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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紗》:真正的光芒,在跋涉于泥濘中的腳印里
來源:文匯報  | 閆紅  2025年05月07日08:42

毛姆寫于100年前的小說《面紗》里,瓦爾特發(fā)現(xiàn)妻子凱蒂出軌后,說了這么一番話:

“我知道你愚蠢、輕浮、沒有頭腦,但是我愛你。我知道你的目標和理想既庸俗又普通,但是我愛你。我知道你是二流貨色,但是我愛你……”(注:本文所引《面紗》均為于大衛(wèi)譯本)

聽了就不知道他要干嘛。說是示愛吧,沒見過這么冒犯的示愛;說是精神控制吧,一連串的“我知道”,卻給了對方免責的可能——你早知道人家一塌糊涂,弄到這一步豈不是咎由自?。?/p>

倒更像一種痛苦的自省。他自認為是一流人物,卻以一種可鄙的軟弱愛上一個“二流貨色”;現(xiàn)在“二流貨色”背叛了他,他愛而不得,恨而不能,他拿自己沒辦法。

那么瓦爾特真就是一流人物嗎?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老琢磨自己是幾流就有點不太入流。真正的一流人物沒閑功夫去想誰一流誰二流。況且人都是在發(fā)展變化中,此一時彼一時,他并不永遠一流,凱蒂也并不永遠二流。

凱蒂是個美人,她母親比她更了解這一點,從小就對她耳提面命,要她萬不可大材小用。凱蒂將一朝嫁得金龜婿當成終極目標,可惜運氣不佳,遇到的人非老即窮,她數(shù)年苦心經(jīng)營,顆粒無收。

母親漸漸焦灼,明里暗里告訴她,再不抓住青春的尾巴,就會變成婚姻市場上的爛白菜。雪上加霜的是,她平平無奇的妹妹手疾眼快抓住一個適婚對象,眼看就要在她前面嫁人。

在女人以嫁人為業(yè)的年代,嫁得太晚是很沒面子的事?!栋谅c偏見》里面,最先嫁人的迪莉婭在姐姐們面前得意洋洋,她母親也以她15歲就結(jié)了婚為榮。而凱蒂已經(jīng)25歲,她很怕在18歲的妹妹的婚禮上做女儐相,瓦爾特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

這個年輕人是細菌學家,在香港工作,回倫敦度假。他總出現(xiàn)在她所在的舞會上,曾有人向她介紹他,她沒記住。他后來只好重新做了自我介紹,凱蒂感覺到他愛上了自己,但對她來說,這個人可以忽略不計。

他臉龐雖英俊,但身板單薄。最主要是跟他相處不太自在,他“目光有些呆滯,落在什么上面就死死盯住,這是一雙充滿好奇、不太討人喜歡的眼睛”,表情總有些諷刺,不具備快樂的品性。

瓦爾特向凱蒂求婚時,她感到匪夷所思,她從來沒有過跟他結(jié)婚的想法。但他笨拙地向她表白,她被打動了。笨拙意味著剔除技術(shù)的加持,孤立無援赤手空拳地愛著你,凱蒂問他:“如果我就這樣草草答應(yīng)嫁給你,你什么時候能跟我結(jié)婚?”

她也是太著急了,當然,這也得怪她媽?;楹?,凱蒂才發(fā)現(xiàn)和瓦爾特在一起比她想象的要難。

瓦爾特對她關(guān)懷備至,客氣殷勤。扶她下車,替她開門,進臥室前會敲門,看她走進房間,他會站起身。在街上與她偶遇,他會脫帽致意。

凱蒂卻覺得哪里不對,他太刻意了,讓她不自在。親密關(guān)系中的他也有點古怪,狂熱,充滿激情,有點兒歇斯底里,還多愁善感。

凱蒂不懂他,瓦爾特也無意于讓她懂他。他不愛和她交流。比如下雨天,凱蒂說:“真是大雨傾盆啊。”她希望他能隨便回應(yīng)一句。但他不說話……她又重復(fù)一遍?!拔衣犚娏恕?,他回答,臉上帶著深情的微笑。他不想惹她生氣,不說話是因為沒話說。

瓦爾特先生,您說每一句話都要言之有物有的放矢嗎?人說話有時候不過表達一種在場感,希望自己被感知,然后得到回應(yīng)。熱戀中的人,有的沒的總能說上很多。瓦爾特不想感知凱蒂的靈魂,他不可救藥地愛上的是她的外表,用眼睛看就可以了,她說的話在他看來沒有信息量,生理性地不想回應(yīng)。

他說為了向她靠近,他也要裝得像個傻瓜。顯見得,他不喜歡那個時刻的自己,她的靈魂之于他,是不得不接受的買一送一,他更希望,她作為安靜的物品存在。

也許,他不是一個人。已婚女人都懂。

他以為他們可以永遠保持這樣一種穩(wěn)定,寵溺她,也忽略她、糊弄她。但凱蒂遇到了查理,沒有戀愛過的她立即和這個花花公子干柴烈火。此事敗露,瓦爾特要凱蒂和他一起去霍亂正流行的湄潭府,這意思就是“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婚姻有互相忠誠的義務(wù),但出現(xiàn)問題也有懲罰性退出機制。瓦爾特只要提出離婚,在那個以男權(quán)為主導(dǎo)的社會,凱蒂就會無路可走,他用不著放這樣的大招。

瓦爾特是真的想死。在湄潭府,他以殉道者般的熱情撲在工作上,當?shù)睾jP(guān)的副關(guān)長沃丁頓說:“如果有哪個人能夠單槍匹馬阻止這場可怕的瘟疫,這個人就是他。他診治病患,清理整座城市,想方設(shè)法凈化飲用水。他從來不在乎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每天要冒20次生命危險?!?/p>

修道院的修女們對他非常信賴,視他為英雄。幾乎所有人都愛戴他,這愛戴也感染了凱蒂。

不得不跟瓦爾特一起前往湄潭府的她,一開始嚇壞了。她不想死,卻被拖著拽著離死亡越來越近。直到她真的看到死人,那種好像從來沒有活過的死人,她對于生死有了切實的感覺。她看到那些求“道”的法國修女,看到沃丁頓和一個中國女子帶有某種犧牲的愛情,舊有的價值觀被顛覆了。她加入看護孤兒的工作中,在這份工作里找到了價值。

她對沃丁頓說:“我覺得自己就像個一輩子都住在小池塘邊上的人,突然間看見了大海,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但心里又充滿了喜悅。我不想死,想活下去,于是感到一股新的勇氣。我就好像那些老水手,起航駛向尚未發(fā)現(xiàn)的海洋,我的靈魂渴求未知的一切?!?/p>

她重新審視瓦爾特,對他充滿崇敬之情之外,居然為他的自我摧殘感到不值:

“一個愚蠢的女人犯下通奸之過真的有那么要緊嗎?瓦爾特明明百般聰明,卻無法分清孰輕孰重。因為他給一個布娃娃裝扮了華麗的長袍,把它安置在圣殿里供奉起來,隨后發(fā)現(xiàn)布娃娃里面填充了鋸末,他便無法寬恕自己,也不能寬恕她。他的靈魂撕裂了,他一直活在一種虛假的構(gòu)想之中,當真相擊碎了幻象,他便認為現(xiàn)實本身也被擊碎了。”

這話由她來說,似乎有點無恥,但這確實是事實。世界如此廣闊,像瓦爾特這樣的“一流人物”,為什么要困于幻覺,不放過別人,也不放過自己呢?

借用心理學家卡羅爾·德韋克的理論,瓦爾特所持有的是固定型思維,認為人的段位屬性是固定的,時刻都想證明“我是誰”。他總在找自己的坐標,一旦發(fā)生偏差,就會產(chǎn)生深刻的自我懷疑,驚怒到想要自毀。

與其不同的是成長型思維,他們知曉這個世界在無盡變化中,應(yīng)對方式是“愛它如它所是”,在變化中不斷自我調(diào)整,自我成長。被瓦爾特認定為“二流貨色”的凱蒂恰恰屬于這一類。

凱蒂成長于一個“空心”的環(huán)境,家庭成員互不相愛,彼此都拿對方當工具人。她習慣了把活成別人羨慕的樣子當成人生目標。但是,在被查理放棄,被瓦爾特報復(fù),不得不前往煙瘴之地后,她觸到生命的本質(zhì),生出求道之心,從而獲得新生。

固定型思維會將人帶向死亡,成長型思維才能讓人不斷地自我更新。

瓦爾特最終還是感染了霍亂,對他來說這也許是求仁得仁。他死前留下一句話:“死去的那個是狗?!?/p>

這話出自英國詩人奧利弗·戈德史密斯的諷刺詩《瘋狗挽歌》。詩中說一個“善良的人”收留了一條流浪狗,狗發(fā)瘋咬傷了人,人們以為人會死去,但最終“死去的卻是狗”。凱蒂和沃丁頓討論這句話,不得其解。這里強作解人,也許,那個“人”是瓦爾特的“超我”,那個“狗”是瓦爾特的“本我”,他認為他的“超我”領(lǐng)養(yǎng)了他的“本我”,用貌似崇高的方式放縱了自身欲念。

他對凱蒂由愛生恨再到報復(fù),卻讓自己沉溺于痛苦只求一死的全過程,是超我和本我團結(jié)協(xié)作的結(jié)果。如果他對超我不是那么自負,對本我不是那么放縱,就不會有這人間慘劇。

彌留之際,糾纏著他的本我終于死去,他看清這一點,說明他也不再活在超我的空殼里,回到了自我。

凱蒂跟他走的是相反的路,從本我出發(fā),一步躍升至超我,再經(jīng)過磨煉,回到自我。小說里有個情節(jié),瓦爾特去世后,凱蒂從湄潭府回到香港,禁不住查理的勾引,與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凱蒂對自己惱恨到無以復(fù)加,然而正是這個情節(jié),將凱蒂的成長夯實。人不可能立地成佛,總是螺旋式上升。下墜不可怕,只要能夠迅速清醒過來,認清自我,繼續(xù)前行。

凱蒂將女兒看成自己的重生:“我要培養(yǎng)女兒,給她自由,讓她靠自己的力量獨立于世。我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愛她,撫養(yǎng)她長大,不只是為了讓某個男人因為很想跟她睡覺而供她吃住,養(yǎng)她一輩子。”瓦爾特若聽到這番話,還會像本文開頭那樣形容她嗎?

這世上有天生的一流人物,比如孔子說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其實就是他自己做不到。但并不天賦異稟的孔子,靠后天修煉一步步靠近“道”,對于大多數(shù)人更有參考性?!对娊?jīng)》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修煉的過程,同樣珍貴。

或許,這世上最珍貴的并非天生的“一流人物”,而是那些敢于承認自己“二流”、卻始終在塵世中跌撞成長的靈魂。凱蒂以凡人之質(zhì)觸摸到了生命的粗糲與光亮,從蒙昧走到覺醒;而瓦爾特悲劇的根源,恰是他拒絕承認人性的褶皺,執(zhí)意用“一流”的標尺勒死自己。

真正的光芒,不在神壇之上,而在泥濘中跋涉的腳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