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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2025年第5期|陳勝樂:白裁縫
來源:《散文》2025年第5期 | 陳勝樂  2025年05月21日08:06

白裁縫叫白生,在塘上很有名,大家都叫他白師傅。

裁縫是個好職業(yè),哪家要做衣服了,就把他請到家里,好酒好菜招待,還按“點工”收費,日不曬、雨不淋,不用肩挑背扛,與那些烈日下的社員相比,無疑滋潤多了。

白生是個瘸子,很愛面子,從沒穿過補丁衣服。每次出門,必把衣服熨得皺褶分明,嘴唇上涂一層油亮的豬油,就像女人出門前,把嘴唇涂得紅紅的一樣。

塘上的人都知道他把豬皮當口紅,只是礙于面子,嘴里不說破。

“白師傅,你嘴油光光的,又吃肉啦?”

在那年月,吃肉是很奢侈的事情。

在白生看來,面子比肚子重要得多。雖然吃不上肉,但面子還是講的。嘴唇上抹點油,鄰居以為你吃了肉,這就足夠了。

塘上是個狹長地帶,綿延十多公里,居住著近百戶人家。這里曾經(jīng)有一個大水塘,所以又稱“塘沖”。

白生的家在“塘街”上,也就是塘上最熱鬧的地方。

塘上的人計時只看太陽,祖祖輩輩靠的是日影投射、太陽升落的“日晷”舊法。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也沒有“現(xiàn)在幾點鐘了”的概念,全靠墻上的“木匣子”有線廣播,只要早上《東方紅》、晚上《國際歌》一響,就知道該起床、該睡覺了,比雞公準得多。

白生最近買了個小鬧鐘,讓塘上的人大開眼界。

鄰居圍了上來:“白師傅,你提的什么???”

有的想摸一下,白生說:“只能看不能摸,怕摸壞嗒?!?/p>

白生提著鬧鐘在塘上四處溜達。圍觀的人多了,他就擰緊發(fā)條,讓鬧鐘“叮當”響起,把大家嚇一跳,再神秘地說:“這是洋貨,今后看點就不用看太陽、聽廣播了?!?/p>

鄰居們起床后,就過來問:“白師傅,幾點了?”

他看了看,高聲說:“三點八十三?!?/p>

鄰居們很疑惑,早飯還沒吃,太陽還沒出呢,這是個什么時間?

鄂西物資中轉(zhuǎn)站在塘上設有一個分揀點,主要職責是儲存供銷物資,分發(fā)到各鄉(xiāng)(村)供銷社。附近的村民把這個點稱為“中轉(zhuǎn)組”。中轉(zhuǎn)組的負責人叫郝銀。附近的人叫他郝組長。找他,不用“憑票”,還可買到緊俏貨,價格比供銷社便宜。

白生帶著老婆玉蘭找到了郝銀。

“我想買幾丈布?!?/p>

郝銀一看是附近的白裁縫,就爽快答應,不僅布票沒要,而且還每尺便宜了一角錢。

郝銀說:“久聞白師傅手藝,我要縫套衣服?!?/p>

“好,我不要工錢。”白生說完掏出隨身帶的尺子,要給郝銀量尺寸。

郝銀又說:“我們現(xiàn)在要招個做飯的,包吃住八塊錢一月,介紹一個行不?”

玉蘭一直坐在旁邊,聽老公和郝組長說話,低著頭不吭聲。聽說要招個做飯的,而且工資很高時,就趕緊站了起來。

“我行不?”

郝銀盯著玉蘭看了一會兒,說:“會做飯不?”

“嗯?!?/p>

玉蘭原在礦上做飯,白生在井下挖煤。后來礦上出了事,就隨白生回到塘上。兩人在一起幾年了,只是沒辦結(jié)婚手續(xù)。

白生和玉蘭是在礦上認識的。

那天白生乘罐籠出井后,把一個女的撞倒了,還把她腦殼磕出了血。

這個女人叫玉蘭,隨丈夫從貴州來到礦上,一直在食堂里做零工。

玉蘭比白生大兩歲。兩人就這樣“撞”到了一起。

出事的那天,白生剛下井不久,就發(fā)現(xiàn)煤壁滲出暗紅色水銹,井內(nèi)出現(xiàn)“掛汗”,煤巷里發(fā)出“咝咝”叫聲。

“透水了,快跑。”

玉蘭的丈夫是個老礦工,一看要出大事,拉起白生飛身往洞口跑。

還沒跑出多遠,就聽“轟”的一聲,白生感覺被猛地推了一把,等回過頭時,才發(fā)現(xiàn)玉蘭丈夫不見了。

這次事故使玉蘭失去了丈夫,白生也成了“瘸子”。

白生從小學得一手好藝。父親去世后,他不想子承父業(yè),覺得當裁縫沒出息。聽塘上的人說,到河南挖煤一天能掙十塊錢,挖一年夠吃一輩子。

但令白生沒想到的是,大錢沒掙到,還瘸了一條腿,他只好帶著玉蘭,還有她的女兒稅稅,黯然回到塘上,操起裁縫的舊營生。

白裁縫不同意玉蘭到中轉(zhuǎn)組上班,總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

玉蘭說:“工資這么高,做飯也輕松,比做裁縫掙得多?!?/p>

又說:“我不上班可以,你每月給我錢?!?/p>

這話戳到了白生痛處。

當裁縫的確掙不了多少錢,只是糊口。白生拗不過,只好同意玉蘭到中轉(zhuǎn)組去上班。

玉蘭下班后,偶爾帶些芝麻餅回來,說是郝銀給女兒稅稅的。有時兜里還揣一小塊肉,回家做給白生吃。

玉蘭說這是她做飯時私藏的,郝銀不知道。

肉是很貴重的東西,有錢,也買不到。

裁縫鋪沒布了,白生說:“買兩丈布回來,帶絨的那種?!?/p>

玉蘭晚上回到家,把布遞給白生:“這是處理品,沒要錢?!?/p>

白生再沒話說了。

女兒稅稅放學后,喜歡跑到中轉(zhuǎn)組玩,那里不僅有肉吃,還有香香的芝麻餅。最近玉蘭下班很晚,母女倆留在中轉(zhuǎn)組過夜,幾天幾夜沒回過家。

一晃到了臘月,白生忙了起來,趕制新衣服的多了,接他上門的排起了隊。

做一件衣服一般五角一塊不等。偶有腳尖的婆婆找上門,懷里揣著幾個雞蛋,怯怯地問:“攢了五個雞蛋,能做件褂子嗎?”

“能?!?/p>

白生心里清楚,雞蛋五分一個,一件褂子工錢八角,這明擺是個虧賬。他接過雞蛋和布料,拿出尺子,在小本子上逐一記下身長、肩寬、袖長、腰圍的尺寸,把布料上下抖動幾番,然后平整放到布臺上。

“婆婆,那我動剪子了啊?!?/p>

白生說完,就動手用粉筆在布上畫線。

塘上的人說:“白裁縫眼睛真厲害,不用尺子就裁得準,只要他眼睛一‘搗’,衣服就蠻合身?!?/p>

白生一條瘸腿把縫紉機踩得飛快,紉針像雞啄米似的,排料、剪裁、鎖邊、配零料、燙粘、合襯、合縫,然后開扣眼、釘扣子、縫墊肩、鎖褲邊。一只燒炭的熨斗,嗞嗞地冒出白煙。

這是白生最快樂的時候。

新衣做好后,白生把裁下的零碎布屑捧到婆婆手里:“這些您留好,等幾年打補丁用?!?/p>

陸大爺做了條新褲子,由于湊不出一塊的工錢,一直在這兒掛著。每次他拄根棍子,佝僂著背,在裁縫鋪徘徊半天,把新褲子摸了又摸,嘴里念叨著:“這是我的褲子……”

來的次數(shù)多了,白生心里不是滋味,就取下來說:“褲子您拿走,工錢免了?!?/p>

陸大爺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兒,才抹著眼說:“白師傅是個好人,等明年挖了藥材,就把工錢送來?!?/p>

塘上的人說,陸大爺一輩子沒穿過新衣服,這次好不容易在山上挖了點藥材,賣的錢卻只夠換布錢。

陸大爺穿上新衣服沒多久,就悄然去世了。一塊錢圓了陸大爺?shù)膲簦炝怂簧男脑?。白生覺得這是他做裁縫以來,做得最心安的一件事。

玉蘭最近常常夜不歸宿。

白生感覺到,最近鄰居看他眼神有些異樣,晚上來串門的人也多了,進門就問:“媳婦回來了嗎?”

昨天他走了神,把布料裁錯了,還把燒紅的烙鐵放在布上,“嗞”地把剛做好的新衣服燙煳了一大塊。

這還是白生做裁縫以來第一次失手。

玉蘭晚上回到家里,“哐當”一聲關上門,趴在床上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起來。

白生蒙了。

原來玉蘭發(fā)現(xiàn)女兒懷了孕,就質(zhì)問郝銀:“是不是你干的?”

見郝銀不吱聲,玉蘭抄起菜刀就砍了過去。

刀砍偏了,郝銀嚇得不輕,奪門而逃。

塘上的人憤憤不平:

“這個姓郝的該殺,砍了竹子掰筍子,把母女倆都禍害了?!?/p>

“白生不僅瘸腿,還缺心眼?!?/p>

玉蘭發(fā)瘋到處尋找,可就是不見郝銀的影子。

白生血撞腦門,罵道:“我殺了這個畜生?!?/p>

鄂西物資中轉(zhuǎn)站總部在漢口。他把刀往兜里一裝,坐上到漢口的班車,發(fā)誓要親手宰了姓郝的,提頭回來見玉蘭。

白生提著刀往院子里沖的時候,保衛(wèi)科的人一擁而上,把他綁了。

第二天,玉蘭被傳喚到派出所做筆錄,稅稅也被送到醫(yī)院去做檢查。

一周后,白生被釋放,回到塘上“等結(jié)果”。

兩個月后得到消息,郝銀因為盜竊和流氓罪,公審后從重從快,被拉到刑場槍斃了。

玉蘭沒見到郝銀的人頭,就頭往墻上撞,把一壺煤油潑到頭上,一頭扎進了熊熊的灶膛里……

此后,塘上的人就再也沒見過白生了。

前不久我回到塘上,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看見一個婆婆正瞇著眼專注地穿著針線。陽光之下,皺紋像波浪一樣,在她臉上蕩漾。

聽說婆婆姓白,是貴州白家灣人,我突然想起白生,就問:

“四十年前,塘上有個姓白的裁縫,您認識嗎?”

婆婆搖了搖頭,一臉茫然。

裁縫聊如此,熨貼那堪知,一切都恍如隔世。

裁縫是個古老職業(yè),從“女奴,曉裁縫者”,到“裁剪縫綴之事”;從作坊里“縫人”,到位尊薪優(yōu)的私人訂制;從“一手落”到生產(chǎn)線。而時光亦如裁縫,利落地剪去你曾經(jīng)的尷尬,再慢慢地縫合上所有的支離。

【陳勝樂,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原三峽文學雜志社負責人、宜昌市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宜昌市小說學會副會長。在《當代文壇》《文學評論》《文藝研究》《學術(shù)界》《作品與爭鳴》《西部文壇》《文藝爭鳴》《文藝理論研究》《南方文壇》等期刊發(fā)表理論文章;部分文章被《新華文摘》《散文選刊》《國家哲學社會科學文獻中心》和大學報刊轉(zhuǎn)載。文學創(chuàng)作見于《民族文學》《作家》《山花》《作品》《芳草》《長江文藝》《青年文學》《青春》《小說林》《長江叢刊》《青年作家》等刊物;獲湖北省政府文藝獎。出版《散文美學概論》《當代散文新思潮》《新世紀作品與爭鳴》《散文研究與思考》《中國散文美學綜論》等理論專著及文學作品集十三部?!?/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