機,顫著手,激動地劃開,查看通話記錄,華歆的電話號碼她早就爛熟于心,頭回感到自己數(shù)學(xué)這么好:未接和已接的比例都算過來了。
沒什么。淚水還是掉下來了,眼睛干澀,委屈了:她怎么就變成這樣了。都是華歆害的。
在童安市,老公就是陣地??春美瞎褪蔷S護陣地。她已經(jīng)中年。中年女人危機了。再年輕些,可以混不吝;再老些,也好了,看開了。
有天她看電視,解說員壓低的聲線吐露出一種海岸名:潮間帶。
潮汐絕對高潮和絕對低潮間,有塊露出的窄地。漲潮,被水淹沒;退潮,浮現(xiàn)水面。它減緩著海浪對大陸的直接沖擊。所以,它更脆弱更敏銳。溫差和含氧量劇烈變化,時而干燥,時而潮濕。溫度時高時低,鹽度上下起伏。它是平坦的,又是寬容的,但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平坦和容納。它急速地被大?;虼箨懛蛛x。可怕的是,它誰也不屬于。它本來應(yīng)該寸草不生,照顧自己就夠了,卻沒有辦法地包攬了一群寄生于它的客體。它沒有辦法,它必須成為母體,必須要孕育。
明娜盯著那片類似灘涂之處,晶瑩而柔軟,她的眼窩子濕潤了。看吧,這就是中年女人。中年女人就是這片潮間帶。
有一天,明娜有意無意地發(fā)現(xiàn)了那家畫室:蒙初藝術(shù)工作室。
在童安大廈一樓,臨近咖啡館,店面狹小,入門處就是一道窄窄的樓梯,通向掛滿白窗簾的二樓。有了這個地標(biāo),明娜上下班時會不自覺地繞路。一種很詭異的心情攫住她。她對華歆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恨屋及烏——好奇屋及屋地想要看看她丈夫的手藝??此煞蚓褪强此?,就是看她的品位,
就是落實她是不是威脅到她。
周末時,她帶著笑笑來了。盛裝出行的,見情敵的男人就得拿出像樣的驕傲。她這年紀(jì)的驕傲,很難從身體內(nèi)部掏出了,需要借助一定的武裝。
她來得正好,還沒上課。教室敞亮,風(fēng)翻卷著白窗簾。桌上擺著花瓶,凌亂著幾枝花毛茛和向日葵。一群靜物擁著楊景。畫室擁擠,又歸于安靜。孩子們在畫板前,層層疊疊地隔開了。穿著工裝褲的楊景正在制造獨屬于他的氣場。
是素描課。用各自的眼睛共同描述桌上的靜物。笑笑也在涂抹。她不專業(yè),楊景轉(zhuǎn)過來幫她調(diào)整線條,擦了重畫。他擎她手,代替她游走。
那雙手顯得很奇特,首先是大,骨節(jié)突出,簡直盤根錯節(jié)。明明手指很滑順,細竹子似的,但骨節(jié)跟血管都比別人高——他身上什么都突出——不只骨節(jié),鼻子也挺,頭發(fā)直翹,耳朵支棱。裸露的部分會讓人想起隱藏的,明娜暗暗打量他。楊景忽然就捉住了那道目光,順著抵過去。屬于短兵相接了。他嘴角一歪,一個若有似無的笑就滑了過去。明娜心往下揪了,一扯一扯的。
接下來,他講課,評點小朋友的作品。有意無意地,目光就游向她這兒。這目光開過刃,甚至可能開過光了。是拂塵,明娜覺得自己成了一件窖藏在地底深處的文物。他看她一眼,她出土了,再一看,塵灰抖落,就要開發(fā)出價值連城的氣韻了。
這男人簡直是個考古學(xué)家——考她的古。
這就危險了。不過也安全了,明娜想,換個角度想,楊景守著誰?守著華歆。
有楊景這樣的丈夫,哪個女人能看上方海?明娜的心一下放松了,接著,又緊巴巴起來,對了,方海,丈夫。還有笑笑。
四
如果取景夠精微,三個月能做一個中年女人一生的標(biāo)本。生活的庸常有時也是保護色。接下來,明娜上班下班,跟丈夫以手機相對,處理笑笑的學(xué)校事宜,順便處理心情。她的心情總體是閑適有余、快活不足的。
有天晚上,不合時宜地,華歆給方海打電話。明娜聽到了。一個幽魂。
他們婚姻的幽魂。幽魂還不具備實體性,特點就是閃現(xiàn),偶爾來一下,偶爾再來一下,相當(dāng)于襲擾戰(zhàn)術(shù)。不發(fā)動戰(zhàn)爭,還要讓你煩躁,搞得你杯弓蛇影,還精疲力竭。見方海膩膩地掛了電話,明娜口氣酸酸的,又是華歆。方海說,什么叫又是。只是談工作。明娜說,工作不能工作時間談嗎?為什么要下班談?方海說,工作時間,直接辦公室就說了。正因為非工作時間,才得打電話。明娜不吭聲了。
方海接著加了一句:不要無事生非、無理取鬧。
方海不說這句話,這句話也已在字里行間滲透。不說出來,傷害度尚可,說出來,不得了,傷害度百分百了,相當(dāng)于火炮。連環(huán)發(fā),連環(huán)炸。炸完了,明娜宛若被戰(zhàn)爭推倒的廢墟。真荒涼啊。
一瞬間,她又成為那片倒下的灘涂,潮濕、陰冷、黏糊、貧瘠。她這片潮間帶,大海和內(nèi)陸都不屬于,水和土都不服。那段時間,正趕上童安市政搞網(wǎng)絡(luò)攻防演習(xí),方海索性連續(xù)加班。明娜摟著被子,就想到了七夕那天,方海對華歆使出的笑,又巴結(jié)又熱切。那種目光不會光顧她。沒那個必要。她翻了個身,繼續(xù)想。這就不想方海而想華歆了。嫉妒就是這樣,嫉妒有自己的生命啊,是你飼養(yǎng)的怪物。你弱它就強。早晚一天,嫉妒就吃了你。你變成了一個時刻把敵人掛念在身上的人——比愛她還強烈。她帶著對華歆的審視睡過去。翌日周末,安頓好了笑笑,她臨時起意,要去楊景那里,單獨去。邏輯如此:去看看華歆身邊人,甚至惡毒地了解她,知己知彼,然后呢,更惡毒地“勾引”他——你不是跟我老公曖昧不清,讓我毫無辦法嗎?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嫉妒滋味不好受啊,但是咱們都受了,就負負得正了。
她帶了體驗課的券去的,自己學(xué)。穿著最新款式的運動服。脫下高跟鞋換運動鞋。鏡子面前,站定了,熨帖啊。沒想到,黑色運動服也扎掛(童安話:打扮)人。把她蒼白的臉襯得富麗了。運動服寬松了自己,也就把信心松綁了,信心就跟彈簧似的,一下就跳脫了,高拔了?;盍λ纳涞?。她想起華歆似乎還要戴一只手表,也是運動款。她扒翻抽屜,找到了方海的運動手表。這時,再看鏡子,覺得自己陌生了。這種陌生是好的。不像自己了,像敵人。
有時候,消滅敵人的方式就是成為敵人。一個大畫室,零星幾個人。她坐在靠窗位置。目光熟門熟路。楊景還站在畫室中間。他是修行者。白色的窗簾就是他的幡。他講梵高。講梵高狂熱的生命流動。手在空中來回翻動。接著,作畫。他來回走動,但沒在她這兒停留。也許他發(fā)現(xiàn)了她裝扮得酷似華歆。下課了,他收整東西。她走過去。
你怎么不來了?他說。一個大男人,語調(diào)嬌嗔,目光里還有幽怨。不知道是慣常的拉客手段還是單方行為。她笑笑,稀釋了這句話的濃度。
他開始繼續(xù)講沒盡興的部分。說梵高患了病,梅毒。生命后期,他精神分裂、躁狂癥都是受到了梅毒三期影響,侵入神經(jīng)中樞。
但這種時刻,說梅毒干什么?
他垂著眼眸,慢慢對她講。畫室里,一個站著一個坐著,講梵高,講梅毒。一個個性也突出的男人,講述美術(shù),講述病理,同時,窺探偉大中的猥瑣部分。這種窺探,讓他們兩個人成了一種共犯。一種曖昧的共犯,簡直是心驚肉跳了。說到最后,他把畫板上潦草的學(xué)生作品“嘩啦”撕掉,嘆口氣,擎穩(wěn)了筆,面對著一張嶄新如處子的畫布。
這時候,夕陽從拉開的窗簾處破窗而入。一層金粉將她鍍成一尊雕塑。他仔細看著她,用的是方海很久都沒有用過的眼神。那種目光是男性看待女性,也是獵人看待獵物的。太糟糕了,她已經(jīng)很久沒被這么看過——年輕時,她會討厭這種眼神,爾后,十多年過去了。她再也沒有被這種目光光顧后,她開始懷念它們。那代表著,她還有魅力。鍋碗瓢盆、家長里短卸掉了她身上的魅力。她變成了男人和女人之外的另一種性別。失去性別魅力的人。
對了。她是潮間帶。
這時,他那濕漉漉的眼神拉絲似的從她眼中抽拔出來。她在感到心慌慚愧之外,還有一種深刻的空虛,是對她這么多年婚姻生活的總結(jié)。夕陽烤著她,她的一側(cè)熱得發(fā)燙,另一側(cè)卻冰冷似雕塑。這種高低溫,造成虹吸,眼眶里引過來許多液體,也許是眼淚,也是十多年積攢的委屈,也許是汗與血。她拼命眨眼。沒關(guān)系。麻煩給我倒杯水吧。聽到這句話,她解圍了——太尷尬了,她那么容易被感動,那么輕易繳械投降,實在太丟人了。她應(yīng)聲而去。
茶水間旁邊有一道窄小的門。門的意義就是誘惑人們推開。她一向扛不住誘惑。拉開縫隙,瞥了一眼。墻上掛了素描和油畫——都是女人。裸體女人。栩栩如生,姿態(tài)萬千,風(fēng)情恣縱。明娜愣住的同時,心跳陡然大了,羞愧褪去了,她有些興奮。她本來想向他問起華歆。但氣氛不允許了。一個高于她的她,正在目睹她自己走向犯錯誤之路。但她幾乎是興奮又難耐的。這種感覺暌違已久,身體最先潮濕了,有一種聲音油然而生。是內(nèi)褲掉落的聲音。這時,眼淚才掉下來。沒關(guān)系,沒人了。就自我鄙視也自怨自艾吧。反正,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正視過自己。
已經(jīng)很久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沒人看她,沒人在意她。她就是那片瀕臨干涸的潮間帶。除了孕育、成為母體這唯一的使命外,什么都不屬于。
陸地不是她的,海洋也不是她的。娘家不是她的,婆家也不是她的。
在被他“欣賞”之前,她絕對是良家婦女??墒?,明娜知道了,良家不良家,要在刀上磨。意思是,你得遇上事兒才能知道。她太卑下了,她太下賤了??墒怯惺裁崔k法呢?她隔著門撫摩著自己。腦海里想起那句話,仿佛一道符貼了上來:再不瘋狂就老了。再不瘋狂就老了。
她哭,渾身觳觫。接著,慢慢闔上了門。這不是門,這是潘多拉的魔盒。他不是人,他是魔鬼。華歆是狐貍精也不意外了。夫妻之間,一定有相同的磁場??墒?,華歆算什么。方海又算什么。楊景不要華歆,要她。他的目光把她被生活磨起來的厚厚繭子一層層剝落。
這時,她聽見背后的腳步,終于忍住了哆嗦,認真把茶水倒好,端出。
在他身后,在畫板前,她目睹自己從線條中一點點浮動起來。想不明白是哪一點讓紙面上的“她”活了起來,這就是畫家的魔術(shù),類似點石成金。總之,她的眉眼,包括臉上的痦子和稀軟的毛發(fā),由顏料和畫筆慢慢凝聚。這就好似,她的魂魄本來就在空氣中散步,他從白色中把她打撈起來。
他們?nèi)チ怂?,不言自明,不約而同。在工作室一起喝了茶,熱水氤氳著兩個人,臉潮紅起來,好像要脹破了。聽說喜歡一個人會想靠近,忍不住聞對方的味道,會目光有神。她發(fā)覺他統(tǒng)統(tǒng)都有。像鏡子,反射了,她知道自己也有。這是不是喜歡有待商榷。但這種感覺她已經(jīng)十多年沒重溫過了。她知道,將來她更是沒有機會。她在成為一個老女人的道路上,逐漸丟掉自己的女性特質(zhì),只成為一個老人。只有華歆那樣的不老女神才會青春永駐。這時,他端茶的手一下碰到她了。她接著閉上眼睛,好像是情不自禁。畫家在試探,接著輕輕攏住她的手。畫家的手涼,她的手熱,那一瞬間,涼是被熱奇襲,更滾燙了。她睜開眼,低下頭。她渾身都撲騰騰,像落了湯的鳥,起飛不了,就地掙扎。
很久之后,她才會意識到,自己是送上門來的。刮凈了鱗,裹了酸汁,裝上盤,只等著筷子來夾。
他住在桃花小區(qū)的兩室一廳。新中式簡單裝潢,符合畫家審美。大白墻空蕩蕩,沙發(fā)干瘦硬挺,沒有茶幾和電視??看胺胖患芘懿綑C。她猜,千百次地,華歆在這兒跑步,把一雙小腿肚跑得健美又結(jié)實,好用來吸引方海的目光。她打望了一眼,看見了廚房。原來畫家也有廚房啊。她脧到了一樣?xùn)|西,接著就笑了。臉上的笑越咧越大,要遏制不住似的。
是油煙。是抽油煙機墻面的黃漬。
她在沙發(fā)坐下,閉上眼睛,感受。這就是她的生活。在精致中,也有粗茶淡飯,也有柴米油鹽。也沒比她明娜多三頭六臂。她回到家,就算跑了步,還是要去廚房,要挑戰(zhàn)這日常生活,要日復(fù)一日。她也沒有辦法今天廈門,明天拉薩。也不可能夜夜笙歌。這就是她的生活。只要還在童安市,還在府前街的單位上班,她的生活她就能想象得到。只要她明娜想象到的生活——那就沒有什么遠高于她的部分。而現(xiàn)在,反正此刻,她贏了。起碼這一刻。
你看,這道理怎么講呢?反正她能讓他越過她而看上她,經(jīng)受她明娜的誘惑了。說明她比她強啊。她今天既久違地被男人關(guān)注到、愛慕到,又被以為自己遠遠不如的女人的丈夫欣賞、舍近而求遠——她被治愈了。楊景靠過來,拉她到沙發(fā)下的斑馬紋羊毛地墊上。就是這一刻,白熾燈不像夕陽,夕陽是金黃曖昧的,有種讓人蕭條又混沌的感覺。而客廳極簡的白熾燈,太白了,也太亮了。燈光是冷的,一下就讓她清醒了。
媽呀,這是越軌。
她慌忙站起,不行不行。楊景卻拉住她,雙手環(huán)住她的腰,把她往地上摁。她像一塊舊抹布被推來搡去。他就這么把她死死摁住,如同她是畫板,他任意涂抹。起初驚駭,接著憤怒,拳頭揮舞,卻被抓住。她尖叫,尖叫聲給他的嘴悶住。他狠力擰了一把她的大腿,嘴里騰出空來說,來都來了,你就享受。
這可真是八字箴言了。
明娜不作聲了。但戰(zhàn)斗還在持續(xù),她并攏了腿,發(fā)了狠地?zé)o聲撕斗——倒不是說她有多忠于婚姻。沒那么簡單。是羞恥。是悔恨。是醒悟。是恐懼。
但不管心里多抗拒,身體卻從中品出一種好來,是刺激,純粹的生理刺激。純粹得感人至深。這不對——不對,又給刺激加了砝碼。她忽然咬緊了他的襯衣領(lǐng)子,還在用力最后一搏。他臉上猙獰地裂開一個旗開得勝的笑容,就在千鈞一發(fā)且已發(fā)之際,門開了,“嘩啦啦”,鑰匙擲于地的“啪嗒”聲。他猝不及防地爬起來。
一個女人竄過來,“啪啪”,閃光燈亮了。一句高喊:不要臉!
接著,明娜暈頭暈?zāi)X,雙腳被拎著,從房間的一頭被拖到另一頭。背部摩擦燒灼。她挺起半個身子,衣服被撕開,妊娠紋如一條細細的蜈蚣,在身上蠕動。她的小肚腩癱軟無力地平躺。
一個陌生女人擎著手機。跟楊景一樣,她什么也都是尖尖的。尖尖的叫聲,尖尖的指甲,尖尖的目光。明娜的腿被她提溜著。整個人像潮間帶的一條魚,在干涸的灘涂里無聲跳動。
五
明娜出丑了。這才是真正的出丑。
她蜷縮在沙發(fā)邊,衣衫襤褸。用胳膊擋著略微下垂的胸。頭發(fā)蓬到額前,這樣就不用面對了??赡桥说墓粢呀?jīng)從武斗改為文斗。文斗更厲害。武斗還能抵擋,文斗你根本無處可逃。惡語一串接著一串,像排著隊的跳水運動員,后面一句攆著前面一句趕緊落下去,明娜無處藏。
聽著聽著,索性就發(fā)了瘋,動物似的站起來,抓撓那女人,干嗎???把衣服給我!是你老公強奸我,我要告你們強奸!
這句話一出,局勢略有所變。原先楊景無理,在兩個女人之間作壁上觀?,F(xiàn)在領(lǐng)了罪帽,一下跳開了,跳到那女人旁邊,指著明娜鼻子罵:是你上門的,娼婦!妓女!婊子!窯姐……
藝術(shù)家真是有本事。信手拈來,博古通今,曉得不少對這類女人的稱呼。明娜眼睛殺紅了,都伸出觸手來了,隔著空氣抓撓他們。那女人拤著腰,一副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模樣,目光自上而下,在審視她。
明娜相信了,用眼神也能糟蹋一個人。她下唇干裂,一道口子。那把水果刀就是這么被她脧見了。一下,她就摸上去,攥住了把兒。
放我走!她說。你們放我走!她是想往自己脖子上放的,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把刀在脖子間涼涼地一橫,頭往上揚。但其實這個姿勢別扭,原因在于,反手握刀,很難使上力氣。震懾效果大于實際效果。這時,那女人還往前沖,明娜下意識地就把刀往前滑,動作相當(dāng)順暢。
明娜出來時,聽到所長說,只差 0.5 厘米——戳到動脈就完了。
但女人命大,明娜也運大。兩個人都無傷大礙。明娜報警了,在楊景處理那女人傷口時,她找到手機,撥出了。派出所的一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罪人”了。派出所的人要問前因后果。她若再把華歆提出來,就復(fù)雜了。當(dāng)然,一定程度上,也更簡單了:楊景跟華歆沒有關(guān)系。女人跟華歆沒有關(guān)系。他們才是兩口子。
華歆的幽魂只存在于明娜的腦海里——
人家楊景根本就沒說過是華歆的老公。是她自投羅網(wǎng),也是她自欺欺人了。派出所的人對明娜說,讓你家人來,交保釋金。明娜手一哆嗦。腦海里什么號碼都蕩然無存了。唯有華歆的號碼。
唯有華歆號碼,像一串黑暗中浮動的浮標(biāo)。石油般的大海面只有這一個晃動的明亮符號。
“華歆嗎?我是明娜。明娜,方海的妻子。我在派出所,明海路那家。對,有事。你能來一趟嗎?順便帶上銀行卡。算我借你的。對了,還有,還有一套運動服。別告訴方海?!?/p>
是請求嗎?或者祈求?不知道。她簡直瘋了。只知道,華歆來了。華歆偉大。
偉大在她根本沒問她為什么。她簽字,交錢,在小屋里看明娜換衣服。
她穿著另外一身運動服。兩個人就像姊妹。一前一后往外走。
明娜落在后面一點兒,好看清華歆的步態(tài)。也奇怪了,在這個既尷尬又難堪到極點的時刻,她最想的還是看看華歆到底哪里比她出眾。她滿心滿意都是這個。想從這個完美的軀殼中,找到一點兒不完美。從那一點點的不完美中,生活下去。她真是卑微啊,真是渺小啊,真是懦弱啊,真是自慚形穢啊?,F(xiàn)在,看明白了,人家就是個子高,步態(tài)生風(fēng)。明娜自嘲,明娜哭笑。華歆就是華歆,你永遠成為不了。但是,她還是給她打了電話,她好像破罐子破摔,要在她面前把自己的丑態(tài)暴露到最深,她簡直就是自暴自棄,讓自己成為扶不起來的阿斗。她這一天,所有的不堪、委屈、興奮和羞恥,都在跟前了。她就要給她看個透。
破罐子破摔和自暴自棄都是有巨大慣性的。而且她還有一種暢快的惡毒:是你讓我遭罪的,所以就該你來救我。甚至我是因為你,我是替你——我——不,她設(shè)想不下去了。起碼,華歆來了。她真的比她仁慈。
在路口,華歆停下來,轉(zhuǎn)過身來,很認真地看著明娜。她好像一個長姐看自己頑劣的小妹,她們這一刻真像是天底下一對姊妹。
華歆笑了,你說你啊,方海不得急壞了?明娜看著她,還在矯揉造作,哦,謝謝你關(guān)心方海。
華歆領(lǐng)悟了,華歆不傻,想了一下,忽然撩起了褲腿。路燈底下,明娜看得清清楚楚,全是手掌大的疤瘌,一大片。疤瘌又深,因為沉疴太久,似乎毛茸茸的。白熾燈的光又出來了,把那些疤瘌變得異常詭異,似乎下一秒鐘就要從這片貧瘠的皮膚上活過來,攪動、翻滾,然后撲騰著抓人。明娜嚇得往后一跳。
華歆很理解地笑笑,沒關(guān)系。小時候的燙傷,一整鍋水。我的下半身……家里沒人看……我不是個男孩兒。這種事情,怎么說呢……她頓了頓,好歹活下來。六七年前吧,我和你家方海差點兒好了。你猜怎么著,他看見后,嚇跑了。我倆那點兒曖昧接著煙消云散了。我不想跟你說的,覺得怪有損他在你心里形象的。但是我是真有點兒……
看不起他?
是的!所以我不想跟他在一起。我知道,一個人永遠不會接受一開始就接受不了的人。我有這個自尊。
兩個人都笑了。有什么在明娜心里融化掉了。明娜感到了一種很久違的快樂和溫暖。她簡直不敢相信是這個女人帶給她的——是她這幾年最討厭的女人帶給她的。但偏偏就是她。明娜上前摟住華歆,兩個女人在路燈底下惺惺相惜地擁抱了一秒。
在摟抱中,明娜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些膽氣,原先她習(xí)慣了一切——當(dāng)婚姻披著愛情的外衣向她靠近時,她像所有女人一樣,迅速地,飛蛾一般地,騰起近乎透明的翅膀,一往無前地、顧頭不顧尾地沖過去,幾乎是輕盈地化在火光中,成了光的一部分,爾后,成了那種燃燒后灰白的碎屑,成了黑暗里焦熾灼燒的味道。那時,愛情就是如此的火光。而現(xiàn)在,她又騰起了翅膀,扇動,再次扇動,再次沖著微弱火光的地方飛去。
明明是一場錯誤,但是她感慨,她還是在最后一刻拒絕了誘惑,她還是在最后時刻醒悟,成為她自己。她就是明娜,循規(guī)蹈矩、珍惜婚姻的明娜。她受了誘惑是一回事,但拒絕誘惑也是一回事。她從這兩件事情中找到了自由,好像重新識別出自己。
華歆問,那個男人是誰?玻璃里頭的那個。明娜歪歪嘴,那是一個畫家。對了,剛才派出所的調(diào)查出來,他可不是初犯。他做這一行很多年了。禍害過很多女性:他跟她們上床,然后拍照。這屬于犯罪了。他老婆對此一無所知。
華歆看著她,沒有眨眼睛。
明娜說,一大串名單。很多很多。很多女人被他害得不輕。派出所說,一半以上。華歆問,什么一半以上?明娜說,童安市把孩子送進過他畫室的女家長,一半以上。一半以上的童安女人都厭倦過家庭,都受過誘惑,都抵擋不住。知道我們只是里頭的一部分,我受到了安慰。他得手很便捷的??晌覅s比別人更迫切,甚至想要去他家看看。因為什么呢?因為你。
華歆的瞳孔放大了,她認真看著她,重復(fù)道,怎么就因為我?
明娜笑了,臉頰上的肉略微哆嗦著,不管怎么說,我們救了一半的童安女人。
華歆看著她,我還是不太明白你在說什么。
明娜摟住她胳膊,你不用明白,你只要知道,我死里逃生過就好了。
但其實,明娜想說的是,你只要知道,潮間帶不是海洋,也不是大陸。但潮間帶就是潮間帶,它是它自己。
她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