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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長城》2025年第3期|張清華:北極星及其他
來源:《長城》2025年第3期 | 張清華  2025年07月04日06:30

張清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師大國際寫作中心執(zhí)行主任,北師大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出版《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歷史敘事》等學術著作16部,主編《百年中國新詩編年》等數(shù)十種文集。出版詩集《形式主義的花園》《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鏡中記》,散文集《海德堡筆記》《春夢六解》等8部。曾講學德國海德堡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獲省部級社會科學成果一等獎、北京市教育教學成果一等獎、北師大教學名師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十月詩歌獎、芳草漢詩雙年獎等獎項。

北極星及其他

□ 張清華

北極星

秋日深藍的夜空中掛著無數(shù)顆星星,十四歲的少年獨自騎行在黑暗中。田野已經(jīng)靜了下來,只剩秋蟲唧唧,夜晚的涼氣開始彌漫,夾帶著莊稼將要成熟的氣息。少年在昏暗的鄉(xiāng)村小道上飛馳著,心里一陣陣發(fā)虛。

他不敢懈怠停留,童年關于鄉(xiāng)村的那些聳人毛發(fā)的傳說,那些“鬼話”在一陣陣襲來,伴隨著玉米秸彼此唦唦的摩擦聲,夜梟的怪叫聲,以及田野間河溝里不時傳出的青蛙或水蛇竄出鉆入的聲響,田野正在合奏著一曲大地上的黑暗奏鳴曲。那時他還不知道有一個美妙的詞,叫作“天籟”,直到多年后,他才真正理解這個詞兒的含義。少年在田埂上歪歪扭扭地走著,緊緊攥著自行車的車把,盡量使它不掉下土坎,跌進溝里。任憑玉米秸上那大刀般的葉子剌著他單弱的臂膀,他也顧不得被割傷的隱痛,汗水從脖子上、額頭上流下來,也濕透了他冰涼的脊背。

終于,他來到了村頭,攀上了又高又陡的鐵道口,那是他進村的必經(jīng)之地。一條鐵路支線橫穿村子東頭的田野,閃著寒氣的兩條鐵軌,黑漆漆地伸向夜色中的遠方。少年登上陡坡,看到安詳?shù)拇迩f,聞到那熟悉的炊煙的味道,然后再回望他剛剛經(jīng)歷的那片海洋般的原野,心里頓時充滿了喜悅感。終于回到家了,他想。

就在他收回目光的一剎那,他的視線稍稍抬升了一點,忽然瞥見了夜空中的繁星。時間可能已經(jīng)接近九點,秋日的白晝變短,天色早已濃黑下來,夜空的深藍里映照凸顯著千萬顆星星。而視線向北,正上方最顯眼的,就是奶奶曾無數(shù)次指給他看的北極星。不過,奶奶給它名字是叫“紫薇星”,是“天爺爺”居住的地方。

這么晚才回到家,是因為父親讓他去縣園藝場“勤工儉學”。秋假五七三十五天,只掐頭去尾給五天假期,其余整整一個月,要他到園藝場去拾棉花。每天報酬是一元兩角八分,這是成年人的待遇,是因為父親的朋友關系,園藝場的場長算是父親的老相識,所以給了特別的“關照”,未成年人的待遇實際遠不及這個數(shù)。他和父親都計算了這筆錢的總數(shù),三十八元四毛。而“預算”則是要買一架“北極星”掛鐘。那時“北極星”的價錢是三十六元。而男孩每天所掙的工資,需要刨去一頓午飯的開支。因為他不可能帶飯到園藝場,只能在場里的食堂就餐。食堂的午飯一般是冬瓜豬肉餡的蒸包,一毛錢一個,而男孩正常的飯量最少也應該是三個,因為體力活的消耗大,再說包子也好吃。但他覺得那樣每天的開支就達到了三毛,一個月下來所掙的錢,刨去九塊之后,連三十元都剩不下了,就等于沒有完成買鐘表的預算。

于是,男孩決定每頓吃兩個包子,那么三十天便只需支出六元錢,而剩下的錢是三十二元四毛,還差三塊六。如果把勞動時間再延長三天,便可以再多掙三塊八毛四分,這樣就“余出”了兩毛多。剛要興奮,他馬上又意識到,這三天也要吃午飯,而午飯總共還要消耗六毛錢,一算還差了三毛六分。怎么辦,他最后決定,要么少吃兩頓午飯,要么把自己原來積攢的不到一元的“私房錢”拿出來一部分,就可以無限接近于完成目標了。

無限接近——真是太令人興奮了。男孩覺得自己可以再多干三天,但實在沒有可能增加到四天了,因為畢竟還要準備一下開學的事情。怎么辦?能不能有某兩天不在食堂吃午飯,或者某四天里分別少吃一個包子,事情就解決了。然而,那肚子實在是太餓,畢竟正長身體的年紀,兩個本身就不飽,更何況那包子也太香了,冬瓜豬肉餡兒,一咬滿滿的肉香和湯汁兒,真的抵不住那誘惑。

后來事情總算解決了。解決是因為中間隔了國慶和中秋節(jié),農(nóng)場專門放假一天,工資照發(fā)。剩下的一天,是爸媽給他帶了兩個酥皮兒的月餅,算是抵了午飯。少年在農(nóng)場的大屋檐下,像是“買稻種的梁生寶”一樣,端著自己的搪瓷缸,喝著食堂里免費的熱水,啃著月餅,總算沒有太“折面子”。

哦,說起面子,還要多說一句。事實上初中時期的孩子是最愛面子的,愛到虛榮的地步。能夠在食堂吃飯是起碼的體面,自尊的少年還要在一群大大小小的“臨時工”同行們面前做人,不能被他們肆意貶損。而啃月餅總算可以維持最低限度的面子。他可以一邊啃,一邊和嘴邊流油的伙伴們搭著訕,嬉笑著聊天兒。

多年后,他終于知道了一個詞,叫做“底層經(jīng)濟學”。每當他與父母親開玩笑,指斥他們“心狠”,讓自己的孩子受那樣的苦,他們就會說,這才鍛煉了你吃苦耐勞的精神呀,不然你能有現(xiàn)在這樣強的生存能力么?

為何要受這等辛苦,去掙這點錢,又為何非要起意,要買這“北極星”牌的掛鐘?

說來話長,小小年紀去掙錢,是因為那時父母的收入低,家里開支壓力大。雖說每月他們的錢加起來也有七十多元,但首先要為五口人的口糧花掉近二十元,這是大頭兒。父親在公社食堂吃飯,花費還要多些。再分給雙方的老人一點,再加各種人情世事的花費,蓋房子欠下的債要每月還,還有各種預想不到的情況,三個孩子上學的書雜費,買油鹽醬醋的花銷……加起來實在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但生活總還要有“夢想”,父親的夢想是有一塊手表。常年在外面工作,沒有手表怎么能行。他經(jīng)過多年掙扎,才買了一塊上海產(chǎn)的“寶石花”牌手表,價值六十元,差不多是那年代的“最低消費”了。當然還有一款更便宜的——是“鐘山”牌,才四十元一塊,但父親覺得不太有面子,就咬咬牙買了這一款。

父親有了手表,精神頭兒便足了。有時他騎著自行車,會突然揚起胳膊,向胸前一揮,像革命現(xiàn)代京劇《奇襲白虎團》中的嚴偉才一樣,很瀟灑地看表。那動作真叫人崇拜,覺得那一刻他好牛。有一年冬天,少年參加全公社學生“學大寨”的勞動,參與冬季農(nóng)田整理的“會戰(zhàn)”,父親作為公社干部陪同縣領導前來檢查工作,他忽然揚起胳膊看時間,讓少年在同學中間覺得很驕傲,好有面子。

父親的時間問題算是解決了,但少年和母親、妹妹、弟弟四口人的時間問題如何解決?母親發(fā)明的辦法,是用收音機廣播來“倒推”。母親每年初會找來一張《人民日報》,上面刊有“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節(jié)目表”,將這張報紙釘在墻上,每天根據(jù)收音機播放的節(jié)目去查找時間。比如晚間,中央臺播放完新聞,八點半他們就該收拾上床,九點鐘正式睡覺。早上播送“新聞與報紙摘要節(jié)目”是六點半,該起床吃飯,準備上學。等等。當然,收音機也不時播報著時間,他們也大概能夠時時判斷所處的鐘點兒。

但畢竟不是個辦法,沒有鐘表,對做小學校長的母親,和正上學的少年兄妹,永遠是不方便的。所以,他和妹妹便暗下決心,要幫爸媽完成這個買鐘表的任務。前一年的秋天,少年和妹妹利用秋假割草,曬了五百斤干草,每斤六分錢賣給了生產(chǎn)隊,一共得了三十元,幾乎就完成這個任務了。然而,最終還是讓父母變成了他們的預算,拿去買了修理屋頂?shù)拇u瓦材料,支付了修房的工錢。

少年的秋假似乎也過得飛快。每天早上他吃過簡單的早餐,便騎車疾馳五六公里,來到村子以東的田野深處,穿過大片的莊稼地,直達小清河北岸的洼地里。那里坐落著“地區(qū)良種繁育場”,也就是少年通常所說的“園藝場”。他的工作是最低端的“拾棉花”。

秋天的溫度變化很快,剛開始時,早晨還不太涼,不幾天氣溫下降便已很明顯。早上下地時,棉花枝條上滿是冰涼的露水,地里一走,衣服便很快濕透,凍得全身起小米,牙齒嘚嘚打顫。不一會兒,太陽升上來,火辣辣地一照,又像進了烤爐。他個子小,行走在濃密的棉花棵子里,一會兒又是一身汗。一天下來,人就曬成了焉蘿卜干兒。初時棉桃兒還沒怎么開,一天下來也拾不了幾斤。領干活的頭兒就帶他們?nèi)バ蘩硭匏鸵M些力氣了,用鐵锨掘土,少年一點點的身子骨怎么吃得消。手上便起了水泡。

過了一陣子,棉花終于到了高峰,白花花地綻放,棉地里顯出了豐收的景象,少年就要加入到那成人一起參與的拾棉花比賽了。其實拾棉花的活兒并不復雜,少年拾得一點也不比大人慢。唯一的不足是手小,個兒小,手中同時抓不多,腰里纏的包袱體積也小很多,所以總是比不過大人。也就被幾個比較壞的青年嘲笑,欺侮。

后來到了尾聲,棉花又越來越少了。而且因為天氣愈加轉(zhuǎn)涼,早上凍得直打哆嗦,在棉地里趟上一會兒,就要跑到太陽下曬一曬。有時頭天手上磨起的水泡,經(jīng)過露水一浸,便殺得疼,疼的直叫。

也有開心的時候,有時棉地里驚起了一兩只野兔,大家便一起喊叫著圍堵,有一天竟然被一個青年抓住一只,黃褐色的毛皮,肥肥的,有四五斤重,被送去食堂燉了湯。一群人咋咋呼呼的,像過節(jié)般熱鬧。有時候,也會在地里逮著螞蚱,或撿到“屎瓜”,也開心半天。螞蚱可以燒了吃,有種怪怪的香味;“屎瓜”是一種野生藤類植物,瓜蔓兒很像甜瓜,果實只有山楂大小,熟透后也很甜。小孩子們誤認為這種瓜是從人的糞便里長出來的——人吃瓜時誤把種子吞食,種子不會被消化,且會再度發(fā)芽,所以稱其為“屎瓜”。

偶爾也會有奇遇。有一天午后天氣格外燥熱,突然黑云壓城,風雨大作,頃刻間棉田里道路上已一片水幕。工頭兒讓大家趕緊各自回去避雨,少年倉皇跟著跑回場子里,但卻無處躲避。正當他在雨水里凄惶無助時,被一個姐姐順手拉入了她的宿舍。

至今他還能記得那個姐姐的模樣,她長得是那么美,一雙長睫毛的大眼睛好像會說話,除了皮膚有點兒黑,似乎找不到一丁點缺陷。當然,那天天在無處躲藏的田野里作業(yè)的人,誰個不黑呢,她也是風吹日曬所致。之前她就時常關心少年,而今天若非她出手相救,少年便真被澆成落湯雞了。

男孩平生第一次聞見了“閨房”的味道,那小小的房間里,似有一股神秘的香氣。直到多年后他才懂得,那應該是雪花膏、香皂,還有其他最簡單的護膚品混合的味道。但最無法形容的,還應該是那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成熟女孩的氣息,那氣息里有一種醉人的神秘感,一種難以形容的、令人窒息又銷魂的味道。

她一邊用毛巾擦著頭上和臉上的雨水,一邊問少年,要不要換一下被雨水濕透的衣服,少年說不要,因為他沒有可換的衣服,而她的衣服顯然也不適合他。更何況還有緊張和羞澀,他一時不知所措。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她用床簾遮擋了一下,讓他回過頭去,很快地換了衣服。他們張望著窗外的雨幕,就那樣沉默著,在那狹小而美好的空間里挨著,彼此甚至能夠聞見對方的氣息。時間不知是在流逝還是停滯,仿佛是經(jīng)歷了一個夢。

窗外雨聲大作,屋里卻安靜得出奇。

后來,不知雨下了多長時間,終于淅淅瀝瀝地停了。天邊的晚霞燦爛地露出來,夕照格外美麗。但是道路和田野一片汪洋,他還是不能走,因為遠處根本看不見道路,他的自行車也不見了,只有遠近的濁水在四下漫延。

又過了許久,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了下來,積水終于退了,他的自行車從泥水中露了出來。姐姐幫他把車子推上了小清河的大堤,他感受到田野里涼涼的水氣,蹬開車子,在沙路上飛馳起來。他說不出是什么心情,只感到云開霧散,一輪皎潔的秋月鉆出來,湛藍的天空上,北極星亮著。

一個月零三天的臨時工終于結束了,他如數(shù)領到了工資,并完完整整地交給了父親。兩天后,一架嶄新的“北極星”掛鐘,掛上了他家并不光潔的屋子的北墻。

“當,當,當!”響聲清脆而有力。每隔幾天他就會給它上一下弦,人工發(fā)條被他擰得咔咔響,接著便是鐘擺有力的擺動,好聽的響聲。

他和母親,和妹妹弟弟,終于有了標準的時間,清晰無誤的時間,有了漫長而又短暫的生命的時間。

一晃五十年過去了,他走過了那么漫長的路,又仿佛是一瞬,那么短。

1977年的秋天是他一生中最難忘卻的季節(jié),一個“為了時間而付出的時間”。

是不是很有點兒哲理?

2024年春節(jié),父親來到了他生命中的九十歲,暮年的尾聲。他完全失能已將近一年了。此時早已深入中年的兒子,那當年的少年,早已兩鬢染霜。他回到故鄉(xiāng),來到父親的床前。臥榻上的父親慘笑著說:“孩子啊,我看來就在這床上,了此殘生了。這個年,你就哪里也不要去了,守著我吧,算是給你一個機會,盡盡孝吧。”

他無言,也笑笑。他知道,說一些廉價的寬心和安慰的話,對此時的父親來說,并沒有什么意義。他對他說:“老爸啊,你也算人生贏家了。你想想看,同齡人中還剩了幾個?”

父親想了想,說:“確實也沒有幾個了?!?/p>

“能夠看著同代人一個個離開這個世界,最后再離開的,就是真正的贏家了。因為你知道結局。”

“是啊?!备赣H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我都知道他們的結局。我,這,大概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大約三個月后,他在遍地草長鶯飛的人間四月天,因為呼吸衰竭,走完了最后的人生之路。

還記得新年夜里,鐘表依然響著,不時將瞌睡中的父子驚醒。兒子想將它停掉,父親不同意,說:“還是讓它響著吧,好讓我時時知道鐘點?!?/p>

“還記得這個鐘表的來歷么?是你一個秋假的成績?!?/p>

“怎么不記得,我現(xiàn)在還在想那冬瓜豬肉的包子呢,真香。每天都舍不得吃飽,兩個包子真的不飽啊,我的老爹?!?/p>

“唉,那時老爹也窮啊,沒有辦法。不過,這物件兒可真結實啊,五十年了,從來沒壞過。”

“是啊,人這么快就老了,時間和鐘表卻怎么也不肯老?!?/p>

這么對話著,父子都慢慢沉入了夢鄉(xiāng)。新春的鞭炮聲零星響著,但好像都被這鐘擺聲推得很遠。

黑暗中,“北極星”的聲音均勻而有力地響著,當,當,當。窗外的寒夜中,星漢燦爛,北極星暗光閃耀。

東阿小記

天熱得簡直沒處躲沒處藏。大太陽像個火炬,在頭頂炙烤著,車子好似一枚烤箱里難熟的紅薯,在田野上滾動著。

車子里的人四下望著綠海似的田野,他在想著童年。那時這個點兒,可能正被母親趕到田野拔草,或是給幾只家兔挖野菜。沒辦法,父母手頭緊啊,連個買本子鉛筆的零錢也拿不出來,要想買,自己掙去,謂之“勤工儉學”。那田野,連一丁點樹蔭兒也沒有,玉米地里,河溝傍邊,像只野兔鉆來鉆去,卻如何受得了??梢财媪?,咋沒怎么感覺到熱。反而心想,假如時間能夠倒流,便叫我再回去,回到那貧瘠而快樂的童年,變得一無所有——除了擁有那時光——也愿意回去呵。

還有,再看那古人所寫的鄉(xiāng)村田野,咋沒有一個寫到酷暑難耐的,即便是熱,也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難不成古人是鐵打的。那時可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風扇,只有一把搖在手中的芭蕉葉,或是蒲草做成的團扇。就在那手里不停地搖著,還要騰出另一只,擦擦汗,再舞文弄墨。

要么就是古代壓根兒沒有現(xiàn)在熱,沒有如今的溫室氣體排放了。

但歸根結底,應還是心境,是心靜——有一份未曾浮躁繚亂與被打擾的心情,才會有那樣沉浸和美妙的感受。

這么胡思亂想著,時間很快便過去了。車子下了高速,三拐兩拐就進了東阿。原來這東阿城如此洋氣漂亮,比江南盛景比不了,但在北方縣市中,在魯西絕對算得一流。干凈,雅致,花草掩映,綠樹遮蓋,叫人頓時有了幾分舒適感。便又去想,當年那曹子建在此地終日飲酒作詩,枯寂中笙歌達旦的日子,是怎樣的一番天縱與嫉妒兼集的瀟灑與不羈,怎樣一番難以盡述的悲愁與悵惘。

說來慚愧,雖為山東人,之前卻從未到過東阿。此次有故友召喚,恰好有兩天空閑,遂約了三五投緣的文界朋友,一起相約來看子建,也學那古人,來個雅集。

晚飯時間到。說是一班文人,實則也是一堆酒友,本地和外來,大家握手寒暄一番,說的卻是天熱好個沒完沒了的難捱。有朋友拿來了私藏的本地最好的酒,什么名字一時記不起來了。但那酒確乎濃香甘洌,據(jù)說是用了本地一口古井的水——與那名滿天下的阿膠的煉制用的是同一水源,所以酒特別香。幾杯下去,氣氛便熱烈起來。

一位本地的朋友,也著實會勸酒。他說,咱山東人本就好客,而這魯西,尤盛古風。諸位,咱們這東阿,在古代可先后曾隸屬濟州、陽谷、鄆州、東平府,聽聽,各位應該知道了咱這兒的人是什么祖宗生的。哈,說到底,都是梁山好漢的后人。想想看,那《水滸傳》里的好漢,有幾個不是在這一帶混的,那水滸里的故事,有幾處不是發(fā)生在咱這里的。那年月,咱這沒準兒就離著十字坡不遠,啥孟州滄州的事兒,都是咱們給引出來的,都得匯聚到咱這一塊兒。

他說起來滔滔不絕。

知道啥是“阿”么,陶淵明說,“托體同山阿”,阿就是周圍高中間低的一塊平地,或洼地,咱們這“八百里水泊”,便是梁山鄆城東平菏澤這一帶,菏澤的澤,東平的湖,東阿的阿,都與這梁山水泊有瓜葛。所以那梁山和鄆城的人,都說“你要去哪汪”,他不說“你去哪里,什么地方”,他直接說你去“哪汪”,可見都是水泊之地啊。見面是兄弟,都是酒為媒,量大可三斤,量小喝個醉。不肯喝的都出去,吐干阿凈再進來……當里格當……哈哈哈。他說的這個“阿凈”就是把肚子騰空的意思。

想想,這酒它能喝不好么,一時人仰馬翻。南方和外省來的幾位,都見識了這魯西的古風,也知道武松那三碗不過崗的架勢了。初時還有點不服,一會兒就不勝酒力,要鳴金收兵。這邊正喝得興起,吃得口滑,哪肯結束,兩下又要大戰(zhàn)三百回合。

光顧說喝酒了,其實那菜也著實豐盛。武松們吃的是黃牛肉,咱這主要是驢——須知那阿膠全靠黑驢皮熬成,剩下來的可不就是驢的肉身么。所以這酒肴可就是“全驢宴”了。只是因為那酒吃得熱鬧,這菜品的花樣早就忘個一干二凈了。最后只朦朧記得一樣,是驢蹄筋還是驢的“膊棱蓋”之類,反正口感香糯滑膩,勝似海參魚翅佛跳墻了。

末了,某詩人總結說,今晚這酒,應該叫“曹植醉”,便是子建劉伶之輩,也得說好。

終于得見阿膠的出處。第二天一早,友人先帶我們開開眼界,要讓一行人看看這古物的來歷。來到本地最大的一家制膠的企業(yè),東阿阿膠,它早年的廠房如今已改造成了一個巨大的博物館,成為阿膠文化的展示園區(qū)。那周邊是仿古的亭臺樓閣園林精舍,剎那間仿佛是回到了晚清或民初,咋看也都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一問方知,這里是《大宅門》等好些影視劇的拍攝地。

便看見了早年那作坊的原始樣子:清理驢皮、煮火熬膠、冷卻晾曬、成品包裝,全套工序器具的展示。方知原來這難得一見的妙物,竟是如此出世。便想起四十多年前在省城上大學時,城中心馬路上唯一的一家國營中藥材店,是“建聯(lián)”還是“同仁堂”,記不得了,門口的廣告詞是“人參鹿茸、蟲草阿膠”,阿膠列四大靈丹妙藥之中。但其實一般百姓并不知道那阿膠為何物,單知道是一名貴補品,能享用者,萬難有其一也。

如今再看這現(xiàn)代化的廠區(qū)——友人又把我們帶進了一座巨大的園子中。這里完全看不到熱氣騰騰汗水淋漓的景象,只是一座形貌漂亮靜若處子的放射形建筑,安臥在一座花園中,仿佛幻夢中一座展翅欲飛的飛行器?;▓@謂之“七星湖”,七個小島錯落有致,環(huán)繞著一座主體建筑。看來這廠房同時也是一個供人玩賞的景區(qū)。講解員帶我們在清涼宜人的廠區(qū)中參觀,一路看到的,都是玻璃窗隔離的無人廠房,一律由計算機自動控制,而我們這一路人馬,恰似武松在“快活林”的做派,每到一處,先坐下來品嘗那阿膠的“系列產(chǎn)品”,阿膠棗,阿膠糕,阿膠粉,阿膠口服液,簡直應接不暇。遂知道什么是現(xiàn)代化,什么是流水線,什么是工業(yè)文明,什么是產(chǎn)業(yè)鏈、市場體系,甚至什么是資本、異化……想那當初的木柴鐵鍋,煙熏火燎中的阿膠,如今已由烏眉皂眼的村姑,變成了衣著華美裝扮亮麗的氣質(zhì)女郎了。

終于還見到了那口古井。驕陽下,一座中式院落中,它汩汩流出的甘泉,依然是清涼凜冽,嘗一口真的有一股隱隱的甜。相傳古時匠人的熬膠,非這口井的水淘洗煮煉而不能成。而今那小姑娘給我們煞有介事講解的,則是水的化學成分,微量元素的指標之類。雖然言之鑿鑿,但對我們這些慣于舞文弄墨而數(shù)理化差不多都不及格的人來說,恰似對牛彈琴。聽講的人假模假式,只是對那古老的傳說感興趣,究竟她說得什么,似早已忘記了。

此行最奇葩的經(jīng)歷,應是參觀養(yǎng)驢場了。邏輯上很簡單,如此大規(guī)模的阿膠生產(chǎn),需要大量優(yōu)質(zhì)的黑驢皮,而世上哪有恁多可憐的驢?所以,制膠人也就有了自家專業(yè)養(yǎng)驢的處所。說來這驢有何好看,便不想去,孰料友人又說,去了便知,有好看的。于是驅(qū)車西郊十數(shù)公里處,來到原野深處的那座養(yǎng)殖場。到了方知,人家這養(yǎng)殖竟也是“全自動”的——自動喂料,自動除糞,自動清掃衛(wèi)生,還自動人工繁育,那“驢舍”的齊整而精致,宛如“畜界別業(yè)”一般,怎一個干凈了得。

然而真正叫人稱奇的,還算不上那些經(jīng)過優(yōu)選優(yōu)育的體型格外健碩的種驢,而是一座“驢博物館”的盛況。

我不禁為阿膠人的頭腦所折服了——到底近水樓臺,“腦補”補得起了大用。照理咱這山東人,一向直來直去,不善商人思維,可偏偏是咱們別出心裁,辦了驢場還不過癮,還要搞出個“驢博館”,真是聰明到家了。

驢的歷史可否成為一部文明的紀行史詩,或至少是農(nóng)業(yè)時代的一個見證?這可是個嚴肅的話題。那時人們出行、農(nóng)事、碾米、運輸,哪一樣能離得開驢?不止生活之中,寫詩也要有驢的陪伴和參與,“細雨騎驢入劍門”,“落日蹇驢馱醉起”,這些也還都是閑筆,而憂國憂民的老杜,便非要在驢身上再加點兒政治,《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边@就讓人嘆息世道之不平了。騎驢與騎馬,看來還有些階層的差別。驢與底層人的境遇,還是更親近些,可以互相見證身份與命運。

這些算是“驢文化”中值得玩味和思考的了。

博物館中還有更多故事,比如驢的起源,與古人類的起源是一致的,都是來自非洲,是某個時期自然與氣候的變化,導致了驢這一物種的大遷徙,它們和我們的祖先一起發(fā)現(xiàn)了東方的新大陸。

可不就是一部文明的史詩么,以后誰都不許再對驢有不恭,動輒罵人“蠢驢”“驢貨”,其實都是對驢的侮辱。驢哪兒蠢,牛馬比君子,驢騾也不遑多讓。況驢兒吃得少,付出的卻多,干的是苦活累活,卻對人類有更多貢獻。

于是又有詩人說,回去要寫一首關于驢的詩。大詩人歐陽江河還特別表示,他忽然有洶涌而來的靈感,要醞釀一首長詩,專為驢。

終場才是高潮,最后是參觀十多公里外黃河邊的曹植墓。

墓地不可謂不壯觀,但與別個公子王孫的身后比,這子建墓還是更顯荒寂一些。這是匹配的,甚至恰如其分。在黃河之濱的魚山之下,一座并不高聳的小山,是子建墓所倚靠的背景。這好像也有幾分寓意,因為子建之靠山本巍峨高大,是權傾朝野的曹公魏王,然而終因他的狂傲不羈,做事不知分寸,而被老練狡黠的兄長曹丕奪寵襲位,當上了文帝。這樣的戲在中國古代的宮廷演出了不知多少出,都是司空見慣耳熟能詳?shù)模筒蝗ザ嘞肓T。

能設想的,便是這才高八斗的貴胄,被貶為“東阿王”之后的境遇。不管怎樣,這里比起許都、洛陽、鄴城來,還是偏僻幽寂之地。作為失勢之子,無旨不得還朝,他不得不衣食無憂地度著醉生夢死的歲月,那詩便亦愈發(fā)寫得深邃和縹緲了。正所謂,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后工,如若不是被困于此淺水之地,又焉知其不會鵬翔萬里;可也正因為這樣的幽閉歲月,才成就了他在詩界的大名。

如果沒有東阿的困頓,會有后人所說的,“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么。

凡寫詩或嘗試寫作的人,都應來子建墓上體驗一下,看看那荒草萋萋的墳塚,再默念他的詩篇,想想那不爛的詞采,再踏一踏腳下這枯朽的草木。便能夠理解什么是真正的“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知道什么是“悠悠遠行客,去家千余里。出亦無所之,入亦無所止。浮云翳日光,悲風動地起”。王孫公子尚且如此,況一介凡胎肉身的平民書生,能有什么享不完的錦衣玉食,敗不盡的黃粱富貴?

繁華孟哥記

江湖上久有“孟哥”的說法,不是奧威爾所隱喻的那種強權式的“老大哥”,不是嘯聚山林的黑老大,也不是“胡同串子”意義上的那種混世魔王,黑胖子式的老大哥,而是文化意義上的一個包容者的尊長角色。因此,人亦或稱“老孟”——猶如李白戲稱孟浩然為“孟夫子”,杜甫贊美李白為“酒中仙”一樣,他已脫去了圣人的凜然外表,而增添了幾分坊間席畔的親切與可愛。連耄耋之年的長老,北大的謝洪二老,開口也叫他老孟,可見其人格分量。謝冕先生是其讀博士時的導師,這些年中一向以老孟稱之,洪子誠先生同為業(yè)師,亦一樣從善如流。當然,有些年輕晚輩也跟著稱老孟——有時候當著面是顛倒過來換個尊稱“孟老”,背過去又哧哧偷笑著叫“老孟”。

這當然與主人公的性情胸襟有關系,但也表明,關于他的故事已然傳奇化了,變成了江湖上的傳說。

孟哥自姓孟,名繁華,號則并不確定,若送雅號,則要么稱“孟一哥”,要么稱“孟兩場”,要么……因其年輕時酒量大,酒興也高,若是要喝,一晚不可能一場,需要在第二場發(fā)力。他自幼在吉林延邊長大,但根卻在鄒魯。言其形容相貌,借古人之說便是四個字:“一表非俗”,換成今人的語言,便是生得高大帥氣,長得英武逼人。年輕時一頭濃黑的卷發(fā),絡腮胡須,十足一副浪漫詩人的派頭。如今頭發(fā)雖已略顯稀疏,但風度益發(fā)老辣瀟灑,更兼幽默詼諧,走到哪里都是笑聲一片,知道的,是說席間酒桌上的一派鼎沸,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鳴鑼開道有好戲開場了。

這樣說著便有些夸飾之辭,不夠厚道了。孟哥當然是嚴肅正派的學者,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叫做“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他之為人為文,可謂秉持自然與質(zhì)樸,惟以赤誠,以率真,以愛,以平等待人,否則不會有此等影響與魅力。如果說當代的學界和批評界還有什么職業(yè)意義上的吸引力,乃至幸福感的話,那么孟哥這樣的人的存在,便是一個標志。沒有他,這個圈子的活力就會大打折扣,是不可想象,也不好玩的。

孟哥可以說是當代批評界,乃至文壇的“酒神”級人物。尤其是啤酒,可以說無人可敵。有種說法,愛喝紅酒的人有一堆女朋友,愛喝啤酒的人有一堆兄弟,而孟哥是喝啤酒而既有女朋友又有一堆兄弟的。他一旦喝到十瓶以后,狀態(tài)就漸漸出來,開始進入角色。但他的角色是多個,不是單一的,可謂是集編導演跑龍?zhí)子谝簧?,匯說學逗唱于大成,“我看您是地位變了,謙虛謹慎的作風一直沒變”,“得嘞,您瞧著”,“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我的普通話聽懂了嗎”,“為什么不”,等等。所有的戲碼和對話,都是自動溜達出來的。可以說,他在無意識中應當是一個演員,天分中則應該是一個男高音歌唱家,或是一個“北京人藝”的話劇名角。孟哥一喝酒,文學就不再是紙上之物,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現(xiàn)場,來到了現(xiàn)實之中。這個時候我便是一個旁觀的傻笑者,一個由衷而又變態(tài)的崇拜者,一個同性別的粉絲。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贊賞,毫無保留,也并不臉紅。雖然我尚不配借用李白的詩,但這份心情無以言喻,必須表達。

孟繁華做批評已近四十年,貢獻巨大,著作等身,我不具備詮釋和評價他的資格,也沒有這能力,我所能做的,就是心懷崇敬地學習,再學習。

但作為后生者,又必須要說一點感受。我認為,他確是“50后”一代批評家的典型代表。當他們初登文壇之時,正是風氣漸開、波瀾漸起的80年代,可謂是生逢其時;但他們所面對的,又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幾乎也是白手起家的局面。當然也有前代學者的披荊斬棘和篳路藍縷,但畢竟知識系統(tǒng)和方法視野都經(jīng)歷了長期封閉,已面臨全面失效和必須更新的尷尬境地。這代批評家可以說完成了從庸俗社會學與簡單政治學,向著新知、新視野與新方法的過渡。方法與視野、觀念與思想的變革是醒來的第一步,文化社會學、人類學、精神分析、新批評、結構——后結構主義、文化理論等等方法的運用,都是從這代批評家才開始的。

孟哥在這代學人和批評家中的特點,自然是至為鮮明的。首要的,是其宏觀而整體性的視野,令人感佩,舉凡其洋洋十卷文集,有思潮、現(xiàn)象、文化精神的考察,有文學現(xiàn)場、作家作品、文學史、學術史各個領域的研究,這樣縱橫寬廣的時空,沒有內(nèi)在精神人格的支持與自我期許,是不可想象的,他的胸中永遠是裝著一個總體性的對象與想象,有一種宏偉的抱負,才會寫出如許恢弘的文字。猶如勃蘭兌斯,或是雨果的《克倫威爾·序言》那類激情洋溢摧枯拉朽一般的雄辯,主人公的氣度與文字的所向披靡是匹配的,這是他能夠在批評界縱橫捭闔、影響廣闊而深遠的一個內(nèi)在原因。另一方面,是理論的高度,我以為他的理論構成是十分寬廣和博雜的,但最核心的還是從黑格爾到盧卡奇,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到丹尼爾·貝爾、葛蘭西、賽義德,到全球范圍內(nèi)的知識左派,這樣一個知識譜系,構成了他批評的總體性框架,以及看問題的歷史與社會高度,同時也決定了他的第三個特點,即深切的現(xiàn)實關懷,無論是對農(nóng)業(yè)經(jīng)驗寫作的終結的判斷,對底層寫作的關注,對“70后”以及更新一代作家成長的嘔心瀝血,對當代文學應該如何認知與評判的論爭的介入,等等,都是這種現(xiàn)實精神與問題意識的體現(xiàn)。

還有一點就是他的文本批評,在這方面,他是一個可畏的勞動模范。我一直懷疑,他的盡收眼底的閱讀是何時完成的,難道他于酒局之上的如魚得水是一個替身,還是他在白晝與黑夜之間還有一重獨享的光陰?他怎么可能會閱讀到如此海量的文學作品。而且還常常是在我這樣的讀者還看得懵懵懂懂、一頭霧水之時,他就早已寫出了一劍封喉的細讀文章?

我只有嘆息而已。

無法盡述細節(jié),最后還要回到其人。孟哥是個真男子,每每想起幾年前他在醫(yī)院病榻上的情景,胳膊上還插著輸液的針管,他就從床上一躍而起,與我們出去吃飯。那時我走在他后面,看著他依然灑脫神氣的身姿,忍不住說,孟哥,我服你,你確不是凡人。

二十年前,他出走——也可以說是返回——關外,也許是一個象征性的姿態(tài),從中心出走,走近現(xiàn)實,又不斷返回,制造著批評話題,制造著當代文學的新話題,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他在哪里,批評的熱點、焦點和中心就在哪里。但畢竟,沒有他那樣的大智大慧、大悟大勇,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所以最后我還是想冒用李白贊美孟浩然的詩來結尾: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嗟乎,唯斯人,誰為當代孟夫子,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