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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1期|東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來源:《芙蓉》2025年第1期 | 東君  2025年05月23日08:03

接到一個電話:我這就過來,你給我等著。

他怔了一下,想問你是誰,對方卻已掛斷。

他不知道對方是誰,為什么要沖自己說這樣一番話,口氣里帶著一股要把人放倒的狠勁。他在記憶中搜索了一下近來遇到的人與事,好像沒有得罪過什么外人,也沒說錯過什么話。問心無愧,也就稍稍鎮(zhèn)定了一些?;仡^翻看來電顯示,對方手機號下顯示的歸屬地是本市。會是誰呢?一大早給我打恐嚇電話。他嘀咕了一句。妻子從被窩里伸出手來,說,可能是誰打錯了電話。不對,他說,打錯電話,現(xiàn)在如果反應過來,好歹也得跟我道一聲歉。他由疑惑轉(zhuǎn)為憤怒,根據(jù)原號回撥。對方已關(guān)機,他也就不加理會了。這一大早,接到這樣一個沒頭沒腦的電話,讓他的情緒莫名地變壞了。妻子伸出另一只手,摟住他的脖子,被子像波浪一樣拱起來,她似乎要把他再度摁進水里面。

不對,他坐了起來,對妻子說,不管對方是否打錯電話,我不能就這樣草草打發(fā)過去,我得讓對方給個說法。

算了吧。

既然對方說“我這就過來”,說明他已探明我的住址。

也許他打的是你的電話,去的是另外的人家。

沉默半晌,他又下了床。雙腿滯重,兩眼飄忽。那一刻,他察覺到墻上的木質(zhì)掛鐘竟出現(xiàn)了異樣:時針、分針、秒針……不對,居然少了一根。細看,少的是短針,也就是時針。為什么會少了一根時針?他很納悶。少了分針和秒針,大致還能判斷現(xiàn)在是幾點鐘;少了時針,分針與秒針就仿佛是在一個圓圈內(nèi)盲目地轉(zhuǎn)動。他不知道是這個掛鐘出了問題,還是自己的眼睛或腦子出了問題。有的問題,你不去關(guān)注或談論它,就不會成問題。沒有,哦,什么問題也沒有。他這樣對自己解釋。這個時辰,他通常會在小區(qū)對面的公園跑一圈,但今天上午他斷然取消了這項運動。他要坐在家中,等待那個說“我這就過來,你給我等著”的家伙。

你要吃點早餐?他轉(zhuǎn)頭問。不想吃,妻子說,只想再睡一會兒。他說,夢又不能當飯吃。妻子說,我的早餐就是夢,我是吃夢長大的。妻子張了張嘴,表明自己的舌頭上也有一股淡淡的夢的氣息。

桌子上有一瓶標有英文字母的藥,已經(jīng)吃了一半。

他正要打開冰箱取出做早餐的食材時,門鈴響了。

這么快?他隨手抄起一把菜刀,走到門口,一只腳往后挪了半步,重心就落在后腳??謶衷谑中某暑w粒狀分布。誰?他問。我。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是隔壁大嬸。他把菜刀換到左手,藏在身后。門虛掩著。隔壁大嬸遞上一個藍色塑料袋,說,幾天前你太太發(fā)微信給我,托我順便給她帶三斤生鮮雞爪,說是要做泡椒鳳爪,記得放冰柜哦。他打開袋子瞄了一眼,腦子里頓時浮現(xiàn)出美甲廣告里那些鮮艷欲滴的手指。好吧,他說,我會記得放冰柜。隔壁大嬸把頭探進來,略帶遲疑地問,最近怎么不見太太出門?他指著緊閉的房門說,她還在床上躺著呢。大嬸立馬接過話說,哎呀,是不是害喜病?恭喜恭喜。他只是微笑著,仍然沒有打算把門敞開。他跟太太不同,不太喜歡跟這些稱之為鄰居的人交往,偶爾在電梯口遇見,也只是露齒一笑,或搭上一兩句話,然后就是形同陌路。

隔壁大嬸走后,他在門角站了一會兒,感覺她好像并沒有走遠。他透過貓眼,瞥見她依舊站在消防門的位置,一副疑神疑鬼的樣子。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隨即聽見對面?zhèn)鱽黻P(guān)門的聲音。

他從客廳走到廚房,然后又從廚房走到客廳,就這樣像掛鐘里的那枚秒針一樣,拿著菜刀轉(zhuǎn)了幾圈。他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的東西,但異樣的東西似乎就在看不見的地方。

早餐還在鍋里熱著。他拿著刀叉,對著空盤子,切著想象中的面包。刀叉閃爍著寒光,讓他想起前陣子在手機視頻中刷到的一起連環(huán)兇殺案。兇手連殺了七人。從種種跡象表明,他殺人沒有明確目的,就是為殺人而殺人。他叫覃小勇,原生家庭有點復雜,其祖父、祖母以及父母均來自不同省份。他五歲那年,被診斷患有妥瑞氏綜合征,經(jīng)常會擠眉弄眼,抽動嘴角,有時還會發(fā)出一種豬啃槽的怪響。七歲那年,父母離異。九歲那年,他媽媽因為還不起高利貸,被債主暴打、羞辱一頓。覃小勇讀到初三就輟學了,從此外出謀生。

被覃小勇謀殺的人居然都是一些漂亮的女人,也就是他所描述的那種“讓人忍不住要回望一眼的女人”。其中一個就是他的初戀女友。殺她的理由簡單得讓人吃驚,據(jù)說是因為“她總是帶著純凈的微笑”。為什么兇手不能忍受那種純凈的微笑?據(jù)覃小勇自述,他們相處一段時間之后,她突然告訴他,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結(jié)束了。他很平靜地接受這個結(jié)局,但他每天還是照舊經(jīng)過她的理發(fā)店,有時隔著玻璃張望一眼,有時會進來打一聲招呼。每回聞到她頭發(fā)里危險的氣味,他就想提醒她,趕緊離開,趕緊。但她對眼前的人一無所知,總是保持著那么純凈的微笑。

她死在我刀下,活該。覃小勇說這話時眼角與嘴角習慣性地抽搐了一下。

面對純凈的微笑,覃小勇的腦子里出現(xiàn)了骯臟的想法。這是一名青年警察的描述。

視頻中還回放了這樣一個鏡頭,這名警察扭住了覃小勇的手,覃小勇沒有絲毫反抗。

他的目光落到覃小勇的手上。這雙手,纖細而白凈,哪里像一雙殺人兇手的手。他摁下了視頻暫停鍵,仔細打量,竟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形竟跟兇手如此酷似。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打了個寒戰(zhàn),仿佛自己就是那個真兇。

事實上,他關(guān)注的不是兇手的手,而是這雙手攜帶的一件作案工具。

警察抓住兇手后,收繳了幾件作案工具,其中包括一把匕首。但警察的說法有點神奇,他聲稱自己進入兇手租住的房間時,就感覺空氣里透出一縷血腥氣息,嗅覺告訴他,有什么家伙就藏在床后某個地方。警察進去一搜,果然從一個印花布袋里搜出了一把匕首。他還發(fā)現(xiàn),這把匕首上鐫刻著三個古雅的字:覃世堂。跟兇手同姓。這就引發(fā)了警察的好奇心。在審訊中,警察問,覃世堂是誰?兇手說,他不知道覃世堂,只知道這把匕首是祖?zhèn)鞯?。警察又問他祖上有誰叫覃世堂。兇手說,他父親上面的男人都死光了,他對那些“死鬼”(兇手的確是這樣表述的)一無所知。警察審訊完畢,就找了兇手的父親,出示匕首,讓他確認這把匕首的來源。兇手的父親承認,這把匕首的確是祖?zhèn)鞯?,而覃世堂應該就是他曾祖父的堂號,他原名叫什么已?jīng)沒人記得了。清朝末年,覃世堂就在北京的騾馬市大街開設了一家鐵鋪。有一天,一位姓黃的遠房親戚找到了他,要訂制一個大鐵罐。數(shù)日后,這名姓黃的遠房親戚過來取貨,隨行的還有一位儀表不凡的攝影師,姓汪。攝影師請覃世堂吃了一頓酒,還給他拍了一張照,作為回報,他回贈一把匕首。又過了數(shù)日,官府在后海北岸的銀錠橋下發(fā)現(xiàn)一個大鐵罐,里面埋有炸藥。誰都知道,銀錠橋是攝政王載灃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一旦引爆,必定發(fā)生大片死傷。清廷迅速派出警察,一邊布下疑陣,一邊在暗中偵查。警察根據(jù)京城內(nèi)的鐵匠所提供的線索,找到了騾馬市大街鐵匠鋪主人覃世堂,并拘捕了他;之后順藤摸瓜,找到了此次實施暗殺計劃的兩名主謀,姓黃的那位名叫黃復生,姓汪的那位就叫汪兆銘。有關(guān)這起刺殺未遂的事件,史書上已有記載,當然,細節(jié)方面各有出入。覃小勇的父親在新聞記者的追問下,還補充了一個史家不曾提及的細節(jié):當時,警察從汪某身上還搜到了一把匕首,而匕首上赫然鐫刻著“覃世堂”三字。因此,覃世堂即便沒有參與此次行動,也受到株連。他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鐵匠,因此就被當時的新聞記者或史家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警察為了查明這把匕首的真實來歷,竟聯(lián)系到了一位京城的文史專家。那位文史專家談起了汪兆銘當年與另外幾名熱血青年刺殺清廷大員的經(jīng)過,他認為,那次行動缺乏嚴密的計劃、周詳?shù)恼諔约皯獙ν话l(fā)事件的能力。后來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清廷大赦政治犯之后,汪、黃二人也因此獲釋,成為被世人追捧的英雄。尤其是汪兆銘,他的才華與氣度在當時曾被京城內(nèi)外的開明人士屢屢提及。

談到這里,文史專家拿起那把匕首說,雖然汪兆銘曾寫過“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詩句,但現(xiàn)在沒有史料可以證明,這把匕首跟刺殺攝政王的汪氏有關(guān)。坐在他身旁的一位文物專家對匕首做了鑒定,認定它確系一百年前所鑄,所用的材質(zhì)雖然并非什么上等精鋼,但刀鞘的確漂亮,是用鯊魚皮制作的,上面還分布著一些凸起的珍珠顆粒。

采訪畫面很快切換至覃小勇的父親那邊。覃小勇的父親說,他的曾祖父就是因為這起刺殺事件死在牢里的。他究竟怎么死的,無人知曉。他死了之后,也沒有人把他當作英雄。但據(jù)他祖父說,有一天,有個穿洋裝的人帶著一把匕首來到“覃世堂”店鋪,親手交給覃世堂的兒子(也就是講述者的祖父)。這個穿洋裝的人說,這是一位名叫汪兆銘的人出獄后用幾兩碎銀從獄卒那里贖回的,并托他送還“覃世堂”。但京城的文史專家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此事查無實據(jù),只能當作民間野史來看待。

覃小勇的父親并沒有認同文史專家的看法,他隨后談到了另一個與這把匕首有關(guān)的細節(jié):一九四O年,曾有一名留法學生找到他的祖父(也就是覃世堂的兒子)。他們談到汪兆銘變節(jié)一事,十分痛惜。覃世堂的兒子喝了點酒,跟他談及父親與汪兆銘的一次交集之后,就從佛龕后面掏出父親當年鍛造的匕首。那名留法學生看了,十分感慨,他說,這把匕首讓他想起荊軻刺秦王的匕首。他當場念了一首詩,還摔碎了一個酒杯。據(jù)說,當年就是因為這把匕首,讓那名留法學生引發(fā)了刺殺汪氏的念頭。

這些事,只是口傳,同樣沒有佐證。唯獨可以確證的是,“覃世堂”沒有把鐵匠鋪傳給后代,卻傳下了以“覃世堂”作為名號的匕首。

覃小勇說,他小時候就見過這把匕首。它就藏在家中的佛龕后面,從不示人,但奇怪的是,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似乎會向他發(fā)出某種神秘的召喚。有一天,他決定離家出走,就偷偷帶走了這把匕首。

覃小勇是在失戀之后才冒出了殺人的念頭。他先是打算在腦子里挑一個可以死的人。他把自己見過的人在腦子里回放了一遍,但都否定了。殺死一個拾荒的老人或一個街頭混混,也不足以讓他解恨。他為此猶豫了很長時間。最終,他還是在人群中認定一個可以死的人。

這個人必須是女人,而且,必須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他說。

你為什么那么痛恨漂亮女人?警察問。

我也說不清為什么,也許只是為了圖個痛快。

殺人償命的道理你難道不懂?

我懂。

你怕死?

誰不怕死?

既然怕死,又為什么殺人?

一個怕死的人越活越不怕死。

覃小勇談到“死”字,眼角和嘴角又抽搐了一下,然后就延伸出一抹詭異的微笑。他說,他活得越來越?jīng)]意思,最后連死都怕他三分。他要弄死自己。因此,他決定先弄死別人。如果弄死別人,他就可以死了。他接連殺死了幾個女人之后,居然還沒被抓,這就讓他感覺有點失望。他說,自己想死的念頭有多強烈,殺人的念頭就有多強烈。

殺人的念頭是很容易點燃的。他做了一個點煙的動作說,有時候,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打火機點燃的一瞬間,就會產(chǎn)生這樣一種沖動。

他把這個長達半小時的新聞視頻從頭到尾再看了一遍,漸漸感覺有些不適。早上吃進去的食物在胃里攪動,就像船在海浪里顛簸。他從餐桌邊站起來,神思有些茫然。一把匕首帶來的寒氣似乎可以穿透一堵墻,傳遞到手指間,擴散到整個房間;連桌面、地板都開始在燈光下微微波動。

有什么事就要發(fā)生?好像也沒有。他經(jīng)過臥室,打算進洗手間刷個牙的時候,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墻上的木質(zhì)掛鐘。

時針究竟是在什么時候消失的?

你說什么?

我說的是那根時針,它怎么就沒了?

她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眼鏡,但又放棄了。說話的聲音像是從夢里飄出來的。這掛鐘都成老古董了,你還在乎什么?時針沒了,時間還在呀。

她說得沒錯,時間還在,一點兒都沒走樣。他疑心自己早上接聽電話那一刻耳朵里出現(xiàn)了幻聽,以致把一個陌生人打錯的電話想象成恐嚇電話。這陣子,他一直失眠,白天還常常會出現(xiàn)恍惚的狀態(tài)。比如有一回,他看見妻子打著一把濕漉漉的雨傘回家,但外面明明是一片明亮的陽光。這些怪事接連出現(xiàn),又怎么解釋?

樓上響起了腳步聲,繼而響起關(guān)門聲。隨后,不知從哪個窗口傳來鋼琴練習曲的聲音。白天流淌夜晚的絮語,耳朵被溫柔以待。這一切都是真的,不像是幻聽。陽光被阻斷在窗簾之外也是真的。他突然想起,那個陌生人一大早打完恐嚇電話,就沒有動靜了,就像一條魚悄悄地游向大海,藏身之地無人知曉。而他直到現(xiàn)在仍然坐在屋內(nèi),一顆心懸著,無法被琴聲安撫。

這個點,她通常還在床上睡懶覺,而他應該已經(jīng)在公園的塑膠步道跑了好幾圈。他習慣于把手機系在胳膊上,就仿佛古代大將砍下敵將的首級之后,把斗大的金印掛在肘后。他很享受那種長跑帶來的身心愉悅。雙手與雙腿有節(jié)奏地擺動,能讓他感覺自己就是五線譜上跳動的音符。但今天他哪里都不去。

你都快睡醉了。他把手伸進被窩,還聞到了一個睡醉的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味。

你今天怎么沒打算出去呢?妻子問。

今天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打算出門。

如果那個人真的要找上門來,你會怎么辦?

你以為我是個膽小鬼?

你的胳膊這么細,抵擋得住?

你看看,比我讀大學那陣子粗多了。

他是在一場刻骨銘心的失戀之后認識她的。那時,他的手看上去比女生還柔嫩、白皙,手背分布著淡藍的靜脈,十指纖長,指甲近乎透明,微微帶點粉紅。有一次約會,他們相對坐著。她突然用一種溫柔的口吻提出了一個怪異的要求:我能試一下你的腕力?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手真柔軟。

你也是。

他們相持不下,就以平手收場。

他后來是以入贅的方式住到她家。這套房子,包括幾件值錢的家具和墻上那個古老的木質(zhì)掛鐘,都是岳父岳母贈送的。二老住在另一個小區(qū),他們看上去不像是老夫老妻,而是兩個孤獨的老人。她跟父母很少來往,偶爾會通個電話,言語不多。婚后三年,他對她疼愛有加,彼此間也算包容。在他眼中,她即使有缺點,也跟臉上的雀斑一樣可愛。

為什么你今天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她問。

是嗎?他把她的身體扳過來。

一把鋒利的匕首突然出現(xiàn)在鐘表的圓盤里。這是怎么一回事?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匕首又消失了。你在看什么?她在他的身體下面問。沒看什么,他一邊滿不在乎地說著,一邊在她身上花了點力氣。

不行就算了。她說。

他癱軟在床上,而她已穿上睡衣,坐到了化妝鏡前。經(jīng)過精心修飾的指甲在她臉上不停地晃動。在他看來,仿佛有十條爬蟲在爬著。他去浴室沖了個冷水澡,順便把地上、水槽周邊的頭發(fā)清理了一遍。她說她煩惱的時候頭發(fā)就會大把大把地掉落,日子久了,她又開始為掉頭發(fā)而煩惱了。每回他都會在她梳頭或洗澡之后進入浴室,用紙巾把這些頭發(fā)撿起來,放進一個白色塑料袋,掛在一個不太顯眼的角落里。他要讓她看看,她有多少肉眼可見的煩惱。

掛鐘用憂郁的、近乎呆滯的目光注視著他。他坐在沙發(fā)上,點燃了一支煙,而她正在用一支新口紅。他注視著煙頭的那一點紅,和她唇邊的口紅,想說點什么。

有些場景好像是剛剛發(fā)生的,又像是很久以前發(fā)生的。他不能確定。

午后,他們各自點了一份外賣。吃畢,他去洗手間刷了個牙。因為無事可干,他又去洗手間沖了個冷水澡。他是一個愛干凈的男人。話不多。表情淡漠。他坐在客廳的按摩椅上,妻子則斜倚在長沙發(fā)上。

他拿起手機,開始發(fā)微信。她也拿起手機,開始發(fā)微信。

后天是我們新婚三周年,你想訂哪家餐館?

后天,怎么會是后天?后天我一整天都開會,晚上還要加班。

真沒情趣。

他發(fā)了一個尷尬的表情包。

她背上一個小挎包,決定出門。她說,我要參加一位同事的周末派對。他問,不會碰到那個打過你主意的前同事吧?她朝他翻了個白眼。但他沒有介意(或是裝作沒有介意),他愿意把翻白眼視為目光向內(nèi)轉(zhuǎn)。當她把手放在門把手上的時候,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從身后抱住了她的腰,把鼻子埋進她垂及肩窩的發(fā)叢,來回蹭著,隱約嗅到了一股危險的氣味。再試一次。他央求。算了吧,她說,快把你的手松開。他使了點勁,箍得更緊了,好像只要她執(zhí)意轉(zhuǎn)動門把手他就會把她的身體連同整扇門拖到臥室里去。

這是一個有月的夜晚。他吃過飯后就坐在飄窗的窗臺上看月亮。整整一個夜晚,他看月亮就像看電影,那里面也是有內(nèi)容的。

他沒看見她在黑暗中走動,但他依稀能感覺到她在黑暗中走著,她一直在走著、走著,把黑暗帶到他心中。他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有多黑暗,但他能感覺黑暗正在那里一層層堆積。她就在一層又一層的黑暗中走著。

他打開手機,再度確認那個恐嚇電話是真實的,但隨即做退一步想,那個人也許是某家公司的推銷員,每天工作任務繁重,精神壓力大,周末一大早起來心情又不好,因此就想隨便找個陌生人,隔空喊話,發(fā)泄一下內(nèi)心的情緒。大概就是這樣吧。

然而,哪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誰能保證自己的情緒一直跟桌板一樣平穩(wěn)?他走進洗手間,關(guān)上門,坐在馬桶上,越想越來氣,于是又打開手機,把那個電話號碼記下來。

報警電話接通了,他對警察說,有一個人揚言要在今晚上門干掉自己,目的不明,身份不詳,但他可以確定那人手里有一把匕首。

打完電話,他一下子又變得恍惚起來,甚至擔心自己的身體會突然失去重量。在警察趕來之前,他有足夠的時間再沖個冷水澡,把自己弄得干干凈凈的。洗完澡,他又開始刷牙。他的牙刷在嘴里來回刷著,像是在拉小提琴,拉著拉著,節(jié)奏感就出來了。于是吐出了輕快的泡沫。

警察來了,他打開了房間里所有的燈。

警察問,你一個人住?

不,兩個人。

另一個人?

她就坐在沙發(fā)上呀。

沙發(fā)空蕩蕩。

警察的臉色驟然變得凝重起來。他們在屋子里搜尋了一遍。一名警察從浴室里找到了個白色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團長發(fā);另一名警察從冰柜里拎出了一個藍色塑料袋,里面裝著紅紅白白的凍貨,有一個類似手指的東西從袋子里伸出來,指甲是殷紅的,好像還滴著血。

他跟一盞吊燈對視著,并且發(fā)現(xiàn)另一個自己就倒立在天花板上。

【作者簡介】

東君,主要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兼及詩與隨筆。結(jié)集作品有《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虛先生在烏有鄉(xiāng)》《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立魚》《面孔》等,另著有長篇小說《浮世三記》《樹巢》。曾獲郁達夫小說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