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四川文學》2025年第6期 | 柳客行:烏云里的光
來源:《四川文學》2025年第6期 | 柳客行  2025年06月23日08:35

近些日子,總喜歡獨自一人坐在西吉縣偏南的一座大橋邊。橋右側(cè)有一塊空地,鋪設(shè)著朱紅色石磚,空地入口處有幾道柵欄,內(nèi)側(cè)是一個人工跑道,上面鋪著柔軟的朱紅色的軟沙,踩上去松軟而舒適,為了不讓車輛穿行在跑道上,便設(shè)置了這道柵欄。柵欄的間隙大約五六十厘米,慶幸有這樣一個足夠?qū)拸V的空隙,我的輪椅才可挨著柵欄擠過去。

穿過柵欄,駛著電動輪椅跨過一個十厘米左右的臺階,向上顛一下就到了空地上??盏氐闹苓厸]有設(shè)立任何護欄。時值入秋之季,空地邊上亂草叢生,雜草長勢極好,密集地趴在崖畔,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向下俯瞰的時候也就不覺危險。我將輪椅停在崖畔,透過雜草看向崖畔底下的空闊地,瞅到一片小樹林,幾棵高頭大樹安靜地立在那里。林間應(yīng)該有管理人,大樹底下堆著擺放整齊的枯枝干柴。有幾個孩童,背著背簍,牽著母親的手,正向干柴方向歡快奔去。這些干柴是頂好的生火材料。

我所在的方位恰與悠長的大橋并肩而立,高聳于那片開闊之地十余丈。不知什么緣由,我對此地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常常獨自一人在此地安靜地坐著。日子久了,唯獨喜歡這塊空地。曾經(jīng)也想過為何獨愛這塊空地。這塊空地離家不遠,駛著輪椅十分鐘便可到達,這地方也是我駛著電動輪椅能到達的一個制高點。這是喜歡此地的原因之一吧。此外,我喜歡孤獨帶來的味道,那是思想相互碰撞而激起內(nèi)心波瀾時的獨有快感。

思考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這塊空地上雖不能盡收全城風貌,卻也有種空曠的美,放眼望去,能瞅見兩條路。橋下是一條路。還有一條路是從大橋之上穿過,緊挨著山脈,通向望不見盡頭的遠方。悠長而孤獨的迎賓大道,彎彎曲曲的,不知通向何處。順著迎賓大道一直望向遠方,遠處的高山擋住了視野,那山脈要比我所坐之處又拔高不知多少丈。我知道大山之外一定還有新的城市和我無法得知名字的陌生道路。山外的大道或許和眼前的道路一樣,只是每天迎接著熟悉的抑或不熟悉的車輛和車里坐著的趕路人,匆匆忙忙,忙著,就還有活下去的理由與希望。

我喜歡大自然的味道,風是有些俏皮的,它不光撩雜草,還撩動我額頭上那幾縷飽經(jīng)風霜的發(fā)絲。風也是過路且陌生的,是不留一點情面的,將掩蓋在我黑發(fā)下的白發(fā)亮出來,好讓我知道有愁悶的事兒羈絆著我,直爽的風抑或又想告訴我,歲月并沒有饒恕我,也在一點點雕刻著我的容顏,即便我找到了靜謐之地,也并非能無憂無慮過活下去,不要試圖逃離任何奔你而來的故事,不管是美好的還是災(zāi)難性的,都需要我去面對。

我插上耳機,放上一首曲子,任由大腦無邊無際地暢游起來。坐在這里,盡量讓時間沒辦法正常運轉(zhuǎn)。我本想讓它停滯,誰知時間卻流淌得更快,兩個小時溜之大吉,我什么事兒也沒有做,唯一能證明時間走過的痕跡,便是雜草叢中出現(xiàn)了兩只蝴蝶。我低頭的一瞬間,看見一只雙翅有斑點的花蝴蝶停在荒草叢中一動不動。另一只白蝴蝶一直徘徊在它的頭頂之上舞動著,某一瞬間,它俯沖下去,落在那只花蝴蝶身上,花蝴蝶依舊一動不動。它只是又焦急地展開翅膀飛走,我以為它會一去不回。沒過多久,它又再次飛回來盤旋在花蝴蝶之上。白蝴蝶再一次飛到它身邊,嘗試著拽起草叢里的花蝴蝶,但又一次失敗了。白蝴蝶始終不甘心,一次又一次飛向遠方又迅速折回來重復(fù)剛才的動作。

我不知道那只花蝴蝶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去,調(diào)整輪椅角度,又向前挪了挪,荒草中的花蝴蝶警覺地扇動了幾下翅膀,白蝴蝶并未因為我的靠近而有所膽怯,依舊毫無畏懼地盤旋在它雙翅邊。坐輪椅的我夠不著草叢,荒草叢在崖畔,我輪椅無法再向前挪去,倘若多向前一點,我的輪椅就有滾落下這十來米高的溝坎兒的風險。我無能為力,沒辦法幫助它們,只能眼睜睜目睹著它們拾起書本中才有的忠誠,相互不離不棄地伴隨在一起。

蝴蝶尚且如此,可人呢?人的世界逐漸變得不太能理解。現(xiàn)時的婚姻講究經(jīng)濟型,不知多少樁婚姻因財產(chǎn)問題而妻離子散。聰明點的,結(jié)婚之前就公證清楚,再考慮相伴一生。我還知曉一些例子,老人不慎跌倒,有心攙扶的人也要拍著視頻,向世人展示出來,才敢放心伸手去攙扶老人。聽過一句調(diào)侃的話,說不是壞人沒有了,而是壞人變老了。世間開始變得陌生和模糊起來,我像是越來越無法辯識身邊發(fā)生的一切,當然在這里也是隨口一提,并不想提出什么所謂的建議。我能辨識的,唯有我那個陪伴了我三十個年頭的小家,這個由四個人組建起來的小家里發(fā)生的一切總是讓我感知著熟悉的人生軌跡。

我老想起那句古老的話語: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不知父親母親是否知曉這句話。

回想起那天下午,看父親走起路來有些拐了腳的感覺,右腳總不能踏實地落在地上,走起路來一顛一跛的。他依舊像往日一樣把一條木凳放在眼前,右手依在凳子上,左手撐著地蹲在那里。他不能停歇每天的動作,一刻也不能,停下了,他的小兒子就沒法子再上學了。

比起八年前,弟弟的體格又長了好幾倍。一米七五的大個頭,母親站在弟弟背后,使足全身力氣,勒住體形肥大的弟弟的腰,艱難地把他向前挪了幾步,對準父親的背,將他放在了父親的背上。父親再也沒有辦法以抱起來的方式送弟弟去學堂了。父親雙手用力,腿向上一蹬站了起來,右手推開木凳,快速抓住弟弟的腿,母親扶著他的屁股,倆人扶著他走出家門去上學。

關(guān)于父親右腳痛的事兒,我未詢問過他原因,不是不關(guān)切,而是不敢多問,像創(chuàng)傷一樣,即便問出來父親腳痛的原因,我也并不能為他減輕一丁點兒,只是在父親、母親和我的心中增添一些悲痛罷了。我常呆呆地坐在炕頭,無奈地嘆了口氣,看著老兩口扶著弟弟走出家門,我便低頭開始寫作。也不知何時,我才意識到,唯有書寫的時刻,成了我唯一能感知幸福的時光。

母親從屋外走了進來,她是從來不怕打擾到我的創(chuàng)作進程的。她深沉而悠長地嘆了口氣,歪斜著頭坐在了炕邊,眼神渙散,有氣無力地說了句:“你弟弟的身體還在瘋狂長大,你爸爸背起他也是越來越吃力,今天早晨又把腳扭了,不敢用勁兒?!?/p>

我低著頭沉默不語了好久,只是敲擊著手機,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母親。母親見我一句話也不說,并沒有與我置氣,只是木訥地坐在炕邊良久。

“取個快遞!”屋外一聲吆喝聲打斷了母親的思緒,母親瞬間起身迎了出去。我記起弟弟曾埋怨過我的一句話,是他看了我出版的那本書以后有些失落地說出來的:“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你的弟弟,一本書里,開頭有對我的幾段描寫,末尾結(jié)束的時候我出現(xiàn)了一下,再就沒有一點關(guān)于我的描寫。”

是呀,我確實不曾用自己的筆墨去多記載一些關(guān)于弟弟的事兒,心里像是有了隱疾一樣,讓我不敢提及他。

我暗暗下過決心,書寫過那些苦澀的過往后,我便不再提及痛苦,想以一種自我麻痹的方式去逃離那些愁苦??筛赣H每天都要如此艱難地背起弟弟五回,每一次都會讓我煎熬一下,沉默一回,心中痛上幾分,我無力地向天長嘆一聲。

十七年前,家里新增一丁,母親住在醫(yī)院里,父親開心地一夜未眠。弟弟被抱回來的時候,父親就第一時間去求得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凱里木便成了弟弟的小名。大舅媽是一名小學教師,也是當時家族中唯一有學問的人,父親便讓她給弟弟取一個大名,于是馬航這個名字也就印刻在了他的身份證上。凱里木就成了父親母親的希望。是那個替我頂起家里支柱的人,他的出生也賦予了他使命,要承擔起古今不變的“養(yǎng)兒防老”責任。

剛出生的他躺在炕頭,半瞇著眼睛,耷拉著左胳膊,右胳膊一動不動。父親俯下身子,趴在他的胸前,聽著他小小的心臟跳動的聲音。他會有意識地用左手去推搡。父親好奇地輕輕拽起他的右胳膊,只是略微用了一點點力氣,便哀號起來。兩周以后,每當有人捏他可愛的右手抑或活動他的右胳膊的時候,他總是會哇哇大哭起來,這哭聲像極了向這新來的世界的一種吶喊與彷徨。母親察覺了異樣,出了月子就帶他四處開始求醫(yī)。母親抱著他跑遍了她腳步所能到達的地方,這個苦命的女人,做夢都沒有想到,她要再次經(jīng)歷絕望與無助。母親的一生,都給予了兩個孩子,她用不識一個字的雙眼蹚過世間的路,用那顆純凈的水淘洗過的心教會了我善良。

可愛而又不幸的孩子,我的弟弟,那個出生時九斤多的孩子,右半身神經(jīng)被全部拽斷,成了右半身癱瘓的人。不幸,又一次降臨在了我們并不富裕的家庭里。

弟弟一天天長大,父親一天天年長。我親眼見證著他漸漸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漸漸失去了站立的能力,漸漸坐上輪椅,漸漸成為又一個我。那個“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在父母心中又一次破滅,又一次敲碎了他們的心。

弟弟每天過著我當時沒有輪椅的日子,他哪兒都去不了,除了學校便是家里的炕頭。我不想讓他再繼續(xù)感受我曾遭受的苦難日子,便在他上高一的時候,用三篇稿子的稿費為他買來一輛輪椅,他也可以走出家門,在屋子外面逛逛了。

我不想回家去,我知道,這會兒弟弟準坐在電動輪椅上。記得弟弟第一次坐上電動輪椅的時候,我坐在他后面,他全然忘記了這個坐在輪椅上的哥哥,自己坐在輪椅上,搖頭晃腦地在家門前晃蕩著,我能感知到他的那份喜悅。那是自由和奔放帶來的味道,是像花兒一樣在大自然綻放而表露的喜悅感。我看著他的喜悅勁兒,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開心起來??晌覀儍尚值軟]有開心多久。一群又一群在街上逛的路人,沒有一個人是不把目光投向我倆的。有個婦人,她兩只手里一左一右牽著兩個小孩,用驚愕的目光看向我們,兩個小孩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們看。一輛電動車駛了過來,婦人壓根沒有感知到,若不是電動車及時剎車,估計婦人會徑直走向那輛電動車。電動車本是停下想給婦人幾句警示語的,可從婦人看過來的目光里立馬搜尋到了我們兄弟的存在,也就立馬打消了一場爭吵“戰(zhàn)役”,一只腳落在地上,穩(wěn)住電動車,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我們。

我瞬間察覺到了那種灼人的目光,搖著輪椅轉(zhuǎn)過身去。弟弟抬起頭的一瞬間,看見了路人的目光,才后知后覺地停下了他嘴里哼著的曲子,瞬間低下頭去,轉(zhuǎn)動輪椅,背向路人坐下。我深知那種刺痛感給人心靈上帶來的震痛,弟弟何曾感受過那種刺痛呢?路邊的人,走走停停,每路過家門前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忘扭過頭來瞅瞅弟弟,再瞧上我一眼。

我始終背對著街面坐著。過去的這么多年,用輪椅走過的那么多地方,我不知已經(jīng)歷過多少雙充滿好奇、差異、驚愕的目光了。日子久了,也就釋然了,可看著弟弟的表情,總是像個犯了錯誤的人一樣躲閃著路人的目光,我就感到難過。

有時候,我也矛盾,會掙扎,怒氣漸漸在心頭升起,無聲無息的疼痛一次又一次敲打我的心,我想轉(zhuǎn)過身去,憤怒地向給我們投來差異目光的人暴怒地狂喊??晌医K究沒有那樣做,我知道,那樣并不會消減我和弟弟在他們眼中的怪異感,反而讓我們顯得與這個世間更加格格不入。記得有一回,我有些憤怒,按動電動輪椅,將輪椅的速度調(diào)至最快,操控著輪椅扭過頭,一個加速便遠離了家門前,我沒有給父親打招呼,也沒有給母親說任何一句話,更沒有向坐在輪椅上的弟弟說些什么,我以逃離的方式離開了。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該去哪里,駛著輪椅漫無目的前行。我穿過一條主街道,等待著綠燈亮起,向更深的街道走去,我看見了南山上蔥綠的樹木成了林,也看見了南山頂上飄過的幾朵白云,在白云的上面,又是望不到邊際的藍天,我想駛著輪椅去向那沒有邊際的地方。不知走了多久,我來到了一座大橋旁。

我不知道我那天在大橋旁坐了多久,何時才回的家,只記得那天太陽已經(jīng)西沉,人間的一切漸漸開始涼下來,包括思緒。我在寂靜里駛著電動輪椅回了家。臨近家門前的時候,弟弟看見了我,他又一次怯生生地轉(zhuǎn)動輪椅,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向墻角處移去,他沒有錯,他也不必如此,只是命運讓他又一次成了我的弟弟,這個命運的玩笑只是開得有點大。我看著弟弟,沉思著,或許在弟弟的心里,他躲到了墻角邊,就不會被路人那么輕易瞅見坐輪椅的自己,也會讓我的心里好受些,能接納下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吧。

手背上落了幾點肉眼瞧不見的水滴,手指摸上去,瞬間汽化,不留下一絲痕跡。天空中一朵朵云擰成一片,看架勢要把近段日子積在身上的渾水擠掉,好亮堂堂地活在世間。云朵愛干凈,可苦了我這游手好閑之人,沒辦法坐著輪椅在街頭瞎逛。那幾滴來自天空的淚水驚醒了我,也抽走了我的所有回憶。我想起了那兩只蝴蝶,看向它們,那只落在草叢里的蝴蝶依舊落在那里一動不動,我著急得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只蝴蝶再次俯沖了過去,它使勁提著白蝴蝶,白蝴蝶奮力扇動翅膀。兩只蝴蝶都飛了起來,彼此糾纏著,繞著圈兒飛向大橋,再飛向遙遠的地方。雜草叢沒有人修剪,風輕輕吹過,一股帶著原始味兒的青草香夾雜著泥土的味道,我將這種味道視作大自然的味道。

雨滴在天空中搖搖欲墜,我不知道它要承載多少人間氣量才會掉下來,見著這漸漸兇悍起來的云朵,我居然沒有絲毫想回家的意思。母親焦急地給我打來了電話,詢問我在哪里,何時回家,我只是順著電話問了一句:“馬航還在家門口嗎?”

母親是個敏感又聰慧的人,她瞬間明白了我詢問弟弟是否回家這句話的含義,她語重心長地說:“你回來吧!沒事兒的,生老病死是沒有人能控制的,你也別怕他們(世人)的眼光,也別怕他們看你倆的笑話,哪個人沒有個三災(zāi)兩病呢?快回來吧!要下雨了!”

我掛掉了母親打來的電話,仰頭看向天空,烏云飄動得很快,像是在做戰(zhàn)前準備,緊張地排兵布陣。我想著苦命的母親,她是多么隱忍呀!忍受著兩個兒子無法養(yǎng)她老,忍受著世人對她的冷笑,忍受著苦難里的一切。她還要勸慰她的兒子,讓她的兒子可以堅強地活下去,看淡一切。難道,她就沒有埋怨過這個世間嗎?難道她就不想向人間謀取點什么嗎?難道她真的就只有來人間受苦的份兒?

一瞬間,一束光從烏云中間穿了出來,瞬間射進我的眼眸,那束光微渺而又堅決。

我瞬間恍然大悟。

謝謝我的母親,她用自己的一生告訴我一個道理:

“光是不會向人間索取任何回報的!”

【作者簡介:柳客行,原名馬駿,回族,生于1995年。寧夏作協(xié)會員。固原市政協(xié)委員、固原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人民日報》《文藝報》《民族文學》《伊犁河》《朔方》《黃河文學》《六盤山》等報刊發(fā)表作品多篇。入選中國作協(xié)2023年度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獲第十三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朔方》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