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書讀書,是我的一種“呼吸”方式 ——《王國維遺書》購藏往事
《王國維遺書》手跡
《王國維遺書》 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版
在我的書房里,有一部放在案頭的《王國維遺書》,一共16冊,平裝32開,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9月版,源自商務(wù)印書館1940年版的一個影印本,封面上“王國維遺書”五個字,為羅振玉(系金石學家、校勘學家、古文字學家)所書,并鈐有“羅印振玉”陰文方章。這部學術(shù)名著,陪伴我度過了四十個春秋。
回想這部大著的購書往事,似乎蠻有點兒意思,可以在這里說說。
作為一個百無一用的書迷,我有一種治不了的怪毛病——外出遇到書店的時候,就走不動路了,非得拐進去會會“老朋友”才安心。即使不買,走馬觀花逐個看一看有哪些書也好啊。
那是1984年中秋節(jié)的前幾天,家人要我去上海福州路的杏花樓這家老字號買月餅過中秋。那個時候,我對這一類老字號總是心不在焉。這一次我正東張西望時,突然發(fā)現(xiàn),賣書的上海古籍書店與賣糕餅點心的杏花樓,都開在同一條福州路上,且相距不遠。我便先情不自禁走進了書店。這是上海解放后最早開業(yè)的專業(yè)書店,作為讀者向往的一個老地方,每天前來覓書、淘書的人絡(luò)繹不絕。
書店里靜靜而馨郁的氛圍,讓我好像一下子變成了柳宗元筆下的一條游魚,自由徜徉、沉浸在書的潭水里,“水尤清冽”,“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有一種“放大光明”的美好感覺。買書、讀書,是我的一種“呼吸”方式,否則會感到氣悶。我來到二樓,突然眼前一亮,被一部大書所吸引——它就是《王國維遺書》,正齊整而莊嚴地立在書柜里,仿佛在等待我的到來。這部書開本小,灰白色封面,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了,像王國維先生生前的為人為學那樣十分低調(diào)。
我趕忙招呼一位男性老店員過來,讓他把書拿給我看看。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一位瘦瘦的老先生,戴著一副棕色鏡架的眼鏡。他從鏡片里透出的目光,顯得親切又有些遲疑,探身向前問了一句:“你真的要買?”想來他閱人無數(shù),大概覺得我不像是個讀書人。那時候,我在復旦大學當教書匠近十五個年頭了,也怪我那天穿得破舊了點,人又黑又瘦,倒像是剛進城的農(nóng)民工。
老店員有點兒不大情愿似的,終于慢慢從書柜里拿出第一冊讓我看。我又問他一共多少錢,一邊伸手摸口袋。他就加重語氣對我說,“儂要看清楚了,這可是大先生王國維的書啊,要16元,很貴的,也不大容易看懂?!蔽以趯戇@篇短文的時候,特地查了一下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面顯示1983年版的《王國維遺書》僅存一部了,標價1800元,是原價的112.5倍。不過當時的16元,也算蠻大一筆錢了,是我每月工資的約三分之一。
老店員一邊雙手小心翼翼從柜子里捧出其余15冊,一起放在柜臺上,一邊湊近我,好心又低聲地再次提醒我,“儂再想想,書賣出去是不能退的哦”。見我態(tài)度十分堅決,他轉(zhuǎn)而便一下子情緒高漲起來,看來對我有點兒刮目相看了。他笑瞇瞇地隨口問了一句:“師傅,儂在啥地方高就?。俊蔽抑粚λ傅匦π?,一邊趕緊掏出錢來。
可是掏盡所有口袋,除了三張5元的鈔票,其余都是皺巴巴的一角兩角、一分五分的紙幣——當時鎳幣還未通用,放在柜臺上的紙幣倒有一大堆,數(shù)一數(shù)一共只有16元零2分。我突然不由自主地輕呼一聲 “啊呀”,脫口而出:“糟了,沒錢乘公交車回去了?!蔽矣浀茫菚r我家住在上海市區(qū)西南角的零陵路250弄楓林新村。從這家書店步行約半小時到外灘方向的漢口路江西中路,乘坐49路公交車直達終點站,全程約20公里,票價9分錢,下車再走五六百米就可以到家了。
正在柜臺前忙著點錢的那位眼鏡先生一聽我這么說,有些驚愕地停下來。大概對我這樣一個人,居然買了這樣一套冷門的書心里很是感動的緣故吧,他想了一想對我說:“那儂下一趟再來買吧,書我?guī)蛢z留著。”想了一想又改口說,“我看儂也是一個愛書的人。這樣吧,儂今朝把書帶回去,我只收儂十五塊九角,儂下趟再過來還我就是了?!?/p>
我也深受感動,連聲說“謝謝、謝謝”。但最后還是婉拒了他的一片誠心,一手提著他為我用廢報紙包扎好的一套《王國維遺書》,走在店鋪林立、行人如織、車水馬龍的街頭,真的是心里美滋滋的,感到很幸福。不知怎么回事,我的腦海里,這時突然涌起清代高鼎《村居》的四句:“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逼鋵?,買書和兒童春天放風箏,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回到家,內(nèi)人楊敏芝問我:“月餅買來了是吧?”我只好對她說,“不好意思啊,錢我用來買書了。”她只是對我笑笑,表示理解和贊同。她是同濟大學建筑系出身的一位教授級建筑設(shè)計師,深知讀書的意義。可嘆她因病離世已近24年,不能讀到我這里寫的當年購買《王國維遺書》的這篇小文章了。
王國維是一位真正的國學大師,1927年6月2日自沉于北京頤和園昆明湖,他一生追求人格獨立、思想自由,堪稱在精神世界中跋涉的“苦魂”。王國維的崇高學術(shù)豐碑,尤其令人敬佩。他在哲學、文學、美學、史學、文字學、邊疆史地學和考古學研究等領(lǐng)域,都作出了開創(chuàng)性的杰出貢獻。
翻開《王國維遺書》第一冊,便是陳寅恪先生所寫的一篇大序,從三方面簡要概括了王國維一生學術(shù)的深邃內(nèi)涵和獨到方法:“一是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是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證;三是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他認為王氏這三類遺著,“足以轉(zhuǎn)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我深以為然。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文藝學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