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4期|馬海:埡口飯店
馬海,男,1976年生,麗江市作協(xié)副主席,魯迅文學院民族研修班第九期學員。出版?zhèn)€人著作《味蕾上的云南》 《華坪風物志》等8部。在《邊疆文學》 《四川文學》 《詩潮》 《北方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文章200多萬字。獲首屆延安文學獎、第十屆云南日報文學獎、滇西文學獎,首屆瀘沽湖詩歌節(jié)征文獎。
埡口飯店
馬海
1
哎,卡車舊了,就像老牛,上坡喘得兇。油門轟得賊響,車子提不起速度,緩緩往上爬,吼聲如潮,一段二十八公里的古家坡,足足開了兩個小時。我脫光上衣,坐在駕駛室仍是汗如泉涌。高速路通了后,走古家坡的車急劇減少,一路上看見松鼠、麻雀在路中間逗留。悶熱的天氣,讓人想打瞌睡,但是一點不敢馬虎??粗放詷淞謴拈熑~逐漸變成針葉,任車窗外的風灌進來,氣溫明顯轉(zhuǎn)涼。海拔步步抬升,我知道離豹子埡口不遠了,到那里,就可以吃晚飯,歇一腳了。翻過豹子埡口,就是鄰省地界,還要再跑七十公里才有吃飯的地方。行進到一段直路上,我從反光鏡看了一下后面,洪山的車還沒有出現(xiàn)在視野里,看來他的車離我至少還有半公里遠。我放慢車速,點開手機,放起亞東的歌《向往神鷹》,蒼涼的喉音響起在林間公路上:“哦呵呵,遙遙遠遠的路;哦呵呵,迷迷茫茫的山……”
高中畢業(yè)那年,我考得不理想,就回到了廣闊的農(nóng)村,在老家趕著幾頭驢,到煤礦馱煤賣到小鎮(zhèn)上,打發(fā)日子。一天遇到同鄉(xiāng)——高中同班同學洪山,遞過來一支“紅塔山”,給我點燃。我揮了額頭上一把汗水,問他在哪里混。他說,混啥,還不是在家待著,籌了點錢,準備去學開大車,然后去跑長途運輸。又問我,你呢?就趕一輩子毛驢?我不知說啥,迷茫地看了看路的盡頭,說走一步算一步吧。說完將紅塔山煙一口吸了半截,狠狠地把煙霧吐向最近的一頭驢,驢直甩頭。洪山說,干脆我們一起去學車,結(jié)伴,有個照應。我怔住沒有回答。洪山走遠了回過頭說,你好好考慮一下吧。晚上,我和父親說了學車的想法。父親緩緩蹲下結(jié)實的雙腿,矮矮地坐在門檻上,悶了好半天,吐出一個字:行。這樣,我和洪山去縣城報名學了大車,那年我剛好二十歲。學完車,又東拼西湊,砸鍋賣鐵,買了一張東風車,與洪山到滇西跑長途,開啟了大車司機的模式。好在那幾年正值大車貨運的黃金期,我和洪山經(jīng)過幾年打拼,還清了買車時的債務(wù)。但好景不長,貨運黃金期一去不返,生意難做,車子跑一趟又停個十天半月,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找不到貨源,養(yǎng)家糊口,只是勉強維持溫飽,年屆三十還沒有找到媳婦。只好繼續(xù)夾著尾巴,駕著這一張年邁的老貨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奔走在這滇西北的大山里、長路上,混口飯吃。
車前方,林子逐漸稀疏,天光可見,路邊出現(xiàn)了一片開闊地帶,我知道,豹子埡口到了。隨即,路邊那家熟悉的飯店映入眼簾,我打了一個右轉(zhuǎn)向燈,把車駛?cè)肟盏?,隨著車停,震耳的剎車聲響徹埡口,我也長出了一口氣。已經(jīng)三年多沒有跑這條路了。
那些年,貨運黃金期,我和洪山經(jīng)常路過,途經(jīng)豹子埡口,都要在這家打著“歇一腳”招牌的飯店歇一歇。那時候車多生意旺,這飯店熱鬧啊。一塊豎掛的招牌上,“歇一腳”三個紅色大字歪歪斜斜,旁邊小字寫著“餐飲、洗車、加水、住宿”。一棟非常陳舊的二層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一長排分布在空地靠山坡的一邊,一樓是餐廳,檐下放著一張臺球桌,時常有人在那里架桿伏桌打臺球;二樓有七八間供住宿的房間,上下樓的人將樓板踏得咚咚作響,房間也不會空著,里面的麻將機嘩啦啦作響。空地上停滿了各種車輛,洗車的婦女拖著水管閑不下來。房子角落處,一根大圓木上拴著一只大狼犬,對來人司空見慣,睡夠了偶爾起來亂吠幾聲,宣布它的存在。飯店里六七張油膩的桌子難有空位,大都是開大車的司機,提著一個八寸高的大水瓶,在里面點一桌子菜山吃海喝。廚房里的青年胖廚師舞動鍋鏟,抖著炒菜的鍋,揮汗如雨,烹飪著各種野味、山珍。附近山民不斷將家中雞鴨、山采菌菇用大背簍背了賣到飯店。身材微胖的老板娘徐孃,四十左右的年紀,穿著打扮很是得體,頗有幾分風韻,發(fā)揮著上乘的口才,進進出出招呼著停車的客人。餐廳門口的一張?zhí)梢紊希傋莸?、五十多歲的很少說話的那個男人——“歇一腳”飯店的老板魏叔……
一晃三年多沒有路過這里了。埡口還是那個埡口,飯店還是那個飯店。那塊招牌也沒有換過,朽木一塊懸在那,有點搖搖欲墜,字體褪色,停車后細看才能看清上面的字,遠沒有幾年前那樣招搖過市,在百多米外的公路上就可以看到的氣派。我“嘭”的一聲關(guān)了車門,提著大水瓶,晃著疲憊的身軀,走到空地中央,打量著這個“老地方”。那時候,大凡關(guān)車門的那一聲震響,老板娘必定出現(xiàn)在面前,一臉笑容,熟悉地叫出我們的名字,開幾句半葷的玩笑,把來客迎接。而此時,飯店門可羅雀,檐下兩個司機在那里斜躺著打瞌睡,半晌不見精瘦的老板和微胖的老板娘??盏剡吷?,丟著一張被雨水淋壞的臺球桌,附近亂草叢生。房角處仍然拴著一只狗,但不是原來那只威風的大狼犬,而是換成了一只瘦精精的土狗,一雙驚恐的眼睛,望著我,喉嚨發(fā)出低沉微弱的聲音。我足足抽完一支煙,丟在地上踩熄,看到洪山的車也從轉(zhuǎn)彎處出現(xiàn),方才走進餐廳,找主人打招呼。餐廳里面沒有人,往廚房里面一看,一個婦女在那里嘩啦啦放著水洗菜。我喊了一聲,老板娘。婦女轉(zhuǎn)身,站起來答應,看著我。我一看,認出了眼前就是那個身材微胖、原本有幾分風韻的老板娘徐孃。不同的是,眼前的老板娘已經(jīng)風韻不存,比原來更胖,臉上皺紋也比較明顯,頭發(fā)染成黃色。我又說了句,徐孃你不認識我啦?徐孃還是覺得我“陌生”,說你們吃飯?。砍阅臉硬四??說著走到餐廳,讓我點菜。我給水瓶倒?jié)M開水,洪山也走進餐廳。我問洪山,你看我們吃哪樣菜?洪山平時就話不多,點菜住宿什么的,一般都聽我安排,就說你看著點吧。我說有點懷念“歇一腳”飯店的紅燒肉和炒豆腐,就各上一盤大份的,再燒個三鮮湯,就行。徐孃聽過,像是想起什么,這時候才仔細看了我和洪山的模樣,臉上笑容逐漸綻開,語氣肯定了,哦,洪山,還有,你是小馬……
洪山哈哈哈笑了幾聲,說貴人多忘事。我說三年多了,沒有路過豹子埡口,還以為你和魏叔發(fā)財搬走了呢。徐孃認出是熟人,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和當年那樣,滔滔不絕。你們幾年都不來吃飯了,發(fā)啥子鬼財哦,半天才有一張車路過,都往高速路那邊跑了,這埡口像個閻王殿,狗不叫,雞不飛,廚師都請不起,只得我自己慢工細火燉一把老骨頭,找點零碎錢,填肚皮討生活呢。
洪山說,趙公元帥哭窮。我說,誰不知道徐孃您家這“歇一腳”飯店,在這埡口開了二十多年,做獨門生意,找的錢怕是花幾輩子也花不完呢。徐孃神色落寞,轉(zhuǎn)身進了廚房,說都是昨日黃粱夢,空鏡子,敗光了。然后不再言語,閉了口,收起了那挺“機關(guān)槍”,開始為我們做菜。洪山走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進來時手里攥著幾串綠色花椒,幾個兩寸長的紅辣子,說等會打個安逸的蘸水。我笑了,說幾年了你還熟悉人家的菜園呢,看來當年不做人家女婿是可惜了。洪山面色微紅,說去你的,你龜兒子才看上人家胖姑娘了呢。和洪山的幾句打趣,讓我記憶又穿回到了曾經(jīng)的“歇一腳”飯店……
2
那時候,我和洪山都是二十出頭,開著較新的東風車,運著滿載的煤炭或是木頭、礦石,在這條路上頻繁經(jīng)過,將貨倒運到鄰省的西昌、會理一帶。路過豹子埡口,都要停下吃飯,或者住一晚,喝點酒,打個麻將,歇夠了又上路。來豹子埡口“歇一腳”飯店吃飯的次數(shù)多了,我和洪山成了飯店老板魏叔一家眼里的“熟面孔”。在這些經(jīng)常歇腳吃飯的人里面,以大車司機居多,而我和洪山又最年輕,差不多是大家眼里的菜鳥,青瓜黃棗十七八,成為老油子們打趣的對象。洪山高中時候是學?;@球校隊的主力前鋒,身材高挑,狼背蜂腰,一副寸頭,帥氣而顯得精神,老板娘徐孃對他特別熱情。徐孃那時候風姿綽約,身段性感,面容白皙,口齒伶俐,中年女人的韻味在她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很多大車司機來飯店吃飯、住宿,連我這種愣頭青都看得出來,是沖著徐娘來的。大車司機們都是走四方見過世面的,普遍油嘴滑舌,生活的不良習慣也多。徐孃這種埡口開店多年的老江湖,也深知過路司機、來往吃客的心理世界,在飯店設(shè)了麻將窩子、卡拉OK、臺球桌、燒烤攤子。廚房內(nèi),徐孃就交給那個宜賓來的青年胖廚師;外圍采購物資,就交給丈夫老魏;餐廳里面收錢點菜,就交給二女兒魏小丫;臺球桌和麻將桌,就由大兒子魏寶管理;還請了幾個農(nóng)村妹子在這里端茶倒水搞服務(wù),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別看是個不起眼的山埡飯店,從早到晚門庭若市,尤其到了傍晚或晚上,飯店內(nèi)外成了山中小王國,形形色色的面孔在這里展示各種表情。
徐孃作為一家之主,進進出出,運籌帷幄,當個指揮官。她歌唱得好,人多的時候,偶爾客串一首,甚至和那些干皮潦草的司機對唱一首情歌,掀起高潮。她打臺球也有范兒,伏在臺球桌上,圓圓的臀部翹起,低領(lǐng)的胸前又略有春光乍泄,最后果敢的一桿將球打進袋兜,手法十分帥氣。她麻將經(jīng)驗豐富,和客人打麻將,偶爾叼一支煙在嘴里,在麻將桌上能說會道,一會兒將手搭在旁邊男客肩膀上,一會兒拋過去一個嫵媚的眼神,加上體態(tài)豐滿,穿著時尚,小小的露點也恰到好處,打麻將的男人們哪能招架?聚力乏術(shù),分心有余,徐孃經(jīng)常贏錢。輸了錢的男人似乎也不失落,下次來還慷慨往麻將桌上坐,享受這圍城時光。吃完飯的司機,本來要上車點火啟程趕往下一站,但往往經(jīng)不住徐孃幾句軟綿綿的勸留,招不住她含笑的粉腮、留情的眼眉挽留,改了主意,決定再住一宿明早登前程?!叭币弧钡臅r候,客人心里如千萬個螞蟻在爬,似萬千雙手在撓,只等玩伴閃亮登場。四人到齊,各砌各的墻,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生怕有半點閃失。和了“杠上花”的,拍案擊節(jié),嘯叫一聲,繼而仰天浪笑,直覺得胯下生風,襠內(nèi)溢彩,仿佛已經(jīng)羽化而登仙;不慎點杠而“捅了蜂窩”的,直用麻將牌做磚頭拍腦門,頓首擊胸,哀號兩聲,臉上的一堆麻子要擠出水來。麻將的魅力就在于這局牌搞砸了,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局牌上,如此下去,樂此不疲。直打得手背青筋暴起,手心老繭皮厚長;直打得月亮圓了又彎,雞歇了又叫;直打得肚皮餓兮兮口袋空空。這時候徐孃又善解人意,喊樓下廚師炒個菜端上來,給打輸麻將的免費吃飯。來“歇一腳”飯店打麻將的,也有夫妻雙雙的。男人財大,女人氣粗;男人沖鋒陷陣,婆娘站在后面助陣抱膀子。男人包兒癟了氣兒焉了,被婆娘一腳踹起來,看河東獅來發(fā)威。麻將桌上忌諱多,“一女戰(zhàn)三男,男的輸爛盤”;“贏家怕吃飯,輸家怕屙尿”;“和了十八學士,不死脫層皮?!陛?shù)囊獗?,贏的難脫身,于是連日連夜惡戰(zhàn),一宿一宿苦斗。
倒是店老板老魏,瘦瘦精精,從不沾染這些。坐在檐下,笑呵呵和客人們打趣,像是作詩一首,用四川話大聲誦出來:
一筒似落日,幺雞飛邊城。
四翻和八點,跳滿不為贏。
閑過言牌事,失策破門清。
三翻吐怨氣,獻策勸君贏。
推牌拂衣去,望月似流星。
老板老魏,大家都叫他魏叔。他的性格和老婆完全不同,話不多,年紀比徐孃大了十歲左右,早早出山買回飯店所需物資,就完成了他的工作,就常常坐在餐廳門前的竹躺椅上——曬太陽,打瞌睡,喝茶。躺椅旁邊的一個小而舊的獨凳上,放了他一把舊壺、一個褐陶水杯。偶爾,也會倒了二兩小酒,坐在那里獨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很少主動搭話。聽說他年輕時是個打獵的,祖?zhèn)?,槍法很準,入山基本不放空。?jù)說認識徐孃,也是他一桿槍英雄救美,打獵時遇到年紀輕輕而貌美如花的徐孃,徐孃和一個同伴進山采菌子,被兩個二桿子盯上,正打壞主意呢。魏叔持槍追擊一頭麂子,從林子中像支箭一樣射出來,站在了事發(fā)現(xiàn)場,看到情形不對,立即喊一聲“搞啥子名堂!”喝住了兩個二桿子。兩個二桿子年輕力壯,一瞅魏叔—— 一個身材瘦精干巴的三十來歲的男人,馬上又變得有恃無恐,即便看到老魏手里拿著小口徑步槍,也不虛,各持刀子,想教訓魏叔。魏叔端住槍,扳機一扣,子彈打在一個的腳尖處,泥巴飛起來一塊。兩個人怔住了,魏叔火速又上了一顆子彈,警告說,下一顆子彈我會打大腿,相不相信?兩個男人看魏叔來真的,面面相覷,灰溜溜消失在林子深處。徐孃和伙伴也嚇傻了,跟在老魏身后,由魏叔護送回村。聽說不久后魏叔就娶了徐孃,成為遠近一樁美談。九十年代末,兩口子買了豹子埡口這塊地和路邊老房子,開起了“歇一腳”飯店。
魏叔大兒子魏寶,比我和洪山略小一點,聽說初中畢業(yè)后就回家了,經(jīng)??匆娝凇靶荒_”飯店晃進晃出,穿著一件大格子襯衫,不扣紐扣,晾著胸膛肚子,隨時叼一支煙在嘴上,一派社會小青年的模樣。魏寶游手好閑,除了管理一張臺球桌,隨時騎上一輛摩托車,四處閑逛。次女魏小丫十七八歲的樣子,據(jù)說也是初中畢業(yè)就回來飯店幫忙了,身材微胖,個子比徐孃還高不少,一副青春期發(fā)育得很充分的形態(tài),拿著個菜單過來讓我點菜,總是站得離我很近,我呼吸之間都能聞到她身上的少女氣息。走過路過,她身上鼓鼓囊囊的部位,很難讓人視而不見,不自覺放眼過去,掃上幾眼??吹贸鰜?,魏小丫也喜歡在座的人看她的那種感覺,那是小公主的那種驕傲和自豪。來吃過幾次飯后,我和洪山都發(fā)現(xiàn)廚房里面那個宜賓胖廚師顯然在追魏小丫,魏小丫在廚房窗口端菜、報菜單,胖廚師總是找準時機逗一下她,偶爾還會喊一聲“小媳婦”,魏小丫呢,顯得對這個白白胖胖的四川廚師不感興趣,板著一張臉,沒有好聲氣。有一次魏小丫竟然對洪山說,哥哥聽說你們要去會理,我還沒有去過,我坐你的車嘛,回來你又把我拉回來。說完故意看看廚房窗口里面胖廚師的反應。我悄悄一看,廚房里面那正在揮汗炒菜的胖廚師異常緊張,白皙的臉上,紅一道白一道,顯然吃醋了。洪山是那種人帥話不多還很實沉的性格,說這要你爸媽同意呢,你一個小姑娘和我們單獨出門,怕是不好。我也看得出來,魏小丫這種少女懷春很正常,誰會對洪山這種年輕帥氣的高個子男人不動心呢?路過的這些油膩大叔、不修邊幅的大車司機,加上單調(diào)乏味的豹子埡口的環(huán)境,更顯得洪山像是一股清流。洪山每次在這里停車下地、步入“歇一腳”飯店的時候,就像古時候從駿馬背上跳下來的佩劍俠客,翩翩風度,引人遐思。
3
好了!可以吃飯了。徐孃端著一個綠色掌盤,將我們點的紅燒肉、炒豆腐和三鮮湯一并端了上來。我從剛才對飯店過往的片刻回憶,回到有點冷清的現(xiàn)實——此時的埡口飯店,門外依然還在打瞌睡的兩個人,餐廳里面我和洪山僅有的兩個吃客以及開始人老色衰的徐孃。剛才想起來的魏叔、魏寶、魏小丫、胖廚師以及飯店過往的熱鬧場景,此時都不再出現(xiàn),時光都去哪兒了呢?
一路上的溽熱、疲憊,都在這近兩千米海拔的埡口飯店內(nèi)消失了。門外的夕陽已經(jīng)墜下山林,大片的山體陰影開始投下,公路上半天看不到一張車路過,門外兩個斜躺著的陌生人的鼾聲,竟然也清晰入耳,伴隨著樹梢零碎的幾聲鳥鳴,襯托出長途貨運司機的旅途況味。
冒著熱氣和香氣的幾樣菜,讓人很有食欲。我和洪山顯然都有點餓了,拿起筷子,等不得米飯上桌,就各自不停夾菜吃,頻率速度和雞啄米差不了多少。炒豆腐的麻辣,紅燒肉的醇香,三鮮湯的鮮香可口,其實都不是當年宜賓胖廚師的手藝,而是出自當年那個風流一時的老板娘的手?,F(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廚師。徐孃用白瓷大碗給我們端上來米飯,親自為我們添上,說吃飽,吃好,一路辛苦。我和洪山添上米飯,用勺子舀了三鮮湯泡飯。這時洪山才想起剛才去菜園子里面摘的辣子和花椒來,對一旁的徐孃說,徐孃你幫我們打個蘸水來,新鮮花椒和辣子,我放在廚房門進去的案板上了,要辣要麻,才安逸呢!徐孃說,好的,我都忘了,你兩個是麻辣大王。
蘸水打好,我和洪山兩碗飯下肚,感覺穩(wěn)當了許多,舒適了不少,我拿出煙散了一支給洪山,點燃后,又想起徐孃幾年前也是抽煙的,于是走過去散一支給她。徐孃擺手說,不抽了。洪山說,徐孃當年抽煙也是風度翩翩,大姐大的樣子,咋不抽了呢?徐孃說,當年也只是為了配合客人,偶爾抽一支玩玩,現(xiàn)在錢也沒有了,抽煙沒意思了。接著她又問,你兩個好幾年沒有到我這埡口了,跑哪里發(fā)財去了?我說,發(fā)哪樣混財!發(fā)財了也就不開這混蛋大車了,還不是將就將就混日子。徐孃說,你倆成家沒有?我說,洪山倒是三歲娃娃的爹了,我呢,還是個窮單身狗。洪山這才慢悠悠說,徐孃難道你要給他介紹女朋友?徐孃默了一下,說,哎……欲言又止,轉(zhuǎn)身進廚房去了。
徐孃拿了一瓶酒,轉(zhuǎn)出來說,你看,好久不來了,我請你們兩個喝一杯怎么樣?我說,等會我們吃完飯還要繼續(xù)開車趕路呢,就不喝了。徐孃說,今天晚了,酒喝了就不走了嘛,晚上睡二樓,二樓還開著旅館呢。我看看洪山,意思是等他發(fā)話。洪山看看餐廳外面,我也跟著看出去,發(fā)現(xiàn)停車空地上已經(jīng)暗下來,公路盡頭已經(jīng)略顯灰暗,太陽已經(jīng)翻下埡口那邊的山坡了。洪山憨笑了一下說,你看,天晚了,徐孃又一片好心,干脆,我們就住一晚?
三個青瓷酒杯,倒?jié)M了53度的北京二鍋頭,翻著酒花。徐孃說,這就對了,我不是看在你們面上,也不會拿這套酒杯出來,我也好久沒有喝酒了,陪你們喝二兩。
一個多小時前,我和洪山剛到埡口飯店時,還略顯溽熱,這太陽落山后,埡口瞬間轉(zhuǎn)涼,加上環(huán)境冷冷清清,剛才還在門外打瞌睡的那兩個司機也不知啥時開車走人了,一時間,埡口飯店就還原到荒郊野嶺的本來面目,清寂冷落。好在我們的注意力都轉(zhuǎn)入這喝酒上了,酒氣翻滾,體內(nèi)熱氣蒸騰,倒有些小說上那種路旁野店遇故舊,舉杯逐寒夜的感覺。喝酒的過程中,我和洪山都不約而同問起了這埡口飯店近三年多來的情況,尤其是對魏叔和魏寶,還有魏小丫,都不在飯店,不斷向徐孃追根問底。
提起這些,徐孃顯然不太開心,剛才的豪氣和開心的表情頓時消失,竟然自己給自己倒?jié)M了酒,端起酒杯,和我們兩個碰了一下,深深喝了一口,將酒杯放回桌上。這時,我看見徐孃臉上泛起了酒暈,眼神微微哀傷,像是翻出了心底那冊陳年賬本,看到了賬本上的幾筆欠賬。她顯得五味雜陳,眼眶似有淚花瑩瑩。哎,這幾年,一個家像是災星降臨,前年幾個公安突然來到飯店,說有人舉報老魏私藏槍支,結(jié)果翻了個底朝天。老魏說早就禁槍了,以前那支小口徑步槍不是早就上繳了嘛。公安走后,好像沒事了。結(jié)果過了沒幾天,五六個外地人晚上來飯店,把我兒子魏寶打了,從山林逃之夭夭,報案后一直沒有查到去向。我和老魏就在飯店四周都安了監(jiān)控攝像頭,以防再發(fā)生什么事。我和老魏分析,是不是結(jié)了什么仇家,一想,大概是多年前埡口發(fā)生一個搶劫案,嫌疑人從我們飯店旁邊鉆進山林,老魏那時候血氣方剛,加上還沒有禁槍,就配合公安追擊,老魏一不說二不休,提槍就奔向山林。老魏熟悉周邊環(huán)境,追上了嫌疑人,雖然沒有開槍,但是震懾了對方,逃跑的嫌疑人被捉拿歸案,老魏還立了功。分析下來,老魏一輩子都是老好人,從不與人結(jié)仇,唯有這件事才有引起別人報復的可能。那個搶劫犯當時判了十二年,從時間上推算也出獄了。
我和洪山聽得不勝唏噓,同時在煙灰缸里面滅了煙頭,酒也好像醒了好幾分。我確實有點沒想到普通的埡口飯店,最近發(fā)生了這些故事。尤其是一直給人老好人印象的魏叔,竟然也不太平。我又接著問徐孃,后來呢?魏叔怎么樣?還有,魏寶和魏小丫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后來——徐孃話語有點哽咽,暫停了幾秒鐘,又說,魏寶這個不成器的,游手好閑一事無成也就算了,前年也惹上了官司,前年春,他的生日,從老魏手里拿了八千元出去混,請他的那些哥們弟兄去縣城喝酒唱歌,一晚上就消費了三千塊。大手大腳操了三千塊也就算了,回來的路上,經(jīng)人介紹,又去買了一頭黃牛,拉回飯店來,要大操大辦,殺了牛請客吃飯。那牛吧,牽回來,老魏一看,個頭挺大的,老魏一問多少錢,魏寶說便宜得很,才四千八百塊呢。老魏說哪有這樣的好事,按那時牛價,少說也得七八千塊呢,這賣主是不是腦殼有問題。魏寶說買東西哪有嫌買便宜了的?只聽說嫌貴的。當天晚上魏寶就呼朋引伴,就殺了大黃牛,一頓山吃海喝,鬧到半夜,不三不四的幾大桌人,把飯店瓦蓋都要抬翻天了。到了第二天,公安就來到飯店,還有幾個農(nóng)民。老魏還以為是自己又攤上啥事呢,說是不是又來搜我的槍?公安說不是槍的事,是牛的事。老魏說牛咋了?公安指著那幾個農(nóng)民,說他們的黃牛前幾天在山上放著,被盜了。聽說昨天你家在殺黃牛,他們來看看,是不是他們的牛。老魏說,殺黃牛不假,但是昨天我兒子花錢買回來的,不是偷的。公安說牛皮還在嗎?誰可以證明在哪點買的?老魏一指飯店門外的停車空地上,那口鐵鍋旁邊,說牛頭還在那丟著呢,面目俱全,你們自己去看。幾個農(nóng)民走過去低頭一看,其中一個老漢連聲嚷嚷,說就是這頭牛!被偷的就是這頭牛,千真萬確,全村人都認得我家這頭黃牯子耕牛,旁邊幾個農(nóng)民也隨聲附和,說是他家的牛。公安說,老魏你兒子呢?我們要帶他到派出所做筆錄。魏寶在屋里,前個晚上喝得大醉,還沒起床呢,就昏昏綽綽被帶走了。
我和洪山打斷了徐孃的講述,焦急地問,那后來呢?怎么處理了?真正的偷牛賊找到?jīng)]有?徐孃講到這里已經(jīng)泣不成聲,仿佛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潮水一樣涌了過來,迅速淹沒了埡口飯店此時已經(jīng)來臨的夜色。
徐孃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看了門外籠罩而來的夜色。公路上經(jīng)過的一輛大車轟油門的聲響破門而來,灌入我們耳鼓,大燈在轉(zhuǎn)彎處把燈光射到了飯店角落,那只瘦瘦的土狗爬起來一陣狂吠,吠聲在空山回響。
洪山眼見徐孃又要倒酒,趕忙伸手穩(wěn)住酒瓶,說徐孃您不能再喝了。說完拿過酒瓶,把瓶子里剩下的不足二兩酒,全部倒進我的酒杯。
徐孃后來的講述,讓已經(jīng)半醉的我也忍不住暗自流淚。一個好好的家庭,原來也三窮三富不到老啊。我和洪山不勝酒力,那53度的二鍋頭在腹中開始翻滾,不知是徐孃家庭的遭遇和不幸引起我們的難過,還是那兩杯酒的力道巨大。聽完徐孃的講述,已經(jīng)是晚上零點。我們勸說徐孃去休息后,我和洪山偏偏倒倒,踩著陳舊的木板樓梯,到了二樓邊上最大的那間房間睡下。洪山開著電視,看了不到一刻鐘就鼾聲雷動。我久久難眠,又回想著剛才徐孃講到的她家后來發(fā)生的更糟糕的事情——
魏寶,那個記憶中瘦瘦的,常穿一件花格子襯衫,嘴上時常叼著一桿紅塔山煙的二逼青年,還是進去了。是的,那個賣牛給他的人就是偷牛賊。但魏寶買了一頭銷贓的牛,還把他殺了,這個事實就成為了案件中的配角,判了三年吶。不過也差不多要出來了吧。讓人揪心的,還是那個看起來半懂事不懂事的魏小丫。就在去年,竟然懷上了那個胖廚師的孩子,草草辦了婚事,和胖廚師回到四川老家過日子去了。那個一副善良長相、力助公安擒拿劫匪的魏叔,徐孃的老伴兒,終因心灰意冷,把積蓄拿去修繕了埡口東面山頂上一個舊廟,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在那個廟里面修行,偶爾才會來飯店看看徐孃。這兩年,飯店就靠徐孃一個人撐著。
我和洪山也只是這埡口飯店一過客,眼見耳聞了一家四口在這山埡口飯店里面所經(jīng)歷的一切,也只能深表同情和嘆惋。又能幫上什么呢?看到洪山斜倒在床上打著鼾聲,開著的電視放著一部老電影,窗外卻安靜得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我關(guān)了電視,給洪山蓋上被子,然后在另一張床上睡下。睡在這曾經(jīng)夜宿過的埡口飯店,迷迷糊糊中,又把過去那些年每一次途經(jīng)埡口飯店的一幕幕,像放電影一樣,在腦海深處過了一遍。風韻猶存半老徐娘的徐孃,瘦瘦精精卻身體硬朗的魏叔,微胖而個子高的魏小丫,穿著花格子襯衫永遠叼著香煙的魏寶,面目越來越模糊,朝夜色里走遠了……
夢里,我開著車,已經(jīng)啟程,一張老舊的東風車里面,拉著一頭牛,牛旁邊站著老魏和徐孃。徐孃抱著胖孫子喜笑顏開,老魏扛著槍被風吹得頭發(fā)揚起。車子快速行進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不一會兒,車子又轉(zhuǎn)回到埡口飯店。飯店已經(jīng)裝修一新,那塊破舊的寫著“歇一腳”的招牌也換成鑲了燈帶的現(xiàn)代招牌。飯店門口,站著胖廚師和魏小丫。
“哐!”窗外樓下一聲悶響,打斷了我的夢。原來已經(jīng)天色漸明,有人在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