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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花 饌
來源:光明日報 | 錢紅莉  2025年05月20日08:52

多年前,去云南,飛機遭遇強烈氣流,顛簸得胃里翻江倒海。

晚餐時分,禮節(jié)性地枯坐桌前,未動一箸,直至上了一碟菊花,仿佛一位天外來客拯救了我。是黃菊,肥美的葉片上水珠閃閃,略拌一丁點香醋。那碟菊花太過寒素,乏人問津,被我獨一人饕餮一空。

至今仍感謝那碟涼拌黃菊,它用一股奇異的藥香氣制服了胃中的濁氣。末了,滿口清氣不絕。

我家附近的商場有一家做酸菜魚的餐館,每次打包一份回家時,店家總會給一小盒黃菊,到家后撒在湯上。川味菜肴免不了麻辣,菊花想必是用來去火?

數(shù)次去云南,總可以吃到芭蕉花。云南山中多樹,也多芭蕉。隨便扛一根長柄工具,去到深山,將紡錘一樣的芭蕉花苞鉤下,剝?nèi)ネ鈱訋灼暇G相間的老葉,清洗干凈,切成細絲,撒薄鹽,揉出苦澀的汁液。烈火涼油,熗炒十余秒,起鍋前撒一撮紫蘇葉,滋味清新,口感脆爽。

有一年暮春,去廣西賀州,吃到了南瓜花釀。廣西多雨、濕潤,田間地頭隨意栽幾棵南瓜秧,月余,葳蕤一片,滿天滿地盛開粗樸的黃花。南瓜花分謊花、母花。謊花摘回,花心塞入肉糜,隔水蒸熟,再加高湯燴一燴,起鍋前,勾薄芡。一朵花入嘴,香糯軟滑,口感奇絕?;ń?jīng)過高溫的淬煉,依舊保持脆嫩的口感,又吸附住肉糜的香氣,別有滋味。

南瓜花亦可素食。整朵花拖一點兒雞蛋糊,現(xiàn)炸現(xiàn)吃,酥脆中尚存一股植物的清香之氣。一碟油炸南瓜花,配一碟花生米,坐小河邊。三兩好友,有話無話間,呷一口酒,拈一朵花、一?;ㄉ住槐被貧w線午后的陽光籠著,一直坐至夕陽歸山,真是吃出了天地之閑。這樣的日子總歸少,令人懷念。

廣東人喜愛用木棉花煲湯。濕熱的天氣里,一朵朵殷紅的大花,自枝頭墜落。若是起得早些,可見紅花帶露。倘多得一時吃不盡,拿一根縫衣針,引長線,把花串起,晾干,日后慢慢享用。

雞蛋花同樣可食。有一年在深圳,見到一種美麗的樹——緬梔子,又名雞蛋花,一種落葉小喬木。枝粗壯,葉互生,呈長圓狀倒披針形,頂生聚傘花序,五片花瓣呈螺旋狀散開,瓣邊白色,瓣心金黃,有香氣。緬梔子原產(chǎn)于美洲墨西哥、危地馬拉等國,在中國的許多南方地區(qū)均有栽培。

緬梔子多種在庭院、公園。當(dāng)我們經(jīng)過它時,花落了一地,惹人憐愛。欣欣然地,手上小心地捏著一朵雞蛋花,看著,聞著。因為它,南國的空氣里總蕩漾著難言的芳香。雞蛋花可煲湯,可油炸。然而,如此美麗的花,吃它,真是不舍。

暮春時節(jié),槐花大面積盛開,古詩不虛:春槐一夜雪如堆。

我家門前的小竹林中有一棵高大的槐樹。前些日子,見一位老人捏著長竹竿,想去鉤槐枝。豐碩的花蕾一串一串,總將自己掛在高枝上。老人夠不著,真是沒奈何。忽然,一夜大雨,翌日晨,落雪滿地,又經(jīng)春陽曝曬,所有的花都將自己緊緊卷起,一堆堆地瑟瑟于地磚上。倘有工夫,掃起,洗凈,隔水蒸,便是一碗槐花干?;被ǜ煽诟蟹睆?fù),異于新鮮槐花,多了一重陽光的馨香。

近來,菜市一直有槐花苞售賣。一日,煲了一罐豬骨湯,加火腿、胡蘿卜,臨關(guān)火前,突發(fā)奇想,洗一把槐花丟進去,大火燒開,熄火。舀半碗,幾顆槐花晃晃悠悠于湯面,是和平日不一樣的鮮香。湯飲畢,余香渺渺,庸常生活似乎也有了詩性。

有一回,看美食紀(jì)錄片《味道中原》。

一對老夫婦蟄居河南深山。暮春時節(jié),終于盼到遠嫁的女兒回娘家。老父親天不亮就進了山。做什么?打槐花。老人身手敏捷地攀上槐樹,挑花串最盛的樹枝,折斷,丟下。他用巨大的塑料布兜住花枝,深一腳淺一腳,一路辛苦地挑回家。老伴接過花枝,坐在門前的陽光下,將槐花一串串地捋下,用山泉水沖洗。

這邊舀面、和面、醒面、搟面……末了,團出一只只肥胖的槐花包子。白鐵鍋中蒸熟,夾到大瓷盆里,堆得小山般,端給女兒。女兒顧不得燙,一下將包子掰成兩半,槐花依然是鮮亮的銀白色。她的兩腮被槐花包子塞得鼓起。父母站一旁,看著女兒滿足的神色,難掩喜悅。那一刻,叫人慨嘆童年味蕾記憶的不朽。

再過些日子,便是端午了,又到了梔子花開的時節(jié)。這獨特奇崛的白花,也是我的生辰花。雖說梔子花可食,但我更愿意敬畏地供著它。每年,都會拿出家里珍藏的杯盞,一朵朵養(yǎng)在清水中。甚或夏日帳里也要掛一朵,夢境里遍布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