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朔方》2025年第3期|方磊:水下鏡像
來源:《朔方》2025年第3期 | 方磊  2025年05月20日15:37

我不斷下沉,潛入,隱深,91米的超長電動階梯以現(xiàn)代動能牽引著我,進入古遠的江下。徐緩沉潛中眼前飄過“今日水位152.1米”的電子顯示屏,紅色醒目像江心之處曠古的昭示。

最終我停落在水深40米處江水之中,幽閉的環(huán)形走廊,23個圓形窗口里透射著千年漂游而來的江水,被燈光照亮的水域洞天,亦真亦幻,石魚、書刻近在咫尺。“世界第一古代水文站”白鶴梁已永沉江底,再也不會浮出水面。

白鶴梁這道天然石梁全長1600米,平均寬度15米,因早年常有白鶴群集梁上,故名之白鶴梁。白鶴梁題記始刻于唐代廣德元年以前,165段題刻縱橫梁上。分布集聚在220米的中段石梁之上。其中還包括石魚18尾,觀音2尊,白鶴1只。白鶴梁原本是在造山運動中形成的,像一只俯臥在江中的巨鱷,東西向延伸,與長江平行,背脊高約138米,在三峽大壩蓄水前,比常年最低水位高出2至3米,隨著每年枯水期和豐水期的變化,夏隱冬現(xiàn)。

白鶴梁題刻千年以來,常年淹沒于水下,唯冬春季江水枯落時才露出水面。每當江水退去石魚顯現(xiàn),意味著一個少雨的枯水周期已然遠去,豐收在望,古語“石魚出水兆豐年”由此流傳。題刻記載了自唐迄今1200年間72個年份的枯水資料。白鶴梁猶如精準捕撈的鏡像,大陸上人世的氣象萬千,早已盡在水深江下有著千古觀照。

白鶴梁題刻以“無壓容器”原理,使其原址原貌原環(huán)境在水下依舊鮮亮活下來,現(xiàn)在我從橢圓視窗窺測,1200年流落的時間懸垂凝結(jié),仿若所有世事隱秘歸于滴水般的烏有,幽微光線之中見不到半點前程往事。江水肉眼觀測好似懸浮靜止,在燈亮的映照里,幽藍與淺綠交織,像黑夜睡在白晝中,又好似星云飛入夜空。從視窗之外良久凝望這68米被淹沒的封閉題刻,近在眼前的漫漫江水猶如白茫茫的流煙散淡優(yōu)柔,仿若漂游著云嵐深處的煙霧。

這千年緘默、開闊、內(nèi)斂、深徹的江水是慈悲的淵海,也是憐憫的汪洋。光影在江水之上幽幽閃動,仿佛廣袤的水滴無處不在,串接成流水充盈在我站立之外絲絲縷縷的空間,世塵除水滴一無所是。

可以懷想,古遠的某一天,整日的時間里鋪展著都是黃昏的光影,悠遠的江水寂寥而惆悵地流轉(zhuǎn),一只只白鶴此時站在自己荒涼的影子里,站在歷史煙云震蕩的余波里,白鶴在大小不一而足的題刻之間停落、躊躇、逡巡和飛騰,它們在歷史的筆墨里出現(xiàn)而后又抹去自己的縹緲的痕跡,白鶴一只只飛抵,又一只只遠行,它們身形掠過滔滔激蕩的江水,像歷史天空下黃昏里那些轉(zhuǎn)眼就無以辨認的影子,令江水的流轉(zhuǎn)跌宕更為沉郁、幽邃。又恍若在某一個午夜,有雨在滿壁的題刻間滴答滴答跳起,雨聲敲破了蒼山冷月的寂寞??諘绲囊箟粢矟u漸清新了起來,白鶴梁上形制種種、縱橫交錯的題刻吸納著雨水聲,如蛇行草上,露水微茫之中滿溢著清古的文氣。

如今在水下透過特制玻璃的窗口端望,這千古的江水宛若唐宋時天穹的流云,遼遠深闊,又像一幅鋪展開的水墨,沉潛在水中的題刻就是丹青里的山嵐峻嶺、村舍田園、隱士逸民......細膩端詳,這靜水竟有著幽微的波紋,那是絲絲入扣的歷史情節(jié),在水下清澈射燈的吹拂里,生發(fā)一種幻夢般的祥和和清明。時間在其中緩慢而來,徐緩而去。原以為這漫漫江水在封閉的“無壓力容器”之中是隔絕于世的,卻不覺發(fā)現(xiàn)時而有小蝦從題刻間跳過,小魚舒緩游弋題刻石壁之上,可以想見,其中這白鶴梁游域當定有肉眼望不見的浮游生物活在當下。

這些俏皮的生靈猶如從曠古的縫隙里垂落到當代的落葉,它們從告別到抵達,千年猶似一瞬。

白鶴梁題刻是大陸之上人間萬象的水下鏡像,朝代更迭,世相萬千、紅塵靄靄盡被其收納、捕撈。題刻記載了自唐宋以來大量官職名稱,顯露留跡地方官制的發(fā)展變化,尤其從中可知北宋善于利用熟悉當?shù)仫L俗民情和語言習慣的四川人出任四川地區(qū)官員。題刻文獻最大可能揭示了長江流域歷史時期的氣候、環(huán)境變遷,甚至管中窺豹可以縱覽唐代以來中國氣候顯影。北宋以來,長江流域大量枯水題刻,一方面與宋代士人及社會風氣相關(guān),一方面映射出氣候變化、人口遷移、民族關(guān)系的變動聯(lián)系愈加密切。甚至有史家認為除了流傳于世的史書記載,白鶴梁題刻完全可以看作為研究唐宋時期復雜民族關(guān)系和政權(quán)更迭的珍貴資料。

題刻上“雙鯉”各有三十六鱗,前雌后雄,溯江而上,雌魚口銜有代表神圣高雅與美麗純潔的蓮花,雄魚口銜有祥瑞其意的蓂草,宛若在水中游弋追逐。民間所傳“石魚出水兆豐年”的年代已無從稽考,但這種評判標的已深入人心。唐廣德元年763年,涪州刺史兼涪州團練使鄭令珪就在白鶴梁上留題,將石魚出水與否作為年歲豐欠、收成好壞的征兆。全部石刻約摸40%是明確將石魚出水與年歲豐兇緊密聯(lián)系的。江水枯石魚現(xiàn),視為豐年,這種樸素觀察水文與氣候、農(nóng)事關(guān)系的習俗代代相傳。后人還驚詫發(fā)現(xiàn),古人以石魚之眼作為測量水位標準,這與現(xiàn)代水文測量中舍利水尺零點竟是同一公理。

古時洪水枯水題刻絕非一個簡單活動,反映著整個人類社會的社會意識,單以題刻與社會觀念凸顯為例,從題刻的形成可以洞悉水文記錄與天人合一觀念、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希求。同樣,題刻主題映射出士紳民眾的思想、價值理念、行為規(guī)范;剖析國家、官府、民眾與水文觀測記錄之間的聯(lián)系,題刻給出了別樣的視角。由題刻,后人進一步探求出唐宋時期官民間溝通聯(lián)系的真實境況。古代農(nóng)業(yè)社會各社會群體的關(guān)聯(lián),在浸沒題刻的一滴滴水流里還原著古風世相。

白鶴梁是全世界延續(xù)時間最長、文字數(shù)量和記錄數(shù)目最多的枯水水文題刻,歷史、文化、藝術(shù)、書法篆刻價值世人矚目。梁上集聚了歷代300多位文化名人的詩文題刻;篆書、隸書、楷書、行書、草書諸體兼?zhèn)?,字體流派一應俱全,并存其中。

白鶴梁題刻是一部別致而特殊的歷史殘簡,無言講述著彼時風卷云涌里的人事天下?;細v史、核定地理,觀今昔語言文字氣度,閱千年歷史滄桑,萬象皆在其上。而在眾多題刻中格外集聚人目光的是清光緒七年(公元1881年),被譽為“書中圣手”謝彬題刻:中流砥柱。甘肅進士孫海同年所題“白鶴梁”三個大字,點劃有神。結(jié)構(gòu)端莊,既有氣勢縱橫、駿利沉靜的美感,又有渾融飄逸之意蘊。

?題刻中現(xiàn)存一則蒙文題刻,?音譯為“阿彌圖土薩塔”,漢文的意思是“生命的意義在于榮譽”,看來任何民族對于榮譽都是生命價值的最高追尋。?查史書記載,?這則蒙文題刻是元代西川副統(tǒng)軍劉思敬征服四川時所刻,?盡管這一論斷主要是推測,?尚未有確鑿證據(jù)支持,?但蒙元時期漢文化與蒙古文化交流與融合在當時卻是一處潛入水下的明證。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边@首《題秋江獨釣圖》是清初公認的詩壇領(lǐng)袖王士禎精妙別致趣味盎然的名作。1672年,這位38歲的大才人游歷至涪陵白鶴梁,或是驚賞于石魚細膩雕琢,抑或駭嘆以石魚察水文、氣象的奇絕,遂題寫了《江心石魚》:涪陵水落見雙魚,北望鄉(xiāng)園萬里馀。

三十六鱗空自好,乘潮不寄一封書。首聯(lián)“涪陵水落見雙魚,此望鄉(xiāng)園萬里余?!泵枥L了石魚在涪陵水落時出現(xiàn)的景象;頷聯(lián)“三十六鱗空自好,乘潮下寄一封書?!本毭枥L石魚的細微,三十六鱗是石魚的鱗片數(shù)量,也指代著人生歲月年華里的點點滴滴感念,詩人都愿以書信傳遞給思切的故鄉(xiāng)。

作為康熙帝偏愛的一代詩宗,王士禎是清初詩壇上“神韻說”的倡導者,論詩以“神韻”為宗,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作為詩的最高境界,強調(diào)意境淡遠,語言含蓄,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神韻說”一直貫穿始終,并風行當時詩壇數(shù)十年。也正是王士禎激賞鄉(xiāng)野村夫蒲松齡以及這位鄉(xiāng)村塾師那部看似滿紙風流,盛滿了欲念的《聊齋志異》孤憤中蓬勃的社會寓意、奇幻的文學美感,以致親筆點評,《聊齋志異》才由此聲名漸起,蒲松齡方為人知。

“此身天地一蓬廬,世事消磨綠鬢疏?!边@物我兩忘、豁然天地、大見性情的詩句正出自北宋“山谷道人”、“蘇門四學士”之首黃庭堅,這位“江西詩派”開山之祖的詩壇巨人、書法異才,仕途泥濘多磨,為官一貶再貶,暮年中的六年貶謫時光,他在白鶴梁所在的涪州(今涪陵)留下清澈久遠的生命印痕。1095年,黃庭堅被貶為涪州別駕,黔州(今重慶彭水縣)安置。古時,歲至半百生命已近日落西山,黃庭堅被貶至荒蠻邊鄙之地,親友無不痛惜,唯有詩人自己自建房舍、買田種菜、養(yǎng)花弄竹、縱情山水、與禽鳥相樂。

涪州城里有一惹眼的官妓盼盼,原是才藝雙全大家閨秀,因家道中落,父母遭構(gòu)陷而亡,盼盼命運陡轉(zhuǎn),被充官妓。黃庭堅慕名相會,一眼傾心,兩情相悅,二人常一起郊游、詩歌唱和。直到北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一天,皇帝傳旨,昭黃庭堅無罪回京,然而黃庭堅此刻身在黔州。涪州州官蔡賓對盼盼垂涎已久,接旨后要挾盼盼委身自己為妾,方可放黃庭堅回朝,否則將使黃庭堅擔慢君之罪。盼盼假意應承,要求蔡賓用涪州全堂儀仗為黃庭堅送行。蔡賓無奈應允。蔡賓派人將黃庭堅從黔州接回涪州,恰逢長江邊白鶴梁水位枯退,黃庭堅與盼盼神仙眷侶般游歷其上,興之所至,黃庭堅于白鶴梁上寫下“元符庚辰涪翁來”,寥寥數(shù)字,氣宇心態(tài)蓬勃而出。散淡率性的涪州生活,甚合黃庭堅心性,甘愿自稱是涪州一翁,而“來”字的書寫上面為“去”,下面是個“不”字。多年的為官貶黜,早已令黃庭堅對朝廷心生退意,對皇帝的召喚極不情愿。然而,這“來”字之書中的“不去”恐怕還有幾多是對盼盼不舍與眷念的情思。

圣命終究不可違,次日一早,黃庭堅在火炮連連,酒席盛宴的儀仗中、在與盼盼無盡的恩愛心語中登船而別。盼盼在送別的官船中佇立良久,待船行至三漩流水處,縱深跳江。恨意滿滿的蔡賓日后讓人把黃庭堅的題字鏟去,卻不料大雨傾注,河水高漲,不等水落,蔡賓貪污東窗事發(fā),被充軍嶺南。而水退之后,黃庭堅的題刻依然清澈鮮亮?!霸礁⑽虂怼背蔀榻癯Q梁的鎮(zhèn)梁之寶。

但在當?shù)胤街局校瑓s有一逆向世人認知的史學觀點,“元符庚辰涪翁來”七字是南宋紹興十八年(1148)至嘉定十三年(1220)間后人仿作,并非黃庭堅真跡?;蛟S黃庭堅與盼盼的琴瑟和鳴太過凄迷動心,這條當?shù)胤街局杏嘘P(guān)黃庭堅題刻的異論似乎并沒有被世人所認可。但這條題刻以史鑒今的光芒依舊,它足以證明在晚宋時期,當?shù)卦缫研纬伞氨睅r—白鶴梁”一日兩地聯(lián)動游覽路線,而北巖伊川祠正是宋蒙(元)戰(zhàn)爭時期北巖書院的院址所在。北巖書院由知涪州趙汝廩于南宋淳祐十一年(1251)恢復重建,知名學者陽枋曾講學于此,傳播易學與朱子理學。北巖書院分明成為晚宋戰(zhàn)亂時代維系一方斯文的精神家園。

白鶴梁題刻是深埋水下的“星空”,題刻的筆畫之間有人性的光輝,也有高古的節(jié)操,有恢弘的民族交融與時代延宕,也有穿越滄海橫流的歌吟與度苦。北宋清官一身骨傲的吳革因誓死反對張邦昌倚靠金扶持建立的政權(quán),慷慨赴死。宣和四年(1122年),吳革在涪州為官,其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深受人民愛戴。吳革在白鶴梁刻下了一段話:“《易》以包(通庖,廚房)無魚為遠民,民固可近不可遠。余牧是邦久矣,今歲魚石呈祥,得以見豐年,而知民之不遠也。”吳革題刻闡釋了他親近于民,為民所想,辦民所需的情懷,同時也驗證了“石魚出水兆豐年”的說法。

明正德五年(1510年),涪州知州黃壽在白鶴梁觀石魚并題五言律詩:“時乎鸞鳳見,石沒亦是豐。時乎鴟鸮見,石出亦是兇。豐兇良有自,奚關(guān)水石蹤。節(jié)用愛人心,胡為有不同”。他認為,如果老百姓遇到了清官,石魚沒有露出水面也是豐年,如遇到了貪官,即使石魚露出了水面也是兇年。豐與兇跟石魚是否出水是沒有關(guān)系的,而與為官者是否關(guān)心百姓密切有關(guān)。黃壽充滿哲思的觀念,直至今日仍舊顯得前沿、獨特、智慧而生機勃勃。

清嘉慶十八年(1813年),涪州知州張師范在白鶴梁鐫刻了一尾石魚,鐫刻技術(shù)精湛。時隔兩年(即1815年),他在石魚出水時又特意題詩一首:“石鯨自有形,躍入蛟龍宅。霖雨及時行,永顯濠梁跡”,盡顯一位父母官全心盼望百姓生活富足,歲歲豐收的殷殷期盼。

這片爛漫風致的水下星空銘記了唐、宋、元、明、清及近現(xiàn)代一千多年的字跡,雖經(jīng)水下千年時光浸染,仍字跡清晰。題刻縱橫交錯,篆、隸、行、楷、草諸書皆備。字跡之外,“張八歹石魚”“李寬雙魚”“董維祺石魚”“白鶴時鳴圖”等尤為珍貴的圖像亦在水潤華麗中熠熠生輝。

水下U型環(huán)形通道被浸潤在幽藍與翡翠綠交匯的色澤之中,像是阻絕了塵世大陸蕪雜的水晶宮,凝望過去使人滿心虛靜。如今這些沉入水下千年,披著微薄的光的題刻終于慢慢涼下來,陸地上幻相萬千,那些物事與人,它們看得太久,遠遁水下它們聽到比大地上更深闊的風雷。時間洪流中,那些陸地上遺落的生死人情現(xiàn)在于這千年的水下懸浮,那些死在陸地上孤獨里的時光在這千年的湮沒里死而復生。這些千年以來沉入水下的,閃耀著人之思想精魄的題刻,咽下了陸地的泥土和每一個黑夜。每一滴無息無慮的水滴里都映照土地上的愛和衰老。這沉入水下千年的題刻猶如粒粒清曠凈亮的星辰閃耀在拓落雄闊的歷史天宇之下,如今它們安然緘默于漫漫江水之中,以水滴不動聲色的浮沉和漂游敘述著人世的短促和自然的恒久。它們于水下的靜穆、澄明反諷著大地人間的行色匆匆、光怪陸離。天地不仁,千古江下的水波不興是對歲月最后的柔情,是對陡然人世最后的寬容。從水下仰望,大地只是水中的一處結(jié)痂傷疤。

透著特制的玻璃,在深水照明燈亮里,鋪展著題刻沉在水下的幽靜中,那足以直擊人心魄的是近乎于虛無的空寂。我觸碰不到水流,但銳利的冷澀感仿佛席卷過我的全身。游人以隊列的形式每隔15分鐘進入?yún)⒂^區(qū),在前后之間會有1分鐘的空隙,我特意幾次留在這1分鐘的空隙里,沒有任何其他人,沒有多余的聲息,耳邊空曠無聲,這樣的浩渺空蕩在潛深的江下是永恒的存在,在每個這樣無人走過的空隙中,我再次透過窗欄望著這些形制不同的題刻,它們被江水傾覆繼續(xù)著千年的沉沒,被永無止境的寂然懷抱。這短促的1分鐘里江水里的闃然是最深沉的慈悲,還原著大地之上紅塵萬象中萬徑人蹤滅的本相。仿佛這1分鐘里,我和世塵已然兩相忘,我也已屬于這千年廣闊水下題刻的浩大寂寥的一部分。

從觀賞回廊的終點視窗側(cè)望,與剛剛中間窗口窺見幽深清澈的江水不同,這里只見縱深而去的江水是一片混沌,像是命運的迷霧,又好似時間的荒野。白鶴梁沉湎在水流的幽懷中,迷離而高貴,神奇而玄妙。

返回時,我沒有等隊列,獨自一人從江心40米處再次乘坐91米電梯扶搖直上,我靜止站立但仍感受著提升中的輕微搖擺,仿佛瞬息里越過了歷史經(jīng)緯間的時序更替,已穿行千年春秋。我被時光牽引再次回歸陸地,映現(xiàn)眼眸的林木、山嶺、石橋、奔流的車、喧嚷的人、熾熱的陽光、遠飛的鳥群,一切都恍惚得迷幻虛擬。

三峽工程大業(yè)建設的必要性使白鶴梁從此已永沉水下,題刻將再也不會探出水中觀望這個人間。念及此,不禁心懷悵然。然而,若白鶴梁有靈,誰又能說這不恰是它的如意呢?千年荏苒,或許它本就不愿依附人世,唯有水滴的星空與莽野可以相期。避開人間征程的燈火炫亮和世俗繁麗,潛入水下恒遠的空靈、淡靜,這是否才更是白鶴梁更情愿歸去的原鄉(xiāng)?這看似寧寂卻是水流不絕的江下是空芒、是磅礴、是悄然流逝,也是生生不息。

從白鶴梁博物館背后遠望,滔滔長江水天一際,波光云影,仿佛以恒久、從容、故我、決絕的奔涌寄意這日夕勞忙的生活。此刻,我再次歸回這生色搖曳、斑斕迷離的陸地,歸回我那似是而非卻又無以言說的命運之中。望著眼前繁雜的人叢和物事,恍然中我感覺自己進入的是一個錯謬的人間時空,而世態(tài)的實相、本相靜定在白鶴梁千年沉入的水下。

【作者簡介】

方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金融作協(xié)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高研班學員;老舍文學院第五屆高研班學員(2024年度優(yōu)秀學員二等獎學金);北京“無規(guī)則”搖滾樂隊前貝司手。作品散見于《十月》《花城》《散文》《廣州文藝》《山西文學》《安徽文學》《福建文學》《山東文學》《詩歌月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諸多文學期刊。小說《走失的水流》被改編為電影《先人一縷》。有作品收入《2022年散文精選集》《2023年散文精選集》。出版發(fā)行小說集《銹棄的鐵軌》《走失的水流》、詩集《世事依舊》、散文集《光影》,傳記文學《繁星之下》《逐》《初心無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