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學(xué)》2025年第4期|李曄:清河灣大河
編者按
當(dāng)癡迷唱戲并寄望唱戲能帶給兒女更好生活的母親,終于熬到能脫身回到她當(dāng)年出走的村莊時,因母親的缺席在成長過程中身心遭受深深傷害的女兒,還有她的弟弟和父親,在得知真相之后,能否像水納多流而具自潔能力的清河灣大河那樣,身心的傷痛得到滌蕩、親情的裂隙得到彌合,親人的懷抱得以重新融合?清河灣大河會告訴你……
清河灣大河
//李 曄
1
我們從鎮(zhèn)子?xùn)|頭開始,擠擠挨挨往鎮(zhèn)子西頭去。男聲、女聲、買聲、叫賣聲、呼朋喚友聲,鬧哄哄熙嚷嚷不絕于耳。腳下的塵土也熱鬧得在人流的上空歡欣鼓舞。
弟弟趴在娘的肩背上睡著了。我被裹夾在緩慢移動的無數(shù)條腿之間,我提心吊膽地怕哪一條腿會把我絆倒,然后無數(shù)只腳會把我踩扁;或者,某個大人肩上重重的口袋掉下來把我砸暈;或者,某個大媽胳膊上挎著的粗糙的柳條籃子毛茬劃破我的臉。我頭上的小鬏鬏不知被哪條腿蹭散了,臉上的汗不知被哪一條褲腿揩干了,我在無數(shù)的大腿小腿之間,奇形怪狀的行李之間,一手緊緊揪住娘的衣襟,力圖與她保持一體,一手被娘緊緊拖著往前擠。我聽到,擠到我跟前兒的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叫,媽呀!這兒還有一個小人呢!言語透著無聊的快樂。顯然,那個人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可見縫插針的小空檔。更顯然,他跟我們一樣,趕集只是為純粹的湊一湊擠一擠的熱鬧。
我又累又餓實在擠不動,但我不敢停下來,趕集的人太多,我怕一旦跟不上娘的腳步,就會被這流動的力量沖散。娘一手牽著我,一手托著弟弟的屁股,不時地把背上的弟弟往上顛一顛。我就這樣暈頭轉(zhuǎn)向地跟著娘,被那些穿著粗布的褲腿擠來擠去。在說不出是什么的混合氣息里,在我實在忍無可忍的哭聲里,娘終于拖著我突出重圍,躋身北街一家包子鋪。水煎包的香味喚醒了我的味蕾,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使我暫時擱淺了腿腳的疼痛和身體的疲勞。肚子里的饞蟲在瘋狂嚙噬著我,原先的委屈一掃而光。娘從肩背上卸下已睡醒的弟弟,揮舞著衣袖蹭去了滿臉的汗,幫我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很硬氣地大聲說,來六個肉餡水煎包!
有鐘聲響起,是微信提示音,打斷了我似睡非睡夢境中的真實。我掃了一眼,沒理睬。
自從知道那個女人回來,小時候的一件件事、一節(jié)節(jié)片段像一條條魚在我夢里神出鬼沒,游移不定,甚至白天也會把我?guī)胍恍﹫鼍爸?,讓我有種恍如隔世之感。過去和現(xiàn)在紛繁地交織著,折磨著我,催化、激活了我久遠(yuǎn)幽怨的情緒,甚至是嫌惡。我從自己的身體里抽離,隨著時光的隧道又回到六歲時,那個小小的我……
那是我和弟弟吃過的最好吃的水煎包!
娘自己動手,從店家的餃子鍋里盛了一大碗餃子湯,照顧我和弟弟喝下。
吃飽喝足滿頭大汗的我問娘,咱們這就要回家嗎?娘說,不急,趕黑到家就行,今天你生日,娘要帶你和弟弟好好看看熱鬧。我想起剛剛被擠壓的恐懼,對娘說,人多,我怕我和弟弟會丟,怕再也找不到娘。
店主接茬,這東西街確實是夠擠的。明明有新開的南北這條街,這人還是吃慣嘴跑慣腿似的,往東西街去。不過南街犄角處新來了一班露天唱眉戶的外鄉(xiāng)人,聽說看熱鬧的人不少。
娘一下子眼里放光,興奮起來,說,我們正好要在那邊等人。這可好,等人看戲兩不誤。許是為了店主這則無意傳播的信息,娘又大方地買了六個水煎包,請店主包好。她指著兩個的一包說,這個給王伯伯,你們還坐他的架子車回去。剩余這四個,爹爹吃兩個,你們倆晚飯一人一個。我問,娘,那你呢?娘說,我已經(jīng)吃過了,晚上就不吃了,省出來的四毛錢,咱們看戲。
我心想,娘這趟集可算沒白趕。她太喜歡看戲、唱戲了。在我的記憶中她永遠(yuǎn)在唱,家里的炕鋪是她表演的舞臺;洗個鍋,炒個菜,她也能配著調(diào)調(diào)把鏟子、勺在鍋里碰撞出特別的節(jié)奏;地里干著活,偷眼看隊長不在,時不時走個小碎步、邁個方字腿、翹個蘭花指啥的;還動不動就摘下門簾、扯下床單裹在兩臂上當(dāng)水袖舞來舞去。爹說娘簡直是一個“戲癡”。我不知道“戲癡”是啥,但我解釋給弟弟,應(yīng)該是唱戲能當(dāng)飯吃,所以娘唱戲時不要拖她的后腿瞎搗亂。
南街果然人不是很多??衫@著戲班的人還是不少。王伯伯也在人圈里,身后放著沒賣完的柳條筐。我們擠到王伯伯跟前,娘把手里的水煎包遞給王伯伯,王伯伯不好意思地推讓了一番,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個,說,真香!又把另一個水煎包上褶皺窩里的油脂吮干凈,小心包好揣在兜里,說,留給虎子吃。
一個男人粗鑼破嗓子唱完,一個女人在密集的鑼镲鼓點(diǎn)中上了場,扭扭捏捏地咿咿呀呀。我對王伯伯說,沒我娘唱得好。王伯伯用下巴指指收錢的盤子,意思是,就這樣也能掙不少錢呢。他又自言自語說,他們肯定天天吃水煎包。我聽見娘正大聲對弟弟說,這個叫三弦,那個是板胡,那個是二胡,這是鑼,這是小鼓,它們都叫樂器,是給唱腔伴奏用的。一臉懵懂的弟弟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回頭又看看我。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看向娘,我有一點(diǎn)小得意。突然,我意識到娘是故意的,也就替她感到害臊。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走過來用我聽不慣的腔調(diào)對娘說,大妹子,看來你很懂戲哦。娘一下紅了臉,趕緊把手里攥著的四毛錢展平,鄭重地放在盤子里,還輕輕在上壓了壓,好似怕它遭遇了意外。周圍的人一聲驚呼。那四毛錢在一分、二分、五分……最大一角的面值里突兀地顯現(xiàn)著。王伯伯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響,說,可惜了幾個大肉包!
王伯伯指著娘,她是我們清河灣有名的金嗓子,唱得那才叫好呢,不信,讓她來一段。于是,在看戲不怕熱鬧的眾人的起哄聲中,在戲班班主的請求下,娘開了口。她說,我叫楊秋燕,那就唱段《梁秋燕》吧。說罷,她清了清嗓子給伴奏師傅微微一點(diǎn)頭,隨著過門告落,娘一開嗓,我發(fā)現(xiàn)原來蔫頭蔫腦拉板胡二胡的人全都坐直了身子,左手在弦上靈巧地按壓,流暢地上下移動,右手很有彈性地來回推拉,腦袋隨著右胳膊左右擺動,像韌性十足的橡皮筋。我看出來了,他們很高興給娘的唱腔伴奏。一段唱罷,叫好聲、鼓掌聲一片。弟弟也拍著小手,在娘身邊蹦著高。我很為娘高興。娘站在人群中是那么出彩。
熱鬧終究是熱鬧。戲終人散,我和弟弟坐進(jìn)王伯伯的車子里,架子車在不甚平整的公路上慢吞吞地沿著水流的方向走,我知道這些河水是去清河灣的水,是回家的水,便倍感親切和歡喜,和弟弟一塊“一二三,一二三”地不斷數(shù)著河岸邊的樹。一路背著雙手拉車子的王伯伯說,可惜啊,咱們這兒怎么就沒有人承頭弄這么一個戲班子,也這么走街串巷地唱,不比在土窩窩里找食吃強(qiáng)?落在后面無精打采的娘說,省劇團(tuán)、縣劇團(tuán)老下鄉(xiāng)演出,咱弄了也沒人看,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否則,清河灣的小劇組也不會散。不過,真是邪了門了,一張口唱戲,我就覺著活著又有意思了。
王伯伯嘆口氣,你天生就是唱戲的料,要換個地方?jīng)]準(zhǔn)真能唱出個名堂呢,說到底,還是咱們這地方窮啊,一個工分就值幾分錢,一年到頭肉星都見不了幾回,哪有心情看戲唱戲呢!也就你喜歡。
娘默默著不再答話,越落越遠(yuǎn)。突然,她緊跑著攆上來,把一個折疊得緊緊實實的手絹塞進(jìn)我胸前的花布兜里,在上面按了按。在我耳邊悄聲說,回去給你爹爹。然后,冷不防在我和弟弟的臉上狠嘬幾口,大聲說,你們先走著,我突然想起還要買點(diǎn)兒東西。不等王伯伯回話,她已扭身跑出老遠(yuǎn)。弟弟說,姐姐,看見沒?娘流眼淚了。我一直在生氣,娘用了那么大的勁兒親我,把我都啃疼了。
又有鐘聲響起,我有些煩。
是弟弟:“姐,你到底回來不?希望明天你能趕回來,就等你團(tuán)圓呢?!?/p>
我語音過去:“你這個叛徒!你忘了過去,我沒忘。還團(tuán)圓?這個團(tuán)圓里該有誰不該有誰你心里沒數(shù)嗎!你記得那年她是怎樣離開我們的嗎?唉,算了。你沒準(zhǔn)真忘了,那時你太小。”我的語氣有些激憤和沮喪。
要照往年父親生日,我早就歸心似箭了。何況,我剛辦了退休手續(xù),時間有的是,可以趁給父親做七十六歲大壽,回老家多住些日子??山衲辏幌胗心莻€人在,我就心里不舒服。
關(guān)于那個人,四十多年杳無音信。幾乎所有知道她的人都心照不宣地認(rèn)為她早已不在人世,只是缺少一個驗證來確定?;蛘?,更準(zhǔn)確地說,我們都在暗暗等待通過歲月來證明。這種等待也許會持續(xù)我們的一生,在我們臨終的結(jié)點(diǎn)才可以放下心中宿怨的執(zhí)著。似乎那個女人的生與死決定著我和弟弟、父親心靈夢魘的糾纏或解脫。
可她就那樣靜悄悄地回來了,像離開時那樣毫無征兆,讓人猝不及防。憑什么?
這個不告而別丟下丈夫、拋棄子女的人,這個在我和弟弟成長中完全缺位的女人,這個從未參與、分享和陪伴我和弟弟的求學(xué)、擇業(yè)、戀愛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女人,我們的人生早已與她一刀兩斷,毫無瓜葛。甚至說,我們早已忘了她,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她的生活,可她竟然回來了!一想到這樣的女人竟是我生命的來源和出處時,我就感到無比的自卑、恥辱和厭惡。
像小時候那樣,只要我一發(fā)火,弟弟總是乖巧地不言不語。我輕嘆一口氣,心里問,回去嗎?不回去,惦念爹,擔(dān)心爹的身體。原來工作忙,顧不上,回去一次不容易?,F(xiàn)在自由了,按理說應(yīng)該回去,好好孝敬爹,爹是我故鄉(xiāng)的根兒??苫厝ィ趺疵鎸δ莻€女人呢?一家里住著,不能真拿她當(dāng)空氣。說恨,談不上。幾十年過去了,對這個字我早已失去了敏感的情緒??梢邮芩?,過不了心里這道坎啊。
想想對弟弟吼得太過無理,我補(bǔ)充了一段文字:“那時你太小,可能好多事都不記得,我可是永遠(yuǎn)也忘不了啊?!?/p>
弟弟半夜醒來沒摸著娘,哭了起來。我一邊安撫著弟弟,一邊也哭,叫著爹和娘,把炕上摸了個遍。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確實只有他倆時,反而害怕得不敢哭了。不知是不是我們的哭聲驚動了黑夜中的動物,我聽到屋外有一種穿透黑夜的酷似嬰兒接不上氣來的哭泣,那悠長的余音突然像遭到掐脖似的卡頓,恐怖得使人心顫和痙攣。我和弟弟同時被嚇住了,死人一般蒙在被子里。后來虎子媽媽抱著虎子來跟我和弟弟做伴。
第二天,我聽虎子說村里所有的男人晚上都去找娘了?;⒆诱f,貓頭鷹也是欺軟怕硬的壞鳥,趁男人們不在,晚上怪叫著來嚇唬女人和小孩。我問他到底聽到了什么,他說他睡著了。我就知道他是聽他娘說的。從此,我羨慕虎子,有娘,可以不用怕貓頭鷹怪叫,可以踏實地睡覺。
我不止一次聽見虎子媽兇王伯伯,都賴你,鼓動楊秋燕唱什么迷糊,把兩個孩子弄成了沒娘的兒,我看你怎么賠!王伯伯跺跺腳,瞪瞪眼,又找隊長商量去尋娘了。
幾天后,我突然想起娘的叮囑,把胸前小布兜里的手絹掏給了爹。爹一層層剝開,是我們家寶貝箱子上的鑰匙,連同五塊錢的角票。那晚爹一手摟著我,一手摟著弟弟,嗚嗚地哭。說,以后,就咱爺兒仨過了。我和弟弟用更大的哭聲來支援爹爹,因為我們實在貢獻(xiàn)不出別的。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爹哭。至此,王伯伯再催促爹去找娘時,爹只管搖頭。
從此,我和弟弟成了爹的尾巴。爹是村里的民辦教師。爹無論在哪一班級上課,我倆就在離教室不遠(yuǎn)的地方玩耍?;蛘?,靠墻坐在教室窗外面,聽教室里的爹爹講課。很長一段時間,我?guī)е艿茉谝雇硗低滴搽S著爹,看見他坐在清河灣大石壩上發(fā)呆。他腳下便是旋渦式的水流匯聚的深水潭,平常大人們是不允許小孩靠近的,說是兇險得很,掉下去就會沒命。我們不敢大聲哭,怕爹爹一不小心會掉下去,像娘一樣拋下我們無影無蹤。
爹發(fā)現(xiàn)了我倆,他無聲地拉過我們的小手,然后選個安全的地方,我們靜靜地坐著,看著粼粼的河面上奔瀉而下的流水,去我們到不了的遠(yuǎn)方。我會陸續(xù)不斷地選定某一個虛無的點(diǎn),看著這些點(diǎn)很快在流水中消逝,好似也帶走了哀愁。弟弟常常在爹爹的臂彎里睡著。我也困,但我不敢睡,我得熬著,陪爹爹回家。等他上炕,脫下衣服,我就把他的衣褲疊整好當(dāng)成我的枕頭,緊緊抱著睡。這樣他就不能趁我們都睡著跑掉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害怕失去。從六歲生日那天開始,我有了清晰而深刻的傷痛記憶,后來怎么努力也抹不掉。
鐘聲又響起,弟弟回了微信:“那時我們都還沒上學(xué),姐姐總是牽著我的手去河邊,坐在河堤上,看公路上人來人往。癡癡地等,等一個奇跡出現(xiàn)。夢想有一天娘會提著一大兜水煎包出現(xiàn)在路的那頭,展開兩只胳膊,呼喚著,團(tuán)團(tuán)圓圓,娘回來了!娘給你們買好吃的了!”文字后面綴著兩個流淚的表情包,像兒時的我們流淚的小臉。我的心一下子酸酸的。
一天晚上躺在炕上,弟弟突然問,爹爹,我是從哪兒來的?這個問題也是在娘走后我一直想問的。爹說,是你娘從門前這個清河灣大河里撈上來的。我問,為什么是娘,而不是爹爹?爹一愣,隨即說,是我忘了,是爹爹。先從河里撈出了姐姐團(tuán)團(tuán),兩年后又從河里撈出了弟弟圓圓。
我對這個回答很滿意,因為這個回答與不要我們的娘沒有了關(guān)系。原本,娘就像一個親戚只是暫住在我們家里,曾經(jīng)不過是幫爹爹一個忙,照顧我們一段時間罷了。這樣想著,我對娘的離開就有些釋然了。而且,我還開解弟弟不要太在意娘的離開,因為我們的娘跟別的小孩的娘不是一樣的娘。
公路邊小河的水結(jié)冰又解凍,嘩嘩地流著,匯聚到大河里。楊柳的葉子落了,又發(fā)了新芽,長大。絕望的等待消磨了我們傷感的童年。
2
“姐,你還記得嗎?那次你差點(diǎn)兒淹死,嚇我個半死?!钡艿茉谖淖趾笥志Y個傷心的表情包。
我怎么能忘呢?八歲那年暑假的一天,我領(lǐng)著弟弟在家學(xué)做飯。我發(fā)現(xiàn)水缸比我要高很多,就搬了一個高凳子,把它墊在腳底下,彎腰去舀水。腳一蹬,凳子翻了,我再想抬頭,無奈大半身子已探進(jìn)缸里,只有一小半身子掛在缸外,平衡點(diǎn)就是一只左手。我緊緊地把住缸沿,不能喊也不能叫,甚至不敢大出氣,伸進(jìn)缸里的那只手臂正緊迫著企圖打破平衡,我能感到左手臂越來越酸,剛開始頭還挺著不讓著水,后來慢慢無力地往下垂,先是濕了頭皮,再漸漸身子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滑,水往上浸……
是弟弟飛跑出去叫來了虎子媽,虎子媽沖進(jìn)屋內(nèi),一把把搭在缸沿上的我抱下來。
眾人唏噓不已。這楊秋燕真是造孽呀,把這么丁點(diǎn)兒的孩子扔下,自己快活去了,她也真狠得下心!多懸呢,這么深的缸,甭說小孩,大人一頭栽進(jìn)去都沒有翻身的機(jī)會呀!你們看看孩子的額頭都浸濕了,水再多出一指高還不嗆死!多虧圓圓聰明,沒有貿(mào)然出手去拽,否則以他小個小力氣,不但幫不上忙,還會影響團(tuán)團(tuán),一念之差,一頭栽下!哦,天吶,想想都后怕,這真是……唉,天爺呀!
從地里趕回來的爹爹在一片同情和嘆息聲中把小面人一般的我們緊緊摟在懷里。
雖然不懂死的含義,但經(jīng)歷了死亡恐懼的我,第一次覺得,是被我們叫作娘的那個女人把我推到了這個危險境地。如果她在,就不會有這么可怕的事發(fā)生,如果她在,就不用小小的我們做飯,是她讓我們?nèi)沂芸嗍芾邸?dān)驚受怕,我們都應(yīng)該恨她。
“姐,記不記得,咱們把她的東西都扔到了山坡上,那次,我覺得很解氣?!边@次是一個高興的表情包。
那時,我們也不懂恨的含義,卻馬上把恨付諸了行動。我和弟弟,把家里凡是那個女人的東西都清理出來,扔到了后山上沒人的地方。想想有點(diǎn)可惜,那些衣裳都是爹掙錢買的布料做成的,幾雙布鞋也是那個女人油燈下一針一針納底縫合的,也是費(fèi)了不少功夫。想到這兒,我們姐弟倆又一件一件撿回來,送給了虎子媽。奇怪的是,爹知道后,并沒有訓(xùn)斥我們。于是,我和弟弟就知道其實爹也恨那個女人。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們姐弟倆很覺安慰,家里沒有那個女人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嚇你半死,你還嚇我半死呢。一個暑假連出兩件事,最擔(dān)驚受怕的該是爹爹?!蔽矣纸又鴨?,“今年挖小蒜了嗎?”
那天,我?guī)е艿芨⒆铀麄冊谝粋€小溪邊玩。我發(fā)現(xiàn)在一片潮濕的草叢里,有幾棵植物露出獨(dú)頭蒜一樣的根。我拔起它們,掐掉葉子,洗干凈,剝?nèi)テ?,白生生圓溜溜的,真像去了皮的獨(dú)頭蒜。
我記得,那個女人每年都要挖回來很多,洗凈、切碎、搗爛,再放些鹽,吃面條或者饅頭時夾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別有一番味道。她說過,那叫小蒜,是大蒜的弟弟。只是我覺得這三片像小手掌一樣的葉子與我見過的小蒜葉子太不同,可它們的腳底端長得這么像,我又有什么可懷疑的呢?
想到這里,趁同伴們玩得不亦樂乎,我把那些跟它們長相一樣的植物都拔起來,弄干凈,打算拿回家也學(xué)著做給爹爹和弟弟吃。正好弟弟說餓,鬧著要回家。我還想再玩一會兒,就掏出幾顆來給弟弟吃。弟弟咔咔幾口就吃掉了,說有些辣,我說,不辣就不是大蒜的弟弟。我們繼續(xù)在溪邊砸水玩鬧,一幫孩子濕漉漉的玩得忘乎所以,弟弟撲通跌倒,口齒不清地說肚子疼,小伙伴們七手八腳把他弄上岸,他流涎不斷,嘔吐不止,此時,已說不出話來。我被嚇得連哭都不會了?;⒆拥降妆任覀兇笠粴q,背上弟弟趕緊往衛(wèi)生院跑。早有孩子飛跑著報告了大人,一時間弟弟中毒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清河灣。
驚魂未定的我瑟縮在病房墻角,一陣陣直哆嗦,誰也拉不起。手里的一粒半夏已被指甲掐得面目全非。爹爹蹲下來,柔聲說,團(tuán)團(tuán)沒有錯,團(tuán)團(tuán)是個好姐姐,一直把弟弟照顧得很好。團(tuán)團(tuán)也是個好閨女,也把爹爹照顧得很好。今天這件事只是一個意外,并不是團(tuán)團(tuán)的錯,所以爹爹不會怪團(tuán)團(tuán),弟弟也不會怪團(tuán)團(tuán)。你看,弟弟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病床上的圓圓虛弱地說,姐姐,我沒事,我沒死。
我終于哇地哭了出來,撲在爹爹的懷里。病房里的女人和孩子都悄悄地抹淚。我聽見屋外虎子媽在罵,那個挨千刀的楊秋燕不知死哪兒去了!給孩子起名叫團(tuán)團(tuán)圓圓,她倒不聲不響地跑了,她要不跑,兩個孩子能受這罪?
被死亡的恐懼再次折磨的我對那個女人平息的恨又冉冉升起。
爹爹揩干了我臉上的淚,扭身從虎子手里接過兩棵植物,輕聲說,閨女,好好看看這兩株植物有什么不同?它們的根兒雖相似,但還是有差別??纯催@葉子,是不是很明顯,他把其中的一棵和我手心的一棵放在一起,指著它的根兒說,這叫半夏,是一種中藥,用好了會給人治病,單這樣吃下去,會讓人中毒,不過閨女不用怕,會有解毒的辦法,這一棵才是小蒜,團(tuán)團(tuán)是不是今天也有收獲……
爹爹,今后可不可以不叫我們團(tuán)團(tuán)圓圓?我小聲地請求。
那你想改成什么名字呢?
叫平平安安,可以嗎?
從此,連那個女人取的名字也隨著弟弟的半夏中毒事件而結(jié)束了。新學(xué)期開始,爹爹在我的作業(yè)本上工工整整地寫上了“于子平”。第二年弟弟上學(xué)了,圓圓也就成了于子安。
“姐,給你腌制了一大罐小蒜呢。是我用命換來的成長,不吃就太虧了。哈哈哈!”
成長!真是。我和弟弟的成長付出了多大的代價?。?/p>
名字的更改,使我從心里徹底抹去了同楊秋燕的情感糾纏。兩年的時間,生活的艱難、心靈的一次一次傷害,使我快速完成了從對娘的留戀依賴到精神上的情感獨(dú)立。爹爹的愛給予我和弟弟靈魂傷口最大的愈合。愛與恨雖不能抵消,卻使我們寬慰。
3
鐘聲再次起頭就戛然而止,像惡作劇的玩鬧。是前夫的語音:“睡了嗎?很惦記你,近來老做夢,夢見咱們一家過日子。”
我回了一個:“gun(滾)!”
這時,兒子的電話打進(jìn)來:“媽,我爸跟您聯(lián)系了嗎?”
“你要干嘛?”
“我爸真聽話,我讓他常跟您聊聊。”
“你們爺倆合伙作什么妖?”
“媽,跟爸爸復(fù)合的事,您好好考慮一下,爸爸千錯萬錯,但有一件事做對了?!?/p>
“什么?”
“他把優(yōu)秀的顏值基因遺傳給了您的兒子我呀。否則,您的兒子跟個武大郎似的,您這一輩子得多糟心呀!哈哈哈!”
我正要罵,卻發(fā)現(xiàn)兒子已未卜先知地掛斷了電話。很快,兒子又有短信進(jìn)來:“明早八點(diǎn),出門見喜!”后面是一個偷笑的表情包。
見喜?見鬼吧。還復(fù)合?復(fù)他個大頭鬼!
提起前夫我就恨得牙根癢癢。按說人是我選的,婚是我要結(jié)的,怪不得任何人,可我心里就是委屈。
弟弟又來了微信:“我小時候淘氣是淘氣,但最離譜的應(yīng)該是姐姐,裝神弄鬼在水潭里泡著嚇?biāo)纻€人!”
我秒回:“你當(dāng)時還是個小毛孩懂個啥?!”
在我家的后山,有一個水潭。說是潭,其實并不大,直徑不超過一米五。因為這里的水非常神奇,是從山里滲出來的,冬季零下不結(jié)冰,夏季卻透心涼。原來在這山林邊住著幾戶人家,他們在這兩山之間的坳上挖了一個小小的滲水潭專供人吃水飲用。為了和洗衣用水、牲畜飲水分開,就在不幾米遠(yuǎn)的地方又挖了一個大一些、深一些的水潭。后來住戶都搬到平展、熱鬧的村上去,這偏僻的密林深處,夏季幾乎沒人再來,只有到了冬季,才有大姑娘小媳婦結(jié)伴來洗衣裳。
我家和虎子家就位于這座山的山腳,是離水潭最近的人家。站在大門口居高臨下,便能看見一年四季熱鬧奔流的清河灣大河,下坡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抵達(dá),誰沒事也不會去后山老林那兒閑逛。那兒死靜死靜的,再冷不丁響起幾聲鳥的怪叫,嚇人著呢。
后來聽弟弟說,當(dāng)時,只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腦袋浮在水面上,斑駁的光影映在水面上,反射出綺麗的光,影影綽綽,像鬼魅在舞蹈。
他完全被視線內(nèi)的恐怖攫住了,屏住呼吸,悄悄后退,像是怕驚擾到妖怪的修煉,然后風(fēng)一樣地跑出山林,這才發(fā)出了驚恐的喊叫,鬼呀!鬼呀!
清河灣的人住得雖不集中,但都不遠(yuǎn),家家雞犬相聞,我家和虎子家是全村的最高點(diǎn),弟弟這失真的驚叫,又一次驚動了全村,大家奔走相告,趕緊去看看,于家又出事了!
爹爹聽到弟弟的尖叫,一臉的驚恐,語無倫次地表達(dá),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你去那兒干什么?你姐姐呢?
弟弟說,我就是到處找不到她,才尋思去那兒看看。爹一下火上房似的闖進(jìn)我的房間,四處環(huán)視,尋找端倪。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床單枕巾不見時,雙腿一下發(fā)軟。聽弟弟說臉盆和毛巾也不見了,皂角樹也有被打的痕跡,大河、小河邊并沒有姐姐的影子時,他發(fā)瘋似的跌跌撞撞往后山奔去。
虎子娘和虎子也急急緊跟前后。他們走了最近的一條岔道,不多會兒就來到洗衣潭上坎,虎子一眼就認(rèn)出了晾在背坡一塊大巖石上的衣裳,推了一把弟弟,壓著聲憤怒地低聲兇道,你胡說什么?是平平!弟弟自覺理虧,嘟囔著,衣裳晾這兒,走那邊誰能看見?虎子媽焦急地說,別說衣裳了,快收起來,先去底下水潭找人吧。她和虎子率先繞過大巖石,走向洗衣潭。
一瞬,是那么短,又是那么漫長。在我的意識里,它漫長得生發(fā)了我最純潔的羞恥。我從潭水邊剛站直腰身,就聽見虎子媽的一聲驚呼——平兒!若干年后,我回憶那一聲驚叫,仍然有靈魂出竅般的驚駭。根本沒有思考的余地,我下意識地仰面跌進(jìn)水里,擊起兩面淡紅的水墻。我此刻多么希望水是一面密不透光的遮羞布。
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向洗衣潭奔來。我浸在水里,雙手捂住臉,指縫流下的不知是潭水還是淚水。在距離洗衣潭七八米開外,弟弟展開兩只胳膊,忽左,忽右,像老母雞護(hù)小雞,企圖擋住不知所以的人們,嘴里喊著,不許看!不許看!爹爹橫著床單徒勞地想擋住人們的視線,嘴里乞求似的喊著,回去吧!回去吧!虎子媽像轟雞仔似的呼扇著兩只大手,快回,快回,沒什么可看的!幾個眼尖的婦女終于弄明白怎么回事,開始往后退,她們的一句句“不能看”更激起了后來者們一探究竟的欲望。
人們感念于爹爹在村里的威望,嘴上不好說什么,卻暗使勁兒,推推搡搡地往前擠,眼看他們的防御就要被攻破。不知何時,虎子已爬到靠近水潭的一塊大石頭上,大聲喊道,平平在潭里洗澡,我看誰敢再往前走一步,小心我崩瞎他的眼!他一抬手,彈弓里的石子飛出去,只聽“哎喲”一聲,企圖繞背坡偷窺我的老光棍捂住了流血的耳朵……
當(dāng)晚,我喝了虎子媽熬制的生姜紅糖水,躺在虎子媽溫暖的被窩里,聽她傳授女孩家的經(jīng)期特別護(hù)理和注意事項,還有我聽不懂的閃爍其詞?;⒆計屜±锖康谋磉_(dá),使我覺得我的身體里藏著我不懂的秘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羞得不敢看虎子一眼。
想起來也沒什么特別,我上學(xué)后不久,爹爹就給我準(zhǔn)備了單個房間。天一暖和,我就去小房間住。在學(xué)校,老師為了防止兩個男生在一起調(diào)皮搗蛋,或兩個女生在一起聊天說笑,常拆開坐成男女同桌。這一招確實很靈,桌子上的三八線,使我懂得男生女生不能挨得太近。
關(guān)于我和弟弟是從清河灣大河里撈出來的這個說法,剛開始,沒事時我總喜歡在河邊走走,期待某一天,能親眼看見有個嬰兒順流而下,正好有一對年輕的夫婦,握著碩大的笊籬,像從鍋里撈餃子一樣,撈上一個小娃娃,于是娃兒就成了父母的娃兒,父母就成了這個娃娃的父母。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對這個說法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我沒有發(fā)現(xiàn)誰家有可以盛下嬰兒的大笊籬。再說,嬰兒多小啊,又不會游泳,從河水上游沖下來,還不淹死?后來,我又設(shè)想,娃娃沒準(zhǔn)是放在大笸籮里順流而下的,可那樣就不能叫“撈”了呀。清河灣每年都會有新添的嬰兒,我終究沒弄明白他們的來歷。帶著這個疑問和對自己身世的懷疑我整日郁郁寡歡。
快上初中的前幾天,我偶然從衛(wèi)生院廁所前經(jīng)過,撿到了一本沒頭沒尾的書,顯然這書缺少的部分被人撕下當(dāng)手紙用了。我仔細(xì)地看了里面的插圖和文字,大吃一驚,羞得滿臉通紅。那是一本關(guān)于婦女妊娠的書,它揭開了女性身體所有的秘密。我這才理解了虎子媽媽模棱兩可的表述中諸多隱藏的內(nèi)容。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嚴(yán)重的缺失。關(guān)于這方面的知識,學(xué)校沒有,現(xiàn)實生活中也沒人給我暗示過。女兒成長的這些事本應(yīng)是做娘的慢慢滲透、一點(diǎn)點(diǎn)啟蒙的??蛇@個娘在哪里?我連女孩的初潮都不懂!
更使我痛苦的是,我雖然憎恨她,卻無法與她真正地剝離。她是我無法回避的出處,是我永遠(yuǎn)割不斷的血脈相連。此后的日子,我有說不出的憂傷。
弟弟終于按捺不住,打來了電話:“姐,我費(fèi)盡心思,打撈我們共同記憶中的童年,是想讓你知道,我和爹爹、你是缺一不可的鐵三角。就是不為她,不為我,為爹爹你也該回來呀。爹爹說,你不回來就不是真正的團(tuán)圓!我知道你心里有恨,誰不恨呢?可畢竟四十多年都過去了,又能怎樣呢?”
我沒說一句話,掛掉了電話?;亓艘粭l微信:“你不是女人,你永遠(yuǎn)不能理解。”
是呀,一個男孩子怎么能理解一個青春女孩的痛苦呢?要說恨,就從這時期真正開始。
虎子媽的擔(dān)心還是如約而至,此后每個月那幾天,我的小腹墜痛難忍。我一邊捂著肚子在床上扭麻花,一邊咬牙切齒地詛咒著那個女人,把世上最惡毒的字眼用在她身上。
小學(xué),也許是年齡太小,還不懂得人情冷暖,也許,是父親把我們保護(hù)得太好,也許是清河灣醇厚的民風(fēng),我沒有感覺到來自老師和同學(xué)鄙夷的傷害。
上了初中,離開清河灣,我才知道,那個女人當(dāng)年離家出走的丑聞,轟動之大、影響之廣出乎我的意料。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山里,僅靠嘴的傳播,就已經(jīng)擴(kuò)散到讓我不可想象的地步,縱使事已過去六年。因為我的到來,不知哪個孩子從哪個大人嘴里鸚鵡學(xué)舌般地傳言,往事又被人抖摟出來,并很快重新傳播和變異。一時,我像一個怪物被人審視和探究,我的身后總有指指點(diǎn)點(diǎn)、竊竊私語的人。
有一個男生竟明目張膽地問我,聽說你媽跟野男人跑了,去了哪里?你怎么不去找???結(jié)果是虎子沖上來跟這個男生扭打在一起……
我沒法對此無動于衷,第一次有了強(qiáng)烈的無能為力和深深的自卑感。我不想再上學(xué),終日游蕩在清河灣大河邊,看河水源源不斷地奔流。心里想它們這是要去哪兒呀?能不能把我滿腹的委屈和怨恨帶給那個女人。
爹爹默默地把我一次次送回學(xué)校。我成了教室里最沉默寡言的一個,干什么都悄悄一個人。我的這些變化虎子全看在眼里。后來,我漸漸發(fā)現(xiàn),同學(xué)們對我友善起來,加之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老師也慢慢地喜歡我。后來,我才知道,是虎子告訴了父親,他們一塊去找了校長。在一個我沒出操的早上,校長在操場對同學(xué)們做了不點(diǎn)名批評。
對虎子,我從小信任他、依賴他。初中后漸漸又多了一些我無法訴說的依戀,在他身邊我感到一種踏實的安靜和溫暖。我突然覺得虎子就像清河灣大河一樣,洞悉我跌跌撞撞的童年和那個女人帶給我的不堪,但又讓我如此難為情和卑微,這種矛盾的心理壓迫著我。我一方面想要靠近他,卻又不自覺地疏遠(yuǎn)他。我心里的兩個自己常常打得頭破血流,像兩個互相取暖的刺猬,需要努力掌握分寸,保持適當(dāng)?shù)木嚯x。
既然擺脫不掉那個女人是我的宿命,那持續(xù)地恨她,總是可以的吧?于是,我放縱著仇恨,任它在我心中膨脹變大,并從中汲取養(yǎng)分和動力。至此,考出去成為我唯一的目標(biāo),我要離開這讓我感覺恥辱的地方。
“姐,過去的讓它過去好吧。要說傷害,我受的傷害不比你少。一想起從前的許多事,我也忍不住心里難受?!?/p>
“有些事能過去,有些事過不去,永遠(yuǎn)!有些事你知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蔽伊ⅠR微信懟他。
弟弟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勸說不但不起作用,反被我的情緒傳染得也憤憤起來,他不敢再提虎子的事,他知道那也是我的一道傷口,只好停止了交流。
高中,我成熟得花朵一般。虎子像守護(hù)神一般默默守護(hù)著我。所有熟悉我們的人都說,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擅吭碌哪菐滋焯弁矗褚环N精神暗示,深刻的自卑感使我騷動的少女之心復(fù)又平靜。我逃避著虎子媽對我實心實意的好,巧妙地疏遠(yuǎn)著虎子。
我成功地考上了心儀的大學(xué)。新的環(huán)境里沒人知道我悲戚的過去。我如愿以償?shù)厮Φ袅嘶\罩在頭上的陰霾。我感激虎子,要沒有他的陪伴和愛護(hù)我得是一個多么消極的人啊。他簡直就是我的骨肉同胞,我對虎子的感情,是愛情與親情間相互過渡的感情,比普通情侶更為濃厚。我努力控制并稀釋著這份感情,使自己心境淡泊。只是每月的那幾天疼痛成了我永遠(yuǎn)不能彌合的傷口。
虎子高中畢業(yè)后,由爹爹擔(dān)保,貸了款,承包了一百多畝土地,成了清河灣最大的烤煙種植戶。三年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去了外地工作。子安高中畢業(yè)后在虎子的幫助下也做起了烤煙種植。他們帶動整個清河灣的村民脫了貧。去虎子家提親的人排著隊,虎子一一拒絕。我知道,這輩子再也遇不到像虎子這樣愛我的人。
虎子的事業(yè)如日中天,應(yīng)該找個好女孩跟他共度一生。不能再耽誤他了,可我又不能說明白,那樣徒增他的煩惱,也于事無補(bǔ)。為了斷絕虎子的念想,我總借口不肯回家。在幾年的等待無望后,在虎子媽的督促下,已成了煙草公司副總經(jīng)理的虎子在二十六歲那年結(jié)了婚。結(jié)婚當(dāng)日,千里之外的我哭了整整一天。從此,我把這份感情收藏起來。第二年,我和郭煥成結(jié)了婚。
提起前夫郭煥成,我有些煩。關(guān)了燈正要睡覺,電話鈴聲驟然響起,是虎子。我有些意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辛酸,一句虎子哥,我已聲音哽咽。
“平平,我知道你不愿意回來。我不是勸你,而是告訴你一個事實:嬸子一回來不敢回家,來我家跟我母親做了一個禮拜的伴,得知你們曾經(jīng)的不易,不用說,她是悔不當(dāng)初羞愧萬分的。每次一提起你們姐弟倆她就淚流不止,一句一個‘對不起兒女’,其悲戚讓人不忍?!?/p>
“她說當(dāng)初想得太簡單,以為外面機(jī)會多些,既可以圓了唱戲的夢,又可以掙些錢補(bǔ)貼家用。不承想,到外面才知道,隨著錄音機(jī)、電視機(jī)的慢慢普及,人們的欣賞趣味發(fā)生了變化,到處都是港臺歌曲、歌舞演出,沒有多少人再喜歡聽?wèi)颍鷦F(tuán)也都紛紛解散,專業(yè)的演員都失了業(yè),哪有他們地攤戲生存的余地?無數(shù)次地想過回來,可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怎么回?”
“再說,以她的個性,也不甘心。這是她說出來的,沒說出口的肯定還有許多不得已的選擇、難堪和辛酸?!?/p>
“叔叔起先也是拒絕接受她,他說,他一年一年地等她,熬干了自己,最后完全放棄。如果她永遠(yuǎn)不回來,不管別人說什么,在他心里留下的永遠(yuǎn)是她最美好時的樣子。可現(xiàn)在,土都埋到脖子根了,她這時候回來不是讓兒女不作興,讓我添堵嘛,這分明就是欺負(fù)老實人嘛!當(dāng)你母親把她幾十年在外受的苦遭的罪傳話給他時,他長嘆一聲,說,她也不易!他說,這輩子他從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別臨了臨了讓她不受活,權(quán)當(dāng)為子女積德行善。再說,不讓她回家,她能去哪兒呢?”
“叔叔能再次接受她,心里不知有多矛盾,經(jīng)過多少思想斗爭呢!要說傷害,叔叔受的傷害最大,因為連彌補(bǔ)的時間都不會太多了。至于你想怎么做,那是你的選擇,任何人都無權(quán)干涉。我只想告訴你,不要太糾結(jié),別為難自己,聽從心靈的召喚?!?/p>
4
開門,見到兒子的一剎那,我懷疑自己出了幻覺。我愣怔的呆模樣,引得兒子開懷大笑?!安皇歉嬖V您了嘛,八點(diǎn),出門見喜?!?/p>
“你這也太突然了?!?/p>
“不是突然,是緊急受命。舅舅昨晚打電話讓我回來說服您回老家,給姥爺過七十六大壽?!?/p>
“你什么時候這么聽話過?”
“舅舅說,只要您回去,他報銷我來回機(jī)票,連誤工費(fèi)都加倍,可能的話還會獎勵我一個大紅包。再說,我失戀了,需要時間愈合我受傷的小心靈,所以就請假回來了?!?/p>
“怎么又散了!你不是說遇到愛情了,打算結(jié)婚嗎?”
“那是我自以為。我的女友笑著說,可能懷孕了,我說正好,那就結(jié)婚吧。一聽這話,人家嚇一跳,立馬上醫(yī)院檢查去了,發(fā)現(xiàn)虛驚一場,回來就跟我提了分手?!?/p>
我瞠目結(jié)舌。
“媽,您這啥表情?別太稀奇好不好?,F(xiàn)在好多年輕人都不相信愛情。您別太老古董,愛情觀也需與時俱進(jìn)。快弄點(diǎn)吃的吧,我五點(diǎn)起來就趕飛機(jī),飛機(jī)上東西沒法吃?!闭f完,嘴里唱著,“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
我一邊做飯,一邊不放心地偷偷看看兒子。
吃飯時,我又試探著問,“你真跟女朋友吹了?怎么也看不出你一點(diǎn)失戀的樣子?!?/p>
兒子說:“看得見的不一定是傷口,有很多的傷是暗傷。我也想矯情一下,把自己搞得要死要活的樣子,以證明自己愛得多么熱烈,多么純真,多么專注,多么投入??晌腋緵]有時間去消沉,工作不允許,經(jīng)濟(jì)不允許,現(xiàn)實不允許。媽,您告訴我失戀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像您跟爸爸離婚時那樣,悲傷一年,萎靡一年,接下來的時間用來憎恨,完全劃不來嘛。他后來的兩段婚姻哪一個也沒超過三年。其實,他也知道最適合的人是您,給他一個機(jī)會吧。我小時候不懂事,支持你們離婚,現(xiàn)在我長大了,請求你們給我一個完整的家。您看,現(xiàn)在你們兩個,一個東,一個西,若干年后,有個頭疼腦熱的,我跑都跑不過來。等我有了小孩,還希望你倆能齊心協(xié)力幫我?guī)Ш⒆幽亍,F(xiàn)在房價多貴,你們不復(fù)婚,將來我買房都得多買一室。”
我沒料到兒子考慮得這么現(xiàn)實,這么多,這么遠(yuǎn)。一時無語。
吃完飯,兒子劃拉一陣手機(jī)然后給我看,一看是兩張電子機(jī)票。
“你綁架我?”我不滿地說。
兒子收回手機(jī):“我想陪您給姥爺過大壽。對了,舅舅說今天正好鎮(zhèn)上大集,坐飛機(jī)的話,下機(jī)搭出租,兩個小時就可到鎮(zhèn)上。如果不想趕集,就坐高鐵,晚飯之前也能到家。不過我想去趕集,也湊湊熱鬧,放松一下。當(dāng)然,您要不想孝順姥爺,執(zhí)意不回,我這就退票。”
“先別!容我想想。你這叫什么話,我怎么就不想孝順你姥爺了?!”我發(fā)現(xiàn)自從兒子參加工作后,一改原來懶散習(xí)氣,雷厲風(fēng)行起來,我總是不自覺地隨著他的思路行事。社會真是個大熔爐,經(jīng)過鍛造就是不一樣啊。
“媽,不用想,不就多一個姥姥嗎?只要姥爺高興,順著他。我現(xiàn)在先補(bǔ)覺,您收拾行李。一個小時后出發(fā)。網(wǎng)約車載咱們?nèi)C(jī)場?!眱鹤诱f著已倒在床上,閉上了眼,不一會兒發(fā)出細(xì)微的鼾聲。
我看著兒子,怔了一會兒,悄悄給兒子搭了一條薄被,走出去。
合著,兒子早就計劃好了。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
5
登機(jī),找到座位,兒子幫我調(diào)適角度,扣好安全帶。為了不影響別的乘客,兒子把頭湊在我胸前,我們娘倆小聲說話。多久沒和兒子這么近距離地相處了,我有些恍惚和不適。自從兒子十五歲時我和丈夫離婚,已經(jīng)快十年,和兒子也是聚少離多?,F(xiàn)在兒子跟我這么貼近,我突然有些感動。
兒子說:“媽,利用這兩個小時您給我講講吧,舅舅電話只是說,多了一個姥姥,你就不愿意回家了。我只是奇怪,姥爺年輕時為什么就沒找個人呢?今年七十六了,倒找個老伴,比您還時髦呢!不過,這個姥姥要是姥爺自己喜歡的,那是好事呀!姥爺看著不聲不響還挺酷!”
我佯裝揚(yáng)手,兒子腦袋一閃,離開了些。
“有些事,我跟你一樣困惑。我讀初三那年,你虎子舅舅的爹,也就是我的王伯伯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王家一下塌了天。正好那年你姥爺民辦教師轉(zhuǎn)正,生活不那么緊巴了。你姥爺掰開了揉碎了說服了你虎子舅舅打消退學(xué)的念頭,并承諾,不管多難,他考哪兒就供他上哪兒,你姥爺這樣說的,也確實是這樣做的?!?/p>
“等王伯伯過完一周年,就有熱心人上門想要撮合你姥爺和你虎子姥姥,我和你舅舅很高興,自小便是虎子媽媽一直幫著照顧我們,在心里我們早把她當(dāng)作親人一般敬愛。你虎子舅舅更不必說,大哥哥一般護(hù)著我和你舅舅,自小也沒人敢欺負(fù)我們。要合成一家,不是更親上加親了??赡憷褷攨s給人家好心人變了臉,說著‘這是把我推入不仁不義的境地。虎子爹爹活著時,拿我當(dāng)親兄弟一樣看待。孩子小時他們一家?guī)头鲋覀?。包產(chǎn)到戶后,我家的幾畝地都是虎子爹娘幫著侍弄,現(xiàn)在他爹不在了,照顧他們孤兒寡母是我應(yīng)做的事,我怎么能乘人之危呢,關(guān)云長還千里走單騎呢,我讀圣賢書,難不成還不如古人’,這樣,沒人再敢跟他提續(xù)弦的事。”
“但無論你虎子舅舅家里還是家外的事,你姥爺都積極地參與張羅著,這樣過了很多年。直到你虎子舅舅完全打開了自己的新天地,你姥爺才不再過問他們家的事。這時,又有人說合,你姥爺只是笑笑搖搖頭。好心人以為你姥爺眼界太高,玩笑著說,要不從外村給您張羅一個,你姥爺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從此,沒人再上門提及此事?;⒆計寢屢惨粯?,兩人就這么恭恭敬敬地處著。我們都以為這輩子,你姥爺就打算這樣了,可在他六十歲那年我和你舅舅請人給他箍墓——”
“箍墓?什么意思?不是都要火葬嗎?”
“不。老家還是土葬。箍壽墓,就是在老人活著的時候就給建造好百年之后的房子。我和你舅舅商量,請你虎子舅舅幫忙買好了沙子、水泥、磚,找好了匠人。按單人墓標(biāo)準(zhǔn),長三米,寬兩米,高一米六建造。施工已干到一半,你姥爺急匆匆趕來,非得改成合葬墓?!?/p>
“合葬墓?他要跟誰合葬?”
“不知道啊,當(dāng)時所有的人都蒙了。你姥爺也不解釋,說完,就倒背著手自顧自地回家去了。沒法,我們只好添加材料,改造成合葬墓標(biāo)準(zhǔn),長十米、寬四米五、高四米五的大墓。匠人走了,我和你舅舅、虎子舅舅坐在這座大墓前便犯了糊涂,他這是要跟誰合葬啊?你舅舅說,莫非你姥爺看上了哪個老太太?你虎子舅舅說,要是那樣趕緊問清楚是哪一家,咱們好上門給老人家提親啊,他自己肯定不好意思,做晚輩的得主動一些?!?/p>
這時,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問你姥爺,虎子媽媽這么好的女人,你們倆互相敬愛,為什么不能生活在一起呢?那樣相互照顧起來也方便啊。他反倒問了我一個問題,百年之后虎子媽媽能跟他并骨嗎?
“并骨?這什么詞?”
“當(dāng)時,我也愣住了。這是我沒想過的問題,也感到不可思議,對你姥爺甚至他們那代人完全不理解。我說,活著就考慮活著的事好了,還考慮身后事,這不是自尋煩惱嗎?你姥爺搖搖頭,說,虎子爹爹活著時和虎子媽媽感情深厚,他肯定希望在另一個世界她還和他生活在一起。咱們怎么能拆散一對有情人呢?人家才是眷屬呀。說得我是無言以對?!?/p>
“還沒等我說出自己心里的猜測,虎子媽媽來墓地叫我們回去吃飯,說,你們別費(fèi)勁瞎猜了,這個合葬墓里一半的地方是留給楊秋燕的。你虎子舅舅小心地問,要是她不回來呢?那就做個衣冠冢。平平安安送我的衣物鞋襪我都替楊秋燕留著呢?!?/p>
“楊秋燕?誰?是你媽媽我的親姥姥嗎?您不是說她早就死了?快講講,快講講?!?/p>
看兒子這么興奮,我把兒子往邊推了推,自己稍微坐直了身子。
左右看看,沒人注意我們,飛機(jī)也飛得很平穩(wěn),這才低下頭小聲說:“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反正在我心里她是已經(jīng)死了?!?/p>
兒子把身子回歸到自己的位置,很長時間不說話。我感謝兒子的沉默。
過了好大一會兒,兒子輕聲說:“媽,謝謝您!”
“為什么說謝謝?”
“為了避免對我的傷害,您委曲求全和爸爸湊合那么久。比之于姥姥對您和舅舅,我算是幸福的孩子了。對不起!媽媽,是我太自私了。其實,從舅舅、虎子舅舅的一些不明朗的敘說中我已經(jīng)知道些大概,只是我不明白,您為什么沒有選擇虎子舅舅?”
“我要跟你虎子舅舅結(jié)婚,還有你什么事??!說實話,你爸爸當(dāng)時是真不錯!當(dāng)我告訴他,我有可能會終身不育時,他想都沒想,說,生孩子的事交給科學(xué),我們只管愛情。為了他這句話,我對他終生感恩。其實,反省一下,我也有責(zé)任。童年、少年時的經(jīng)歷,給我留下了黑暗的投影,使我的性格沉悶,長期的精神自卑夸大著生理上的疲憊,我干什么都缺乏激情。他那么一個活力爆棚的人時間長了肯定受不了。我和他總是不能在一個頻道上。他認(rèn)識我時,是我精神狀態(tài)最好的時期,呈現(xiàn)出的也是我最好的一面?;楹?,他不知陪我看了多少西醫(yī)、中醫(yī),直到現(xiàn)在一聞見中藥味,我就抑制不住反胃。你是你爸爸送給我的最好的禮物,也是我傷口的愈合劑,為了你,我會試著原諒他。”
“我想,您和舅舅也是姥姥最愛的人?!?/p>
“哼!她會嗎?”
“一定會呀。血濃于水嘛!您還恨姥姥嗎?”
“不知道。原打算恨一輩子的,結(jié)婚后卻感覺被生活拖拽得沒有力氣再去鞏固或重建一份情緒?!?/p>
“媽,您要不愿跟爸爸復(fù)婚,也可以跟虎子舅舅重溫舊夢,讓您過一回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癮,哈哈哈!”
我的手掌終于重重?fù)P起,然后輕輕落在兒子后背上。
6
集市,還是原來的集市,還是每月逢三、六、九日開集,卻完全沒了原來的熱火朝天、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十字街全是整齊劃一的三層樓房,樓下店鋪林立,一副物質(zhì)充裕的氣象。街面顯得很寬,上行、下行井然有序,出租車在街道毫不費(fèi)力地穿梭。
兒子叫起來:“呵,幾年沒回來,變化真大啊,夠時髦的呀!”
我找到記憶中的北街水煎包鋪?zhàn)?,早已改換門庭,成為全鎮(zhèn)最大的飯店。我又往南走,拐角處曾經(jīng)戲班唱眉戶的場所,已被各大門店規(guī)劃成自家的停車場,醒目的白框昭示著此地的所屬權(quán)。來這兩處地方看看是我每年回來的功課,連我自己也說不明白是對六歲生日的吊唁還是留念。
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進(jìn)程的加快,縮短了城市和農(nóng)村的差別,好像去哪兒都差不多。我和兒子覺得大集上沒什么可看,就吩咐出租車師傅往鄉(xiāng)間開。每年回故鄉(xiāng),沿途各方面多多少少都感覺有變化。只有那嘩啦啦的河水和溫柔的山巒依舊。我感嘆,真是人易老,唯山水年輕?。〉角搴訛车亟?,兒子執(zhí)意要下車走回去。他一會兒拍山,一會兒拍水,白鷺、野鷹、河里的野鴨、岸上的鵝,都成了他手機(jī)里和諧的風(fēng)景。他說回去要好好跟老爸顯擺一下,讓他后悔沒一塊兒感受一下這么美麗寧靜的清河灣。
我也被這寧靜和諧的景致感染得心里柔和,和兒子一起走走停停,拍照留念。
一進(jìn)家門,熱鬧不必多言。外孫跟姥爺說不盡的俏皮話。子安的媳婦在廚房忙活,寶貝女兒懂事地在幫媽媽的忙,飯桌上涼菜早已擺好,好似就等我們母子開吃。兒子樓上樓下跑個遍,悄悄告訴我,并沒有那個“姥姥”,我放松下來。
虎子舅舅!兒子大聲喊著。我和子安趕緊回到客廳。虎子領(lǐng)著媳婦、兒子,提著蛋糕,大包小包地進(jìn)來,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幸福的模樣,我由衷地為他們高興。我自然地叫了聲,虎子哥?;⒆酉眿D跟我打過招呼就挽上袖子去廚房幫忙了。小虎子也早湊在兒子身邊聊一款新出的游戲。我看虎子媽媽沒來,就和子安一塊去請。
我喚著虎媽媽“媽媽”,奔過去和虎子媽媽熱烈地?fù)碓谝黄稹;寢屔砗蟠箝T里緩緩現(xiàn)出一個輕飄飄的老婦人。在我訝異的當(dāng)口,子安說:“姐姐,這是——”
“是你娘?!被寢尳涌?。
我愣了愣,就要扭身走開。虎媽媽拉過我的手,說:“平平,安安,到這會兒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呢!打著骨頭還連著筋呢。心里有什么疙瘩今天就解開,以后還是團(tuán)團(tuán)圓圓一家人?!闭f罷把我和弟弟往大門里推,把大門從外面合上。
子安移過兩把椅子,放在我和老婦人身邊,自己坐在一張小馬扎上。我把椅子離開一些,冷漠地坐上去。發(fā)現(xiàn)形成三角形。把椅子粗魯?shù)赝系阶影采磉?,再重重地坐下去,仰著頭誰也不看。院子靜悄悄的。我聽見她說:“團(tuán)團(tuán),圓圓,我是死過幾次的人了,不求你們能原諒我,今生能見你們一面,我已經(jīng)知足了?!?/p>
我仍然不看她,陰冷、漠然、充滿力量地說:“一句知足,你一下子翻篇幾十年。想沒想過我們的感受?你不會知道你的自私害了幾個人的幸福!我的幸福就是毀在你的手上!”
說出這話,我感覺心里一下輕松了,接下來我換了聲調(diào),痛苦地敘說著:“高二上學(xué)期眼看就要期中考試,我怕強(qiáng)烈的痛經(jīng)會影響成績,第一次悄悄去了鎮(zhèn)上醫(yī)院,醫(yī)生給我做了詳細(xì)的檢查,在醫(yī)生的詢問下,我講了十二歲時初潮冷水潭浸泡的無知經(jīng)歷,醫(yī)生聽罷扼腕嘆息,她告訴我,我患的是嚴(yán)重的宮寒,也許會影響以后的生育。我請求大夫說明白,醫(yī)生同情地告訴我也許我以后會不孕、先兆性流產(chǎn)、習(xí)慣性流產(chǎn)、宮外孕……如果不是母親角色的缺失,我怎么會在經(jīng)期去冷水潭泡洗,最后演變成一個殘缺的身體?也難怪,一個不完整的家庭怎么能長出一個健康的孩子?可憐我不知找誰去訴苦。虎子哥愛我,可我卻愛而不能?!蔽业难蹨I不爭氣地涌出來。
“姐姐,從不知道你——”子安過來扶住我的胳膊。
“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還甭說我自覺配不上虎子哥哥,就是配得上,王家?guī)状鷨蝹?,我怎么能讓疼我的虎子媽媽為難呢?怎么能看著咱們敬愛的虎子哥哥痛苦呢?我是那么珍惜他們對我的情意。我不能辜負(fù)他們對我的好??v使只是‘也許’,我也不能有絲毫的僥幸。當(dāng)時,除了放棄我還能怎樣?多少年,我只能獨(dú)自咀嚼著人生苦味。你說,這一切不怪她怪誰呢!后來遇到了郭煥成,你都知道了??床?,跑馬拉松似的?!?/p>
她一直低著頭,不停地用衣袖抹淚。末了,她進(jìn)屋,拖出一只包裝袋。子安看我一眼,過去幫忙。她又拖出一只。兩只鼓鼓的袋子杵在院子中間,好像裝滿了復(fù)雜的心事。我和子安不明所以地對看一眼,再看向她。
她哆哆嗦嗦解開封口,示意我和子安幫忙,我不情愿地和子安各拽住袋子的底端一角,口朝下使勁抖摟——信!全是信!每一只牛皮信封都鼓鼓的,有的信封上有字,更多的沒有。兩只袋子空了,我和子安傻傻地盯著堆成小山的一封封信,我又撿起一本四角破損、卷毛的《新華字典》,把疑惑的目光移到她臉上。
她耷拉著眼皮,話說得有氣無力:“這是1990封信,我寫了38年。不會的字,我就查字典?!?/p>
我驚訝地問:“你會寫字?”
“當(dāng)初,你爹爹教我認(rèn)了幾個,是為了記戲詞用的。為了能給你們寫信,我一個字一個字開始學(xué)?!彼行┎话驳亟g著手指,像是下了一個大決心,她接著講下去,“我跟著他們一路走一路唱,后來飯都吃不飽,后悔也回不了家了。我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離家究竟有多遠(yuǎn),這樣過了6年。后來我病了,病得很厲害,我想我是要死了。等我再睜開眼時,我才知道我被他們丟給了一位郎中。是西南的一個山村。他為我醫(yī)好了病,只允許我在村里自由活動。我逃跑過無數(shù)次,最后都被人送回。我也自殺過,都沒死成?!彼闷鹦渥?,手腕上有疤痕。
“跑也跑不了,死也死不成。我提出一個條件,讓他教我認(rèn)字,他果真教得很認(rèn)真。我就學(xué)著給你們寫信。我知道即使寫了也寄不出去,再說,西南邊區(qū)到陜西隔著千山萬水呢,那我還是寫。我知道要是不寫我會活不下去。他好像也明白這個理兒,所以也支持我寫信。漸漸給你們寫信成了我活下去的念想,它代替了唱戲,成為一種喜好和習(xí)慣。我像老牛拉磨似的,把給你們和你們爹爹說的話寫了一遍又一遍。想象著你們長大會是什么樣子,你們的孩子會是什么樣子,會干些什么。這樣一寫就是38年,直到他去世。死之前,他留下話,讓他的兒子善待我。如果我愿意,送我回家。這樣我就回來了。”
她說完,撿起一封信,放在腿上不停地摩挲。我心中有堅硬的東西在松動,喉頭有東西酸酸地?fù)矶轮脱蹨I一樣有了一泄為快的沖動。我踉踉蹌蹌地奔到大門口,雙手掰開門,遠(yuǎn)眺,對面便是一年四季訇訇奔流的大河。我想起小時候曾問過爹爹,清河灣這么多人,天天月月年年在大河里洗衣、淘米、淘豬草、飲牲口,下游的人還能用嗎?爹爹笑著說,上游三個支流的河水匯聚到清河灣形成大河,無論是淤泥還是污沙,經(jīng)過清河灣大河的過濾、沉淀、沖刷、淘洗,早就都變得澄清、通透、明了。正是大河的包容,它也才有了自潔的能力。
晚霞映在大河對岸的小西天,把松柏暈染成別樣的風(fēng)景。那里,是清河灣最大的墓群。為爹爹箍的壽墓就位于其中,像是默契,又像是某種指引,子安和她都默默地向小西天望去。
隔壁大門口站滿了人,都看向我們。爹爹底氣十足地喊:“快回家吃飯,今天一個也不缺!”
【李曄,女,陜西人。于《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等發(fā)表作品,曾獲得第三十二屆“東麗杯”梁斌小說獎優(yōu)秀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