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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托邦”的生存困境——論網絡穿越小說的身份認同問題
來源:《當代作家評論》 | 楊春燕  2025年05月26日09:18

??略凇读眍惪臻g》中指出,烏托邦是并不真實存在的空間,而“異托邦”是“一種的確實現了的烏托邦”,是真實存在的場所,是一種對現實進行消解和顛倒的另類空間。他以鏡子作比,認為鏡子作為“一個沒有場所的場所”,讓“我”能在鏡子這個非真實的場所看到自己,并通過鏡像這一虛擬空間在“我”身處的地方重新建構“我”的形象(1)。于是,鏡子構成了“異托邦”。??聦︾R子的表述背后蘊藏著深層構境意義,即“真實,總是通過虛擬的他性空間反向建構起來”(2)。在此層面上,網絡穿越小說所建構的文本世界與福柯的“異托邦”不謀而合。穿越小說本質上是基于“穿越”幻想的人類世界,是對現實社會進行觀照和影射的“異托邦”。穿越主角由現實時空穿越至異質時空,原有的身份被遮蔽,他們迫切希望獲得生存的“錨點”——身份認同,在孤獨和虛惘中找到歸屬和意義??梢哉f,穿越小說真實映射了現代社會人們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同時通過書寫小說主人公面臨生存困境的態(tài)度和重建自我身份認同的方法為現代人提供了借鑒。

一、“我是誰”:身份的模糊與不確定

“知道我是誰,就是知道我站在何處?!保?)明確的身份給人以方向感,指引未來發(fā)展的道路。網絡穿越小說用“時空穿越”打破既定的時間軌道,同時粉碎了身份的連續(xù)性和完整性,讓主角陷入迷惘、無措、孤獨,乃至痛苦絕望的情緒?;卮稹拔沂钦l”成為穿越主角首要面對的生存難題。

(一)我鄉(xiāng)—他鄉(xiāng):無法拋卻的“游子”身份

在穿越小說中,“穿越”情節(jié)的發(fā)生是即時且難以預料的,也就是說穿越主角是突然從已知的熟悉時空被拋至未知的陌生時空,并沒有自主選擇權。當他通過“穿越”媒介來到異時空,其內心對自我的認知便從“在鄉(xiāng)人”變?yōu)殡x鄉(xiāng)的“游子”。原本時空無法回去,現存時空充滿危機與不確定,“歸屬感”難以得到滿足,“漂泊”遂成為穿越主角普遍的生存狀態(tài)。盡管多數穿越小說都采取“魂穿”的模式,給定一個身份,營造出相對穩(wěn)定的生存環(huán)境,但是穿越主角身心的漂泊感仍無法祛除,更遑論開局空空如也的“身穿者”。

穿越小說主角常常處于居無定所、隨處飄蕩的境況之中,這固然是出于“升級打怪”的情節(jié)需要,卻也與他們的身份虛位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稇c余年》中的范閑出場身份為范建的私生子,但真實身份撲朔迷離,為查清自己身份和母親死因,他四處探尋,足跡遍布南慶、北齊、東夷城;《大奉打更人》里的許七安開始只是大奉王朝的小人物,寄居于叔叔家,因查案本領出眾被打更人吸納,然而身世之謎卻讓他不得不踏遍九州大陸;《扶搖皇后》中的孟扶搖出場時孑然一身,是身處底層、父母不詳的“戰(zhàn)五渣”,為尋找失去的記憶和穿越的真相,足跡踏遍五大洲、七大國。漂泊是過程而非結果,穿越主角在漂泊中歷經人生百態(tài),于漂泊中追尋安身立命的自我身份。

除去“身”的居無定所,“心”的漂泊無依才是穿越小說作者著重描寫的,表現在文本中就是主角嚴重的無方向感、疏離感和孤獨感?!稇c余年》中葉輕眉和范閑都帶著先進的現代思想生活在一個封建守舊的時代,這個時代不缺愛他們的人,卻缺少懂他們的人?!洞矍濉防镄煲环惨庾R到自己真的來到了過去的歷史時空,其內心的孤獨感油然而生,這種孤獨感是刻骨銘心的,是絕望且無力改變的。在穿越小說創(chuàng)設的異時空里,穿越主角們身攜“金手指”,擁有改天換地的能力,卻依舊孤獨。對異時空的土著居民而言,他們日常的“瘋言瘋語”、輕松搞怪是另類,他們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做法是另類,他們民主、自由、平等的啟蒙思想更是另類。沒人懂他們對現代科技的自豪,沒人懂他們刻在骨子里的對民主和自由的追求,更沒人懂他們腦海里那個有五千年璀璨文明的世界,他們只能帶著不為人知的孤獨感繼續(xù)生活著,永遠做一個生活在他鄉(xiāng)的“游子”。

在傳統文學中,“游子”往往與“還鄉(xiāng)”相聯系,“游子”是離鄉(xiāng)時被賦予的身份,“還鄉(xiāng)”在某種意義上則意味著“游子”身份的終結。在幾千年中華文化熏陶下,鄉(xiāng)土情思已成為國人普遍的文化心理,人們不愿意離開熟悉的鄉(xiāng)土,即便因為某些因素不得不漂泊在外,也還是念著葉落歸根。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母題之一,“游子還鄉(xiāng)”被移植至穿越小說中,便演變?yōu)榇┰秸咛綄ご┰秸嫦?、尋找反穿方法的情?jié)。如《扶搖皇后》里的孟扶搖踏遍五洲集齊七國令,拼盡一切尋找穹蒼長青神殿,希望借助他們的力量回歸現代陪伴母親;《我不是戲神》中陳伶加入黃昏社,潛伏九君界域試圖尋找回歸災變之前的地球的方法。

(二)現代—古代:無法割舍的“現代人”身份

“現代人”指生活在現代社會,掌握現代生產方式,具備現代生活態(tài)度、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的人,與之相對的則是傳統社會的“古代人”。中華文明有著五千多年的悠久歷史,誕生了眾多王朝和英雄人物,這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史料資源。得益于得天獨厚的歷史文化,穿越小說大多虛構一個現代人回到古代社會,以現代人的視角看待歷史并參與到歷史進程中。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現代人對消逝的歷史文化的好奇與探索,也反映了現代人對自我身份的探索?!按┰健睂е碌奈幕鲎财鋵嵤请[性的“現代人”身份和顯性的“古代人”身份之間的摩擦,“古代人”身份是穿越主角開展活動的“馬甲”,而“現代人”身份才是“馬甲”之下的本我。

穿越小說通常存在一種潛在思維邏輯,即現代優(yōu)于古代。穿越者常常以現代人的價值觀念來審視古代社會,具體表現在以現代的婚姻戀愛觀來看待古代婚戀嫁娶、以現代民主自由平等思想看待古代愚昧落后的尊卑等級制度?!秹艋卮笄濉防镘币袁F代人的愛情觀對待感情,因此她不懼身份地位的差距,不畏慘烈的歷史結局?!妒ヂ浴防锪_十一娘以現代人的職場關系看待她和丈夫的關系,把丈夫當作老板,自己當作產業(yè)合伙人?!稇c余年》里葉輕眉對慶朝制度不滿,希望利用現代民主思想改造古代社會,構建理想中的民族國家。這些想法與古代時空格格不入,卻也彰顯了穿越主角的“現代”身份。

當先進的現代思想無法改變既定歷史軌跡和舊有封建思想時,穿越主人公便會陷入對自己“現代人”身份的懷疑。《步步驚心》里的若曦受現代平等愛情觀的影響,崇尚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愛情,卻無法改變愛人妻妾成群的現狀,無奈接受要與他人分享愛人的事實。她認為人生來自由,但終究無法改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她認為人生來平等,卻在日復一日的宮闈生活中接受了不平等。若曦的“現代人”身份被“古代人”身份遮蔽,已無力做出改變,只能陷入“我是誰”的困局中,走向香消玉殞的結局。

“現代人”身份是穿越者區(qū)別于他者的標識,忘記這一隱性身份,則意味著對本我的抹殺。穿越主角通過“另類”的行為方式再現自己的“現代人”身份,撥開身份的迷霧,讓模糊的身份透過烏云的遮擋,變得鮮明具象起來。

二、“我來自哪里”:家園建構與文化印記

對于“我來自哪里”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但核心在于“家園”以及家園深處的集體文化記憶。家園和文化記憶是個體確證自我身份的重要條件。穿越小說主角常常會遇到與自己原本家園或文化背景相關的元素,這些元素成為其進行“身份自證”的重要依據。即使沒有這些元素,穿越主角也會竭力再現出來,以期在異質空間中構建自己的精神棲息地。

(一)于異質空間中重構精神家園

“家園意識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一直是伴隨著詩人、作家情感起伏升降的一種泛文化現象”(4),中國作家不厭其煩地在他們的作品中傳達家園意識。網絡小說也不例外。就故事內核來說,穿越小說是在講述一個遠離家園又重構家園的故事,每一個穿越主角都試圖找尋或重建一個安穩(wěn)幸福的“家園”,安置自己漂泊的靈魂。

“家園”概念可以從客觀存在和主觀認知兩個層面來理解??陀^存在的家園指真實存在的住所,是能夠給人提供基本物質需求的實體空間,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家”,主要包括自己生活的房屋、小區(qū)、街道等。主觀認知層面的家園指能夠滿足人們心理需求的、給予人們“家”一般溫暖感覺的場所,是一種精神家園。除了利用現代家居理念改造居住環(huán)境以重現記憶深處中的家,更多時候,穿越小說作者將穿越者重建“家園”的行為刻畫為對精神棲息地的追尋。如《唐騎》的明線是張邁穿越回唐滅亡之后的安西都護府,帶領大唐遺民重返長安重建大唐,暗線則是尋回“我們這個民族遺失了多年的大唐精魂與尚武精神”(5)。于張邁而言,長安并非真正的家園,卻是他在異時空唯一能接觸到的和記憶中故土有關的地方?!伴L安”“大唐”這些靜靜沉睡在歷史長河中的名詞,代表著中華民族的盛世氣象和民族文化,給予了張邁家園般的溫暖感受,為張邁構筑了異時空的精神家園。因此,他不惜一切奮起反抗,帶領千年前的同胞殺出重圍,只為回到那片名叫大唐的國土。

穿越小說作者借穿越主角之手創(chuàng)造的不僅是記憶里的家園,更是自己想象中的中華民族。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開始,中華民族遭受了列強百年的侵略欺凌,國力衰微,山河淪陷,四萬萬人發(fā)出“天涯何處是神州”的悲嘆。這為穿越小說提供了內在心理文化動機,即“對民族國家歷史的‘怨恨’和‘主體暗示’歷史心理情節(jié)”。“怨恨”源自百年屈辱的不平,“‘主體暗示’則從另一面提供積極想象——重新樹立民族信心的時機已成熟,而現實卻滯后于想象”(6)。因此,現代中國人一直有很強烈的穿越欲望,他們期望回到那個疲弱的時代,“依靠自己的現代理性和智慧積淀,改造既定歷史,重構理想的歷史發(fā)展”(7)。所以無論是《陸海巨宦》里的李彥直,還是《篡清》中的徐一凡,他們都在依靠自己的現代知識改變現狀,帶領中華民族躋身世界強國之列。應該說,穿越小說的“修史”狂想暗合了現代國人對于家園的美好愿景,同時彌合了百年屈辱帶來的民族身份認同裂縫。

(二)于文化碰撞中堅守文化印記

文化對個人的影響是最深遠、最持久的,它以集體無意識的方式融入每個人的骨血之中。斯圖亞特·霍爾認為“文化身份”可看作一種共享的文化,“一種集體的‘真正的自我’”,“文化身份”反映了共同的歷史經驗,為同屬一個文化族群的人提供共享的文化符號(8)。當歸屬于特定文化族群的人遠離其熟悉的文化語境時,如何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留存自己的文化記憶,如何與新的文化語境對話是其必須面對的問題。

穿越小說“穿越時空”的設定決定了其情節(jié)必然會涉及兩個時空文化——本我文化和他者文化的碰撞。穿越主角一方面無法真正融入他者文化,另一方面又失去了本我文化中最核心部分的庇護,進而產生文化根源性的失落和迷茫。如若曦(《步步驚心》)、楚喬(《11處特工皇妃》)無法認同封建文化里的尊卑貴賤,克萊恩(《詭秘之主》)難以茍同西方文化中重利輕義、個人大于集體的價值觀。面對與以往完全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有人抗拒,有人接受融合。若曦接受了皇權下特權階級的優(yōu)勢,楚喬選擇摧毀那不公正的制度,克萊恩堅信“秸稈們”也就是集體總是大于個人。

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積累了豐厚的文化資源,神話傳說、詩詞歌賦、節(jié)日慶典比比皆是,這是炎黃子孫世代難以忘卻的文化印記。穿越小說中,為了避免被他者文化同化,作者往往會借助特定的文化符號來區(qū)別他者,為筆下的人物打下烙印。如《慶余年》里,范閑對中國古典詩詞的挪用的背后是一個身處異時空的人對千載風流的中華文化的認同與致敬。又如《贅婿》里,中秋晚宴時,看著闔家歡樂,吆喝聲、招呼聲、閑聊聲響成一片的熱鬧景象時,寧毅不自覺地想起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暗溉碎L久,千里共嬋娟”是獨屬于中國人的浪漫,即使時空轉換,歲月流淌,只要有一輪圓月懸于上空,總能喚起內心最原始的溫情與渴望。上述兩部作品中,主人公都曾講述或默寫過四大名著的故事,范閑將記憶里的《紅樓夢》片段夾在與妹妹來往的書信里,寧毅閑時給婢女講述《西游記》的故事。這樣的情節(jié)并非閑來之筆,而是作者有意為之的“共鳴”之法,既能讓讀者快速進入熟悉的文化語境中,又讓其筆下的主人公與時代產生文化聯結。

儒道思想在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中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它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亦是根植于國人內心深處的文化記憶。穿越小說從儒道思想中汲取了養(yǎng)分,這一方面源于作者自身所受的儒道文化熏陶,另一方面是出于深化穿越主人公文化身份印記的需要。當然,穿越小說作者從來都是選擇性地汲取儒道思想中的文化精髓,勾連起穿越主角背后的現代文明。如對“忠義”的看法,秦漢大一統之后,“忠義”延伸為臣子對君王無條件的服從,帶有強制性和權威性,是封建皇權社會的思想印記。穿越主角由于具有超越時空的先進思想,對“忠義”的理解更具現代色彩。他們認為“忠義”是忠于國家、忠于人民,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精神,是以誠待人、以心換心的社交文化。如《陸海巨宦》里大明皇帝昏庸無能,寵幸奸臣,李彥直為匡扶大明,抵御倭寇入侵,直接架空皇權?!洞笄迨赘弧防飬浅需b誓死抵制鴉片進入中國,他認為忠君而不忠國乃大罪,抵制鴉片才是真正忠于百姓和國家。

三、“我將去往何處”:身份重塑與價值確立

“我將去往何處”關乎人們對自身理想和價值目標的終極看法,一個人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將去向何處,便是對“自我”和“即將成為的自我”有了明確的期待。穿越小說主人公在異時空上下求索,尋找自己與世界的連接與共鳴,以期重塑自我身份、確立自我價值,找到前進的方向。而這也是身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我們應對生存困境的有效方法。

(一)重塑自我身份

身份重塑不僅是重新認識自我的過程,也是重新把握世界的過程。身份重塑包括物理層面和心理層面的雙重塑造。從物理層面來說,身份重塑即擁有一個新身份,如同在現實社會重新辦一張身份證。在穿越小說里,物理層面上重塑身份的方式多種多樣,最常見的是靈魂穿越到一個有既定身份的人身上。如《獨步天下》里攝影師步悠然穿越到女真第一美女布喜婭瑪拉(東哥)身上,《秀麗江山》里女大學生管麗華穿越成為歷史上一代明后陰麗華,《紹宋》里大學生趙玖靈魂附到宋高宗趙構身上。此外,還有一些小說采用身穿的方式,主角穿越后沒有新身份,只能沿用原有身份,如《新宋》里的石越,《不負如來不負卿》中的艾晴。部分身穿小說則讓主角頂替異時空某一有確切身份的人,以此創(chuàng)造一個合理的身份,如《唐騎》里張邁頂替原長安特使的身份,《末世朱顏》里的歐心妍頂替失蹤的葉赫那拉·玉蘭。此方式通常發(fā)生在原身份擁有者死亡或失蹤的情況下,身穿者因建立身份的需求不得不頂替,好為后續(xù)的行動提供可能性。從心理層面來說,身份重塑是重新認識自我、定位自我的過程,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內化異時空價值觀和文化觀念,履行身份職責;二是堅持自己的現代主體性,反抗權力話語。前者表現出接受并融合的姿態(tài),穿越者秉持“既來之,則安之”的人生信條,坦然承受異時空身份帶來的種種不便及便利,他們將自己放在曾經的歷史維度里,努力履行當前身份應盡的職責;后者則是悖逆社會的姿態(tài),他們決心按照自己的意愿,反抗權威,重新界定自己的身份?!督B宋》中趙玖穿越成皇帝趙構后沒有欣喜,只有厭惡和不適,作為歷史后來者的他知道這個皇帝有多么不堪。無奈接受新身份后,趙玖一步步摸索治國之道,帶領百姓反抗金軍,逐漸從稚氣未脫的現代大學生成長為雄才大略的皇帝。這一過程中,他重新認識了自我,也對自我價值有了新的評估?!?1處特工皇妃》中楚喬穿越后有三個身份:罪臣之女荊月兒、諸葛府女奴星兒、巾幗女將楚喬。女奴星兒的身份無疑是屈辱的,當楚喬堅定地說出自己名叫“楚喬”時,便意味著她對奴隸身份的反抗。她的身份只能由自己來界定,而不是由上層權貴來決定。

身份的重新確認不是一件易事,它是一個漫長而又充滿矛盾的過程,是不斷懷疑、不斷確證的波浪式前進的過程,亦是一個獲得“他者”認可的過程?!爸黧w建構須以他者鏡像為參照定位自我,成為理性的人?!保?)“真正的‘他者’是一面鏡子。自我是從‘他者’的視角的位置上逐漸看清了自己?!保?0)如《唐騎》里安西都護府遺民以“他者”的視角認同張邁的勇氣和智慧,從而使張邁確立自己的身份,毅然肩負起了長安特使的責任?!?1處特工皇妃》里諸葛玥是以隱性的“他者”身份陪伴楚喬成長,他堅定地給予楚喬認同,讓楚喬在迷惘的時候看清自己,從而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自我身份的重塑亦需要人生目標的支撐。明確自己將去往何處,要點在于是否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標,能否朝著這個目標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穿越小說主角在穿越前和穿越初期常常沒有明確的目標,這是他們陷入身份認同困境的原因之一。所以,作者需要為穿越主人公們設立人生目標,作為他們重塑身份的行為動機?!按┰健笔橇硪环N意義上的重置生活,穿越主角們擺脫了現實的庸碌生活,得以在異質空間體驗不一樣的人生。異質空間給予他們實現人生目標的新機遇,在原時空庸碌無為的人能夠在異質空間開創(chuàng)出偉大事業(yè),感情不順的人有機會覓得一良人白頭偕老,身患重病的人能夠獲得健康的身體并且活得精彩。大多數穿越小說中,主角的人生目標源于現實的缺憾,他們將原本難以觸碰的人生目標延續(xù)到異時空,指引自己前進,并表現出“雖九死其猶未悔”的雄心與毅力。

(二)確立自我價值

人的自我價值屬于人生存的最高層次需求,歸根結底是自我勝任感、成就感的滿足。關于如何確立自我價值,女頻穿越小說和男頻穿越小說存在較大差異,不可一概而論,值得分而述之。

女頻穿越小說中,女性穿越者自我價值的確立主要表現在破除性別壁壘、追求獨立人格、創(chuàng)立事業(yè)這幾個方面。千百年來,男性和女性都受到過壓迫,男性被壓迫大多是階級原因,而女性“除了因為屬于某個階級或階層等原因之外,還僅僅因為身為女性而受壓迫”(11)。女性往往被賦予“妻子”“母親”的角色,卻唯獨沒有屬于她自己的角色。在古代時空背景里,社會對男女分工的看法是“男人為土地而生,女人為爐灶而生;男人為劍而生,女人為針而生”(12),以當時的價值觀來看,男性負責開疆辟土、爭取功名,而女性只需要在家相夫教子、侍奉雙親。而當現代女性來到古代時空時,她們選擇拋開種種束縛,將自己從“妻子”“母親”的身份桎梏中剝離出來,活出自己的價值?!稇c余年》里,葉輕眉以一人之力創(chuàng)立葉家商號、監(jiān)察院、慶善堂,她想讓慶國的土地上開出平等自由的花,縱使慶帝百般追求,她也不愿被“妻子”的身份束縛?!赌┦乐祛仭防铮瑲W心妍不愿做隱于深宮的婦人,而是選擇大刀闊斧地改革,帶領日薄西山的大清走向現代化。這些女性角色將自己從男性的附庸物還原為“人”,不為性別所束縛,以女性身份開辟新的道路,從而在失衡的社會中追尋到自我。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宮斗宅斗小說中女性穿越主角還是處于社會規(guī)則的束縛下,她們的自我價值是在默認甚至臣服于規(guī)則的情況下確立的。也就是說,她們確立自我價值的方式帶有一定局限性,所謂的超越性依舊籠罩在男權意識形態(tài)之下。如《星漢燦爛,幸甚至哉》中,程少商本是聰明機靈、不服管教的叛逆少女,她喜歡建筑手工,想要憑借自己的才干造福一方百姓,也想孤身縱馬周游四海。然而她沒有機會發(fā)揮自己的才能,也無法自由縱馬無拘無束,凌不疑的強勢求娶和皇權的壓迫,讓她不得不放棄自我而自困于宮墻。諷刺的是,幽居冷宮時,程少商才找到了最初的自我。她的自我價值是在經歷權力傾軋之后“死去”的程少商身上確立的,是在規(guī)則壓制下生長出的羸弱小花。

相較于女頻穿越小說,男頻穿越小說確立自我價值的方式顯得更為外放。男性穿越主人公常常有一種強烈的“修史”欲望和“英雄”情結,他們致力于在異時空開疆擴土,重整山河,展開個人傳奇。這倒也符合李銀河所說的社會對男性的普遍要求。男性主人公從現實的庸碌生活中掙脫出來,來到一個可以大有作為的時空。這一時空可以滿足他們內心深處的宏圖偉志,讓其攀登上現實中難以企及的高峰。如《陸海巨宦》的主人公李彥直本是空有一身才學卻報國無門的學子,來到大明王朝內憂外患之際,他運用前世所學經世致用之法,興辦教育、開壇講學、發(fā)展商業(yè)、解除海禁、培養(yǎng)政治軍事人才,建立起一個空前強盛的大明?!靶奘贰庇?,一些男性穿越主角通過獲得權勢功名來確立自我價值,構建理想民族國家只是表象,如《慶余年》里,范閑將成為當世最逍遙自在之權臣作為人生終極目標,而非建立自由平等社會,其內里是對現代功利社會“個人成功學”的演繹。

結  語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網絡文學的蓬勃發(fā)展已然成為21世紀最重要的文學現象之一。作為21世紀中國文學的“顯學”,網絡文學也潛在地承擔著塑造現代人文化身份的功能,尤其是在網絡文學中占據重要地位的穿越小說。網絡穿越小說以幻想搭建起個人生存的異托邦,為現代人提供了重塑自我身份認同與自我價值的場所。無論是男性青年穿越到歷史語境中開疆辟土、創(chuàng)建理想民族國家,還是女性青年到異時空尋求真愛、創(chuàng)立事業(yè),都與現代青年內心深處的欲望同符合契。而這一過程中穿越小說主角如何應對自我身份的轉變,以何種態(tài)度面對文化、信仰、傳統習俗的沖擊,則為現代青年提供了借鑒。

注釋:

(1)〔法〕M.??拢骸读眍惪臻g》,王喆譯,《世界哲學》2006年第6期。

(2)張一兵:《福柯的異托邦:斜視中的他性空間》,《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

(3)〔加拿大〕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第40頁,韓震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

(4)鄒志遠:《痛苦的家園記憶——百年中國文學家園情結的整合性論說》,《東疆學刊》2001年第3期。

(5)阿菩:《唐騎》,引自https://www.qidian.com/chapter/1496095/26723783/。

(6)房偉:《穿越的悖論與曖昧的征服——從網絡穿越歷史小說談起》,《南方文壇》2012年第1期。

(7)李玉萍:《網絡穿越小說概論》,第35頁,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1。

(8)李旭:《當代中國文論話語:主體建構與身份認同》,第278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9)崔柯:《網文研究:代際更迭與理論重構》,《藝術廣角》2023年第2期。

(10)王成兵:《當代認同危機的人學解讀》,第156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11)(12)李銀河:《女性主義》,第3、210頁,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