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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5年第3期|徐蒜蒜:我不能假裝沒見過大海
來源:《天涯》2025年第3期 | 徐蒜蒜  2025年06月23日08:18

編者按

從青亙?yōu)车纳倥畷r光,到銀幕上的輝煌與黯淡,再到故人遠去的悵然,作家徐蒜蒜運用雙線敘事,將人物命運沉浮與地域文化記憶相勾連,解構明星符號背后的真實個體境遇。今日,我們全文推送徐蒜蒜的《我不能假裝沒見過大海》,一起走進小說中何綺莉的世界,感受其夢想與現實的碰撞、繁華與落寞的交織。

我不能假裝沒見過大海

徐蒜蒜

韓辰見到何綺莉的時候,她已經老了。

在劇組的化妝鏡里、監(jiān)視器中、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女人的年齡秘密形同于無。

設想過無數種見面方式,卻沒想到是在那樣一個荒煙蔓草的地方。既不是在粵港地區(qū),也不是在橫店攝影棚,而是在新疆阿克蘇。打開手機地圖,可以精準定位片場位置,位于庫車市北部山區(qū)一百多公里處,臨近大小龍池景區(qū)。群山環(huán)抱一處小平原,時值十月,植被尚有一絲綠色留存,草木已有蕭瑟之意,尤其是齊人高的荒草,巨型蒲公英一樣,一叢一叢點綴,內里似伏有綠林大盜,極適合在此拍攝古裝戲。

劇組猶如一個游牧部落,人馬在平原上散作數堆,一把把藍色遮陽傘撐起,像是一個個帳篷。遠處有人策馬追逐,近處數人在安裝巨型搖臂,還有一張四十平方米的綠幕已經架好,幕布前一個男演員騎乘在道具假馬上,長發(fā)迎風,眼神篤定望向前方,身體起伏時不忘揮動馬鞭。

那天下午拍到何綺莉的一場戲。當時天氣陰晴不定,朵朵灰云在空中游移,該有光的時候沒有光,因此數排照明大燈齊刷刷開起,亮度是夠了,鋒利寒光卻更添涼意。數個大漢牽拉起威亞,一轟四散,眼見這個年過半百的香港女演員立時被吊在半空,一時被扯到西,一時又被扯到東。鼓風機沒有派上用場,因為山谷間卷來大風,吹得所有人攏緊大衣。

何綺莉當時身著白色薄紗,梳著高髻,神色肅然,衣袂飄飛時,遠遠望去活像一只人形風箏。那時,仙俠劇的服裝已經寡淡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只剩黑、白、灰、青等單調顏色,說是性冷淡風審美,其實多是為了節(jié)省成本,方便批量產出。即使何綺莉演的是一位身份尊貴的魔界妖后,眼前所見,不客氣地講,更像是一具被素紗纏繞包裹的木乃伊。這個年紀,跑來荒郊野嶺客串,一個星期完成十多場戲,片酬頂多十萬,真不如去南方各市走穴來得輕松。

誰知何綺莉當天突然罷拍。一張冷臉,無人敢近身。把所有人扔在現場,助理小艾在她身后拎著長裙尾部,二人野外走紅毯一樣顫顫巍巍,徑直回了房車。制片人輝姐當即召來韓辰。韓辰不過是公司的文學策劃,這次來新疆,實則為填補編劇空白。說起來,這部劇從策劃立項到劇本編寫修改,前后兩年,不知經歷過多少人手,等到開拍時已沒有編劇可以跟組。韓辰因此接了任務,預備在劇組查漏補缺,沒想到撞上何綺莉。

“這句臺詞,明明是紅姐講過的,這么做合適嗎?”小艾把一卷劇本遞到輝姐跟前,拿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在上面戳戳點點。房車內空間逼仄,韓辰蹲在輝姐旁邊一聲不吭,只見何綺莉半靠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似乎對她們的談話充耳不聞。

小艾拈出來的那句臺詞,“世上最可怕不是眼前的刑罰,而是那無愛的未來”,確實出自女星惠英紅演過的一部電影,不知被哪個編劇信手挪用了過來,何綺莉因此罷演,倒不能說是故意刁難。輝姐當即說馬上修改,轉頭讓韓辰火速寫一份妖后的人物小傳和臺詞方案。

韓辰那幾天不知是不是羊肉吃得太狠,胃痛一直沒停過,因此打不起精神。他出了房車,找處僻靜角落,給女友方崢嶸撥去電話,請她幫忙琢磨一下方案。方崢嶸遠在深圳,平日給一個生活類公眾號撰稿,四處探店,回家碼字,時常叫苦不迭,接到韓辰的電話有些不爽,又問他劇組今天盒飯什么內容,叮囑少吃些羊肉。他們每天互發(fā)手機拍的飲食照片,知道對方吃什么喝什么,算是情感溝通的一道命題作文,好過每天重復“寶貝”“親愛的”“我想你”。

方崢嶸深夜終于發(fā)來一份方案。此前她已在韓辰電腦上看過劇本,人物小傳輕松搞掂,至于那句臺詞,也被改寫多遍,比如“當下的苦痛終會過去,唯有心靈的荒蕪才最難熬”“今日的寒霜終將消融,但永遠凋零的花園才最令人心碎”等。

劇組駐扎的好世紀酒店大堂還有人值班,韓辰找人打印好這些文字,又去找小艾。小艾還沒睡,趿著拖鞋開門,不忘感謝韓辰。約莫一個小時后,韓辰接到短信:莉姐說人物小傳寫得很好,但劇本并不是那樣寫的;修改的臺詞還行,會酌情選用一句。

韓辰松了一口氣,馬上給輝姐匯報。一看時間,距離開工時間不足三小時,還可以小寐一下,卻想起輝姐前日私下所說:不管何綺莉在現場講啥都無所謂,就算是背誦電話號碼或者報菜名也行,反正后期會配音。大有嫌何綺莉不合時宜之意。韓辰這一番忙碌,其實更帶有推拿按摩的安撫性質。

“莉姐,我是韓辰。”

何綺莉態(tài)度已比昨日緩和許多,當天戲份順利拍完。想是體驗到劇組的尊重,就坡下驢而已。原本擔心何綺莉又現場發(fā)難,韓辰這天一直守在現場,哈欠不斷。場記大哥給了他一顆檳榔提神,他一直含在口中。終于等到導演喊“咔”,他才迎上去,與小艾一起送何綺莉返回房車。正待離開時,他又停下腳步,轉頭頓了頓,向何綺莉介紹自己。

這是第一次與她面對面交談。何綺莉正接過小艾遞來的方巾擦臉,聽韓辰跟自己講話,略微意外,不過迅速浮出一線淺笑,輕輕點頭。韓辰接下去說:“十幾年前,我做過您的專欄編輯?!焙尉_莉這才正式抬眼打量他:“專欄?什么專欄?”見她神色茫然,似在腦海中搜索,結果一無所獲。

“您寫的《我的青亙?yōu)成倥畷r代》?!表n辰答道。2008年,他在深圳《南國晚報》文娛版做編輯,約過何綺莉寫專欄,每周一篇千字文章,持續(xù)將近兩年,一直到報紙砍掉專欄版面才結束合作?!懊看味际歉鶳aco哥聯系,您的文章,他轉給我的?!表n辰繼續(xù)說,試圖幫何綺莉喚起記憶。不過何綺莉已經恢復淡然神情,隔了片刻,眨眨眼說:“Paco?他前年去世了?!?/p>

韓辰大吃一驚。Paco是何綺莉當時的經紀人,已多年沒有聯絡,并不知他后來的下落。另一方面,何綺莉對專欄一事仿佛全無印象,更沒有故人重逢的應有反應。想想這也正常,如同演員戲一拍完就抽身離開,外表看去了無痕跡。這也是他們特有的一種本領,或曰防身術,片葉不沾身,才好輕裝前行。

說一點不失落是假話,韓辰忽又覺得好笑,很有些自討沒趣的意思。不過四五秒的尷尬時間,準備離開時,卻聽何綺莉說:“跟我們的車一起回吧。”語氣柔和,卻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后來回想,一定是剛才的對話里有什么關鍵詞被觸發(fā)了,Paco、青亙?yōu)?、少女時代,都有可能。

梳化組工作人員陸續(xù)上車,拆掉何綺莉的發(fā)髻配飾,繼而簡單卸妝,換去那身白紗長裙。等韓辰再登車時,她已基本素顏。小艾洗了一些瓜果,擺在臨窗兩張沙發(fā)之間的小桌上。房車晃晃悠悠,何綺莉喚韓辰坐她對面。

返城有百余公里車程,足夠聊上一段前世今生。編輯何綺莉的專欄之前,韓辰已是她的影迷,對其身世來歷如數家珍:她父親是上海人,母親是蘇州人,何綺莉生長于青亙?yōu)常愀坌陆鐤|南部一處背山面海的偏僻海灣。她是落腳此地的第二代人,十八歲去拍廣告,被星探發(fā)現,因此進入演藝圈。

不過,何綺莉似有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之感,很長一段時間無話。也是等何綺莉坐定,韓辰才近距離端視她,一如多年前在銀幕上所見,有一種人所不及的端莊大氣,將近一米七的身高,也讓她與“小家碧玉”等詞劃清界限,尤其是低眉垂眼時,總像被一層薄霧縈繞,更顯清冷。當年她出道時,有人謂之為野玫瑰,其實是正大仙容。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車程,路過蘇巴什古城遺址時,韓辰終于等來一個話頭:“莉姐,這里就是女兒國遺址?!蓖虼巴?,只見群山之間,一片破舊城池零星散布,還有一條庫車薩依河緩緩流動。外面的天地,色澤單調,又有古意,幀幀如同古畫。

何綺莉當年走紅,正是因為演了一部取材于《西游記》的電影《西游女兒國》。以前邵氏電影公司拍過,講到女兒國國王、公主、女丞相、妖女悉數出動,搶奪唇紅齒白的唐僧,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倒換性別來演繹,簡直出盡噱頭。到了何綺莉這一版,已是二十年后,該片編劇兼導演陳予風,大何綺莉十歲,后來與她有過一段婚姻關系。這位電影才子,在電影圈不太得志,寫劇本也是離經叛道。比如女兒國中并非沒有男子,男子全是奴隸,唐僧所見的女兒國國王,美麗又墮落,遂起了拯救之心。何綺莉搖身一變成為第一主角,在情感與理智之間搖移拉扯,最終大戰(zhàn)神魔,揮慧劍斬情絲,成全取經大業(yè)。

更重要的是,她最后還是那個美麗又墮落的女人。不過是與唐僧打個照面,彼此為鏡,各得其所。

電影躋身當年本地票房前十,城中一時爭說。實話講,在如過江之鯽的明星當中,何綺莉并不算得拔尖,既非性感尤物,也非清純玉女——這二者她也可以演,但是無論怎么演,都能聽見芯子里那個何綺莉在幽幽長嘆。或許,這樣無法歸類的游離狀態(tài),才是她獨特之處。那時正是香港電影黃金年代,留給女明星的市場空間不小,俠女、妖女、白發(fā)魔女、青蛇、白蛇、都市女豪俠,各領風騷。何綺莉也該有她的地盤,搭上這趟時代列車,風助火威,還因此提名過金像獎最佳新人獎。說起來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

何綺莉自然領會韓辰喊她看女兒國遺址的用意,但也不多講話。尤其是眼前這片殘敗風景,似在無言訴說,何為繁華落盡,一派荒涼。韓辰漸漸也覺出不妥,繼而又問:“這里像不像青亙?yōu)常俊彼麤]去過青亙?yōu)?,只知那里有山有水。這話不知怎的戳中了何綺莉。她突然笑不可抑,可說是一反常態(tài),幾乎笑出眼淚。小艾抽了紙巾給她擦淚,卻聽她邊笑邊講:“我是在海邊長大??!”言外之意是,小江小河豈能跟她見過的洶涌浪濤相比。

見何綺莉終于放松下來,韓辰也沒先前那樣緊張。面前坐著的,就是那個曾在專欄里娓娓講述成長歷程的青亙?yōu)成倥?/p>

“一個算命的說我小成即安,無遠志之心?!焙尉_莉說道。當年懵懂,初生牛犢,只身出來捱世界,心想大不了還可以回青亙?yōu)?。多少也有一點少女虛榮心,十八歲第一次登上《銀色世界》雜志封面,她戴上一副墨鏡,在彌敦道沿街每家報攤上翻看,裝作漫不經心,心內喜悅流淌。不過,圈中同齡人在她眼里多是小弟小妹,不太能聊上話。在他們眼里,她也顯出與年齡不符的獨立。那時陳予風有新片找她,說她身上有種倔強味道,正是他到處尋找之人。

“我運氣總是不太好。”何綺莉說,“剛出道時,在電視臺演了一部殘本的《隨想曲》;在《西游女兒國》之前,還有一部夭折的電影《百媚千嬌》?!彼Z帶惋惜說道:“那部大劇《隨想曲》,是女人群戲,縱橫三十年歷史,動用全臺之力,或可成為香港電視史上一部劃時代的作品。但因主創(chuàng)執(zhí)意一反煽情路線,劇情從六七十年代開始鋪陳,涓涓細流,草蛇灰線,結果被對手電視臺一部年代劇集打成平手。原定八十集邊拍邊播,播了二十多集便被喊停。這是此地電視史上從未有過之事?!焙尉_莉繼續(xù)說:“其實是廣告商施壓,收視率必須立竿見影。”

韓辰心想,原來那時就有萬惡的收視率,也等于提前預演了今天由閱讀量、點擊率、轉化率等大數據來左右一切。他便問何綺莉:“難道主創(chuàng)人員全然接受這一結果?”何綺莉當時只是一個配角,沒拍兩集就下了線,她所見到的是,劇中五位花旦、一位首席小生,罕見地集體向公司“請愿”,大意說監(jiān)制、編劇、演員皆可替換,核心訴求是把戲拍完,不可爛尾。這群明星,演過皇帝,演過公主,此時也以打工人的口吻一再懇請:深知公司是商業(yè)機構,投資甚巨,犧牲在所難免,但也請珍視主創(chuàng)心血,“淡淡經營中,透露出藝術的芬芳”。

韓辰心想,可別提藝術了,越說越添亂。果不其然,《隨想曲》最終被電視臺無情腰斬,后來又見主創(chuàng)對媒體說:“要知道,人家打死你,跟你自殺完全是兩回事?!比魪耐忸^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從來就是這樣。這件事對初出茅廬的何綺莉震動不小,偌大一個劇組,集結行業(yè)精英,沒日沒夜拍攝,一夜之間全盤推翻,沒有任何容錯余地。此地貌似光鮮,其實無情。

過了一段時間,陳予風拿《百媚千嬌》的劇本來找何綺莉,請她出演一個蘭桂坊小舞女。說是翻拍自一部希臘老片《癡漢艷娃》。一位倫敦來的華人記者,偶遇一位風流快活的蘭桂坊舞女,一心想把她改造成淑女,計劃最終失敗,自己甚至還匯入了舞女男友團的隊伍當中。女一號原定由剛拿了金像獎影后的曾文雅出演,臨上陣時,她在親熱戲尺度上寸步不讓,雙方不歡而散。何綺莉本來演舞女的姐妹,因此執(zhí)二攤頂上。

以為好運降至,誰知第一天就拍親熱戲。導演突發(fā)奇想,現場安置多面鏡子,讓男女主角在鏡子迷宮里翻滾。鏡子冰冷又鋒利,現場還開起鼓風機吹動輕紗,何綺莉當時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在刀鋒上討生活。不料有一面立式鏡沒有架穩(wěn),拍攝中砰然倒地,一枚碎渣,正巧彈入何綺莉左眼,當即被送去醫(yī)院。萬幸只是擦傷角膜。躺在病床上清洗創(chuàng)口時,何綺莉頓覺眼中如泉眼迸射飛瀑,憋屈已久的心情也一并傾瀉。眼傷不過多日痊愈,但她還是無法拍攝,必須更改妝容,暫時戴上墨鏡,反而有些神秘氣息。

電影拍了兩日便被喊停。據傳是電影公司高層認為故事過于新潮前衛(wèi),超出尺度。不知是否還有其他內部傾軋、矛盾。《百媚千嬌》停拍后,何綺莉一度窘迫,找陳予風借過五千港幣。開口并不難,也是為日后關系留下一線可能,陳予風倒也沒有拒絕。韓辰想起,后來二人離婚時的媒體報道,何綺莉支付給了陳予風兩百萬,分期五年。

再后來,等到拍攝《西游女兒國》時,沿用的仍是原來《百媚千嬌》的故事創(chuàng)意,換在一個神話世界里,更易自圓其說。只是何綺莉當時不太明白,為什么陳予風喜好把自己打造成一個野玫瑰形象,超脫世俗,不受約束,而且一意孤行?所謂繆斯,或許便是如此這般。

福兮禍兮,總是難測。何綺莉演藝生涯里更大一樁倒霉事件,是兩年后拍攝電影《純真?zhèn)髡f》時,飾演男主角的當紅影星鄒禮威不慎墜樓身亡,至今仍是一樁懸案。經此一劫,公司元氣大傷,電影上映時也未敢大肆宣傳,最后慘淡收場。何綺莉與陳予風的婚姻,也在此時宣告破裂。

這些舊事,并未向何綺莉當面提及或求證。此時她坐在對面,猶有倦態(tài)。風急浪高,她確實見過大海的駭人一面。

“我是何綺莉,來自香港青亙?yōu)场?/p>

“據說這里盛產三種人:浪子、戲子、癮君子。作為一名演員,我認為這是對青亙?yōu)车哪撤N想象,既有浪漫化的虛構成分,也不無偏頗之處。那是一個借來的地方,那是一段借來的時間,從那里走出的人,自然帶有一些獨特氣味。

“上一代人,我的父輩們,大多來自五湖四海,山東、浙江、湖北、四川等地,當時不過三五千人,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能在此開山劈石,修路造屋。到了我這一代,已能講一口流利粵語,搭乘輪渡,輕松跨海,融入香港社會。不過,在人群里,我們依然能很快辨認出從青亙?yōu)匙叱龅娜恕?/p>

“盡管青亙?yōu)持淮嬖诹怂氖嗄?,經歷清拆、搬遷、填海之后,今天在地圖上已不可見,但是隨著年歲漸長,它的身影非但沒有漸行漸遠,反而愈加清晰,不時在夢里出現,提醒我自何處來。在我心里,那曾是一處世外桃源,天氣晴好時看星賞月,臺風天相擁取暖,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我愿意與讀者分享我在那里度過的少女時代。

“也感謝《南國晚報》提供這樣一個空間。聽說在這里寫專欄的有香江才子、具有票房號召力的大導、資深傳媒人,多是我敬重的前輩,與他們同臺,深感榮幸,也不無惶恐。我所寫的這些原鄉(xiāng)情濃,權作茶余飯后一味甜點?!?/p>

何綺莉終于結束在新疆的拍攝,返回香港前一天,約韓辰到她酒店房間喝酒,也是那時找他索要專欄文章。想必她也根本沒有保存。

要找回何綺莉當年的文章,并不容易。不僅時日久遠,更因中間出了不少狀況。往來電子郵件早已刪除,韓辰保存資料的硬盤也在搬家中損壞,經手人Paco已不在人世,更奇的是,報紙原來有網絡電子版,2012年后網站所有內容一夜清空,仿佛過去種種記錄全被翻篇。要翻查過去的報紙,只有一個途徑:去圖書館、檔案館。

也是女友方崢嶸提醒了韓辰,深圳家里還有他保存的一些當年報紙校對清樣,被分裝在十來個文件夾內,說不定專欄就在其中。這項工作不啻大海撈針,辛苦方崢嶸在家中翻查了數日,找出三十多篇,差不多是所有專欄的三分之一。她拿手機先拍了幾篇發(fā)給韓辰。

那天風沙肆虐,出行并不方便,下午小艾與韓辰準備先去超市,采購些晚上的吃喝物資。見過何綺莉拍戲時的主餐,基本是白水煮青菜加雞胸肉,撒點胡椒,蘸些醬油,簡直淡出鳥來。最后一晚,可以放肆一回。何綺莉也來了興致,要與他們一同出行。見她簡單穿了一件栗色過膝風衣,印花絲巾裹頭,一副墨鏡罩上,狀甚神秘。三人走入暮色中,風沙迎面撞擊,聽得見周身咔嚓聲響,如同穿越槍林彈雨。

從酒店過街就是超市,不過三五分鐘路程。入得室內,燈光也不太亮,生食區(qū)半匹半匹羊肉垂吊,屠宰現場一般,那股血腥味倒讓人生出一些安全感,至少肉類貨真價實。只是買回去該如何處理,又是一道難題。只得作罷。

小艾便說有次電商做促銷活動,她隨手購入一個豬頭準備做鹵菜,收到才知是一整個冰鮮豬頭。各類刀具試遍,廚房一地狼藉,直如電鋸殺人現場,最后只好找一口大鍋煮熟再處理。韓辰聽了大笑。又聽何綺莉說,她在青亙?yōu)硶r,家中寄宿四五十個學生嗷嗷待哺,一日她陪母親在廚房做晚飯,那時不過十歲出頭,一時失手,一大盆咖喱火腿覆倒在地,當時急得大哭。最終何母收拾殘局,把火腿迅速沖洗之后重新回鍋。

韓辰聽她講得有趣,又覺得個別細節(jié)有些熟悉,她在專欄里略有談及。

帶著一些零食、酒水返回酒店,雖然簡陋,也能小小慶賀一下殺青。烏蘇啤酒喝過數瓶,韓辰有些醉意,便問了他一直想問卻未問的問題,不是關于青亙?yōu)硽q月,而是關于Paco。他直覺Paco與何綺莉之間,不會那么簡單。并無八卦之心,而是隱隱覺得,于他倆而言,彼此都曾是對方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其中一個走了,另一人的世界也就缺了一角。換言之,如果Paco還在,何綺莉理應不會流落到這荒野之中披頭散發(fā)。借著酒意問出來,她應該不會怪罪。

何綺莉當時正端著一杯啤酒,眼神忽然迷惘起來,一層薄霧重新朝她聚攏,似在為她護體。隔了半晌,卻聽她問:“那些文章里,你最喜歡哪一篇?”或是轉移話題。

即使剛才沒聽何綺莉講起家中寄宿學生的往事,韓辰也會回答,印象最深的,是她所寫的那個小型女兒國——那時何家已在青亙?yōu)扯冗^最為艱難的前十年,不用再靠繡花或其他手工制作換取微薄收入,等何綺莉降生時,何家父母購入一棟平房,收留外來學生寄宿。

那時當地有三所中學、兩所小學,除了本地學生,也有一些家境清貧或性情頑劣的學生從別處趕來,陸續(xù)有千人之數,平時須有留宿住處,周末再返家。當時青亙?yōu)骋延袃扇齻€家庭留宿學生,何家專門收留女生,每人每月四十元,包含食宿、補習、洗衣費用,冬天還會供應熱水洗漱。每年算下來有四五十位,都是女生,一張大通鋪排開睡。何綺莉從小就在這個女生王國里周旋,一直到十六七歲。

記得何綺莉當時寫,她幼時被一群姐姐當洋娃娃對待,但也會幫父母處理簡單家務,訓練得口齒伶俐,應對自如。隨著年齡漸長,姐姐們換了一撥又一撥,她似乎吸納所有女孩優(yōu)點,除了功課不太好,其他樣樣擅長,甚而至于成為那些女孩的頭領。

何綺莉當時帶領那些女生做的事,實在不算出格,說起來很有野女孩風范,成長于都市的孩子們簡直無法想象:要么上山,要么入海,或者與隔壁男生打架。她在專欄里詳盡寫過,去爬過哪些山洞、炮臺,摘過哪些野花、野果,還會抓一種喚作金絲貓的豹虎蜘蛛對打。那種蜘蛛生性好斗,據說可雌可雄,不到最后一次脫殼,難辨雌雄。

和男生爭斗,體力自然處于下風,但是可以隔山對罵,帶上家中大狗,或者比拼風箏。雙方暗出奇招,拿石頭把玻璃碎渣搗碎成粉,用膠水涂在風箏線上,等待晾干。一到放風箏時,彼此拿風箏線互相切割,誰的線先斷誰就認輸。何綺莉這邊,不靠力氣,專撿刁鉆角度,屢屢取勝。

天氣炎熱時,一幫女孩又常縱身跳入沿海淺灘游水。她們身手格外靈活,每次濕漉漉歸來,還帶回一些小魚小蟹,何母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痛斥何綺莉一頓。后來她演女兒國王那樣自然,原來全是本色演出。在那個臨時舞臺上,從扮公主到扮女王,早已預演無數遍,熟記于心。恰也是那份大氣,后來她被陳予風這類伯樂從人海中打撈出來,從青亙?yōu)潮枷蜚y幕上的女兒國,未必光芒四射,卻不可替代。說起來,在香港電影版圖上,從來沒有過真正的中心,群星燦爛,各自閃爍,越奇詭,越奪目,越邊緣,越是自成中心。

何綺莉聽韓辰一番追述,點頭笑道:“確實如此?!?/p>

且慢。女兒國里出現過一個唐僧,以致群鶯亂舞,青亙?yōu)衬莻€女兒國里有沒有這樣一位人物?醉意當中,韓辰忽然有此一念。無數信息隨即而至,他憶起當年專欄尾聲里出現過一個叫星仔的男生。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為何綺莉只寫過一位有名字的同齡男性。

寫到青春期時,何綺莉說那時她們偷偷傳閱依達的流行小說《蒙妮坦日記》,一位富家女愛上底層男孩的故事,因此迷戀上歌曲I Can't Stop Loving You,也知道全港最昂貴的餐廳是在尖沙咀的馬可波羅酒店里,一頓晚餐,能吃去普通職員一月薪金?,F在想起來,從《蒙妮坦日記》到那部慘遭停播的《隨想曲》,都講到此地經濟起飛之時,貧富交匯的多樣情感可能。小說里的男孩說:“別以為我們能做朋友,我只有資格做你的侍者。”但戀情最終發(fā)生,《隨想曲》里那位首席小生,演的是一個司機,居然與祖籍上海的刁蠻小姐暗結珠胎。可惜這部劇被腰斬,毀的不僅是創(chuàng)作者的心血,更斷了重建此地文化審美品位的一個機緣。當時起了個大早,只是無人領會。

至于那位星仔,是何母遠房親戚的小孩。十二三歲時從港島來到青亙?yōu)?,身形高出別人一截,看起來有些調皮。他當時跟何父起居一處,每次和大家一起吃飯,一鳥入林,百鳥壓音,在那些女生當中總會激起一些漣漪。星仔在功課上還算用心,也不太理會周邊動靜,時常面帶一絲不屑神情,翩然而去,從不與大家一起行動。何綺莉似乎看他不太順眼,寫這個人物時不怎么客氣。在韓辰看來,照這樣寫下去,這二人形同一對冤家,必有一段因緣。

可惜專欄寫到此時,忽然接到報社通知,版面縮減,專欄版即將被裁。后來得知情由,那時自媒體、新媒體開始興起,每次把報紙這些專欄文章轉載出去,反響甚微,或者說,現在的網絡讀者對所謂香江往事不太提得起興趣。閱讀量與點贊量已成考核主要指標,讓人無力反駁,韓辰只得給所有專欄作者寫去郵件,以末代編輯身份,與他們一一作別。Paco當時的回信很簡短,只說遺憾,泰然接受這一安排。

“星仔后來去了哪里?”韓辰后來忍不住問何綺莉。何綺莉先是一怔,然后說:“星仔就是Paco,他中文名叫杜鳴星。”

韓辰不顧失態(tài),大叫一聲。從來沒想過,Paco與星仔就是同一人。

韓辰在香港見過Paco一面,是在何綺莉開專欄的后一年。

那時在報社接到何綺莉影迷的一個電話,聽聲音是一位三十來歲的男性,詢問如何聯絡她。韓辰并未放在心上,誰知那個影迷接連電話騷擾,在最后一次電話里,揚言要去香港找何綺莉。前幾年類似粉絲赴港追星的新聞時有發(fā)生,甚至鬧出過人命。報社同事在香港追蹤過一起,后來還護送粉絲返回內地,卻聽明星經紀人說,誰料一人冒頭,掀起漣漪效應,后來接二連三有粉絲發(fā)難,當事明星不堪其擾,要去看心理醫(yī)生。韓辰想了想,還是把情況告知Paco,以防不測。

四月底韓辰正好去香港看電影《新宿事件》。一部合拍片,為什么要去香港觀看,也有前因。此前一年一位網民在論壇上透露,片中有不少暴力及血腥鏡頭,應否把該片列為三級,香港影視處曾出現激烈爭論。消息登上報紙娛樂版,鬧得沸沸揚揚。無論如何,內地是無緣得見了。

韓辰約Paco在中環(huán)IFC二樓一間咖啡廳見面。那天Paco遲到半小時,趕來時有些狼狽,連說抱歉,路上接了一通工作電話,因此耽誤時間。

Paco看上去四十出頭,身形清瘦,皮膚偏黑,頭發(fā)齊耳,內里已有一些白發(fā),戴一副玳瑁鏡框眼鏡,更像一位知識分子。雖然二人已通過無數次電郵電話,第一次見面卻有些拘謹,一開始還需要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來熱身,像是先對接頭暗號一樣。韓辰有些好奇,他見過的經紀人大多八面玲瓏,Paco這類風格,很是少見。更讓韓辰吃驚的是,Paco接下去居然把何綺莉目前的窘境和盤托出。這也不像一位專業(yè)經紀人該有的舉動,要么,是太把韓辰當自己人。

有些內情,其實早有風聞。比如當年那樁墜樓懸案,是何綺莉事業(yè)如日中天時的一個“黑天鵝事件”,直接影響其后來星途。當時陳予風與何綺莉婚后自組公司,專門為她量身定制劇本。那部《純真?zhèn)髡f》,便是講從青亙?yōu)匙叱龅囊粚δ信械氖墙俗?,女的亦至情至性,二人最終被娛樂圈吞噬,片中大佬甚至痛斥他倆:“這里不是青亙?yōu)?,是尖沙咀!”何綺莉讀完劇本哭了一夜,第二日冷靜后卻對陳予風說好是好,但青亙?yōu)巢⒎撬胂竽菢?,窮山惡水,形同蠻荒之地。陳予風卻說她是斷代失憶。那是二人為數不多的一次爭執(zhí)。箭在弦上,電影馬上開拍,邀來男星鄒禮威與何綺莉搭檔。他曾在青亙?yōu)衬钸^兩年小學,想來當年也是頑劣之輩。

臨近殺青的一場高潮戲,鄒禮威從高樓縱身一躍,他所演角色,以一死終獲自由。攝影棚是在一處廢棄廠房區(qū)內,那晚月朗星稀,平地里卷來一場大風,吹得現場昏天暗地。后來回想甚是詭異,不知是威亞鋼絲繩出了問題,還是有人做了手腳,又或是鄒禮威自己輕生,他與片中人的結局一樣:高空墜落,當場斃命?,F場亂成一鍋,前來探班的媒體立時向外傳出消息。韓辰當時留意到,在一些報道中,其時何綺莉也在樓頂,親睹鄒禮威墜落。據說她沒有被馬上帶離現場,而是原地佇立良久,搖搖欲墜。

那年元旦,蘭桂坊剛剛發(fā)生踩踏事故,二十一人被踩死,類似死亡預告的都市傳說傳得頭頭是道,《純真?zhèn)髡f》戲里戲外的離奇呼應,也讓人覺得詭異,盡管警方后來調查稱是一樁意外,但坊間對此仍有各樣猜測。也有一類說法,鄒禮威當時債臺高筑,不得不接拍很多電影,精力極度透支,如同走鋼索一樣,隨時可能墜落。Paco確認了這一說法。那段時間,這類事、這類人并不少見。墜樓事件又像一個詛咒,困住何綺莉很長一段時間。有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是她,她卻仿佛是不祥之物,不免遭人指點。

千禧年一過,運勢并未好轉。像何綺莉這個年紀的女星,不尷不尬,不太有大片演出機會。那時合拍片要求,內地主要演員的比例不得少于三分之一,香港男星在內地還有號召力,因此女一號往往啟用內地女星,填補比例,比如2009年上映的《新宿事件》,便是以徐靜蕾、范冰冰搭配成龍與吳彥祖。有一些媽媽角色的配角機會,但也僧多粥少,需要爭搶。偶有廣東商演機會,漸漸也不拒絕。

說起來,邀約何綺莉撰寫專欄,其實也有韓辰的一點私心:千字千元的稿費或不值一提,而是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在內地多刷一些存在感,那些港片影迷是何綺莉的老本,北上發(fā)展才有出路。Paco對此應心知肚明。不過,報紙也漸無以前聲望,一點燭火,難以為繼,等同于喃喃自語。

屋漏偏逢連夜雨。雖然十多年前也在忙地產,何綺莉卻沒有順利上岸,原本投資多處高檔物業(yè),那年金融危機,資產縮水超過三分之一。Paco還透露,她將部分物業(yè)抵押貸款,用于投資房地產基金,市場崩盤后,被迫賣掉一套公寓,仍未能完全償還貸款,留下數百萬港幣債務。

韓辰聽得心驚,從過去的歲月靜好到如今的滔天巨浪,何綺莉到底經歷了什么?怪只怪時代列車速度太快,搭上車又被甩出去,皆在彈指一揮間。哪有什么女兒國可以容身,想起個中慘狀,韓辰不免心感凄然。

說到瘋狂粉絲要去青亙?yōu)程綄ず尉_莉的來時足跡,Paco終于神情輕松起來,說那里早已不復存在,憑海臨風,若能吹滅粉絲一腔熱望,倒也不錯。又說如果將來專欄結集出書,委托韓辰寄給那位粉絲一本。

韓辰點頭,于是問起專欄為何要寫青亙?yōu)?,而非其他娛樂圈話題。Paco想了想說:成也青亙?yōu)?,敗也青亙?yōu)常@不開的,她不來寫,誰還會寫?又想起何綺莉說那里專出浪子、戲子、癮君子,不知具體何意。Paco便解釋,后來第二代、第三代年輕人陸續(xù)離開,一開始男生多去跑船當海員,是為浪子;女孩進入演藝圈的不少,何綺莉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也有若干人走上邪路,成為童黨道友,醉生夢死,虛擲人生,癮君子是也。這未嘗不是這座城市的一個隱喻——韓辰當時并不知,Paco也曾在青亙?yōu)扯冗^少年時光。

十多年前,清拆已成定局,那時電視臺邀約從青亙?yōu)匙叱鋈サ囊恍┟朔掂l(xiāng),錄制新聞節(jié)目,無非撫今追昔,留下此地最后一些印記。其時何家父母已不在人世,Paco陪何綺莉走了一趟。雖然那時已有自山后辟出的公路,巴士兜轉可達,但節(jié)目組還是決意包了兩艘小輪從海上駛回,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依然記得何綺莉當日上著白色T恤,外罩青色針織開衫,下著牛仔褲,長發(fā)披肩,風中翻飛。立于船頭,她對著攝像機講述昨日種種,比如暑天經常和朋友租小艇出海等。發(fā)動機突突聲響中,船頭破開細碎浪花,向遠處駛去。有人帶了釣竿釣魚,女生則拿掛有魚餌滾鉤的魚線,相對簡便,但捕魚并非重點,不過是享受一段悠閑時光。日光和煦,藍天白云,海鷗啼鳴,仿佛一個悠長的夢,有人已在打盹。玩到夕陽西下、晚霞泛起才回。

錄制間隙,何綺莉也不回艙,戴起耳機聽歌,瞇縫雙眼,有些入神。此時兩船散了又聚,一個大浪夾在中間,沖天而起,將她和Paco澆成落湯雞。二人也不躲閃,比旁人要更淡定?;蛟S想起出海經歷,身上濺落的,不過是昨日浪濤,這點風浪何足道哉?Paco接過何綺莉遞來的一只耳機,里面響起陳百強的老歌:“心中想你,如今想你,懷念昨天的你?!?/p>

專欄版停掉后不久,韓辰準備辭職,有朋友邀他北上。當時紙媒經營日漸慘淡,周邊同事紛紛開始另謀出路,每周總有幾頓送別宴,最常講的一句話是,聚是一團火,散作滿天星。語雖豪壯,聽來卻無限悵然。他也告知Paco自己動向,沒想到過了兩日,Paco專程來深圳送別,臨行前掏出一個黑色長匣,打開看是一支萬寶龍金筆?!昂涡〗愫臀业囊稽c心意?!盤aco握手說,“江湖再見!”

那是最后一次見Paco。

在新疆那一晚,卻聽何綺莉忽然說《我的青亙?yōu)成倥畷r代》的作者,其實是Paco。文章未有一字一句經她過目,她一概不知。韓辰很是震驚,卻又聽她繼續(xù)說。根據韓辰講述,大多內容來自他們共同的回憶,皆有出處,這樣來看,也算不得是代筆偽作。再讀那些文字,追悼Paco,卻也像追悼她自己。

這是自然,本來就是合二人之力完成的作品。韓辰說道:“不,是Paco寫給你和青亙?yōu)车那闀伞!?/p>

“這些已不重要?!焙尉_莉笑著搖頭,頓了片刻,又緩緩說,“我想把青亙?yōu)车墓适陆唤o你,可不可以?”

十一月的廈門,海風似裹挾萬千道金光,柔和地撫摸每一位遠道來客。走出高崎機場,韓辰頓覺身心輕松,并不像是趕赴一場競技盛會,而是一次意料之外的遠行。

出門之前,方崢嶸幾次問他要不要帶禮服,他又仔細看了看今年電影創(chuàng)投大會發(fā)來的邀請函,上面并未說明有此要求。于是輕裝簡行,背包里裝有筆記本,打開來是一份制作精美的項目書和一個劇本。所有的所有,都在這里。

剛出機場,接到何綺莉發(fā)來的短信:馬到成功!忽然覺得也很像Paco的口吻,韓辰臉上浮出笑容。劇本《我的青亙?yōu)成倥畷r代》入圍這屆創(chuàng)投大會“巨浪計劃”,項目書的編劇名單上寫有杜鳴星、何綺莉與韓辰三個名字。

四年前何綺莉讓韓辰接手故事,任他全權處理,寫小說或寫劇本都行,稿費、版稅也全部給他?;蚴遣幌肭鄟?yōu)衬切﹥号畟髌媸鳎只蚴墙o韓辰一個機會——看到他從媒體流落片場的遭際——至于能不能接住機會,全看韓辰的本事與造化。

前期準備說難也不難:一面是打撈過去專欄文章,各樣途徑拼湊起來,基本還其全貌,這是整個故事得以成立的強悍基底;另一面是采訪何綺莉,補全Paco沒有寫完的那些內容。好在深港往來便利,韓辰不時去趟香港,約何綺莉喝下午茶,資料逐日豐厚。

何綺莉生命中的一位重要過客——陳予風導演,現居北京順義。這年韓辰找了一個同學聚會的時機,順道去拜訪他。陳予風已過六十,個子不高,眼神間或精光一閃,透出一種洞悉人心的狡黠。目前暫時沒有電影項目開工,因此他蟄伏在此,品茶、種樹、會朋友。

陳予風從紅木書柜中翻出一本書,戴起老花鏡,給韓辰查找一張照片,是電影《百媚千嬌》的片場照片:陳予風手握劇本,給何綺莉示范某個動作,媚眼如絲,風情流露;何綺莉在一旁雙唇緊抿,若有所思。當時影后曾文雅不肯演親熱戲,陳予風當場對一個場記大發(fā)脾氣,活該那人倒霉。誰知適得其反,曾文雅嚇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肯回到片場。

機會落到何綺莉頭上。所有人以為她經驗尚淺,誰知她全無怯意。這一點陳予風早有觀察。他對演員的態(tài)度幾乎是一種虐待,卻時常以激發(fā)演技為借口來掩飾。這也正常,哪個導演不是自己電影王國里的暴君?陳予風說,不過他自己那一套在何綺莉身上無法奏效。并不是她不受操控或是以非暴力不合作方式對抗,而是泰然接受,以她的方式回應陳予風,甚至與之共舞。演親熱戲,也有大將風度,不是戰(zhàn)勝了害羞,也不是天生放浪,而是這件事于她而言,無關風月,不過爾爾。

韓辰聽陳予風講了半日,略嫌抽象,便有些暈頭轉向。陳予風繼續(xù)夸贊何綺莉,既未經歷高等教育,也沒在海外生活過,通身氣派卻比若干人等強過百倍。后來獲悉其家世及青亙?yōu)潮尘埃胖鋪碛凶?。等到《西游女兒國》,何綺莉一炮而紅,自然招致不少嫉妒,說她與陳予風不清不楚。娛樂圈,真乃是非地,無風也有三尺浪,二人隨后成婚,現在回想,很有些將錯就錯的意思。與陳予風料想一樣,婚姻于何綺莉而言,也如同拍親熱戲的態(tài)度,無可無不可。

籌拍《純真?zhèn)髡f》勘景時,陳予風第一次去青亙?yōu)?。直覺那里像是半山里一個龐大的積木城堡,自碼頭登岸,像是入了迷宮。何綺莉輕車熟路,帶劇組人員游走其中,一時又帶大家去吃沙嗲豬扒面。聽見雞犬之聲,陳予風還有些時空錯亂的恍惚感。當時天空飄起小雨,見何綺莉在一戶人家門口用國語與老人寒暄,然后從樹上摘得一朵玉蘭花。那年青亙?yōu)尺w置已進入倒計時,陳予風感嘆,保育固然重要,時代總得向前走。何綺莉卻不以為意,只說灣民在哪里,青亙?yōu)尘驮谀睦铩_@也有道理。

《純真?zhèn)髡f》拍攝現場的那一場意外事故,重創(chuàng)陳予風新公司,夫妻二人也勞燕分飛。陳予風直言,他的理想伴侶,應完全依賴他,何綺莉顯然不是。他又說,電影明星,不瘋魔不成活,何綺莉的局限也在此,過于端正,女兒國的故事只可拍一次,煙視媚行也好,投懷送抱也罷,到底還是要在這萬丈紅塵里打滾。末了,他以法斯賓德的話來作結:“惟有存在于藝術家腐壞神經系統(tǒng)中的憤怒、冷酷無情的狂喜,才是藝術創(chuàng)作真正的靈感泉源。”韓辰心內暗笑,這是勸人獻祭的語氣。想想娛樂圈里,因此抑郁、嗑藥、酗酒、自殺者眾,那個曾文雅后來不是也瘋了?——還好何綺莉和陳予風分了,比較起來,還是正?;钪谩?/p>

關于另一位重要過客——Paco的人生軌跡也漸趨清晰。他后來被保送去臺灣念大學,前后在那里待了八年,返港時間,大約是何綺莉與陳予風離婚前后。確如韓辰所料想的,因緣種子已在青亙?yōu)撤N下,后來Paco終于做了何綺莉的經紀人,大有陪伴護航之意。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行業(yè)迅速凋零,誰料一場車禍,讓他猝然離世?;叵肫饋?,從青亙?yōu)吵鰜淼娜耍瑳]人過得很好。無根無莖,無葉無榮,全靠時代那一口氣撐著,一旦氣數衰落,只能飛鳥各投林。青亙?yōu)郴夭蝗チ?,何綺莉只能在阿克蘇被人當空吊起。

有天何綺莉忽然想來深圳見韓辰,打來電話。一到周末,深圳已是香港人的天下。要在哪里見面,二人盤算許久,福田、羅湖早已人滿為患,或許在蛇口或龍崗更合適。兩人最終選在南山區(qū)萬象前海商場的一樓室外。

何綺莉出現時,見她素顏,墨鏡一戴,足以泯然眾人矣。韓辰順口笑道:“一看你就是香港人?!焙尉_莉則說,港客很容易分辨,我既沒背雙肩包,也沒拎采購物資的行李箱,何以見得?有些爭辯的語氣。

早就聽方崢嶸分析過,香港女子時常素顏,但穿搭時髦,內地女子如果同樣穿搭,必定全妝上陣。個中細節(jié),很是微妙。何綺莉聽了一笑,并未接話說自己下次會濃妝出行。

她給方崢嶸帶來一份化妝品作禮物,琳瑯滿目一盒。韓辰連連感謝,又說自己剛寫完一個劇本大綱,投遞給廈門的電影創(chuàng)投大會,試試深淺。何綺莉說如果需要她站臺,可以陪韓辰前去。

這才哪到哪,韓辰說。一位前輩告訴他,這類創(chuàng)投會并不需要完整劇本,更看重的是故事創(chuàng)意,他相信青亙?yōu)车墓适陋殬湟粠茫梢詮那Х蓓椖繒锩摲f而出。不如先看看創(chuàng)投會的反應。當然,韓辰也知,如果何綺莉出馬,分量又會不同,但上個時代的影星此時現身,到底是加分,還是讓人覺得不合時宜,都很難講。

“沒想到我是第一次看,又笑又哭,感動得不行?!焙尉_莉臨行前忽然提到那部希臘電影《癡漢艷娃》,即是《百媚千嬌》與《西游女兒國》的概念緣起。她說現在才知,女主角伊利亞是一個妓女。電影里,一個熱愛哲學的美國空想家,妄圖改變這個希臘女神,有些救風塵的意思,結果一敗涂地。“她不是一個象征,她是一個女人?!?/p>

把何綺莉送了很遠,見她消失于人群中,韓辰才轉身離開。再尋覓她身影時,恍惚看見一個男子與她攜手同行,或許是臆想中的Paco。那樣絕跡江湖,實在快意,但那不過是電影里才可得見的一幕。韓辰回去也在網上看了那部《癡漢艷娃》,那個伊利亞真是了不得,最后與十數位男子駕船出海,然后撲通撲通跳入水中。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向客輪上的美國人揮別致意。雖是黑白片,卻讓人想起少女何綺莉與友人乘舟出游時的碧海藍天,一樣青綠。

“巨浪計劃”四個大字打在韓辰身后的LED大屏幕上,似乎每個人就是浪花一朵,參與其中,與有榮焉。電影創(chuàng)投會上,登臺演說的創(chuàng)作者次第亮相,韓辰排在第六位。當晚他講得還算順暢,因為底下已經練過十數遍,也不管現場十來位評委稀稀拉拉,或凝眉沉思,或直打哈欠,或起身活動筋骨。等待評審意見之時,韓辰不忘自拍了一張現場照片發(fā)給何綺莉。

忽聽臺下一位評委拿話筒揚聲問道:“你講的這個香港故事,比前面那個有什么獨到之處?”

還好韓辰剛才留意,二號演說者也講了一個香港背景的故事。依稀記得,說的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香港人口激增,一批山東威海人被招募至港,充實香港警察隊伍。時空跨越半個世紀,有些史詩意味,又因警匪元素,很有商業(yè)賣相。至于青亙?yōu)成倥c威海衛(wèi)警察之間的差別在哪里,韓辰一時語塞。倒是他們項目書的最后四字提醒了他,“萬殊一轍”,大家說的不過是一個故事。無論是九龍城寨、重慶大廈,還是邨屋唐樓,往來此地之人,絡繹不絕,影影綽綽。青亙?yōu)晨v然不足三公里見方,也該有足夠罅隙可供浪子、戲子、癮君子暫做喘息。

劇本落選在意料之中。作為那個故事的續(xù)寫者,前后橫跨十余年時間,韓辰自覺已有一種使命感。并不是非得搬上銀幕不可,只要有更多人聽到、看到、留意到,所謂有始有終,也算彌補當年專欄夭折的一些遺憾。他倒很希望威海衛(wèi)港警的歷史也能被更多人得知,說不定,還可與青亙?yōu)撑l(fā)生另一段傳奇。同是天涯淪落人,也是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而且,過了這個村,再沒這個店。

韓辰也想追隨那個瘋狂粉絲的足跡,去看青亙?yōu)尺z址。

從女兒國遺址一路過來,處處斷井頹垣,看得還少嗎?何綺莉也不攔他,卻說Paco墓地也在附近。不過渡輪已不再運營,須得搭乘地鐵繞行至此。出了地鐵站打的,按手機地圖尋覓,終于到達墓地。此處環(huán)山抱海,真是一塊風水寶地。

眼前墓地密密麻麻,整齊劃一,梯田一樣順山勢逶迤直下而去。去Paco墓前點上一根煙,與這個黑白照片中戴眼鏡的男子隔空對望,仿佛相隔數個世紀。不承想陳百強的墓地也在附近,也去看了。想起Paco當年講述的,他與何綺莉同乘渡輪回來這里,耳機兩只,一人一只,內里響起陳百強的《深愛著你》:“時日如飛,我似呆在這地,任一天天過去,任一生飄過去?!?/p>

遠望大海,四圍略有幾座小山、小島點綴,海天交接處,似有浪濤起伏,一片金光璀璨。風乍起,海面泛起無限漣漪,由遠及近,千層萬層鋪排。在這樣一個下午,世界恢復原有節(jié)奏,與韓辰呼吸同頻。

【徐蒜蒜,作家,現居武漢。曾發(fā)表小說若干?!?/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