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5年第4期 | 張暄:你以為你是誰(中篇小說)
張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曾獲首屆孫犁散文獎、趙樹理文學獎等文學獎項。
你以為你是誰
張暄
柯儀,還記得我給你講過我的表弟康康吧,那個長得像豆芽菜一般的文弱男孩。前段時間,他發(fā)了一個朋友圈,說他在應聘一個什么崗位排隊面試時遇到一個惡霸——你瞧,他稱之為“惡霸”——我猜是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呵斥他排隊期間不該看手機,而應當注意地上畫的一米間距線。他辯解說,自己雖然看著手機,但余光瞄著間距線呢。結(jié)果那人火了,說不想應聘就別應聘!今天上午,他又發(fā)了一個朋友圈,說看來這個惡霸真有權力操縱面試結(jié)果,要不當時也不會那么底氣十足訓斥他。他這么說的原因是,他在網(wǎng)上公布的名單上看到,他落選了。
這明顯就是受迫害妄想癥嘛。別說那人根本就不可能有他所謂的那種權力,即使有,總得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才能操縱結(jié)果吧?那么訓斥他,無非就是欺他個子小身子弱罷了。但他就那么認為,而且通過發(fā)朋友圈來昭告他所“看到”的惡霸行徑,就像一直以來,他始終認為自己受不明身份的人監(jiān)聽監(jiān)視一樣——有關他的那些事情,你還記得吧?
今天和你說這些,并不是取笑他(我承認,以前和你聊他的時候,純粹就是為了八卦),而是,我突然能夠從我自身出發(fā),試著去理解他,并把他作為一個病人去同情。
我想說的是,精神疾患,或者叫心理疾患,正式名稱叫神經(jīng)癥的這種怪病,我也有過——你很驚訝吧——現(xiàn)在,又復發(fā)了。也許就一直沒好,只不過在很長時間內(nèi)維持了一種低頻率低強度的狀態(tài)而已。他的那些奇奇怪怪,和我的奇奇怪怪,并沒有多少本質(zhì)的不同,不過表現(xiàn)方式不一樣罷了。當然,我們之間的區(qū)別是,我知道自己病了,他卻始終不承認自己有病。他堅持他看到并理解的一切,絕不聽周圍親戚、朋友甚至醫(yī)生的告誡。甚至把大家的告誡,也理解為迫害。他極其偏執(zhí),不知是病引起的偏執(zhí),還是偏執(zhí)引起的病。也許偏執(zhí)本身也是一種病。
現(xiàn)在我可以給你講講我和程漫離婚的事情,以前你問過,我含糊其詞,語焉不詳,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和面子。因為咱倆已經(jīng)分手了,似乎還可以繼續(xù)做朋友,我不妨說給你聽。
我們的離婚,就是因為我的病。她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她。彼此受不了。
我把我的病,歸結(jié)為強迫癥——非典型性強迫癥。
強迫癥大致可分為強迫思維型和強迫行為型。強迫行為大家都很熟悉,比如強迫檢查,總覺得門沒鎖好,一次一次回去檢查;強迫秩序,擺放東西必須對稱;強迫清洗,就是不停地洗手,把手掌皮膚洗爛都不行;強迫收藏,忍不住收藏一些沒用的東西……還有一種叫拔毛癖,會把自己身上一根一根各種毛發(fā)拔光,聽著就有意思,細想也很恐怖。對了,此外還有三種,分別叫口水強迫癥、余光強迫癥、呼吸強迫癥,資料說,如果你不懂,建議你別去網(wǎng)上查,因為你一查,就發(fā)現(xiàn)自己患上了,呵呵。強迫思維分為強迫憂慮、強迫畫面、強迫窮思竭慮、強迫沖動、強迫聯(lián)想、強迫回憶、強迫記憶、強迫對立觀念等等。這些我就不一一解釋了,你就從字面理解吧。我想說的是,這些所有的類型,我都不符合。
如果硬往哪種類型上靠,我覺得有點接近強迫型窮思竭慮,但還不大一樣,只是“窮思竭慮”這種行為接近。典型的強迫性窮思竭慮是指思考一些無意義的問題,比如人為什么叫人而不是叫狗,人為什么吃飯而不是吃草這些——我覺得這種病挺高大上的,簡直就是哲學思維了——牛頓要是不考慮蘋果為啥往地上掉而不是朝天上飛,萬有引力就發(fā)現(xiàn)不了。而我的窮思竭慮就很低級,很不堪,很不足向外人道。我自己給它命了個名,叫強迫性追問。追問,是行為特質(zhì),這種行為又是由某種怪異的強迫性思維引發(fā)的。而強迫性行為又會強化強迫性思維,這倒是符合強迫癥的一般特點。
先說說我強迫癥狀的表現(xiàn)和特點。讓我頗費躊躇的是,我不知該先給你講哪一部分,以前的還是最近的?
還是從最初的抑郁說起吧。
根據(jù)我的切身經(jīng)驗,抑郁是個含混的詞,它就像雞尾酒,是一種混合物,抑郁只是基酒,每一款成型的抑郁,或多或少包含了焦慮、恐懼、強迫等其他成分。成分含量不同而癥狀表現(xiàn)不同。我那時的抑郁,開始焦慮成分更多一些,后來強迫才開始抬頭。
那是2013年。
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年初,程漫被提拔為單位的副局長。夏天的時候,我從講師升為副教授??炷甑椎臅r候,加拿大女作家艾麗絲·門羅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先不說抑郁,說門羅。早在門羅獲獎的前幾年,我就喜歡上了這個作家,無比喜歡。那時門羅在國內(nèi)是冷門,不怎么出名,都沒有引起我們這些專職搞文學研究的人的廣泛關注。而且,翻譯進來的只有她一本短篇小說集《逃離》。因為喜歡,我就買了很多本送給周圍熟識的朋友。所以業(yè)內(nèi)許多人都知道我喜歡門羅。門羅獲獎后,大家都說我先知先覺,似乎她的獲獎都給我?guī)硪恍前朦c榮譽。唯獨后悔的是,我那么喜歡,卻沒在她獲獎前寫過任何關于她作品的研究文章。她獲獎后,有家著名的報紙輾轉(zhuǎn)聽說了我,向我緊急約稿,而那時我已經(jīng)抑郁很嚴重了,根本無法動筆,只好婉拒了。
門羅獲獎不久,國內(nèi)迅疾推出她七本書。在之前她的創(chuàng)作年表里,我看到有一本集子叫《你以為你是誰》,這個書名引起了我極大興趣(具體原因,我后面會提到),但這七本里沒有。直到2018年,她的另外幾本書才在國內(nèi)推出,我趕緊全部買了回來,包括這一本《你以為你是誰》。
我對你最大的影響,是引導你愛上了文學閱讀。之前,你的閱讀范圍基本囿于網(wǎng)絡小說。咱們剛認識,我就給你推薦過門羅的短篇,你看了幾個,沒有表現(xiàn)出有多喜歡。后來,隨著對你個性越來越熟悉,我開始有針對性地推薦,除了極少的幾本,我推薦的大部分書籍都讓你滿意,很多還讓你喜不自禁,贊嘆連連。你不止一次用“最”這個帶有孩子氣的字眼來形容你對某本書的熱愛程度——“我最喜歡這本了”,這恰恰證明一部勝一部地引發(fā)了你的閱讀興趣。不到一年時間,你讀了幾十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對于一個非專業(y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普通讀者來說,真是不少了。
咱們分手后,你翻看我的公號,看到我在一個文章里提到門羅的《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的事》“篇篇都好”,就專門買回來看。結(jié)果你說“太喜歡了”“幾乎每篇都令我熱淚盈眶”。我沒料到門羅作品會對你產(chǎn)生這樣的效果,就索性計劃多給你推薦幾部。閱讀門羅,真需要極大的耐心,耐心不足的人,根本意識不到她作品那種貌似淡然卻驚心動魄的好。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從簡到繁,就先推薦了兩本,一本是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另一本就是她的這部類長篇《你以為你是誰》。這本書雖然也是短篇小說集,但全部小說都是同一個主人公,可以視為別種長篇。因為我知道,你喜歡長篇甚于短篇。
又過了這么多年,門羅的書在網(wǎng)上賣得已經(jīng)不多了,你找不同店家,下單了這兩本書,《你以為你是誰》還是一本二手的。這本書你先拿到手,沒想到,你會那么喜歡。你說,“開始讀第一篇有點勉強,從第二篇開始,就越來越喜歡了?!彪S后,你又和我說“這本書我讀得特別仔細,都舍不得讀完。”我對你說,讀門羅的書需要耐心,這一本尤其需要耐心,看來你耐心十足,照這樣下去,你都可以讀《追憶似水年華》了。
后來,我又給你推薦了《好女人的愛情》和《公開的秘密》,你照例喜歡。后來,你索性買回了能買到的門羅的全部作品。
可以回到抑郁了。我的抑郁來自程漫的工作變動。因為職務提升,突然間,她就忙了起來。這是一種斷崖式的生活改變,一夜之間就發(fā)生了,一點緩沖和過渡都沒有。
最初幾個月,她幾乎每天都很晚回家,有時還是醉醺醺的。那段時間,每到晚上,我就特別焦慮,她不在家,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所有的力氣和時間都用來等她,腦海里不由自主呈現(xiàn)著她與別人觥籌交錯的影像。女兒問我作業(yè),或者和我說話啥的,我也特別煩躁,甚至都沒有好氣兒。很多時候給她打電話,她也不接,這又會加重我的焦慮。我也知道一直打電話不好,就克制自己。那種克制特別難受,拿著手機摁亮又摁滅,經(jīng)常搞得我心焦如焚,手汗涔涔。而在一分鐘又一分鐘循環(huán)往復的盼望、失望、憤怒、怨艾及自我寬解之后,她終于回家,我自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忍著不滿與憤怒,問她晚上干嗎去了。如果她滿嘴酒氣或趔趔趄趄,自然也會問她和誰喝酒了。她有時敷衍了事,用“工作”二字打發(fā)我,有時干脆緘口不語。即使責問她為何總把自己喝成那副樣子,她也是說為了工作。
她越不說,我越想問。我越想問,她越嫌惡。大概因為這個,終于在大腦里埋下了一個暫時被壓抑著的引而未發(fā)的“追問式”強迫開關。
但最初表現(xiàn)出來的,是以焦慮為主征的抑郁,因無能為力改變現(xiàn)狀的抓狂和絕望導致的如大山壓身般永無出頭之日的暗黑心情。持續(xù)了幾個月之后,我終于崩潰。各種生理癥狀開始顯現(xiàn)。記得清楚的是,很長一段時間,我胸中始終梗著一塊石頭——這不是比喻,而是實實在在的感覺。這塊石頭有形狀、有分量,壓得我苦不堪言,身心俱疲。
這段往事不堪回首,我現(xiàn)在向你描述,已經(jīng)不得要領,而且,許多細節(jié)我難以啟齒,它蘊含了你能想象到的夫妻之間所有那些不美好的可鄙可厭的成分,包括冷嘲熱諷、譏笑謾罵、怒不可遏與歇斯底里。時間線很長,到我們最后分開,持續(xù)有三四年,它們一點一點侵蝕著感情,侵蝕著婚姻。
還有,這么多年后再提及此事,我感覺即使這么簡單描述,都顯得我仍在耿耿于懷,仍在憤恚抱怨,仿佛最后的糟糕結(jié)果都是由她的過錯導致。這么說不厚道,也不客觀。究其原因,還是我自己的性格問題。她的變化和她的態(tài)度,只是誘因。
在婚姻存續(xù)期間,我和程漫也曾就此展開過探討,不管是爭吵時你來我往的控訴和辯解,還是能夠平靜面對時的推心與置腹——不安全感、窺探欲、控制欲、大男子主義——這些詞語,都不止一次從我們的口中滑出過。為了各自的利益,即使不是,她也要給我扣帽子;即使是,我也要反駁。我自己靜下來時候也思忖過,反省過——有,但不完全是。那是什么?只能說是兩個人在婚姻初期未完全顯現(xiàn)而由于她的工作變動終于顯現(xiàn)的巨大個性差異,是命運擺弄,是我躲不過的一場劫難。
到夏天我升為副教授,也就過去三五個月時間。一天,我在操場上愁苦地散步,遇到一個女同事,她看著我驚呼:“你的頭發(fā)怎么白成這樣?”
我跑到公共衛(wèi)生間,照了照鏡子,果然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某種初見端倪的花白之勢。這應該是個漸進過程,但經(jīng)女同事這么一喊,就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這樣。這是造不得假的,你可以從這一個變化,想象我當初遭遇了何等心靈風暴!三十一歲提副教授,這在我們學校歷史上是第一個,可我一點也興奮不起來,至多有一絲車到碼頭船靠岸的淡淡慰藉感罷了。
為了把自己搞清楚,在極度的痛苦中,我報了心理學課程,甚至交了五千塊錢想考一紙心理咨詢師證書。我最終沒有去考,但學心理學讓我懂得了兩點:一切問題的根源在自己,和別人無關;永不自殺。因為這兩點,我不恨程漫,我也活了下來。
就像厄運的來臨,轉(zhuǎn)機也以不可預知的方式出現(xiàn)。突然,上上下下開始整治公款聚會吃喝。其實早在前一年,上面就三令五申開始整肅這些了,但在小城市,大家都沒當成回事,為了自己的方便和利益,都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直到上面動真格的了,有的地方已經(jīng)出事了,大家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于是,她按時回家的日子多了起來。但大家還不甘心,還在偷偷摸摸進行,只不過換了形式,換了地方,不再公款,不再公開了。
她的行為雖趨于正常,但我心力既衰,心性已變,根本不能消受很長時間以來一直期望的她能居家的時光。明明在家,可我總是擔心她被一個電話喚走——事實上這種情況仍然很多——我始終處在一種惴惴不安與杞人憂天之中。聽到她的手機鈴聲,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這已經(jīng)演變成一種以恐懼為主要特征的抑郁。
在家的時候,她總是有電話。她每次通過電話,不知和什么人不停地說啊說的。最初的時候,我擔憂的是電話把她叫走,先是手機鈴聲讓我條件反射般頭皮發(fā)緊,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我豎著耳朵從她這頭的應答中判斷通話的內(nèi)容,分析是不是又有飯局,又有應酬。慢慢地,耳朵變成了一個捕捉她電話聲的雷達,不管她在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不管她敞著門開著門,我總會忍不住從我能夠聽清的,或者聽不清自行加工后也許變異的只言片語,在腦海里拼湊和復原通話的大致內(nèi)容。有時內(nèi)容過于晦澀難懂和無法猜測,因為無法遏制的疑惑和好奇,我會忍不住去問。起初,她也會耐煩或不耐煩地回答,后來,她認為我對她過度關注,已經(jīng)對她形成侵擾,而且,她認為我在偷聽,便冠以道德攻擊,爭吵就會發(fā)生。
我開始有意識地躲避,盡量在她居家的時候,把自己關進臥室,盡量在家里這個有限的空間形成一種可阻隔聲音的距離??擅\已張開血口桎梏了我的精神和心性,越是躲避,那些不小心聽到的和不屈不撓飄進耳朵的聲音,更是顯得迷幻與鬼魅,追問的欲望便愈加熾烈,于是忍不住又會去問,由此又引發(fā)新一輪爭吵。不停地重復,不斷地強化,盤踞心靈的毒蛇飽嗜鮮血,越來越粗壯,越來越猙獰。
而且,躲避的行為,本身就在提醒著你的生活現(xiàn)狀,這就更加令人憤懣。在自己家,在自己自結(jié)婚以來最為留戀的家里,居然像做賊一般的躲避,多么諷刺,又多么可笑。
這樣持續(xù)了幾個月,到第二年夏天,我開始有了別的強迫癥狀。所有搞不明白的事情,都會引起我巨大的強迫,都會引發(fā)我的“追問”。
客觀說,因為殘存的夫妻恩情,程漫也努力容忍過我。因為,后來我開始服用抗抑郁的精神藥品了,她終于慢慢接受了我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并非我的故意,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病態(tài),便盡量不刺激我,有時還努力順著我。
有那么幾次,她會格外平靜、格外有耐心地回答我連環(huán)式的、俄羅斯套娃式的提問,不消多大一會兒,她的耐心就被消耗殆盡,終于按捺不住,大光其火。我們就開始爭吵,沖對方說盡各種惡狠狠的話。
我被氣急的時候,內(nèi)心暗暗發(fā)誓從此以后再不理她,誓言在心里剛剛落腳,就會有新的問題涌上腦海,這個問題有時就是從剛剛吵架時的內(nèi)容衍生出來的,頃刻間,我慌了,知道誓言白立了,內(nèi)心斗爭良久,終于敵不過那種折磨,又灰溜溜地湊到她跟前,滿含羞恥地吐出已在嘴邊徘徊良久的那個問題。她沒好氣,沒辦法,無比氣憤又哭笑不得,生活又恢復到那種令人厭倦又悲哀的常態(tài)。
她既是我的病根,也是我的藥源。
所以說,疾病讓人屈辱。你也知道,我心氣兒多高啊。其實夫妻吵架,冷戰(zhàn)不失為最好方式,它給了雙方冷靜與反省的機會。然而,我連賭氣的資格都喪失了,我根本無法做到“冷”,因為我無法斷掉藥源,仿佛吸毒成癮。
我尊嚴全無,明明內(nèi)心氣著,恨著,咬牙切齒著,但我得放下姿態(tài),搖尾乞憐,以獲得她拋給我的那根骨頭。在得到那根骨頭的那一刻,我內(nèi)心居然會涌出感激,畢竟那一刻,她把我拯救了。隨后是隨后的事。
冷靜下來,屈辱又把我導入自憐的境地。我鄙視自己,為我掙脫不掉的屈辱淚流滿面,記得有那么半個月,每天早晨醒來,我都會獨自垂淚。一天晚上,我們又為此發(fā)生爭吵,她摔了門,回到臥室。巨大的摔門聲,猶如一記耳光打在我的臉上,我心中震顫不已。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突然悲從中來,眼淚就不管不顧地淌了出來,止也止不住,足足流了有一個小時。第二天,眼睛都腫了。
之前和她爭吵、對峙或者氣急敗壞的時候,偶爾我也會流淚,很大成分上,那是流給她看,不能說沒帶點表演性質(zhì)。而那次,我就一個人默默地流,為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和絕望。
如今想起她曾經(jīng)的努力,曾經(jīng)的恭順,心里還是有點感動。不是那時我根本意識不到她的努力而現(xiàn)在才意識到了,是那時我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我層出不窮的心魔和飲鴆止渴的急迫,還有我求而不得的憤怒和旋踵而至的虛弱,都讓我視而不見忽略不計了。設身處地為她想想,面對一個像我這樣的病人,她又能怎么樣呢?
現(xiàn)在仍記得,很多次,她在睡夢中凄厲大叫,就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嚨。我既恐怖,又心疼。我徹夜失眠,發(fā)誓改變自己,從此對她不聞不問不管,給她足夠的個人空間。我知道,即使我給不了她關心與愛,只要沒有我的干涉,她就會重新?lián)碛锌鞓返纳睢?/p>
在暫時沒有“問題”襲擊我,我理智恢復正常的時候,我會自責,不斷地自責,我為我的所作所為懊悔不已。門羅的小說被改編成的電影中,有一部叫《胡麗葉塔》,在豆瓣影評里,我看到這么一句話,“自責導致抑郁”。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太能自責了。
惡霸為何不會抑郁?因為惡霸不會自責。
但“問題”襲擊我的時候,我又會焦慮、強迫、怨憤和自憐。
我不斷地閱讀弗洛姆的《愛的藝術》,期望自己恢復愛的能力。然而,知識抵擋不了現(xiàn)實的擊打,也拯救不了心靈的困境。
關于治療的問題,我簡單交代一下,在那兩三年間,我找過多家醫(yī)院不同的醫(yī)生,吃過不下十種抗抑郁焦慮的藥物,也做過長時間的心理咨詢,似乎都沒對我起多大作用。藥物只是讓我昏昏沉沉,即使大白天也想一頭撲在床上。我記得很多次上午給學生講課,有時眼皮都抬不起來,那種行尸走肉的感覺,迄今想來都讓人心悸。但那段時間,好歹被我掙扎著熬過去了。
你也知道,咱們交往中和朋友們聚餐,不管喝多少酒,哪怕把我喝吐,我頭腦總是清醒的。就像酒精無法麻醉我一樣,藥物也無法把我大腦中最頑固的那部分降服,而這最頑固的部分,始終左右著我的精神,進而控制并毀掉了我的生活。如今七八年過去了,我似乎還沒從藥物的后遺癥中逃脫出來,幾乎每天上午,我都昏昏欲睡,感覺自己的身體始終處于一種抑制狀態(tài)。當然,也許不是藥物的副作用,或者根本就是我的抑郁從沒好過,它只是被控制在了一種低水平狀態(tài),不至于影響我普通水平的日常生活而已。所以這次我再次出現(xiàn)癥狀后,你多次勸我用藥,我都拒絕了。當然,我也沒那么頑固,等我熬不住接近崩潰的時候,我自然會去求助醫(yī)生。
這次發(fā)病,有一條比較清晰的時間分界線。
那是一個周末,在短短一天多的時間里,我經(jīng)受到了幾次較為強烈的強迫,時隔多年之后,再次為“無關緊要的小事”而整夜失眠。之后,癥狀以不可控的速度和強度發(fā)展,頻率越來越高,強度越來越大,直到后來把我折磨得心力交瘁,人不是人。
這個分界線前,也有強迫,大部分來自你,這是我后來才意識到的。因為是在談我的病,所以我撇去所有與病無關的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包括與你一起度過的所有快樂和幸福時刻,盡量直奔主題,直指要害,像一個學生挑錯題一樣,把有關我強迫和后來導致我強迫加重的東西挑出來。
好,我先把那一天多的經(jīng)歷細細給你講來。
和程漫離婚后,大概每個月,我都會把邵丫丫接到我這邊住兩天,一是不致她在成長過程中缺失父愛,二是也給程漫留一些個人時間。
那天晚上,我去程漫那邊接丫丫。路上,程漫給我打來電話,說她有事出去一趟,丫丫在家,讓我直接進屋接上丫丫(因為要拿大提琴),走的時候碰住門鎖就行。
這么多年,從來是程漫把丫丫送到樓下??哿穗娫挘彝蝗挥悬c好奇,程漫有什么事走這么急?當然,即便沒扣電話,我也不能問。她去哪里干什么,和我屁關系沒有。
但好奇縈繞心頭不去,就像不小心蛛絲纏在臉上怎么也抹不去的那種感覺。甩甩頭,想把這個念頭甩脫,但無濟于事。
很長時間沒進這套房子了。離婚后,因為要帶女兒,這套房子歸了程漫。后來,我又買了新房子。
里面的陳列擺設布局,和我們在一起時相比,沒有大變,甚至都不比以前更整潔。當然,她一向工作挺忙,又一個人帶孩子,可以理解。
邵丫丫正在寫物理作業(yè),她讓我等她幾分鐘,把正在做的那道題做完。我就坐在沙發(fā)上等。
這是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原先我們兩口子一個臥室,孩子一個臥室,另外一個,被我辟作書房。分開七年多來,我是第一次進入。我環(huán)顧一周,除了丫丫那個臥室,其他兩個臥室的門都緊閉著。我突然很想看看我的那個書房。當年離開時,書房里的書我都搬走了,書柜沒動,不知這個家被程漫布置成啥樣了?盡管孩子在那里專心致志寫作業(yè),我仍像表演給人看似的裝作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去扭了一下門把手,結(jié)果心下一驚,門被程漫鎖上了。我突然有點難受,想程漫肯定是為了防我而故意鎖上的——她防我什么呢,我看看有什么要緊?
扭門的動作雖未被丫丫看見,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卻讓我有了做賊心虛的慚愧。為覆蓋這層慚愧,我清一下嗓子提高聲音問道:“還沒做完嗎?”丫丫好像識破了我這句話暗含的詭計,沒有理我,兀自寫著作業(yè)。進門前不知程漫著急去干啥造成的撓心感覺,因為被鎖的屋門,又強了幾分。
突然有一種預感,此刻侵犯我心靈的那種難以言說卻無比熟悉的東西還要繼續(xù)蔓延,坐大成勢。我趕緊收回目光,以杜絕自己再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
就在收回目光那短暫過程中,老天開玩笑似的,一個東西赫然映入我的眼簾。
進門口的那只沙發(fā),像我們之前共同的習慣一樣,仍舊被她用來放東西。沙發(fā)上放著她的一個個頭挺大的坤包,我沒見過,應該是她后來新買的。這個包有一半的拉鏈敞開著,那微微張開的小半條口子里,露出一段類似白色流蘇的東西。
我不知自己當時皺眉沒有,但心里肯定咯噔了一下。我被那種已經(jīng)忘卻多年的感覺再次攫住了,那是一種好奇、疑心和排斥的結(jié)合體,附帶進退維谷的恐懼。
這截流蘇,讓我想起一樁往事。
當年程漫下班回家,經(jīng)常會把白天穿的衣服用衣架掛在陽臺的晾衣架上,以確保平展。而她衣服又換得勤,第二天未必會穿同樣的衣服上班,那么,換上的另一件,到了晚上又會被掛在陽臺上。這樣,有時陽臺上會掛四五件她的衣服。我曾問她為什么不掛進衣柜里。她說已經(jīng)穿過的衣服,怎能和干凈衣服混在一起?
我的衣服,通常都是自己洗的。洗好后晾曬時,偶爾會把晾衣架上她的衣服移一下位置。一次,不小心看到她的一件幾天未穿的風衣敞著的衣兜里,放了一沓錢,從厚度看,怎么也有兩三千元。我就很好奇這筆錢哪來的,為何放在衣兜里且被她遺忘這么多天。
但根據(jù)此前的經(jīng)驗我知道,我一旦問了,就像點燃了一掛鞭炮的捻子,勢必會引起噼里啪啦的串響。問,還是不問,對我來說成了一個問題。我也無數(shù)次想裝作視而不見,但不行,我已如魔鬼附身,越壓抑,越急迫。
終于,我問了。如我預想的那樣,她認為我翻她的衣兜了,開始惡狠狠地對我進行道德譴責,終于發(fā)展成一場你來我往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的大爭吵。
在我們婚姻的最初,像許多夫妻一樣,我們都因好奇或懷疑翻過對方的手機和包,發(fā)生過幾次爭吵后,便再也不了。因為我們都知道,先不說里面蘊含的信任危機,即使真發(fā)現(xiàn)什么令自己不爽的蛛絲馬跡,那也是純粹給自己找不自在。我恨在,她的衣兜為何敞開被我看見。
此刻的感覺,和當年一模一樣。不同的是,當年我確實沒有翻她的衣兜就看清了那是一沓錢,而現(xiàn)在,我必須拉開她的包才能確認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剛才扭門倘若被人發(fā)現(xiàn),尚有辯解余地,畢竟是我們曾經(jīng)共同的家嘛。接下來的動作,我知道自己可鄙也可恥了。但我已按捺不住自己,就起身過去捻住那段流蘇往外抽了抽,但抽不動。我索性把拉鏈全部拉開,確認了我事先的判斷,果然是一條白色的羊毛圍巾。
拉拉鏈那一下,我有點惡狠狠的,破罐子破摔的感覺。
強迫頃刻間箍住了我:為何她會在包里放一條圍巾?
你可能會笑,不就是一條圍巾嗎,女人包里放條圍巾不是很正常嗎,至于如此?
至于。因為,那是七月的某天,大夏天。
而且,這條圍巾,我依稀記得她以前戴過。所以我不必有來路不明的疑心。比如,你可能想到我也許是擔心這條圍巾是哪個男人送她的。不,我不懷疑。何況,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即便是哪個男人送他的,哪有我置喙的余地?我只是搞不明白,她為何在這酷熱的天氣里往包里放一條冬天的圍巾?難道是從冬天放到了現(xiàn)在?
也就是在這時,丫丫把那道題做完了,收拾好書包叫我走。我朝她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拎起程漫早已給我放至門口的大提琴,然后戀戀不舍似的,又迅疾地看了那段流蘇一眼。
因為被這些問題困擾著,我懨懨地沒有精神。我想從丫丫這里得到答案,卻鼓不起勇氣。躊躇良久,終于問道:“丫丫,平素那個書房,媽媽都是鎖著門嗎?”
丫丫狐疑地看我一眼,說:“沒有啊。”
我心里更加難受了。但還想著得趕緊弱化這個問題隱藏的一些不齒的東西,迅即拋出另一個問題:“我的那些書柜還在不?”
“在?!?/p>
這個問題算是有一個答案了,雖然答案無法消解程漫為何鎖門這個讓我想不明白的問題。
去肯德基吃了晚飯,回到家,丫丫繼續(xù)做作業(yè)。我告誡自己,別自己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可那條圍巾一直在腦海里縈繞不去。尤其睡前安靜下來以后,這個問題更是須臾不曾離開腦海。終于,我失眠了,一整晚就這么想啊想的,腦海里給了自己無數(shù)種答案。但這無數(shù)種答案,仍不能說服我把這個問題拋到一邊。
對,我就是需要程漫親口告我一個答案。
甚至,有很多次,我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想打電話問問程漫,又覺得自己這么做太荒唐了。于是,我只能自己折磨自己,繼續(xù)胡思亂想。
終于熬到天亮,又熬到七點鐘,估摸著程漫起床了,我撥通了程漫電話。我期期艾艾問出了這個問題。
她在那頭勃然大怒:“你翻我的包了?”隔著手機屏幕,我都能看到她杏眼圓瞪的憤怒目光。
我趕緊辯白:“沒有,是你的包拉鏈開著?!?/p>
她說,“不可能,我明明拉著拉鏈,你肯定是翻我的包了。”結(jié)果,像當年那沓錢一樣,我想要的答案沒有得到,倒掙來一團惡氣。
惡氣在胸中盤旋,但因為有更大的利益盤算,我根本不敢發(fā)火,只是平心靜氣地和她解釋,我確實沒翻她的包,她的包也確實是開著的,我甚至和她描述開了多大口子,只是隱瞞了我后來整個把包打開了,因為這點隱瞞,我有點心虛,也有點自責。
因為,我真的需要那個答案。我猜到的答案,都無法緩解我的強迫。
她的語氣終于趨向平緩,嘆了一口氣說,“一直放在單位值班室柜子里,迷失了,因為找別的東西翻柜子看到,就拿了回來?!?/p>
然后,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她把話音提高說道,“邵亞威,你果真就是個神經(jīng)?。∧悴皇钦f是我把你折磨成這樣子嗎,你離開我這么多年了,怎么反而變本加厲了?”
我赧顏。我不能解釋,離開她后,我確實好了很多年,只是剛剛又不好了。而在那一刻,心里卻在想,罵就罵吧。相較難受程度,屈辱總是弱于折磨。石頭落地,心頭涌過一陣虛脫般的快慰。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上午,丫丫在書房做作業(yè),我在客廳看書。隔著門,聽到她在和誰嘀嘀咕咕說話。我推門進去,問她和誰在說話。她說,你別管。我說既然學習,就得專心,怎么能和別人聊天。她說不是聊天。我問那你干嗎。她又說你別管。我突然一陣焦慮,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其實,我的不滿,并非來自我所謂的她的不專心,而是我想知道她在和誰說話,說的什么。
不得已,我用了做父親的強權,沉下語氣略微厲聲說道,你必須告我是誰。她也生了氣,說,你怎么那么多事?。课艺f,我是你爸爸,你的監(jiān)護人,我有權知道你的交友情況。她噌地站起來,打開手機屏幕,晃給我看,通話記錄最上面一條,是一個叫“葛云芳”的。她說,你是怕我什么,為何我打一個電話你就這么神經(jīng)過敏,是怕我和男生談戀愛還是咋的?這下你放心了吧?一個女孩,你不會擔心我同性戀吧?
丫丫這么說話,像極了我極為熟悉的程漫的某種態(tài)度,盡管是我的問題,但依然讓我很受傷。我不能給她解釋說,我不是不信任你,而只是源于某種強迫。我還想問她為什么打這個電話,是問作業(yè)還是別的,可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無法張口了。遲滯了一小會兒,我以一聲“對不起”結(jié)束了這場爭執(zhí),退出門外,在客廳里怔怔地站了半天。
中午,我給她做的,是她最愛吃的炸醬面。飯端到餐桌上,我叫丫丫過來吃飯。她早已忘了上午和我的爭執(zhí),看到炸醬面,臉上露出欣喜之色。她跑到書房,拿手機過來給面拍了照片,然后給誰發(fā)了出去。她這一通操作,讓我臉上背上又滲出微汗。我臉上堆笑,裝作正常地好奇問道:“是給媽媽發(fā)照片嗎?”她說:“不是?!蔽覇枺骸澳鞘墙o誰發(fā)的?”其實說出這句話時,我已經(jīng)想到她可能就是發(fā)給上午那個葛云芳的,但只有聽到她親口告我我才安心。丫丫說:“你這啥毛病啊,怎么這么愛多管閑事?”我強裝平靜,腆著臉笑說:“就是好奇么?!闭f這句話,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面部肌肉的僵硬,但還是沒讓笑容落幕。丫丫皺了一下眉頭說:“還是上午那個同學?!?/p>
按說,這個答案應該讓我滿足了,但當時不知著了什么魔,我突然很想看看丫丫拍的這張照片,便仍然滿臉堆笑說:“能不能讓我看看你拍得怎樣,別糟踐了我做這么好的飯?!毖狙咎痤^,厭惡地看我一眼,沒說話,打開手機,翻出那個對話框,點住那個照片放大給我看。我說:“不錯,不錯,拍得不錯?!边@句話出口,我都感覺到了語氣里暗含的虛情假意。她點擊一下,返到了對話框界面,在這張照片上面,是對方的一段話,有六七行,長長的一段,我赫然看到里面有至少兩三個“愛”字,但時間太短了,丫丫已把手機收了回去,我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沒看清。我的汗一下涌遍全身,我真后悔看她手機,我知道,一場更大的強迫已經(jīng)加諸我身。好的是,正在此時,應該對方有了回復,她啪啪啪打了幾個字,摁滅手機。我維持著那種可恥的僵硬笑容說:“你同學回復了個啥,能不能讓我看看?”丫丫噌地站了起來說:“我的手機為啥給你看,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當年程漫,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具體事件記不得了,但肯定是這句話收的尾,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晰,還因為,這句話暗合了門羅那本書的書名,從而刺激到了我,但當時,我并不以為意。而此刻,這句話從丫丫口中說出,不啻當頭棒喝。
當頭棒喝,卻不是醍醐灌頂。這周過后,我的強迫開始密集發(fā)作。
一天,我給父母送去一袋櫻桃。第二天,我正好有事又去父母家。母親說,你昨天送的櫻桃真好吃。從父母家出來后,突然一個問題涌上心頭:他們吃完我送的櫻桃沒有?按說,吃完就吃完,沒吃完就沒吃完,這有什么關系呢?可不行,當這個問題襲上心頭那一剎,我就知道完蛋了——這個問題太無聊了,無聊到毫無意義,毫無價值,我越努力想把它從我腦海里抹去,它越對我形成折磨之勢。我終于鼓起勇氣,給父親打了個電話。為了不讓我的問話顯得那么怪異,我先說了句“櫻桃不能久放”,這才問他們吃完沒有。父親說“還沒吃完”。聽到他的回答,我大罪獲得赦免一般,整個身體一下子放松下來,趕緊回了句“那盡快吃啊”,掛掉了電話。
還有一次我去父母家,母親用一個紙袋子給我?guī)Я艘稽c東西,回到家后,我看到那個紙袋子是一種茶的外包裝。根據(jù)我對父母的了解,他們絕對不會花錢去買茶的,那么,這個紙袋子從何而來?這個問題在我腦海里縈繞不散,并引發(fā)我難忍的焦躁不安,直到我終于鼓起勇氣打了電話才作罷,原來,是一個親戚去看望他們時用這個紙袋子提了東西。這個答案,我想到了,但只有他們親口告訴我我才安心。
一天晚上,我正在街頭散步,當時正好路過一片嘈雜區(qū)域,一個同事給我打來電話,說想和我換一節(jié)課,她第二天要和某某人去省城。我愉快地答應了,這沒什么的,我們做老師的常這樣,給人方便與己方便??蓲炝穗娫?,一個問題向我襲來,我沒聽清她說的“某某人”是誰。我后背的和額頭的汗一下子就滲了出來。然而,我不能問,因為那是她隨口一說,和求我的事情毫無關系。我勸誡自己,她和誰去省城,與我有屁關系?可這個問題始終盤桓心頭,居然導致我整夜失眠。直到第三天她回來了,我裝作若無其事隨口一問的樣子,問了她這個問題,直到她告訴我答案后,我才長出一口氣。
我有兩個手機號,有時,我突然想知道在某些人的手機里,如何保存并區(qū)別我這兩個號。這里說的“某些人”,這個人是誰,完全取決于我那一刻強迫是否發(fā)作。一旦發(fā)作,我就得像攻克難題一般,通過各種經(jīng)意不經(jīng)意的方式搞清楚。比如,邵丫丫存的是“老爸一”“老爸二”;我父親存的是“威”和“亞威”;而我母親都是存的“威”,沒有區(qū)別……這些親近的人,我只要想搞明白,總是能夠搞明白的??蓪δ切┎辉趺从H近的人,一旦這個念頭產(chǎn)生,可是要我的命了,我必須用極大的意志力抑制住這種急迫的渴望。
強迫每天發(fā)生,接二連三,猝不及防,不勝枚舉。后來,所有出現(xiàn)在我眼前引起我注意且讓我搞不明白的事情,都會引起我的強迫。比如,朋友和我微信里說事情,有時為了方便,就把和別人的聊天記錄截屏給我,而截屏界面上端和底端我看不完全的半句話,都會引起我極大的強迫。問題是,這種情況,除非極熟悉且關系極好的朋友,我還通常無法去問對方,因為只有神經(jīng)病才會問這種“關你屁事”的問題。
還有,別人發(fā)的朋友圈,下面自然有跟帖和回帖。如果跟帖的和回帖的都是你的好友,帖子內(nèi)容你都會看到。而如果跟帖的不是你好友,而回帖的又恰巧沒@跟帖的,那么你通常會看到一個不明所以的回復。這種情況,對我來說也很要命。
再發(fā)展到后來,在街頭散步,哪家門店上貼了一張紙片,我必須得湊過去看上面寫了什么,有時我想,人家寫什么關你屁事啊,于是狠狠心就走了,可越走越不放心,越走越強迫,覺得如果不看,就永遠不知道它是啥了。于是,只得返回來湊過去看,無非寫著“本店轉(zhuǎn)讓,電話xxxxxxx”之類的。
更恐怖的是,到了后來,我已經(jīng)與人無法面對面交流了,因為和別人說話,我的思維得高速旋轉(zhuǎn)。我極度緊張,生怕漏掉對方話語里任何細節(jié),同時還得析出對方話語里我不明白的地方趕緊在當時去問明白,如果這些細節(jié)和不明白的地方被我疏忽了,而事后恰恰又被我回憶起來,那么對我就構成一場折磨。每場不得不進行的談話,總會讓我筋疲力盡。
每天早晨睜開眼,我就在心里念叨,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別讓什么問題跑到我大腦里,結(jié)果第二個“老天保佑”還沒念完,那個問題就捷足先登了。糟糕的絕望的一天又開始了。
每當我被一個無聊問題(我自己知道,它必然是個無聊的問題。如果問題不那么無聊,那么我也不會稱自己有病)攫住的時候,心先是猛烈地抽一下或絞一下,然后渾身燥熱。如果這個問題我能迅速通過提問的方式解決或者老天垂佑自己能夠想開,我會輕松下來。如果不能,腦海里就開始展開激烈的斗爭,通常先是糾結(jié)問還是不問,如果問,怎么問,被問的人會怎么看待我的問。為了讓我的問不顯得那么可笑和詭異,我開始在心里設計提問的方式,通常要繞一個大的圈子,讓那個實際的也是無聊的問題在整個問話中顯得無關緊要,就好像是順口一提。而有的問題并不具備可以繞圈子的特征,那么腦海里的設計自然不盡如人意,那種燥熱的感覺會加劇,厲害的時候,手心、額頭和后背的汗就冒了出來,更加嚴重的時候,渾身衣服會被汗?jié)裢?。更要命的是,在這種提問設計中,因為要設置更多的問題,結(jié)果被設置的問題中恰巧某個問題又觸碰到了我強迫發(fā)作的那個點,那么一個問題就變成了兩個、三個,滾雪球的效應就形成了。而向人“追問”的時候,對方的回答也會觸碰我強迫發(fā)作的那個點,這種滾雪球效應比腦海設計那種滾雪球效應來得更容易,結(jié)果問題環(huán)環(huán)相扣,讓我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
我的強迫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對“真相”的病態(tài)追求,對“錯過”的深度恐懼——如果我此刻不知道,這輩子就知道不了了——一件關乎“一輩子”和“永遠”的事情,多么令人恐怖??!
而且,念頭即起,欲罷不能。
分開六七年,程漫沒有再婚,我也沒有。有親戚朋友撮合過我們復婚,我沒有動心。我知道,一旦復婚,老問題還會擺在面前,而且根本無法解決、消弭。和你交往這段時間,完全驗證了我的判斷。咱們還沒有走那么深,我已經(jīng)漏洞百出。
疾病,讓我喪失了愛的能力。我不配去愛,也不配再擁有婚姻。
記得當年吵架,程漫不止一次說:“等有一天咱倆不能過了,你再找一個試試,看她能比我好多少?”我也總是回答:“你放心,這輩子我絕對不會再婚,我寧愿孤獨到老,也不會把自己再交到另一個女人手里折磨?!彪m然是吵架,但我絕對相信自己信誓旦旦的口氣。
就像我不相信我會離婚,到后來,到底因為負氣離了。我也不相信我會與別的女人再有牽扯,但遇到你,我淪陷了。在咱們交往的最初,我天真地認為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的病好了。
越親近的人,引發(fā)我強迫的概率會越大。這也是當年程漫終于受不了我最終導致與我分開的原因。如果以百分比大略計,當年程漫一人獨占70%。丫丫尚小,她幸運地被我“饒恕”。此外,父母占10%,親密同事與好友占10%,其他林林總總的人占10%。
如今,程漫已經(jīng)遠離,丫丫也很少見面,最親密的人就是你了。
咱倆的交往,總體而言更接近于網(wǎng)戀,雖偶有見面,但微信聊天成為咱們?nèi)粘=涣鞯拿浇椤T蹅冊谖⑿爬镎f過多少話啊,我覺得怎么也超二百萬字了吧?正因為此,我總是會因為沒你的消息而憂心忡忡,坐臥不安,進而胡思亂想,杞人憂天。
有次飯局,你沒在,一個你不認識的朋友帶了自己的兒子。年輕人讀大學,當時正在假期。在場的有簡偉倫,我們系主任。老簡問年輕人戀愛沒,年輕人點點頭。簡偉倫就問:“你會不會想你女朋友此時此刻正在做什么?”年輕人羞澀地笑了下,說:“努力不去想。”
我不知道年輕人怎么看待這句話,那個簡單的回答是否認真,反正,這個問題擊中了我。
只要醒著的時刻,我?guī)缀鯚o時無刻不在想著你。看到任何物品,遭遇任何事情,腦海里浮現(xiàn)任何念頭,它們都會三拐兩拐拐到你那兒。給學生們上課也是,你的身影總會在我話語的間隙飄忽閃過。有一次忙一樁事情,大概有那么十來分鐘,我完全專注到了事情之中,居然把你徹底隱藏在了意識深處,當我醒悟過來居然在這么長時間內(nèi)忘掉了你,還驚奇半天。千真萬確,自咱們認識以來,就只有過這一次。甚至咱們分手之后,不怎么見面和聊天了,時時刻刻想到你的這種境況并沒有改變,只不過想及你時的心理內(nèi)容不同了。
這就導致,在與你交往期間,我常常處于焦灼之中。因為我一旦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時,我就會心慌。而我發(fā)出消息你不回復,我就會陷入極大的焦慮之中。我會不斷地翻看手機,手心冒汗,呼吸急促,直到收到你的回復方才罷休。等待的時間,但凡超過一二十分鐘,就會引發(fā)我嚴重的心煩意亂。我知道你也許碰巧在忙,但還是心焦如焚,不能自已。
其實,這就是強迫,只是我當初并不自知。
還有嫉妒引發(fā)的強迫。記得那個晚上吧,我問你有什么安排,你說晚上和閨蜜一起吃飯。那晚我心情很好,就一個人出去散步,看到一輪皎月掛在天上,立即拍給你看。你沒有回復。想你正在吃飯,我不以為意。到晚上九點,兩個小時過去了,我微信里仍沒你的動靜,我就有點心慌。給你發(fā)信,問你結(jié)束沒。你仍沒回復,我焦慮不已。到了十點半,總算收到了你“剛到家”的消息。問你在哪吃的,你說了那家咱們都熟悉的烤肉店,我頓時心生疑竇,如果你說的是咖啡廳或別的什么地方也就罷了,因為,如果兩個人,絕不可能在一家烤肉店待那么長時間。我不想把我的焦慮和疑惑表現(xiàn)出來,立即與你道了晚安,自己糾結(jié)去了。這還不算,到了凌晨12點多,你突然發(fā)了一個奇怪的朋友圈,文字里有那么一絲傷感。我更確定你不是和閨蜜吃飯了。整整一晚上,這個事始終縈繞在我心頭。我憋得難受,不吐不快,終于在第二天上午再次問你到底和誰吃飯了。我的理由是,如果你和閨蜜吃飯,不至于那么晚,也不至于那么專心,連我的消息也不看一眼。但你仍然堅持說就是和閨蜜。我問你為何發(fā)那么一條奇怪的朋友圈,你說就是一時心情。我無語了。但第六感告訴我,其中必有蹊蹺。直到過了幾天咱們坐在一起,我再次提起這件事,希望你能開誠布公,你才終于承認是和前男友吃飯了,這是你們分開幾年后第一次重新坐在一起。
我很受傷,問你是否還會與他見面。你說會。你說你也知道我期望你說不會,但你做不到。你勸我大度點,并安慰我說,你們只是吃吃飯,說說話,絕不會有別的什么。饒是如此,自那之后,我的嫉妒就沒有須臾離開過。但凡你不回復我的消息,我就懷疑你是不是與他在一起。
咱們?nèi)ヒ粋€酒吧聽音樂會。其間,你拿出手機在給什么人回復消息。我瞟向你那邊時,模模糊糊看到對話框頂端的名字中有個“強”字。突然間,一種感覺襲擊了我:我無來由地相信,你正在發(fā)信的這個人,就是我正介意的前男友。我想確認我看到的那個字到底是不是“強”字,進而看到他的全名是什么。再后來,它們合成一個問題,你的前男友叫什么名字?一旦這個問題占據(jù)我的身心后,我就像中了蠱毒一般,自己不是自己了。音樂會對我來說,已經(jīng)變成嘔啞啁哳的噪聲。細密的汗珠如小蛇出洞般,從各個細密的毛孔滲了出來,那種爬行的速度和強度,絲絲縷縷我都能感覺到,酒吧里強大的冷氣,也無法冷卻我那一刻渾身欲罷不能的燥熱。憑我對你的了解,如果咱們能夠坐下來,我平心靜氣地問出你這個問題,也許你會告訴我的??僧敃r在聽音樂會啊,我怎么能既無前因又無后果地突然問:“你前男友叫什么名字?”——這不是神經(jīng)病嗎?——我自然知道我已經(jīng)“神經(jīng)病”了,可我更想在你面前偽裝正常,不失去你??!其間,你幾次拿出手機回復消息,我的整個身心被你的屏幕明滅所操控著,我一次次賊一般地把眼睛瞟向你那一邊,只想看清楚那兩個字是什么,甚至你倆在聊什么我都毫不關心。我需要答案,答案才能把我拯救。
后來我都懷疑,當初我那么密集地與你聊天,是不是通過擠壓你的時間讓你沒有空隙去見男友的一種潛意識?因為不能老是問你“你和他見面沒”,我只有通過這種掩耳盜鈴的方式來給自己安慰和確認——瞧,她在與我聊天,那么她應該沒和“他”或者別的男人在一起——說到底,這仍舊是一種強迫,基于懷疑的強迫。
如果以一雙上帝的眼光回頭去看,把咱倆這一年多交往的時光和歷程提綱挈領成一句話,那就是:我始終在等待你的回復。與你說話固有樂趣,等待回復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折磨。
就像一顆乒乓球,我不間斷地經(jīng)受著等待與嫉妒兩個拍子的拍打。
關于渴望知道“戀人此刻在做什么”這個問題,我和簡偉倫有過一次談話。他認為這是戀人間的常態(tài),是基于思念的“愛意”,而我認為是基于分離的“焦慮”。最后,他幫我折中為“愛的焦慮”。我故意說,現(xiàn)在通訊如此發(fā)達,完全可以直接問對方啊。他說那也不行,比如對方說在打毛衣,你得到的只是這么一個答案,至于對方是以何姿態(tài)打毛衣,打毛衣的時候是想著你還是想著別人仍然不得而知。
但當時所有的因你引發(fā)的心靈焦灼,我并不認為這是病,只把它視作愛情的煎熬。如今回頭去想,其實就是強迫——誰又能把這兩者甄別清楚呢?就像你也讀得津津有味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里描寫的,愛情和霍亂都有相似之處,更別說與強迫癥了。
所以,咱們交往期間,我多少次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要順從我啊”,那是我的心聲——你有時太能鬧了,動不動就和我生氣,因為你生氣,我就更生氣——我是多么渴望能夠遇到一個順從的女人,就像門羅小說里的一句話:“讓她的意識沉沒,直到淹沒在他的意志之下。就像水面下拂動的水草。朝下看,朝下看吶——看水草是怎樣在水中拂動的,它們生機勃勃,卻從不會沖破水面?!?/p>
然而,怎么可能呢,你那么驕傲。
你是不是也會像程漫和丫丫都說過的,給我一句,“你以為你是誰!”
正因為我認識到了這點,我終于決定就此分手。與你關系的斷絕,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決心。它斷絕掉的是我在塵世可能得到的最大快樂。但,也斷絕掉了我走向深淵的可能。因為,我得自救。
我得自救,我在自救。我盡量讓自己投入到工作中,用有意義的思考來擠壓無意義的殫精竭慮,盡管我知道,自己心力既衰,這只是一個美好愿景。但這么去想,這么去做,總比隨波逐流自暴自棄好。疾病發(fā)展下去,最終損害的是人格與人際關系,我已經(jīng)不能客觀地看問題,開始遷怒周圍人,遷怒所有引起我強迫的人,我知道不賴他們,是我自己的問題,可我就是生他們的氣。
深淵在前,我不能任由自己滑行,跌落。
我說過,我永遠不會拉黑和刪除你,所以,我能夠從你的朋友圈看到你的一些曖昧難辨動態(tài)。甚至,我知道有的朋友圈是你故意為之,因為它別有歧義,會讓我想入非非,為的就是刺激我。
而且,也總能從咱們共同的朋友處,影影綽綽得知你一些消息。這些影影綽綽,總會把我拉入令人恐懼的精神折磨——語焉不詳,對我來說是最大的惡魔。
咱們曾經(jīng)鬧過一次分手,是我主動提出的,你挽了回來。當時,你坐在我對面,淚不時滑過臉龐,我?guī)状涡能洝,F(xiàn)在看來,當時分手,其實明智,我已經(jīng)料到咱們今天的結(jié)局。事實上,后來延長的幾個月確實如我所料,不過是讓我的病情嚴重幾分。最后,你說,咱們分開后,以你的性格,你可能很快就會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而我知道后,心里肯定會很不舒服。你這句話太厲害了,一下子切中肯綮,我投降了。你說得對,即便這次分手,以我愛嫉妒的性格,如果有一天我目睹或耳聞你新的戀情,仍舊會不舒服,很不舒服。但這苦果,我只能吞下去,因為它終將是我的宿命,只不過時間遲早問題,再難受我也要接受。再說,和剛才描述的折磨我的強迫相比,孰重孰輕,誰又能說得清呢?
唯獨抱歉的是,這次分手,又是我主動提出的。除了被持續(xù)的內(nèi)疚和偶爾的心痛折磨,分手之后,我?guī)缀蹩梢哉f是輕松的,卸下重擔的輕松——與當年和程漫分開后的那種感覺相類。我不必像之前那樣,無時無刻地不在關心手機,生怕錯過你的信息。不必在晚上焦慮不安,不知何時該向你道“晚安”——道得早了,就像是在做某種不得不做的功課,其中不自然地會透出敷衍意味。道得遲了,又怕你已入睡,而等不到你的回復,我會輾轉(zhuǎn)難眠?!霸绨病币彩?,沒有“早安”,我?guī)缀醪恢肋@一天該如何開始,會不斷地摁亮手機等你發(fā)來這兩個字。我常常有壓抑心中的不滿,因為到了后來,你很少主動問候我,在大段的時間流逝之后,通常還是由我來打出“早安”“晚安”這兩個字。而這些細節(jié),一再地提醒也許你并不那么在乎我,于是我就會陷入憂傷和悵惘之中。還有那么多你沒有及時回復的時刻,一方面我得忍受未知狀態(tài)帶來的焦慮,另一方面又在心浮氣躁地想你到底在做什么。所有這些不愉快體驗,都隨著咱們關系的中斷,像黑板擦一樣把它們擦得干干凈凈。偶爾的心痛,只不過是走在大街上,突然遇到一個和你身材仿佛的女人時,我的心會凜凜地刺痛一下,提醒我終于失去了你。
我的主動分手,在你看來屬于莫名其妙。你責問并疑惑:前一天咱們還在溫存著,后一天你為何就會提出分手?
突然想起一件事,能夠說清我和程漫離婚以及與你分手的本質(zhì)。那時我剛結(jié)婚,一天晚上和程漫在路上散步時,遇到她的一個堂叔,我們結(jié)婚時見過面且敬過他酒的,所以我有印象。停下來寒暄了幾句,他突然問我有沒有交警隊的朋友,說想給自己家的一輛車過戶。我說直接去車管所過不就好了。他說想省一點過戶費。我覺得這個要求既無理又可笑,哪有這么求人的,你不問我超市有沒有熟人好拿走幾斤豬肉?結(jié)果他說,是把車從他兒子名下過到他自己名下。我更納悶了,說有這必要嗎?
他猶豫半天,才說出真相。原來,他兒子患了抑郁癥。他兒子叫小東,在精神還正常時,堂叔給他買了一輛普通轎車用于上下班?;疾『?,小東再懶得出門見人,干脆和單位請了長假,平素就一直在家,車也放在樓下沒動過。到了春節(jié)時候,小東突然嚷嚷要把車的戶口改成堂叔的名字,因為這個車老是讓他擔心。過年的時候,小孩子在院子里放鞭炮,小東就擔心鞭炮落在車上把車炸壞,害得他一次次站在陽臺上張望,有時還跑下去訓斥人家小孩子,有一次差點動了手。堂叔就勸他:“大家的車都停在院子里,也沒見把誰的車炸壞了。即使炸壞了,又有什么關系,車是我給你買的,你又沒掏錢,我不心疼,你心疼什么?”小東聽了這話,立馬生了氣,對他破口大罵,說:“人家當?shù)亩缄P心孩子,你這個當?shù)膮s是禍害我,沒準當初買車就是設好了套子?!卑?,這不是渾話嗎?
后來,堂叔看到小東并非胡攪蠻纏,而真是魔怔了。只要看到有人站在他家車前,就認為人家是打車的主意,說人家要偷車。堂叔說:“滿小區(qū)那么多好車不偷,就瞄上咱家那五六萬塊錢的破車了?”小東說:“不是你的車你當然不著急?!碧檬逭f:“你只當是我的不就行了,何況確實是我買的車?!毙|說:“明明登記的是我的名字,怎么能說是你的車?只有過戶了,把我名字改成你的名字,才是你的車了,我也再不會為這個破車子擔心了?!薄瓉砣绱耍?/p>
當初我只覺得可笑,而此時,就像理解了表弟康康的某些行為一樣,我也突然理解了小東。堂叔說他是抑郁癥,其實我認為更像強迫。由此,也突然意識到了“邊界”一詞對所有精神和心理疾患的重要意義。在親密關系中,困擾患者的正是邊界問題,他會不斷越界來尋求安全,解除焦慮。但這是飲鴆止渴,所以到了最后,在極度痛苦之下,他會通過徹底劃清邊界來一勞永逸解決問題。我和程漫的離婚,我和你的分手,都是通過徹底劃清邊界來解決由親密關系引起的所有困擾。
可怕的是,這個問題的性質(zhì),其實是一種“自殺式”的,那么多抑郁癥患者自殺,就是解決自身與整個世界的關系。這并非我拾人牙慧,而是我痛定思痛后的認識,你能理解嗎?
柯儀,因為你帶給我的那些強迫,到了后來,我越來越厭倦、恐懼咱們之間的關系。但說實話,我依舊留戀你這個人。這么說似乎有點矛盾,換種說法,我依然留戀你剔除性格和行為做派等等那些屢屢讓我受傷的部分,只保留你曼妙的卻仍舊得是活潑潑俏生生而非空洞僵硬的“物理”之身。再簡單點說,我就是仍舊貪戀你的身材和美貌,那具想起來總會讓我心中一凜然后不舍之感頓時襲來并讓我登時陷入委頓的肉身之軀。
我知道,此生我也許再無機會遇到你這樣讓我如此心動的女人了。我也和你說過,我計劃就這樣孤獨終老。
在幾個月內(nèi),你發(fā)了那么多只有我懂的朋友圈,我知道,那是你暗自嗟呀的方式。我心痛,不忍,但無奈。我懂你的痛苦與不甘,可我知道,如果我繼續(xù),那無非是我與程漫關系的另一場重復。
你一次次挽回,我一次次拒絕。甚至,你對我說,只要咱們能夠恢復關系,以后你每小時向我“報備”一次你在干啥都行。你的善良與遷就讓我汗顏,也讓我更恨自己:恨自己的軟弱,恨自己的小氣,恨老天不成人之美。
你以淚洗面,直至失望。
昨天我又重讀了門羅的《熊從山那邊來》,里面寫一對老夫妻,妻子因患老年癡呆癥被送進一家兼具康復功能的養(yǎng)老院。后來,丈夫去探望時,悲哀地看到神志不清的妻子迷戀上了那里的一個男病人,而自己卻被妻子當作“某個對她有特殊興趣的???,抑或當作一個討厭的人”,他對妻子和那個男人的彼此依戀只能遠遠觀望,他這個“結(jié)婚快五十年的丈夫”看起來反倒成了第三者。門羅小說的最大特征,就是能夠刻畫人類最為細微的情感,所以,我讀這個小說的時候,心痛不已,它成功地把我?guī)肽骋惶炷阌辛诵聭偾闀r我必然會有的那種復雜情感。
然而,我仍然堅定。止于當止,既是能力,也是道德。只有如此,我才能在你面前保持最大的體面——在所有的不堪暴露之前、所有的不公也未加諸你身時我抽身而退,苦果由我獨自承受。
這是我對你,對我們這段關系最大的善意。
從咱們認識到現(xiàn)在,無論你對我如何,我從來沒有指責過你,甚至一句難聽話都沒說過,這幾乎成為咱倆交往中最讓我驕傲的一點。我只會對你不失時機地贊美,有時真誠,有時略顯夸張,即使夸張也不失真誠,因為并非無中生有。還有,你愛上了門羅,愛上了讀書,愛上了文學,我?guī)湍阏业揭患魯o聊的工具,有它能陪伴你,總讓我心安許多。
謝謝你曾經(jīng)給予我的溫情和美好,我銘記在心,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反芻,溫暖我今后也許慘淡的人生。
愿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