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為汪曾祺先生辦畫展
來源:文藝報 | 計蕾  2025年05月28日09:19

2019年10月15日上午,我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說:計蕾你好,我是汪朝,你還記得我嗎?我說:當然記得!您是汪曾祺先生的女兒汪朝對吧?22年前我們通過電話。電話那頭的汪朝馬上笑起來了,說:是呀,我是通過114查號臺查到你們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他們告訴我你的電話,你果然還在文學(xué)館。

1997年5月16日,汪曾祺先生逝世,我給汪家打電話表示慰問,就是汪朝老師接的電話。在此之前我們沒有見過面,之后也沒通過電話,我們還不算認識。但是,因為汪曾祺先生,似乎我們隨時可以熟起來。

聽汪朝老師說,2020年3月5日是她爸爸百年誕辰,他們家想給老頭兒(這是汪家對汪曾祺先生的親昵稱呼)辦個畫展,打聽了一圈似乎不那么容易,想問問文學(xué)館是否可以。我一聽,馬上說:“那太可以了,這是我20多年前的愿望呀!”

1985年我讀大學(xué)中文系的時候,京派作家像是出土文物一般重新被發(fā)掘出來,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和磨洗,煥發(fā)出獨特的魅力。沈從文和汪曾祺便是我當時最喜歡的作家。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分配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工作。1991年,我的朋友在出版社當編輯,他去云南組稿,正巧碰到汪曾祺先生一行人在云南開筆會,他便趁機跟著一起混了幾日?;貋砗臀抑v述這一路的見聞。他說聽汪老聊天可有意思了,可長見識了!聽他論起山川風物,說到各地人情,真是一種享受!說到汪老怎樣的有趣可愛,在飯桌上講各地美食,講他自創(chuàng)的肉末榨菜塞油條,講他酒后微醺的神態(tài),講一干人趁著汪老微醺之際求字求畫,汪老乘興提筆,寫著寫著忽然發(fā)現(xiàn)紙不夠長,于是字越寫越小,講他打算把膽結(jié)石取出來鑲個戒指戴戴……我一聽,這不正是“暮春時節(jié),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么!這之后,我不可免俗地特別想見到汪先生本人。當時我們的館長楊犁先生和汪老是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xué),我便求楊犁館長給汪老打電話,說我想去拜訪他,名義是為文學(xué)館征集資料。聽說汪老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讓他們來。于是有一天我們便跑到蒲黃榆汪先生家登門拜訪了。

去之前,我已經(jīng)把《蒲橋集》看了又看,看得書邊都起了毛,想著見了面我一定要好好問問汪先生他的文章怎么能寫得這么可愛這么好,比如《果園雜記》《葡萄月令》《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到了汪家,汪老親自開門,穿著一件家常毛衣,樸樸素素,就是江浙一帶的一個普通老頭形象,微絳的臉色,濃眉,白發(fā),眼睛很亮,神態(tài)安然。屋子不大,陳設(shè)也樸樸素素,客廳里正有一個客人,是魯迅文學(xué)院的學(xué)生,其時正在和汪老探討蘇東坡的作文如何“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汪老大概是說文學(xué)創(chuàng)作要有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韻律,又寬容,又節(jié)制,尊重傳統(tǒng),崇尚自然,要有古典韻味。就這個話題說了很長,我記不住全部。直到把學(xué)生送走,汪老才定睛看向我們,微微含笑,認真且耐心,讓人感到善良和慈愛??墒悄翘煳覅s笨嘴笨舌,之前想過的話不知怎么說起。汪老為了化解我的緊張,問我是學(xué)什么專業(yè)的,聽我說是學(xué)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便說你們要好好研究研究京派作家,那會對你們理解文學(xué)有好處。

和汪老聊了不到一個小時,又有客人來,我們便趕緊告辭,不忍多耽誤汪老的時間。往外走的時候,我瞥見靠墻的桌子上有幾瓶酒,白的,黃的,紅的,洋的,汪老愛酒果真名不虛傳。與汪老的第一次見面就這樣匆匆結(jié)束,好像那誰吃人參果,還沒咂摸出味兒來。

第二次見汪老,是1996年12月開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期間。我作為工作人員參加會務(wù),那天從人民大會堂開完大會出來,在臺階上正好看到汪曾祺先生,我急步上前打招呼問好,看他的臉色比上次見黑多了,就說您可要多多休息,別太累了。汪老像對待同齡人一般向我道謝??上耶敃r忙著帶團,不能多說就跑了。誰知道那竟是我與汪老的最后一面,5個多月后我聽到了汪老溘然長逝的消息。當我抬頭看見一片白云的時候,想象那或許是汪曾祺先生吧,他乘著白云往高郵往云南去了。

有的人出現(xiàn)在你生命里,并沒有多少的交集,卻像一束光,讓你看見了美好、溫暖,讓你想長久地擁有他們。假設(shè)讓我選擇和一位作家在孤島上待著,那我會毫不猶豫選汪曾祺先生。他那么真誠、善良、睿智、悲憫,又超然、恬淡、幽默、風趣。他的文章有著一種中國文人一以貫之的風雅和風骨,富于才情,又平和、含蓄,有一種溫婉的情懷。除此之外,汪老還是一個能動手的美食家,相信和他在一起會吃到許多美食,比如煮干絲,拌菠菜,肉末塞油條。我是一枚妥妥的“汪迷”。

說回到畫展的事。2000年,汪家自費出版了《汪曾祺書畫集》,捐贈給文學(xué)館一本。那真是一本可愛的畫集,汪曾祺先生的畫,不是范寬、王蒙那樣的山水,他筆下的花鳥草木、食物百味,充滿拙趣。畫面簡練,清雅別致。正符合汪老自己說的:“我欣賞孟子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那時就想著要是能給汪老辦一個書畫展該多好。沒想到時間過去了20多年,這個機會終于來了。

經(jīng)過前期的精心籌備,2020年12月23日,為紀念汪曾祺先生誕辰100周年,“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紀念汪曾祺誕辰百年書畫展”終于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開幕。此次展覽展出了汪曾祺先生的書畫作品62件,和汪老小說散文手稿11件,讓“汪迷”足足過了一把癮。

汪曾祺先生的書畫雖是遣興而為的怡情之作,但畫中彌漫著郁郁文氣。為了凸顯汪老畫中的意韻,我們從他的文學(xué)作品中節(jié)選出相關(guān)的段落,為每幅畫作輔以文字說明。如《口外何所有》畫了兩個馬鈴薯加一個西葫蘆、一朵菌子,題字:“口外何所有,山藥西葫蘆?!睘榇水嬇涞囊欢瓮衾系奈淖郑骸榜R鈴薯的名字很多。河北、東北叫土豆,內(nèi)蒙古、張家口叫山藥,山西叫山藥蛋,云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除了搞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的人,大概很少人叫得慣馬鈴薯。我倒是叫得慣了。我曾經(jīng)畫過一部《中國馬鈴薯圖譜》。這是我一生中的一部很奇怪的作品。圖譜原來是打算出版的,因故未能實現(xiàn)。”讓汪老的畫與文彼此滲透、相互詮釋,豈不妙哉。這也是文學(xué)館為作家辦畫展與眾不同之處吧。

聽汪朝老師說,汪老晚年曾流露一個愿望:辦一個畫展,出一本畫集。這個特別的畫展雖然來得有些遲,但終于還是圓了汪老的愿望,了了我的一個心結(jié)。世上的事,果真如弘一法師說的: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今年汪曾祺先生離開我們28年了,好懷念他,這個頂可愛的老頭兒。

(作者系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