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帶轉動
夏天總讓人慵懶。用勺子挖半顆鎮(zhèn)在冰箱里的西瓜解渴,吃櫻桃,或是什么事都不做,只是靜靜地聽一盒磁帶。聽的時候,要把手機擱在遠遠夠不到的地方,并將筆記本電腦合上,但手里可以握著一盤磁帶,一邊聽,一邊嘩啦嘩啦地晃動它——某種聽響兒的樂趣。
小時候,十一二歲吧,就開始愛上磁帶。你說它像花一樣賞心悅目嗎?我想,并不??晌揖褪窍矚g它,像別人喜歡變形金剛、恐龍那樣喜歡它。作為一種記錄聲音的載體,小男孩哪里懂什么存儲介質,就只是喜歡那個扁平的長方形塑料小盒子,一放進錄音機,就能發(fā)出奇妙的音樂聲。
記憶里,自己親歷的首次家電購買,是父親托熟人買回來一臺銀灰色的雙卡錄音機。它四周鑲嵌著一圈核桃色的木框,矮矮的四條腿托起了當年在記憶中很大、很長、很重的機器。在右側的B倉,磁帶門里放著一盤贈送的帶子,接通電源,按下播放鍵,喇叭卻不響。奇怪!父親一陣忙活,這瞅瞅,那看看,甚至用手去拍它幾下,就像是對待接觸不良、信號不好的電視機那樣簡單粗暴。我則翻開說明書,對著許多不認識的漢字,在一張圖例上,看見位于錄音機正中央位置的一個圓形按鈕,它的意思是,A與B兩個倉,如果想聽哪個倉的音樂,需將按鈕調到對應的刻度線上。于是我跟隨直覺的指引,用手將正指向左側的按鈕掰到右側,伴隨著“咔嗒”一聲,喇叭里突然傳出刺耳的音樂,唱道:“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由于音量旋鈕已擰到最大處,震耳欲聾的音樂把我和父親嚇了一大跳,然后倆人相視而笑。
那個時候,在家鄉(xiāng)小城赤峰,賣正版磁帶的地方只有兩家新華書店的音像柜臺,還有一個位于四門市鐘樓旁的電器行。每逢大年初二,除夕夜中央電視臺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盜版歌曲磁帶,便會出現(xiàn)在小城一些邊邊角角著急營業(yè)的小店鋪里。商家門外的喇叭高聲播放著兩天前才能在電視機里聽見的歌曲,似乎在招徠如我這般等著用壓歲錢買磁帶的小顧客。
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1993年,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在小城熱播時,大街小巷到處飄蕩著那幾首熟悉的旋律——黃梅戲的唱腔,以流行歌曲的新方式演繹出來。演員在劇中,演著演著就唱起來,好新奇,好古怪,又好感人。街頭巷尾,電視原聲帶的盜版磁帶鋪天蓋地。它們多半被老板直接攤在一張打開的行軍床上兜售,十盤磁帶一個包裝盒,然后成盒整齊地碼在床上,氣勢蔚為壯觀。轉眼,當年的男老板如今早就變成大爺了吧。別的不說,我都已人到中年。想起那會兒,手里攥著攢了許久的零花錢,盯著滿床我都想占為己有的磁帶,斟酌再三,才會小心翼翼地買下一盒。時間飛逝!三十多年,一晃,倏忽而過。
一盤小小的錄音帶,帶體大都透明,有的也會五顏六色,有的則呈黑色或是象牙白,但無一例外都有兩個圓形齒輪,其中一個的四周被磁帶條纏成一個圓圈,另外一個則空空如也。磁帶中間有一個小舌頭,小舌頭底下擱著一個小鐵片。將磁帶放入帶倉,按下播放鍵,磁頭頂在小舌頭上,磁帶勻速轉動,先前空空的那個齒輪逐漸被裹上越來越多的帶條。當它纏滿,A面播放完畢。你可以取出,翻過來,繼續(xù)聽B面;也可以倒帶,重復聽A面。不知“90后”“Z世代”知不知道“倒帶”為何物?畢竟,如今通過手機任意一款音樂App聽一首歌,簡直易如反掌;可以勾選模式,選擇重復播放還是隨機播放;沒有耐心聽完整首,也可以拖動滑塊直接到副歌部分聽它的高潮。音樂,在串流媒體上,早已顯現(xiàn)出非線性。而作為相對線性播放的磁帶,音樂在這個看得見摸得著的有形載體上被記錄、播放甚至抹除,一切卻都有跡可循。
年少時,我外表乖順,內心實則有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沒日沒夜激烈地跳躍著。那股無以名狀的能量,就像是反復沉睡又蘇醒的野獸一樣,在每個少男少女的內心橫沖直撞。為了平復心境,我選擇在音樂中讓它流向靜默。我知道,大多數(shù)男生會選擇用籃球、足球、田徑或是武術。正是在那個獨自摸索著長大的年紀,我領悟出溫柔的力量,即便磁帶里正轉動著一首撕心裂肺的搖滾樂,但那就像是一支柔情似水的抒情歌曲,讓人神奇獲得輕輕微笑就有力量的超能力。
后來,我擁有了一臺磁帶隨身聽,黑色的,沒有牌子。放學回家后,我塞著耳機,趴在寫字臺上邊聽歌邊做作業(yè)。一個孤僻的、不愛張開嘴巴說話的初二男生,每一天的心事,都被一卷卷轉動的磁帶無聲串聯(lián)。它們多半是空白磁帶,貼紙上還用鉛筆標記著“英語課文朗讀帶”。它們的確是學校發(fā)的用來學習外語的課外磁帶,只是我常把上個學期使用過的磁帶,用那臺雙卡錄音機錄滿我所喜愛的歌曲——有《蓮花爭霸》《蜀山奇?zhèn)b之仙侶奇緣》《倚天屠龍記》《小龍人》《再世情緣》《家有仙妻》《新白娘子傳奇》這些電視劇的主題歌與片尾曲。
在街巷上到處亂逛,一個人尋找一盤盤心儀的磁帶,這是青春期的獨有記憶。每個人大概都會對自己喜好的事物上頭,我從不認為,沉浸在安靜的音樂之中,與在運動中流汗有什么本質區(qū)別,更談不上孰優(yōu)孰劣。所有這一切翻江倒海的青春涌動,都是力比多在釋放能量?;蛟S很沉默,或許很狂躁,或許這兩者兼而有之,就像是一只胡亂扇動翅膀、到處撲騰的蛾子,只為把這些過剩的能量一一釋放掉。
倘若你仔細觀察生活,便會知曉,雨停了,鳥就會重新鳴叫,發(fā)出嘰嘰喳喳、啾啾的宛如哨一般的鳴響。我想,那可能是新雨后,鳥的歡然。磁帶被聽歌的人放進帶倉,吱吱扭扭地進行機械轉動,音樂從喇叭里流淌出來,空氣里飄蕩著連接聆聽者情緒的因子——可能是一個個音符,也可能是蕩氣回腸的旋律,或激揚,或纏綿悱惻。聽歌的人不言不語,心卻早已千言萬語。
我成長于磁帶盛行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當時以為磁帶會像家中的彩電、冰箱一樣,經歷尺寸大小、外觀設計、功能提升等各種改變;沒想到,它有一天會直接停產,退出歷史舞臺。
如今再聽老歌,聽的已不僅僅是歌了。我也清楚地知道,倘若我想讓時光倒流,只需讓磁帶再一次輕輕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