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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維:未成詩佛的輞川
來源:北京晚報 | 鄒安時  2025年05月19日08:43

王維給人的印象是隱居山林的佛系文豪,他在自己的輞川別業(yè),創(chuàng)作了許多禪味濃烈的詩篇??蓪嶋H上,輞川時期的王維,在仕進和隱退之間,有著很多糾結(jié)的表達。王維篤信佛教,不意味著我們可以用清靜之心,理解他的每一首詩。

輞川別業(yè)

葉嘉瑩曾評價王維說:

仕隱兩得只是他外表的生活,在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很多矛盾的痛的,不過王維從來不把他的矛盾痛苦很真誠地表現(xiàn)出來。

王維的痛苦來自哪里呢?他為什么不通過詩歌抒發(fā)呢?

王維的宦海沉浮,首先以安史之亂為界,分為前、后兩段。安史之亂爆發(fā)前,他的官職不低,但相較于才能與抱負(fù),大抵可用“不溫不火”來形容。天寶十四年(755),安史之亂爆發(fā),至天寶十五年(756)六月,叛軍占領(lǐng)首都長安,56歲的王維,被叛軍囚禁并被迫接受偽職。肅宗光復(fù)長安后,王維因為囚禁期間,作《凝碧池》一詩表露忠心,加上其弟王縉的求情,最終免于處罰,官復(fù)原職。后來,王維60歲時官至尚書右丞,并于61歲時去世,葬于輞川。

安史之亂對于王維的佛教思想,也是一道重要分界線。安史之亂前,修佛是王維官宦身份之外,自己主動選擇的生活方式;安史之亂后,信佛是王維身心統(tǒng)一的追求,他更加親近佛教、看淡世事,正如《嘆白發(fā)》所言: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fā)變垂髫。

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安史亂后第二年、乾元元年(758),58歲的王維,施舍輞川莊園為寺,等同于放棄了輞川別業(yè)的財產(chǎn)權(quán),表露出他一心向佛的虔誠。據(jù)王維自述,輞川居所最早緣起于其母崔氏修佛的精舍,當(dāng)時母親喜歡住在山林之中,尋求清靜的生活,于是營造了這一居所。

王維自幼受母親影響,親近佛教,在自己初出茅廬、仕途受挫之時,都曾求僧問道,修習(xí)經(jīng)書,以至于后人有“詩佛”的雅號?!杜f唐書》記載王維:

在京師日飯十?dāng)?shù)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

(在京城時,王維每日供養(yǎng)十余名僧侶飯食,以探討佛理玄談為樂。居所內(nèi)別無他物,只有煮茶的鐺、搗藥的臼、誦經(jīng)的案幾、繩編的坐具而已。退朝歸家后,焚香靜坐,一心專注于參禪誦經(jīng)。)

安史之亂前,長期做官的王維,主要將佛學(xué)作為平復(fù)內(nèi)心的生活方式。對文人士大夫而言,禪思義理更像是一種疏導(dǎo)思想、充盈內(nèi)心的手段,不是避世清修,他們往往是在工作之余,進行體悟和修習(xí)。王維的前半生始終在仕、隱之間變幻身份,如果我們一味將“空無”的心態(tài)帶入王維安史亂前的詩歌,極易造成“理念先行”的理解弊端。

以《輞川集》為代表的詩歌,基本作于安史亂前,也就是王維44歲至56歲的這段中年時光。這一時段,王維長期在朝為官,50歲之前,輞川對王維來說,主要是工作之余的休憩場所。50歲當(dāng)年,王維母親去世,他居喪于輞川兩年,若以44歲王維營造別業(yè)計,這是他首次在輞川不間斷地居住。天寶十一年(752),52歲的王維官拜吏部郎中后,又開始了“長安-輞川”的間斷居住方式,直到天寶十五年(756)安史之亂爆發(fā),其間又是4年。以上軌跡說明,在超過十年的時間中,輞川別業(yè)都是一個工作之余尋求山水樂趣的小天地,而非徹底告別朝堂的隱居之所。我們以退朝休憩而非全然放下的心態(tài),來理解輞川時期的詩篇,更符合王維真實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未能忘情

王維在輞川前就已多次隱居,分別是28歲隱于淇上;29歲至33歲,閑居長安,直到張九齡再次提拔入仕;41歲隱居終南山,多有詩作。王維的隱居夾雜于他近四十年的仕宦生涯中,斷續(xù)而不斷裂。

正如魯迅所言:“登仕,是噉(吃)飯之道,歸隱,也是噉飯之道。假使無法噉飯,那就連隱也隱不成了。”(《且介亭雜文二集·隱士》)唐人多有在仕、隱之間徘徊的情形,而且即便隱居之后再去做官,也沒有明顯的抵牾之處或心理負(fù)擔(dān)。王維的仕與隱,不自外于這種通行的風(fēng)氣,他的“隱”沒有完全脫離宦海沉浮,更像是一種仕宦的間歇。

休憩的心態(tài)、仕隱的轉(zhuǎn)換,決定了輞川的另一個關(guān)鍵要素——人。

裴迪是王維的崇拜者和至親好友。在王維身陷囹圄時,裴迪費盡周折前往洛陽菩提寺面見王維,并把后來王維最重要的自證《凝碧池》公之于眾。王維在自己的《輞川集序》中明確說到“余別業(yè)在輞川山谷……與裴迪閑暇,各賦絕句云爾”。

顯然,王維與裴迪心有靈犀、情感至深。也能看出,王維在輞川欣賞風(fēng)景,有著陪伴和分享,沒有刻意避免人的痕跡。甚至,王維還給裴迪去信,邀請他常來輞川別業(yè)。

由于山水田園詩的緣故,王維給人的印象是縱情山水、疏于俗世的詩人。這種觀點想當(dāng)然地將自然與人世對立起來。一個人喜歡世俗的熱鬧,也喜歡純粹的自然,放到今天也不矛盾。更何況,王維喜歡與人交往,或者至少是與人交際毫無負(fù)擔(dān)的人,而若遇到自己欣賞的朋友,則更加直抒胸臆。

一部《王右丞集》,從質(zhì)量而言,山水詩當(dāng)屬翹楚;可從數(shù)量看,則是酬和詩與山水詩平分秋色(有些詩兼具兩種屬性)。王維與人交往、酬唱、送別的詩作,非常能體現(xiàn)王維的性格。唐人互相作詩本是文人墨客的慣例,任何一位唐代詩人,都或多或少有酬和詩存世??赏蹙S的酬和詩,三個特征較為鮮明:其一,不同人不同語,根據(jù)對方身份寫詩,而不是一味輸出自己的觀念。比如好友孟浩然落第歸鄉(xiāng)時,他意在勸說孟浩然享受耕讀之樂,不必為仕途而一時憂愁。詩曰:

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

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送孟六歸襄陽》)

在給另一位好友崔三赴任之前寄言時,用戰(zhàn)國魯仲連的典故勸誡友人功業(yè)尚未得到回報,切莫沮喪氣餒。詩曰:

路繞天山雪,家臨海樹秋。

魯連功未報,且莫蹈滄洲。《送崔三往密州覲省》)

其二,對于同一人,尤其是親密好友,往往贈詩多首,且多有根據(jù)情境的關(guān)懷。比如王維在好友丘為科舉落第、外地赴任、告別的不同場景中,分別表達了不同的感情,包括不甘、不舍與激勵。詩曰:

知爾不能薦,羞稱獻納臣。(《送丘為落第歸江東》)

今日又明日,自知心不閑。(《留別丘為》)

朝端肯相送,天子繡衣臣。(《送丘為往唐州》)

其三,王維與諸人的交往終其一生,即便在安史之亂后,仍多有給他人的贈詩,而且不改對人的共情與關(guān)懷。比如《恭懿太子挽歌五首》、《送楊長史赴果州》等。

所以,那個曾寫出“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王維,從未忘情于人間,他對人的命運有所關(guān)懷;同樣寫出“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王維,亦能在與人的交往中,感受著情誼的美好,獲取社交帶來的能量。正如他在輞川所言:“何人顧蓬徑,空愧求羊蹤?!薄藦奈磾_亂風(fēng)景,而是和他一起共享美景的同路者。

從有到無

據(jù)此,輞川的代表性詩篇,應(yīng)被置于這樣的背景重新審視——王維擅長也樂于與人交往,沒有把隱居當(dāng)成是解脫,而是仕宦生涯的美好間隙,此時他喜歡欣賞山水田園景致,卻未像安史之亂后,有著完全“放下”的佛學(xué)傾向。我們不能因為王維是“詩佛”,就一言蔽之說他遵循自然、詮釋物性。王維正是在輞川的悠游期間,逐漸展開了參禪悟道的心靈探索,并引發(fā)詩歌表達的變化。

按王維的思想進程,輞川詩可以分為兩種狀態(tài):“有人”與“無人”。常態(tài)的王維,與人分享自然,關(guān)注自然中的各種人,以“人”的視角審視和書寫自然;而在輞川有著新動向的王維,更關(guān)注“無人”的審美角度,“無人”的生活狀態(tài)。

先說最典型的“有人”之景,以“人”的行為或痕跡為詩歌意象,比如: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

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南垞》)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積雨輞川莊作》)

此外,還有以“人”為坐標(biāo),讓景物與人的視角具有一種潛在的互動關(guān)系,比如:

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來者復(fù)為誰,空悲昔人有。(《孟城坳》)

檀欒映空曲,青翠漾漣漪。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斤竹嶺》)

仄徑蔭宮槐,幽陰多綠苔。應(yīng)門但迎掃,畏有山僧來。(《宮槐陌》)

類似的詩句表達還有很多,這些作品很精彩,但不能說明王維在輞川時期的變化。更重要的是,王維在輞川,開啟了“無人”的生活體驗,詩歌具有了不關(guān)乎人的空靈之美。

結(jié)合之前分析,王維不討厭人、不拒絕交往,但他在年近半百時,應(yīng)當(dāng)在思索一個問題:無人的寂靜風(fēng)景和悠閑生活,到底與他所習(xí)慣的熱鬧人間有何異同。此時王維的心態(tài)最能見諸于他和摯友裴迪的交流中: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積雨輞川莊作》)

世事浮云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酌酒與裴迪》)

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這些詩歌明顯表現(xiàn)出,王維對于仕途世事的倦怠,他很想找尋另一種生活方式、存在狀態(tài)。除了裴迪多時的陪伴,王維開始注意到獨處狀態(tài)的感受,比如: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

由此,王維的思維方式從“有人”演進為“無人”。對于王維而言,這其實是一種難得的體驗,他特意強調(diào)“深林人不知”,其實是有意避開人來獨處。

接著,思維方式的變化,促成了王維的賞景感受從“有人”演進為“無人”,即不完全以人的視角來審視自然,令王維有了新的感悟。最能證明這一過程的對比,莫過于以下二詩:

結(jié)實紅且綠,復(fù)如花更開。

山中倘留客,置此芙蓉杯。(《茱萸沜》)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

《辛夷塢》是詩人在輞川才新近體悟到的狀態(tài),是通過“身處人世-疏離人世-隔絕人世”的路徑演進而來;《茱萸沜》只有前兩個階段,因為花仍然在以人的視角來界定自己的美貌,可到了《辛夷塢》,花不再在乎人的審視,而是獨自綻放,屬于一種無需他者證明的存在。不過,“澗戶寂無人”的“無人”也不夠徹底,仿佛還有“人”作為天然的參照物。

那么,王維詩中真正的“無人”狀態(tài),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有人但不關(guān)乎人”的體悟,體現(xiàn)于哪首詩呢?我認(rèn)為是《欒家瀨》: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fù)下。

明代顧璘曾評價道:“此景常有,人多不觀,唯幽人識得?!蓖蹙S作此詩時便是“幽人”,即不再以人間世俗的視角欣賞風(fēng)景,而是明白:在脫離人、隔絕人、沒有人的廣闊天地中,生命自然而然地循環(huán),人不是衡量萬物的尺度。至此,真正的無人之景,得以展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