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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鶴雪:標簽系統(tǒng)與網絡文學的“爽體意識”
來源:《中國圖書評論》 | 馮鶴雪  2025年05月23日09:04

【導讀】網絡文學的標簽無論在規(guī)模上還是在分類細致程度上,都是以往任何文學形式所無法比擬的。之所以會形成前所未有的景觀,不僅是資本機制與數字算法的推動,更有“爽”之特定文化邏輯的潛在驅動。標簽不再是對作品類型、題材的簡單劃分,而是以對爽點的標識為目的組建的關于如何言說壓抑性生命經驗的符號系統(tǒng)。它關乎一套爽感客體化機制和如何抵達“爽”的知識結構,并進一步關聯爽感在網絡文學當中的生成方式。圍繞著標簽開展的寫作和閱讀實踐,正從根本上改變網絡文學的符號技法和敘事形式,網絡文學對“爽”的書寫不再是故事內容層面的呈現,而上升為一種嶄新的文體意識,這是對當下社會匱乏性現實機制的寓言性指涉。

【關鍵詞】網絡文學  網站標簽  類型  文體意識

通過標簽對小說內容進行劃分,是走向市場的文學必不可少的一種分類方式。早在通俗文學領域,標簽便已初具規(guī)模;在網絡文學這里,作品對它的依附性更加明顯,任何一部作品想要把自己推銷出去,都需要借助標簽來對其進行標識,以使讀者用最短的時間以最直接的方式了解作品的相關屬性。對各大商業(yè)性網站而言,標簽系統(tǒng)成為分流讀者群體、獲取讀者閱讀偏好、精準捕捉目標客戶的關鍵手段,網站的大數據算法也使標簽系統(tǒng)具有自生產性,數量前所未有地擴增。相應地,通過標簽尋找作品、了解作品進而享受作品,已成為重要的閱讀行為??梢哉f,網絡文學語境中的標簽已具備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性質和功能,它不再是作品之下的注腳,而已然成為一個獨立的文化現象。

針對標簽現象,學界通常從以下角度進行理解:作為一種分類方式,它一方面被放在通俗文學范疇中討論作品的類型和讀者審美[1],一方面被視為資本機制和消費主義的結果[2]。作為全新的媒介技術,它意味著大數據算法對作品篩選規(guī)則的重建[3];作為文本形態(tài)的表征,在“數據庫寫作”理論的啟發(fā)下,它指向后現代宏大敘事的消解。[4]然而,標簽與網絡文學的爽感書寫之間的關聯路徑尚未得到重視,相應地,它所提示的網絡文學相比于傳統(tǒng)文學在存在形態(tài)、文本構成機制方面的根本差別沒有得到充分發(fā)現。標簽之所以會在網絡文學領域形成壯麗景觀,一方面由于它所書寫的嶄新經驗需要命名,讀者對“爽”的追求呼喚導引,另一方面則因為網絡文學的文本組織規(guī)則和存在方式較之傳統(tǒng)文學發(fā)生了根本變化。標簽不再簡單地作為分類名稱發(fā)生在作品之后,而內化為網絡文學先在的文體意識和符號原則,并標記它與現實獨特的關聯方式。本文通過分析標簽的性質和運作機制,試圖發(fā)現它與爽感的聯結路徑以及網絡文學獨特的文本形態(tài)。

01

“類型”的多重語義:討論“標簽”的視野

標簽與商業(yè)性文學網站幾乎同時誕生,早在2001年“幻劍書盟”網站創(chuàng)建之時,它便是對規(guī)模龐大的書籍進行分類的主要手段?!皹撕灐逼鋵嵤恰邦愋汀钡淖痈拍睿斚赂鞔缶W站通常將類型作為作品的一級分類系統(tǒng),將標簽作為類型之下的二級細分標識。為更清晰地發(fā)現標簽這一文學現象所提出的新問題,有必要將其放在“類型”的概念史中予以考察。

“類型”是文藝理論史上一個歷史悠久且爭議不斷的概念,通用的英文詞是源自法語的genre,意為“體裁”,但英語學界對此遠沒有達成一致,還有kind,category,sort,class,specie,type,form,style等詞與之對應,足見其復雜和混亂程度。[5]總體來看,類型概念的含義和功能可歸納為三個層面:其一為文學作品的分類方式,從亞里士多德根據“摹仿所用的媒介”“所取的對象”“所采的方式”對諸體裁進行區(qū)分[6];到16世紀菲利普·錫德尼(Philip Sidney)將詩歌分為英雄、抒情、悲劇、喜劇、諷刺、抑揚格、挽歌和田園詩8種類型[7];再到資本主義市場化時代為迎合大眾口味而為小說劃分的千姿百態(tài)的類型,歷代眾家對這一概念各執(zhí)一詞。[8]其二,它有文學技法的指向,竹內敏雄將類型視為在眾多個體中提煉的“共同的根本形式”[9]。其三,類型中蘊含話語權力,讓-瑪麗·謝弗發(fā)現浪漫主義運動時期的類型概念具有反叛古典主義藝術權力宰制的力量,通過打破既有成規(guī),每一個類型的發(fā)明同時也是一種文化政治行動。[10]Miriam J.Johnson通過考察小說在數字媒介的創(chuàng)作與傳播方式,將類型小說(genre fiction)視為改變傳統(tǒng)書籍市場權力關系的新型權力話語。[11]

綜觀“類型”概念演變的大致譜系,不難發(fā)現這個過程存在如下變化和問題:

其一,作為分類屬性的類型概念具有悖論性。它帶有對明確性邊界和清晰標準的執(zhí)著追求,卻在實際發(fā)展中凸顯對這種明晰性的拒斥。韋勒克和沃倫試圖找到“不可再分的”“終極的”類型,但同時他們發(fā)現,現代類型理論更熱衷于尋找種類間共通的特性、共有的文學技巧和文學效用。[12]由此可見,當我們試圖向這個概念謀求分類方法時,勢必會遭遇使這一類型成為該類型而非其他類型的內在技術手段,而類社會關注型邊界的設立也無法規(guī)避技法的重疊,由此導致類型的大融合。

其二,類型是一個被社會文化語境建構的概念,其語義也被社會文化消解或創(chuàng)生??傮w來看,其適用范圍出現窄化和下沉趨勢:從最初的兼顧“體裁”和“題材”,亦即形式和內容[13],逐漸收窄至內容維度;從正典文學領域縮窄為通俗文學領域;從對史詩、戲劇、抒情詩等諸體裁的討論,縮減為專門針對“小說”體裁的討論。這個變化與資本主義市場的嶄新現實和消費主義的嶄新觀念密切相關。在市民階層崛起的歷史時期,內容細分的通俗性和趣味性取代了形式考究的精英性和審美性,類型被當作凸顯資本增殖與權力下移的概念予以簡便賦意。相應地,概念中故事分類的含義便遮蓋了文學技法和成規(guī)的含義。

其三,類型不僅是分類標準和技術手段,更帶有歷史目的性和文化政治功能。杰姆遜指出類型分野背后的歷史動因,即“生產方式及其文化表現形式的根本不連續(xù)性”[14]。讓-瑪麗·謝弗發(fā)現,古典主義時期的類型擁有固定的創(chuàng)作慣例和評價標準,也就是對權力階層規(guī)范性意志的執(zhí)行。[15]Ingrid Nelson和Shannon Gayk的研究指出,對類型這一概念而言,更重要的是慣例和成規(guī)得以形成的“生活世界”(lifeworld)和生命經驗,類型由此是特定時期的歷史目的在文學形式上的呈現方式。[16]

可見,類型是眾多話語交織而成的語義群落,并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主導性內涵。網絡文學中的標簽或類型,其實是市場主義、通俗主義和數字算法時代類型語義極致縮窄后的面貌[17],學界目前對它的討論也受特定文化話語結構的遮蔽。辨析這一概念語義的復雜演變,可幫助我們?yōu)闃撕灛F象找到合理的討論方位和思路:一方面,標簽攜帶著網絡文學獨有的新特點,但它也從未完全擺脫傳統(tǒng)類型語義的規(guī)約;另一方面,標簽雖然是通俗文學領域的舊現象,但它又以新的表現形式激活了已有的全部語義,并提出既有理論所無力解釋的新問題。

網絡文學標簽在傳統(tǒng)類型的基礎上標識得更加微觀、瑣碎甚至邊界混亂,不僅注明作品的趣味性,更注明趣味性的達成方式和趣味的嶄新樣態(tài)。相比于類型,標簽更緊密地關聯作品的創(chuàng)作模式,以及之所以會誕生這種故事的社會想象力。在這里,標簽已不再單獨指向分類方式或文學技術,而越來越呈現出將類型概念史上的全部語義集于一身的多異性面孔,這也就意味著我們要重新發(fā)現標簽當中被掩藏的文學成規(guī)、文化政治屬性與嶄新的社會現實經驗書寫等多重語義的爭斗,進而發(fā)現全新語義的創(chuàng)生過程。

在此視角下,網絡文學標簽直接指向“爽”這一文學新現象,它固然是一種分類方式,同時又因為“爽”的錯綜復雜而內在地是對清晰分類的違背,導致指涉范圍的重疊和名詞的瘋狂衍生。在對爽點進行細分的過程中,一套關于怎樣才能讓人“爽”、如何將“爽”組織進故事當中的符號機制蘊含其間。它是平臺資本機制和讀者消費市場對接的必然結果,更是特定時期的社會政治矛盾以及整個社會的潛在愿望的獨特表達形式??偠灾?,標簽景觀指向網絡文學文體形式的嶄新歷史目的。

02

作為分類方式的標簽:細分市場背后的爽感地圖

直觀來看,標簽是商業(yè)性網站以書庫形式呈現作品的一種必備分類工具,它將作品的看點直接呈現出來供讀者挑選。這意味著網絡文學不再通過抽象的藝術水準征服讀者,而以確定性故事模式的變現能力為第一追求。標簽所規(guī)劃的與其說是作品內容,不如說是作品背后的細分市場。事實上,這一現象早在改革開放初期文學市場出現之時就已存在,在傳統(tǒng)文學的陣營中分化出一批專門走向市場的作品,是為被嚴肅文學邊緣化的通俗文學。

通俗文學類型小說的標簽基本以故事的題材命名,如恐怖、言情、武俠、偵探、科幻等,為后來的網絡文學標簽提供了基本框架。邵燕君因此將后者視為前者的延續(xù),將其一并視為一套以滿足讀者欲望為目的且可被復制的成規(guī)。在這個基礎上,網絡文學新類型的誕生就被理解成讀者的欲望細分與新欲望的形成。[18]然而標簽在這兩個領域的文化邏輯已悄然轉變,關鍵問題不再是讓讀者上癮,而是讓讀者上癮的方式發(fā)生了根本變遷。這其中牽動的是網絡文學本體論意義上的形式目的,一種特定時期的生活經驗和社會政治矛盾正通過它尋求言說方式,網絡文學由此探索出獨特的經驗表達機制。

標簽的設置因網站風格而不同,但總體來看,它深入作品微觀的構成要素。比如晉江文學城的“萌娃”和“失憶”,一個是人物形象,一個是情節(jié)遭遇,單獨來看根本無法確定這是一個什么類型的故事。在這里,是類型故事之下的細微要素,而不是類型本身得到了強調。[19]這里存在一個有趣的矛盾:標簽以分類清晰的面目呈現自身,但并非以分類清晰的邏輯繁衍。晉江文學城將全部標簽分為結構特點、風格、金手指、背景、人設、劇情、經典衍生、二次元、輕小說等9個板塊,但其中不乏重疊部分,如“風格”板塊中的“腦洞”“虐文”“熱血”“反套路”,無法與“劇情”板塊完全劃分開來,帶有“劇情”色彩的“布衣生活”卻被歸置在“人設”里。起點中文網將邊界不明的“思路清奇”和“腦洞大”設置為兩個獨立的標簽,“謹慎”這類細微、抽象到幾乎無法成為單獨標簽的語詞也出現在標簽庫中。不難發(fā)現,有資格成為標簽的要素均能有效迎合讀者所認同的“爽點”,一邊是不惜造成分類的重復也要為相似的所指創(chuàng)造全新的能指,一邊是將哪怕不具備獨立條件的要素強行升格為標簽。在這里,“爽”成為網絡文學標簽系統(tǒng)生產擴張的支配性邏輯。

在商業(yè)手段背后,“爽”的社會文化邏輯充當驅動讀者買賬的隱秘動力,網絡小說必須清晰地告知讀者爽點在何處,才有資格獲取商業(yè)價值,這正體現當下社會竭力追求爽的精神癥候。網絡文學的“爽”不同于通俗文學的“趣味”或“快感”,它是由當下社會現實所生產的嶄新文化現象,后者追求的是欲望的滿足,前者則是對根本沒有改變可能性的被壓抑、被折辱的瞬間的重返,從中得到的不是欲望滿足的快樂(pleasure),而是與無意識和平相處的“享樂”(jouissance),在調動象征資源對卑弱無力的現實實施想象性掌控的過程中,擺脫被現實驅逐的、不可能實現的欲望所帶來的焦慮。簡言之,通俗文學為我們呈現了欲望在想象中實現的可能性,網絡文學則在想象性實現的表象背后,透露社會現實矛盾之不可解決的沉痛秘密。現實矛盾越是堅硬,越是爽得酣暢淋漓。[20]

標簽是確保讀者在浩如煙海的文字中精準地找到自己想要的“爽”的通關地圖,同時也是對身體中尚處潛伏狀態(tài)的“爽”也就是痛苦經驗的發(fā)掘和拯救。標簽凸顯網絡文學對爽感經驗的反應速度以及對爽感明晰化、確定化的強烈訴求,這也正是來自實在界無可名狀、晦暗不明的痛楚在象征界尋找妥善安置的訴求。吉云飛發(fā)現了類型系統(tǒng)中階層分層的政治屬性,各大網站數百個類型的龐大陣容,能夠滿足諸多階層群體的諸種愿望,這種分層正是“爽”的前提。[21]由此可見,標簽關聯著“爽”的社會政治層面的意義,即對普通人被壓抑的生命經驗的表達.

市場規(guī)律的激勵和網站的設計只能讓標簽系統(tǒng)得以成立,但它能變得如此重要且富有生產力,則是特定的社會歷史力量運作的結果。在這個意義上,標簽便不僅是通向“爽”的地圖,更是網絡文學通達創(chuàng)生“爽”的特定社會現實矛盾的獨特方式。通過對“爽”的瘋狂言說來指認造就對“爽”的執(zhí)著渴求這一精神癥候的壓抑性結構,這正是網絡文學的文體政治。

標簽不僅是對爽感的認同,更是對制造爽感的技術的覺察。它是一部作品的“主人能指”(the master signifier),為作品中其他符號規(guī)定意義指向,每個標簽雖然可以編織無數個故事,卻有一致的想象模式。這也就意味著這一主人能指乃是一種潛在的知識,是作者和讀者達成的共識,亦即實現相應爽感所必須采用的文學技法。標簽提示著網絡文學正將“爽”內化為自覺的文體意識,并形成較為固定的知識結構。

03

結構化的標簽:爽感客體化機制

如果我們將拉康的著名句式挪用到網絡文學與標簽的關系上,可以這樣來表述:在一部網絡小說誕生之前,它的標簽就已經存在了。讀者常常按照標簽鎖定、排除作品,作者也往往按照熱門標簽或自己擅長寫的標簽去創(chuàng)作作品。標簽越來越呈現出它的先在性,甚至說,標簽更深一步地關聯一部作品的情節(jié)安排和敘事模式,關乎一部作品的“爽”如何生成。

標簽當中存在大量有關“爽”的技法的語詞。比如“系統(tǒng)流”是指通過游戲系統(tǒng)的方式推進故事情節(jié),主角按照系統(tǒng)的要求做任務,也經常得到系統(tǒng)的助力;“諸天流”是指主角在電影、電視劇、小說等作品描述的不同時空往來穿梭;“凡人流”則將主角設定為平凡小人物,通過不懈努力獲得驚人成就。不難發(fā)現,這些標簽的背后其實是網絡小說的潛在“套路”,在人物身份、行動空間、故事走向等諸多維度為故事設置規(guī)則,通過規(guī)則的共識性為世界設定的幻想性注入真實感,直接影響讀者對故事的認同。例如,讀者很少對完全脫離現實的主角光環(huán)和金手指提出質疑,但會因世界設定、系統(tǒng)規(guī)則的缺陷而高喊不真實。一個故事被張貼這個標簽而不是其他,意味著這個故事遵守了這個標簽的敘事規(guī)則而得到承認。不同的標簽指向了嚴格區(qū)分的規(guī)則,即便是“快穿”與“無限流”這兩個均涉及主角不斷穿越的高度相似的標簽,區(qū)分都是很嚴明的:“快穿”更換的是不同的“世界”,“無限流”則始終在同一個世界更換“副本”,即規(guī)則和任務。此外,標簽還涉及情節(jié)的組織方式,“重生”文通常以逆襲反轉為情節(jié)架構,主角死后重生,原本遭受凌辱和剝奪,現在卻痛快復仇,這種架構決定了情節(jié)何時生變,何時反轉,何時高潮。又如“快穿”文中主角在多個世界穿梭的基礎設定,決定了它的情節(jié)是重復性的結構。

依此來看,標簽系統(tǒng)是一種內在化的寫作規(guī)范,是一種在文本組織方式和符號機制層面成體系、標準嚴苛的“知識”,這一點是網絡文學與嚴肅文學、通俗文學截然不同的新現實。嚴肅文學拒絕成規(guī)定式,以故事的獨特性、創(chuàng)新性為上品;通俗文學雖有成規(guī),但止步于對類型的塑造,并未精細至文本的組織原則;網絡文學卻圍繞作為文本組織核心的諸爽點,形成了一套嚴格細密的知識體系。寫作培訓班所教授的、人工智能寫作軟件所提供的,通常是相應標簽故事的基本脈絡、人物設定,這些都是這個標簽的基礎知識,也是千姿百態(tài)的故事得以衍生的基本結構。不妨說,這一結構已然成為網絡小說的一個客體化的現實機制,網絡小說文本的組織過程,正是根據一個結構客體去挑選內容的過程。有研究用東浩紀的“萌要素”來解釋網絡文學的獨特敘事機制[22],這固然可以發(fā)現網絡文學由科學主義視角下情節(jié)自然發(fā)展的宏大故事邏輯,向“要素取代情節(jié)”的拼貼邏輯的轉變,卻忽略了敘事形式的整體變革背后的文化政治意義。

弗洛伊德對自己的“植物學論著的夢”[23]的解讀顛覆了由“夢的顯意”深入至“夢的隱意”的闡釋思路,強調夢的結構以及各要素在結構中的位置和功能。夢的顯意中出現的前日經歷,被視為由夢按照欲望滿足的原則“挑選”出來執(zhí)行相應功能的“材料”。如果這個材料在前一天的實際生活中沒有出現或者以另一種形式出現,那么還會有其他符合這個結構性功能的材料被挑選出來,原本毫不相干的材料之間的聯系也是被回溯性地構建起來的。這就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夢的結構先于內容而存在,關鍵不在于將夢解讀為某種欲望的滿足,而在于要看到欲望客體的先在性,以及它將零散內容編織進客觀結構的轉義能力。

網絡小說與夢的表意機制極其相似,可以將標簽所牽涉的客觀知識視為當下社會集體欲望的結構。它的存在形式其實是特定歷史時期的“抽象性壓抑”[24]與個體在現實生活中所體驗的艱難與痛苦的形式投射在文本中的結果。換句話說,當下社會政治經濟的總體矛盾,構成了網絡文學欲望結構的“想象力環(huán)境”。于是,穿越諸位面的自由和掌握成功秘訣的全能感,便可理解成被禁錮在有限的社會空間里、對自己的人生毫無掌控力的卑弱感的反向表達;小人物復仇、逆襲的快樂,正是對階層律法之堅固性的覺察;對純粹愛情的瘋狂追求以及將其賦予拯救世界之神圣地位的狂想,正是用情感規(guī)則取代冰冷的叢林規(guī)則的嘗試。在這個意義上,標簽背后的寫作成規(guī)就成為對底層眾生被壓抑的微小經驗進行拯救的符號機制。它尊重的是痛點的爆發(fā)邏輯,而不是生活故事的摹仿邏輯,自然不存在傳統(tǒng)現實主義的宏大故事。網絡文學由此成為從“爽”出發(fā)、被“爽”挑選并按照“爽”的發(fā)作的模塊化形態(tài)進行拼接的文學形式。

04

文體化的標簽:網絡文學的爽體意識

標簽引領讀者準確地找到作品中的“爽”,同時也內在勾連“爽”在作品中的呈現方式?!八辈粌H是讀者的主觀感受以及作品的寫作目的,更是文本的客觀現實和寫作機制。在以標簽這一“主人能指”為核心規(guī)范建立表意文本的過程中,標簽所關涉的已不再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類型題材,而更深一步地關聯文體或敘事形式,這讓網絡文學的書寫邏輯與既有一切文學形式相比發(fā)生了根本轉變。

首先,是故事情節(jié)的模塊化。傳統(tǒng)文學的情節(jié)依照事件本身的線性邏輯展開,起承轉合遵循事態(tài)發(fā)展的自然規(guī)律,但網絡文學的情節(jié)衍生則取消了事件邏輯,由標簽所標識的爽感中心點和相應的高潮拼接而成,形成后浪推前浪的文本景觀。例如天蠶土豆的《武動乾坤》的整體情節(jié)就是主人公林動遭受挫折—發(fā)現秘寶—練功進化的重復性前進的結構。為了實現爽感,網絡文學總是通過“設定”來干擾故事主線。不二可樂的《末日:我打造無限列車》標簽為“現代詭秘”“系統(tǒng)流”“種田”“末世”“克蘇魯”“機甲”“輕松”“腦洞大”。主人公林現希望建設一列堅固無比的火車以實現末世逃亡計劃,然而末世圖景中根本沒有電力和燃料,按照現實的邏輯是無法開動火車的。作品則設定林現擁有“機械之心”這一異能,可以憑精力和意念來驅動火車,并且絲毫沒有引起讀者對真實感的質疑,而吞噬電器設備獲取能量、途中救人增加團隊力量這些行動要素和人物要素,則被編織進主人公按照系統(tǒng)要求闖關升級的行動序列中。

其次,是人物形象的角色化。在網絡文學當中,我們很難找到像包法利夫人、聶赫留朵夫、拉斯柯爾尼科夫這樣豐滿復雜的、作為客觀藝術臻品的人物形象。傳統(tǒng)文學注重人物性格的養(yǎng)成過程,將其作為審美對象細細雕琢;網絡文學為了實現爽感標簽化的目的,塑造人物的方式更偏向于主觀化而非客觀呈現,人物更像是在一套故事設定中游歷的“角色”,帶有很強的設定性。這種角色化的人物特別適合作為收集爽感的容器,讀者與人物的關系就仿佛玩家與游戲角色的關系,將自身代入角色化的人物中,去經歷他所經歷的一切。這就是為什么網絡文學能帶給人以前所未有的“貼身感”,并且它的“爽”能將我們的每一個細胞都調動起來。它正是由包裹著我們肉身的經驗碎片組建起來的文學形式,生活在最底層的小人物的感觸是它的第一視角。

此外,還有故事背景的世界化。標簽隱含著一套獨特的知識體系,網絡文學熱衷于為故事的背景、環(huán)境設立規(guī)則。傳統(tǒng)文學中人物的活動空間多為現實生活,文學書寫正是對現實生活邏輯與秩序的回應。但網絡文學無視現實秩序,一定要為故事創(chuàng)造一個現實思維所無法理解的“世界”及其運轉體系。這種空間轉移是網絡文學獨有的現實移置,在不受束縛的空間能實現不受束縛的爽,書寫與現實截然不同的世界也是從另一種角度接近現實的策略。

在這個意義上,標簽所標識的“爽”便不僅僅是內容上的快感,而滲透進網絡文學的文體形式之中。它正在從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塑造、故事背景諸方面全方位地替換傳統(tǒng)文學的敘事語法,使文本成為由各自為營的“爽”匯聚而成的有機組成物。

網絡文學由諸爽點各自衍生故事群落,隨之串聯成有機整體的標簽化寫作,與人工智能的寫作邏輯高度契合。當下,如何運用人工智能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前沿探索命題,并已實現百萬字長篇小說的初步成果。在人工智能寫作中,自然語言對大型語言模型的訓練和處理是最為關鍵的一環(huán),也就是人如何向AI發(fā)布恰當指令并引導它創(chuàng)作出符合我們預期的文字,于是“提示詞敘事學”成為人工智能寫作的根本特征,即提煉小說的人物特征、沖突設置、故事發(fā)展等基本敘事結構,作為操控AI創(chuàng)作的核心依據。在這個意義上,人類對小說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想象方式發(fā)生了歷史性反轉,不再由“神思”和主體對世界的理性認識構建一個完整精巧的故事,而是要素和結構先行,拼湊出多核心的模塊組合。網文寫作的“標簽”和人工智能寫作的“提示詞”異曲同工,在大型語言模型技術出現之前,網絡文學在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驗中已經摸索出預見性的敘事模式,并在當下與技術完美對接。學者王峰提到:“已經有不少人嘗試利用大型語言模型來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我的網絡寫手學生也告訴我,他們使用分段提示詞投入大模型來提供靈感,然后進行大量的修改,成稿之后再交給網站編輯。這已經是默認的網絡小說流水線?!盵25]

數字時代圍繞“標簽”或“提示詞”進行寫作的模塊化敘事方式,正在更新人們對小說和敘事的觀念。這種敘事方式不僅是技術的現實條件決定的,更內在地與當下社會的經驗政治學相契合。標簽和提示詞的模塊形態(tài),正是隨時綻放和熄滅的鮮活肉身經驗的存在形態(tài)。當下人們對敘事的核心訴求,不是傳統(tǒng)文學敘事所宣揚的科學主義的全知幻覺和揭露現實真理的理性宏愿,而是讓身體中最熟悉也最易被抹除的微小情感和感覺,得以被逐個承認并安放,這種訴求恰恰與人工智能的寫作倫理相得益彰。在這個意義上,標簽現象所提示的,不僅是文體意識的裂變,更是在人機交互寫作的技術背景下,小說和敘事本身構成性知識的重組。

本文注釋

[1]常方舟.網絡文學類型化問題研究[J].上海文化,2018(6):47-58,124,126.

[2]王小英,祝東.論文學網站對網絡文學的制約性影響[J].云南社會科學,2010(1):151-155.

[3]許苗苗.“網文”誕生:數據的權力與突圍[J].探索與爭鳴,2021(10):169-176,180-181.

[4]王玉玊.文學“世界”與基于數碼人工環(huán)境的文學敘事[J].網絡文學研究,2023(2):22-33.

[5]韋勒克(R.Wellek)、沃倫(A.Warren)的《文學理論》和韋斯坦因的《比較文學與文學理論》都專門對不同的術語進行了區(qū)分。前者稱,“我們可以把‘類型’(types)用作最大的范疇,把‘類型’(genres)用作種類(species),如悲劇、喜劇以及頌詩等等。”([美]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349.)后者則稱:“‘種類’(kind)只在說明主要的類別(戲劇、史詩、小說、抒情詩)時使用,而‘體裁’(genre)、‘形式’(form)或‘類型’(type)則用于文學的其他類型?!保╗美]烏爾利?!ろf斯坦因.比較文學與文學理論[M].劉象愚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310.)

[6][希]亞理士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3.

[7][英]錫德尼.為詩辯護[M].錢學熙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4.

[8]“類型”概念完全是舶來品,源于日語對英文type一詞的翻譯(劉正埮,高名凱等.漢語外來詞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4:205.)中國古代文論中與之相似的概念是“類”“目”“部”“體”等?!墩衙魑倪x》將詩類分22子目,既有形式層面的雜歌、雜詩、樂府,也有內容層面的游仙詩、哀傷詩、勸勵詩、詠史詩等?!段捏w明辨》中,詩以形式分為古歌謠辭、雜言古詩、近體歌行、排律詩、絕句詩等25種。(參考陳平原.小說史:理論與實踐[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9][日]竹內敏雄.藝術理論[M].卞崇道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81.

[10][法]讓-瑪麗·謝弗.文學類型與文本類型性[A].王曉路譯.[美]拉爾夫·科恩.文學理論的未來[M].程錫麟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414.

[11]Miriam J.Johnson,Digitally-Social Genre Fiction:Citizen Authors and the Changing Power Dynamics of Writing in Digital,Social Spaces.Textual Practice,2020:34(3):399-417.

[12][美]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230-232.

[13]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開篇便奠定了討論類型的基本框架:符號層面的文學技法,以及它所創(chuàng)造的形式層面的文學體裁。韋勒克、沃倫將文學類型視為對文學作品的分類編組,并指出“類型”必須同時考慮“外在形式”(如特殊的格律或結構等)和“內在形式”(如態(tài)度、情調、目的以及較為粗糙的題材和讀者觀眾范圍等)的雙重標準。([美]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228-229.)

[14]轉引自Ingrid Nelson,Shannon Gayk.Introduction:Genre as Form-of-Life.Exemplaria,2015(27):1-2,3-17.

[15][法]讓-瑪麗·謝弗.文學類型與文本類型性[A].王曉路譯.[美]拉爾夫·科恩.文學理論的未來[M].程錫麟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413.

[16]Ingrid Nelson,Shannon Gayk.Introduction:Genre as Form-of-Life.Exemplaria,2015(27):1-2,3-17.

[17]這一點網絡文學類型自身的變遷過程就可以證明。網絡文學平臺網站的分類經歷了由文學四分法向類型標簽化過渡的過程。原創(chuàng)文學網站最初采用過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的現代文學四分法,慢慢地,小說成為最受歡迎和最具活力的文體形式。

[18]邵燕君.傳統(tǒng)文學生產機制的危機和新型機制的生成[J].文藝爭鳴,2009(12):12-22.

[19]對小說進行不厭其煩的分類并非在網絡文學領域首次發(fā)生,晚清至五四時期的報刊亦將小說區(qū)分為數量繁多的類型。于潤琦曾統(tǒng)計,清末民初小說有“政治小說、軍事小說、教育小說、紀實小說、社會小說、言情小說、警世小說、笑話小說、偵探小說、武俠小說、愛國小說、倫理小說、科學小說、家庭小說、法律小說、廣告小說、商業(yè)小說、歷史小說、迷信小說、虛無黨小說、拆門黨小說等二百多種門類”。(于潤琦.我國清末民初的短篇小說[A].于潤琦.清末民初小說書系[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7.)針對言情小說,《月月小說》再分出俠情小說、奇情小說、苦情小說、癡情小說;而到了1914年《禮拜六》雜志創(chuàng)刊,又弄出哀情小說、怨情小說、艷情小說、懺情小說、慘情小說、災情小說、丑情小說、喜情小說和滑稽言情小說,等等。(參考常方舟.網絡文學類型化問題研究[J].上海文化,2018(6):47-58,124,126.)但無論多么細致,分類著眼點均停留在位于作品外部的類別層面,而不像網絡文學深入到作品內部的組成要素,這意味著二者分類邏輯有著根本不同。

[20]周志強.“處在痛苦中的享樂”——網絡文學中作為“圣狀”的爽感[J].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22(3):82-91.

[21]吉云飛.“爽”及其完成:網絡類型小說的存在方式[J].中國文學批評,2024(2):127-134,191.

[22]王玉玊.萌要素與數據庫寫作——網絡文藝的“二次元”化[J].文化研究,2020(1):70-86.

[23][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釋夢[M].孫名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164-172.

[24]周志強.抽象性壓抑與文化研究的中國問題[J].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28(2):5-9,157,2.

[25]王峰.提示詞工程:智能長篇小說的核心驅力[J].南方文壇,2025(1):6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