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殘塔
一
那個春天，老黃打來電話。潘河邊黑土和黃土，都努力鉆著草芽。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發(fā)呆。這塊稀缺的大青石大半都埋在土里，不知道是從河底沖上來的，還是被水從河坡上刮出來的。
老黃說，老顏，你還活著沒？
我說，死了你能打通電話嗎？
老黃說，這也不一定，wifi看不見，不也把信號連上了嗎？
他的話說得我后背發(fā)涼。我回頭看去，河邊太陽照耀，有人走著，有人坐著，不遠(yuǎn)處大片桃花如霞如云。
我說，你都是有錢的人了，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
老黃是我的前同事。我們都在一家生化公司上班，他負(fù)責(zé)投料，我負(fù)責(zé)控制投料時間，就是說老黃得聽我的。他跟著我的時間去投料，幾種原料在一個反應(yīng)釜里混合，或是溶解，或是溶解對方，不愿意溶解的，隨著時間和溫度的控制，也還是跟已經(jīng)反應(yīng)的溶到一起了。然后過濾，沉淀，反復(fù)幾次，就是需要的另一種物質(zhì)了。
我去上班那年剛二十歲，老黃已經(jīng)三十多了，交往過多個女人，還結(jié)了婚。每個無聊的夜班，反應(yīng)釜里呼呼作響，腳下的鐵皮樓板時不時會自動響兩聲。這個等待反應(yīng)的時間里，老黃給我講過很多故事，他總喜歡在故事里夾雜一些葷素?fù)胶偷亩巫樱牭梦业男膿渫▉y跳。
老黃的故事，不是別的工人嚷出來的粗俗黃段子，這讓我總覺得老黃是一個高雅的人。
我在生化公司干了三年。有工作，還是個小帶班，說媒的人肯定不少。我也覺得自己前途無量，那些不是太高就是太矮的姑娘，沒有配得上我的，我得找一個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都如意的。最少也得像我們公司財務(wù)那么漂亮，不管放在哪種人堆里，她都會閃閃發(fā)光的那種漂亮。每次發(fā)工資的時候，不管被多少人圍著，她都會第一個喊我，小顏，把老黃你們幾個人的工資領(lǐng)了。
喊得我的心里很舒服，有那種飛起來的感覺，對，就是在夢里不停飛呀飛的感覺。
我還沒有找到對象，這個財務(wù)就卷了公司的錢，和老板一起跑了。廠里的十多個工人，只能自謀出路。
都是做夢啊，前途是夢，美女是夢。我在二十三歲就有了這么痛徹骨髓的領(lǐng)悟。
生化公司的工人們，看著沒人沒錢的廠子，想把它們砸掉，了卻心中憤恨。老黃攔住了，說，這都是養(yǎng)活咱們吃飯的伙計們，它們也是被老板壓榨的，我們失業(yè)跟它們沒關(guān)系啊，我們變賣這些資產(chǎn)吧，多少還能回來點。
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變賣廠里的東西，這些東西就被供貨商們給搶走了。老板跑前欠了我們將近一年的工資，就那樣欠著了。很多同事說都怪老黃攔著了，要不然砸了還能出口氣，這下氣堵住了。
我不這么想，我對老黃是很尊敬的，我認(rèn)為他目光長遠(yuǎn)，單就砸設(shè)備這事來說，如果真砸了，一樣要不回工資，沒準(zhǔn)還得被抓起來。老黃剛出去闖蕩的時候，我們還經(jīng)常聯(lián)系，他在外面發(fā)了財以后，我就不好意思跟他聯(lián)系了，他也沒再跟我聯(lián)系過。所以我說這話絕對不是矯情，老黃確實是有了錢后，沒有再跟我打電話了。
老黃說，是我不給你打電話，還是你不給我打電話？我一直存著你的號碼，你存有我的電話？
我說，有，要不然你一打電話，我就知道是你？
老黃說，轉(zhuǎn)眼十年了，我們都沒有換電話號碼，都是念舊的人啊。
我說，這話也有道理。
老黃說，我回來了，晚上請你吃飯。
我說，你回來有事？
老黃說，想看看龍泉寺。
我說，龍泉寺？這么巧的事？我就在潘河邊上，離龍泉寺不遠(yuǎn)，你想看就這會來吧，我們一起去看看。
老黃說，真的？這么巧？那你等著我。
潘河附近曾有一個寺廟，叫龍泉寺，香火鼎盛，起廟會的時候，人比河里的魚都多。那時候河里的魚應(yīng)該很多吧，我能想到那種黑壓壓的場面?，F(xiàn)在是河邊釣魚的人，比河里的魚都多，遇到節(jié)假日，河兩邊能坐兩排，釣一天一夜，空軍成堆。
最初我也不知道空軍是什么意思，和釣魚的聊過幾次，才知道空軍就是兩手空空的意思。唉，各行各業(yè)，都誕生專屬詞語了。
我覺得釣魚的人真是閑，干點什么不比干這個更能消磨時間？他們也看不懂我閑著在河邊發(fā)呆，竟然不帶一根釣竿，簡直是在浪費生命。
老黃回來看龍泉寺，估計也是閑了。這個早已不存在的寺廟，只剩下了一個名字，已經(jīng)屬于一個村莊，縣志記載龍泉寺村因寺而得名，這個村莊一直有人在，龍泉寺的名字就還有人記得。但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龍泉寺只是一個村莊，而不再是寺廟。
我和老黃第一次經(jīng)過龍泉寺的時候，還在生化公司上班，那次新?lián)Q了配方，料投得復(fù)雜，有幾個數(shù)據(jù)不穩(wěn)，表盤來回亂晃，下一班的來了，我們也不敢走。兩班人一直等到溫度濕度壓力全都正常以后，才開始交接，交接完，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多了。
老黃說，要不要吃了夜班飯再走？
我說，又是煮雞蛋炒綠豆芽，我不想吃。
多年以后再想想，半夜里有人給煮雞蛋炒綠豆芽，也是件很幸福的事。
生化公司位置偏僻，離我們居住的城里還有很遠(yuǎn)。老黃見我不吃，揉揉肚子，跟我一起走了。他還是很講義氣的，沒有讓我一個人走夜路。我們騎著電動車，沿著公司門口的小土路走，電動車明亮的光一高一低?，F(xiàn)在想，老板卷錢跑路是有前兆的，他連公司門口的路都懶得修，肯定是沒有打算長期干。但是人啊，總是只能在事后才知道事前的征兆，又有什么用？無非拿來當(dāng)談資。
門口有公司排出的廢水，一大股化工材料味道。剛上班的時候，感覺渾身都被這味道包圍，下班使勁洗都洗不掉，聞著這味道，飯都吃不下。失業(yè)后有一段時間，總覺得味覺中缺了些東西，吃飯都沒味道。我到處尋找這種味道，后來還是在參觀一個古代陵墓的時候，在墓坑深處，聞到這種類似腐爛，沉悶潮濕的味道。想著那味道是從墓坑中找到的，又惡心了很長時間。
這段路很短，很快就走到大路上，道路寬敞平坦，路燈明亮。按照平時的速度，二十分鐘左右就可以進(jìn)城，再有五分鐘左右就到家了。
我們走到進(jìn)城路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里被一口通著電的水晶棺給堵上了，旁邊坐著幾個頭纏白布的人。進(jìn)城路口就在潘河邊，幾條小路岔過來，匯到橋上，橋旁邊有幾座高層建筑，車都是拐到跟橋直面相對才能看到橋上有沒有人。水晶棺里的人，肯定是被過往的車輛在這附近撞死了，然后車跑了，他們沖著過往車輛和行人收些撫恤，或多或少，總算讓路死的人，在路上得到點埋葬費。
我們在這條路上遇到好幾次這種事情了。那幾次都是白天，老黃也都掏了錢。
老黃說，這大半夜的，不想掏這錢，咱們繞過去吧。
我說，行，怎么走？
老黃將車把一扭，沖著一條小路，就騎了下去。我緊跟他騎了下去。老黃騎得很快，我也跟著他騎得很快，我們兩個的車燈成了兩條直線，很快漂移到了一座小橋前。老黃還特意喊了兩聲，過橋了，過橋了。
四周圍空空蕩蕩，小橋下流水嘩嘩。
我說，我知道啊，不用跟我喊。
老黃說，小顏，不是喊你。
我說，那你是喊誰？
老黃說，就是喊過橋了。
過了橋就又駛到一條小路上，穿過一個村莊，就繞到大路上了。我們走在村子里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都看到了大路上的燈光。
村子沒有幾戶人家，電動車悄無聲息地走過，耳朵靈敏的狗竟然聽到了，開始叫，這幾戶人家好像都養(yǎng)了狗，那些狗都叫，也就叫了幾聲，就停了下來。我們出了村子，來到一片空地上，老黃身子突然前傾，差點摔在地上。他兩腿立地，站穩(wěn)了，說，小顏，完蛋了，輪胎沒氣了。
老黃只能推著電動車往前走，我也不能扔下他不管，慢慢在前面騎著。大路上有個加油站，我跟老黃建議把車先放到加油站，我騎電動車帶他回家，明天再修車。
老黃說，那也得先走出這片地。
老黃的聲音里充滿無奈。是啊，穿過這片田野，才能走到大路上。這黑乎乎的地方，時不時響起幾聲不知來路的鳥叫，叫得我兩腿發(fā)軟。我們沿著模糊的路朝前走，突然有一團淡藍(lán)色的火球，跳躍著在原野上奔跑，一會兒拉長了身子，一會兒又變得星星點點，待我們想仔細(xì)看的時候，它又不見了。
老黃顫聲說，鬼？他把電動車往地里一扔，咣的一聲，像是碰到了什么東西。老黃也顧不上看了，跳上我的電動車，摟著我的腰，我一擰把，電車躥了出去。
二
老黃的祖上，是潘河鎮(zhèn)有名的富商。
老黃說，那么富的祖宗，什么財富也沒有給我留下，我還得每年去祭拜，唉，不過吧，有好多祖宗祭拜也找不到地方了。
他說起這件事時，一臉失落。
我從生化公司失業(yè)后，就南下打工了，那邊一個月掙的錢，是我在生化公司三個月的工資。那時候發(fā)工資都是給現(xiàn)金，我數(shù)著紅紅的票子，覺得生化公司倒閉得太晚了，應(yīng)該早兩年倒閉，這樣我就掙得更多點。我在南邊干了三年，我想在那里一直干下去。
工作的順利，抵消了生化公司破產(chǎn)曾帶給我的凄涼感，心情也跟那邊的大海一樣，快樂得沒邊際。要不是家里一直催著我結(jié)婚，絕對沒有任何憂愁。婚姻，真是一個煩人的事。家里覺得我掙錢就是為了結(jié)婚，結(jié)不了婚，掙得再多也沒有用。我也不是在外面找不到女朋友，只是我在外面自己認(rèn)識的美女，家里都覺得不可靠，他們總覺得家里面的，一打聽知道祖宗八代的，才是可靠的。婚姻首先要建立在可靠的基礎(chǔ)上，才能結(jié)結(jié)實實捆牢兩個人，白頭到老一輩子，死了也要埋一起。
我當(dāng)然不愿意順從，就拖著。時間是不會等我的，每年的年都會準(zhǔn)時到來，年來的時候，我都要回家過年。第三個年頭的時候，我三姨領(lǐng)了一個女孩子到我家，要介紹給我。最初她坐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并無感覺，架不住我爸媽讓她住在我家里。她在我身邊天天晃來晃去的，漸漸我就覺得她很漂亮，也很溫柔，還能包容我，理解我，看她在衣服里呼之欲出的身體，心開始怦怦跳。有時候想想吧，婚姻不是兒戲，但是婚姻真的跟戲一樣。我們就這樣決定結(jié)婚了，想想也挺精彩的。
我老婆在我們沒結(jié)婚的時候，大事小事，需要共同面對的，我說什么，就是什么。剛結(jié)了婚的時候，我說什么，已經(jīng)不太可能是什么了。等到我們有了兒子，我們家里的事，就是她說什么，我就必須是什么了。
我老婆讓我在家找個工作，不要出遠(yuǎn)門了，這樣能管家，也能管孩子，她不想讓我們的兒子成為留守兒童，一年只能見他爸一面。
我兒子那時候還不能表達(dá)什么，但我看看他粉嫩的小臉，還是答應(yīng)了。唉，我這種沒有理想的人，我這種意志不堅定的人，生存是主要目的，自己也沒明白是為什么，下這個決定，也就是為了孩子吧。
在家里找了好幾個工作都不合適，不是錢太少，就是我不喜歡那個工作。最后還是老婆家的親戚幫我在縣志辦找了個臨時工的工作。雖然錢仍舊不多，但是坐在政府機構(gòu)里，出出進(jìn)進(jìn)跟政府的工作人員為伴，縣志辦出出進(jìn)進(jìn)的人，也沒有幾個鬧得清我是臨時的還是正式的，就一視同仁地叫我顏主任，就沖這一聲稱呼，我喜歡上了這個工作。
我老婆說我是一個虛榮心特別重的人，我放眼看看周圍，很多人都跟我差不多，為了一個稱呼或者為了某個邀請，經(jīng)常會生出這樣那樣憤憤不平的感慨。相比之下，我還真不是一個喜歡計較的人。我一個臨時工，跟人家計較什么？
我更多的時間，用在看資料上，翻到了自己熟悉的事情，就更感興趣。
我在一本油印的地方傳說上，看到了潘河鎮(zhèn)的一些傳說，其中一個讓我想到了老黃，并不是因為紙張已經(jīng)泛黃，而是因為那個富商也姓黃。清朝時候，潘河邊五家客棧，都是他的，寫著黃字的大旗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黃家客棧最開始的時候，床鋪收拾得干凈整潔，飯菜可口，小二服務(wù)熱情，沿著潘河南來北往的客戶，都愿意在他這里歇腳。老掌柜去世后，黃家少掌柜改變了經(jīng)商思路，住宿的價錢漲了，飯菜的量變少了，河邊客棧都是黃家的生意，他們這么做，來往的客戶也只能忍氣吞聲，小二們更是順著少掌柜的脾氣，高高地昂起頭，看見客商愛搭不理，別人說一句太貴了，店小二就會回一句，嫌貴住別處去。
都是他們黃家的生意，都是一樣貴，客戶確實沒有選擇，還是得忍氣吞聲住下。
潘河水從北向南流，碼頭北邊三十里的方灣也設(shè)了碼頭，地方太小，又遠(yuǎn)，不適合停船。南來的船只都是停在潘河碼頭上，卸貨，從這里換馬車往北拉貨。黃家這么一鬧，就有不少客戶不愿意忍氣吞聲，寧肯多行三十里水路?？吭偻钡姆綖?，也不在黃家客棧附近住。
方灣的商人對潘河已經(jīng)羨慕了很多年，一見來了客流向自己，頓喜，知道潑天的富貴就要來了。方灣的商會立刻組織起來，想著法給客戶好處，不僅吃住好，還大修了方灣，讓船只適合在那?？?，慢慢客戶都?？吭谀抢锪?，搶了黃家的生意，也搶了整個潘河鎮(zhèn)的生意。
我翻看的資料屬于地方傳說收集類的，并不是地方志，我也沒有必要打電話問老黃，這個黃家的客棧，到底是不是他的祖上開的，是與不是，對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毫無影響，并不能改變什么。
有的時候我甚至想，這類傳說留存的意義又有什么？知道了曾經(jīng)有過，又有什么用？
老黃沒發(fā)達(dá)的時候，有一年擠公共汽車回來，灰頭土臉，讓我開車去車站接他?？粗业拈L安小面包車，一臉羨慕，說，老顏混得真是可以，都買車了。
我說，以前叫我小顏，稱呼忽然一轉(zhuǎn)，都有點不適應(yīng)了。
老黃說，唉，你都是當(dāng)官的人了，再叫你小顏不合適了。
我忙說，見外了，見外了。我的心里其實很高興，畢竟老黃認(rèn)為我是官了。我們聊天的時候，我順嘴提到了老黃祖上的客棧。老黃一臉崇拜地說，你這幾年沒少讀書啊，比我知道得都多，我小時候，家里還有兩個老物件，有一個大銅壺，說是祖上客棧燒水用的，還有一個檀木算盤，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撥拉算盤珠子玩，弄掉了，我爸再給裝上，想想那時候真是容易滿足，又不會打算盤，撥拉幾下算盤珠子，人就很高興了。
我說，那你祖上還是給你留下東西了，隔了這么多年，那兩樣?xùn)|西也算古董了，總能值些錢的，你沒想著拿出來賣掉？
老黃說，我一直在想這個事，為什么我們一想到家里留的老物件，就是拿出來賣掉，而不是想著一直留下去？
我說，因為窮啊。
老黃說，不是，有時候也不差那點錢，還是對那些東西沒感情，放在家里礙事，不如賣掉換錢，說白了，是對祖上沒感情。
我說，有道理，那你這兩樣?xùn)|西賣了沒有？
老黃說，不賣，我要留著往下傳。
三
老黃開著一輛加長版的凱迪拉克到我面前的時候，我一臉驚羨，還是故作無所謂地說，河邊的路這么窄，你開個這么寬的車，不怕掉下去？
老黃說，為了讓顏主任坐得舒服點啊，你從這里走上去，腳上沾了泥怎么辦？
我想說，這讓一個一直開著長安小面包的人，充滿羨慕。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老黃從車?yán)锷斐鲱^的時候，精心打理過的小平頭、金絲眼鏡、雪白的襯衣領(lǐng)子，已經(jīng)讓我感覺到了今時不同往日，雖然還能說出些溫暖的舊話，我還是得學(xué)會適可而止。
從河灣去龍泉寺的小路，我以為老黃的豪車開不上去，誰知道他全不在乎旁邊的枝枝杈杈抽打車窗車頂，輕踩著油門，閃挪過兩邊的行人，將車開過龍泉寺村。
前面有很寬的路，老黃卻下了車。
麥田的綠色不斷撲到我們的鞋子和褲腿上，油菜花的金黃在遠(yuǎn)處閃耀，老黃一路急走不說話，我在后面滿肚子疑惑。
我問他，老黃，你在找龍泉寺舊址？
老黃說，對，我在找龍泉寺。
我說，這里發(fā)過幾次水，村子都是發(fā)水后重建的，你看現(xiàn)在的房子，一排排整整齊齊，不像別的村落錯落得連條直路都找不到，龍泉寺早都沖走了，在這一片麥田上，沒有任何龍泉寺的東西了。
老黃說，還是有的，我在找那個石墩。
老黃和我以為看見鬼的那晚，我回去后，發(fā)現(xiàn)褲襠里都濕漉漉的。進(jìn)了屋子關(guān)緊了門窗，開著燈，一直到天亮，才敢閉上眼睛睡覺。后來老黃問我，嚇得怎么樣？我告訴了他我被嚇尿的事情。我覺得老黃也嚇得不輕，豈料他淡淡一笑說，那片地被沖淹過幾次，不定有多少動物的骨頭在那里呢，我到家的時候就想到了，哪里是鬼，就是鬼火嘛，田野里經(jīng)常見，我們不過是見得少。
我翻查了好多書，認(rèn)為老黃說得對。
老黃的電動車，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去找了，喊了好幾個人一起，說是電動車沒電了，一個人弄不回來。
老黃沒有叫我?guī)退?，他也知道，就是叫我，我那會兒也不會去?/p>
他們幾個人找電動車的時候，在電動車旁邊發(fā)現(xiàn)一個大石礅，上面刻著一些奇怪的花紋，沒有人認(rèn)得是什么。老黃打聽了當(dāng)?shù)氐拇迕?，說石墩以前是兩個，另一個不知道去哪里了。
老黃說，石墩離路還有一段距離，電動車輪胎又沒氣了，按說電動車我扔不到石墩那里，為什么找電動車的時候，一眼就看見電動車倒在它旁邊？我覺得這事有點怪，現(xiàn)在想想，它是為了讓我發(fā)現(xiàn)它。
我說，也有可能是電動車的慣性啊，你用力大了，跑到石墩旁邊也是有可能的。
反正那晚我們一時慌亂，都忘了當(dāng)時的狀況。老黃認(rèn)為電動車倒在石墩旁是冥冥中有天意，我認(rèn)為事情正常，我們?yōu)檫@件事情幾度爭論，老黃始終堅持他的觀點。我就不明白了，我被嚇得屁滾尿流的事情，他能很快找到科學(xué)的根據(jù)，卻在這個事上鉆牛角尖。我直言不諱地說，老黃，你是不是自己想從中得到什么指引，非要把事情往這上面想？
老黃當(dāng)時不承認(rèn)，說自己又在旁邊試了幾次，都不能把電動車扔到石墩附近。
老黃現(xiàn)在又回來找石墩，他不說這個，我都忘記了。
我說，老黃，地方志里有一些關(guān)于龍泉寺的記載，龍泉寺后面當(dāng)時有座塔，寺毀的時候，塔還多存在了幾年，寺廟是磚木結(jié)構(gòu)，塔是磚石結(jié)構(gòu)，如果那個石墩是龍泉寺的東西，極有可能是塔上的一部分。
老黃說，會不會已經(jīng)被人弄走了？
我說，一塊毫無價值的石頭，誰弄走它？
我們在那片空地上找了很久，還真是給找到了，石墩只在土面上露出一些，在幾片麥田的夾縫里，耕種不礙事，平時又被莊稼擋著，很少有人注意到它。
我和老黃走近石墩，用力往外搬了搬，石墩沒有動。從露出的部分看，它應(yīng)該有一個圓桌大小。
老黃說，老顏，你看這會是龍泉寺的一部分嗎？
我說，憑著我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看，它像一塊柱石，你看這個側(cè)面，上面小，中間鼓，底下應(yīng)該也小，這地方能用到這么大柱石的，只能是已經(jīng)消失的龍泉寺了。
老黃說，如果它是塔的一部分，可不可以叫做殘塔？
我說，也可以這么叫。
老黃很高興，在石墩旁從多個角度不停地拍照。晚上還請了好幾個朋友說要聚聚，老黃的那些朋友里，沒有我們在生化公司的老朋友，都是一些縣城里的大人物，我大都知道名字，從來沒有和他們面對面交流過，甚至在某些場合遇到，也要小心躲著走，避免人家看我不順眼，現(xiàn)在的工作都保不住。老黃跟他們觥籌交錯，談笑風(fēng)生，這讓我明白了，此時的老黃，對于我這樣萬般辛苦只為生存的人來說，已經(jīng)高不可攀了。
老黃有錢了，有錢人有了自己的圈子，還能記起以前的朋友，我真得感謝人家不忘舊。在餐桌上，我全程尊稱黃總，一句老黃也沒有叫。他很親熱地叫我，文卿兄弟。我們都覺得很自然，稱呼喊出來，沒有半點別扭。
老黃是回來捐錢的，給他的母校，縣城的第一初中，捐了五百萬元的健身器材。
酒桌上還有人慫恿老黃，再捐一千萬元，給各鄉(xiāng)鎮(zhèn)的初中，那里的孩子們正長身體，也很需要這些健身器材。
老黃已經(jīng)喝得半瞇著眼睛，仿佛沒聽到那句話，自顧自地講自己的歷史。生化公司下崗后，老婆嫌棄，天天罵他，他就出去打工，最初苦啊，在一個市建公司挖下水道，天天一身汗一身土，掙不了多少錢，還不一定能領(lǐng)到手。
老黃說，那時候想死的心都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到這么悲慘的地步，也有人說，挖下水道的人多了，現(xiàn)在不還很多人挖著？對啊，我如果一直挖，也會習(xí)慣的。還好，我能在大街上撿起來生意。
老黃是怎么富起來的，他還是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忍不住問了一聲，撿起來的生意？
老黃說，是啊，我就是在大街上撿了一個廣告，一個工地需要挖一條溝，想找?guī)讉€人臨時干幾天，我就組織了幾個工友，自己當(dāng)起了包工頭。你們說，一條溝的工程，再小也是個工程，就這樣寫在廣告上丟在大街上還被我撿到了，不是送我錢的嗎？
那天晚上一起吃飯的有九個人，只有我一個人發(fā)出一聲啊，就這么開始了？其余的人，都面色平靜。當(dāng)老黃談到，今天和文卿兄弟一起找到了龍泉寺的殘塔，太好了，這是古跡文物啊，我想著我要是有能力了，就把龍泉寺復(fù)建，這個廟是一方靈氣，能把靈氣重新聚起來，是大功德啊。
滿桌的人，依舊一臉平靜，這次連我都不再驚訝了。
四
老黃作為潘河鎮(zhèn)在外的成功人士，偶爾回來，出來進(jìn)去，眾星捧月，每次都會有人跟他談起回報社會回報家鄉(xiāng)的事情，老黃總是不置可否。這次他主動提出要重修龍泉寺，立刻得到了潘河鎮(zhèn)的支持。沒有人懷疑他有沒有這個能力。一個久已不見的古寺重回潘河鎮(zhèn)，也真是一件隆重的事，能為當(dāng)?shù)氐穆糜螛I(yè)增色不少。
老黃走了后沒多久，我就接到了史志辦主任給我布置的任務(wù)，查找龍泉寺的相關(guān)史料，一絲一毫，蛛絲馬跡都不能放過。
龍泉寺在地方志上的記載，是始建于明代。到黃家客棧店大欺客的時候，已經(jīng)三百多年了，一直香火鼎盛。我想得到，每年來廟里捐獻(xiàn)香油錢的人，應(yīng)該也有黃家客棧。
我翻遍了辦公室存的資料，都找不到龍泉寺捐贈名單。有次去相鄰的方灣縣交流，在他們的資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碑拓，竟然是龍泉寺清道光年間重修的捐資名單，我仔細(xì)辨認(rèn)，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好幾個姓黃的，也有姓顏的。方灣之所有會有這個碑拓，是因為當(dāng)年捐資修建龍泉寺，方灣出了大部分的錢，所以當(dāng)?shù)厝瞬帕粝铝吮兀怨┝裟?。這個碑是立在龍泉寺的，我在潘河所有的史料上，都沒有找到這個碑。
我打電話給老黃，說，黃總，我找到龍泉寺的一些資料，要不要在微信上發(fā)給你？
老黃說，老顏，見外了啊，自己兄弟，在人前互留幾分顏面，在人后你怎么損我都可以啊。
我說，我損你干什么？這是正事，已經(jīng)上升為我的工作了。
老黃說，老顏，不瞞你說，我早一段確實是想重修龍泉寺的，可是我一打聽，發(fā)現(xiàn)全國很多龍泉寺，我這是要修龍泉寺分寺嗎？不行啊，我要修個獨一無二的。
我說，說明叫這個名字的寺廟靈驗，所以才有那么多叫龍泉寺的。
老黃說，一般叫這個名字的，都是因為有井，人嘛，群居動物，順?biāo)鹚?，寺建在水井邊，庇佑一方鄉(xiāng)親我能理解，可是咱們的龍泉寺，井在哪？都是騙人的吧，我不想修了。
我說，老黃啊，你啊，不是一直說冥冥中有人護(hù)佑你嗎？怎么忽然又說出這么冷靜的話來。
老黃說，老顏，我們得相信科學(xué)，那種無形的力量，你覺得它有，它就有了，你覺得它沒有，它就沒有了，說是心理作用，好像又不是。
老黃的錢老黃說了算，他說不想修了，沒有人勉強得了他。我只好將這件事匯報給主任，算是把任務(wù)交了。
主任聽完我的匯報后，說，我還以為黃總是想替祖上贖罪呢，原來還是想給自己積功德，繼續(xù)賺潘河鎮(zhèn)的錢。
這說的還是黃家客棧的事情，因為他們的店大欺客，很多貨船停在了方灣。貨船?？亢髸胰税嵝?，搬卸后會上馬車運往北方，而北方的貨走了馬車后也會在碼頭上卸下，等著這些船卸了貨后再裝上他們的貨，運往南方。
這來來回回就產(chǎn)生了搬運工、車行、鏢行，還有跟人相關(guān)的飯店、妓院等很多生意。這水上來來往往的船是潘河鎮(zhèn)生意鏈上最重要的一環(huán)，眼看要被人掐斷，當(dāng)?shù)氐纳倘艘换I莫展。他們沒有去責(zé)怪黃家客棧做生意不地道，反而將怒火遷在方灣人身上，認(rèn)為他們不該搶自己的生意。
黃家客棧的人鬧得最兇，他們說，潘河鎮(zhèn)祖祖輩輩賴此為生，方灣人見財起意，為了自己富起來，竟然要斷我們的生路，這極端卑劣無恥。
潘河鎮(zhèn)的人多次去方灣鬧事，嘗到了甜頭的方灣人絲毫不肯退讓，多家商鋪聯(lián)合起來，生意鏈上的各個費用全都比著潘河，潘河要是降價了，方灣就更低，賠錢也要低。畢竟方灣本來就什么也沒有，這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潘河鎮(zhèn)眼見生意越來越淡，祖祖代代的積累，就要斷送在他們這代人的手里。潘河鎮(zhèn)的商會聯(lián)合起來，想了一個歪主意。
船是南來的，方灣在自己的北邊，想截斷財路還不容易？
他們在潘河鎮(zhèn)北往方灣的水路上，修了一座橋，修橋的時候，據(jù)那本油印冊子說黃家客棧出了一半的錢。這道橋，修得很寬，青石砌就，很結(jié)實，橋上能走人，橋下不能過船，把南來的船只截留在潘河鎮(zhèn)。
黃家客棧的生意又開始好了，態(tài)度更差了，價錢也提高了，說是要把修橋的錢賺回來。
潘河鎮(zhèn)的商會忘了一件事，船是南邊來的，河里的水是北邊來的。
方灣的人眼見潘河鎮(zhèn)的人做得這么絕，就在潘河的上游把水截了。聽說找到潘河的源頭，幾個深山之中的泉眼，用大鐵鍋夾棉被，棉被上浸滿桐油，一層鐵鍋一層被，七七四十九口大鐵鍋堵了潘河的源頭。河里斷了水流。
沒有水，船再也過不來了。潘河鎮(zhèn)的生意徹底斷了。
潘河方灣兩個地方的商會多方交涉，最終潘河拆了橋，方灣掘開泉眼?？上У氖呛永锏乃僖不謴?fù)不到以前的樣子，淺淺潺潺，難以行船。
到現(xiàn)在，潘河里的水，也是連條小船都漂不起來。只是它在易漲水的季節(jié)，仍然兇猛，動不動就把水灌進(jìn)城里。潘河在城的東邊，人都往西邊買房子，怕的就是水淹。慢慢地，東邊都快成了空城。潘河的水成了潘河鎮(zhèn)城市東邊開發(fā)建設(shè)的最大障礙。
西邊的土地緊俏，出來一塊，馬上被高價拍賣。東邊大片土，沒有開發(fā)商看得上。
五
我想跟老黃好好聊聊，把龍泉寺建起來，龍泉寺附近那么多空地，他可以蓋房子賣，總不能讓潘河鎮(zhèn)的人都跑到西邊去。東邊是我們的老家，把老家的人留在老家，怎么著也是一種情懷啊。
老黃說，東邊經(jīng)常發(fā)水，總不能因為情懷，都住在東邊等水沖吧。
我本來想跟老黃明說，他的重修龍泉寺的計劃，已經(jīng)被縣里列為招商引資項目，我作為聯(lián)絡(luò)人，如果能把這件事情促成，有很大的可能從臨時工轉(zhuǎn)成事業(yè)編制。這是我心心念念的事情，感覺差了那么一步，就跟登天一樣難。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把編制看得這么重，我特別希望我只是個例。但不幸的是，我接觸到很多和我類似的臨時工，都和我有一樣的想法，現(xiàn)在有了這個機會，我一定加倍珍惜。
我不能跟老黃說得這么明白，我怕說出了真相，老黃會認(rèn)為我有所圖謀而看低我，或者嘲笑我已經(jīng)到了這個年紀(jì)，同齡人都功成名就了，我還在求一個編制。
我說，老黃，我查了很多資料，走訪了很多老人，你們黃家啊，一直是龍泉寺的最大出資者。
老黃說，不是吧，我爸說過，我一個曾爺爺在武當(dāng)山出家，那是道教，龍泉寺可是佛教啊。
我說，不是經(jīng)常有這個說法，紅花綠葉白蓮藕，三教原本是一家，說不定你曾爺爺是想離家遠(yuǎn)點，才去的武當(dāng)山，要不然就在龍泉寺了。不止啊，我昨天走訪的時候，有個老頭，就是龍泉寺村的，說你們黃家人在龍泉寺當(dāng)過方丈呢。我現(xiàn)在想起來一件事，寺廟里的塔，很多都是佛舍利塔，都是高僧的骨灰在塔里，你說那天晚上，為什么我們會忽然看見鬼火？你的電動車為什么忽然跑到殘塔的旁邊，會不會是你的祖先指引你過去找塔，那里說不定還有他的靈氣。
老黃說，老顏，你開始迷信了？
我說，不是啊，你想想，為什么電動車爆胎的不是我？那明顯是沖你來的。而你在外面忽然就發(fā)財了，生化公司那么多下崗的，潘河鎮(zhèn)那么多下崗的，很多都出去討生活了，過得跟討飯一樣的大有人在，他們跟你相比，缺了什么？不就缺個運氣嗎？這運氣是哪來的？我越想越生氣啊，為什么我沒有這樣的祖先啊。
老黃在電話里哈哈笑了一陣，沒有再說什么。
說來也怪，龍泉寺在本地興盛了那么多年，它的歷任住持，卻連只言片語都沒有留下，沒有任何記載，也沒有任何關(guān)于他們的民間傳說，干凈得像是不曾存在。
我找人寫了一篇龍泉寺云慧大師的傳說。
云慧大師俗家姓黃，是龍泉寺的第十六任住持，放棄了家中的富裕生活，到龍泉寺中修行。年輕時候云游四方，廣結(jié)善緣，任龍泉寺住持后，威望甚重，潘河鎮(zhèn)的大小事務(wù)，皆以能請教云慧大師為榮。大師不戀紅塵，少理俗事，幾不見客。在他九十歲高齡那年，連日大雨，潘河水暴漲，洪流奔涌進(jìn)城，快要淹到龍泉寺時，只見云慧大師搬了把椅子坐在寺門口，洪水至此竟不敢近前，大師與洪水默默互看許久，大師站起身來，對著洪水叱了一聲，退去吧，那水竟乖乖順入河道，滿城洪水頓消。而此時，雨過天晴，西方彩虹高掛，大師慢慢閉上眼睛，離開了人世。三日后荼毗，有舍利兩顆，一同歸于寺后寶塔。
這個傳說寫完之后，發(fā)在當(dāng)?shù)氐囊恍┪⑿殴娞柹?，一轉(zhuǎn)十，十轉(zhuǎn)百，竟然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轉(zhuǎn)得我也找不到哪個是原發(fā)的，哪個是轉(zhuǎn)載的。我就隨便找了一個鏈接，發(fā)給了老黃。
老黃說，以前怎么沒有看到這個故事？
我說，你以前也沒有關(guān)注過本地的公眾號吧。
老黃說，你別說，我還真沒有注意到過這些，不知道這事是真是假？
我說，傳說嘛，有幾個是真的？那法力無邊的樣子，你覺得會是真的？
老黃說，可能沒那么厲害，但是這么傳了，總是有些緣由的，老顏，你說龍泉寺都消失這么久了，為什么那個殘塔還在？會不會是云慧大師的靈氣附在上面了？會不會是因為他姓黃我也姓黃，我們才遇見了？
我說，老黃，你想多了，出家人早都不在乎俗世了，他都忘記自己姓黃了。
老黃說，可是我得記得啊。
我說，你清明節(jié)回來嗎？我請你吃飯。上次讓你請我了，覺得欠你。
老黃說，不用你請，我回去的話，有人請吃飯，老顏，到咱們這年紀(jì)了，哦，對了，你比我小，到我這年紀(jì)了，已經(jīng)不在乎請吃飯的事了，而是看誰請的這頓飯，請吃飯人的地位越高，我就會越有面子，辦起事來才更方便。
我聽完這話，心里一陣輕松，反正我那點錢，整天都得算著花，不夠資格請，我就少了左右為難的思慮。
老黃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回來了，清明節(jié)離他上次回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而且他爸他媽還都健在，跟著他在外面生活。我以為他不會再回來的，沒想到他竟然又回來了。這次還是先聯(lián)系的我，就我們兩個人，在龍泉寺的那片空地上轉(zhuǎn)了很久，然后老黃決定，要重修龍泉寺。
老黃說，上次回來一趟匆匆走了，總覺得有些事情沒辦完，現(xiàn)在想想，心里面還是記掛著這事。
我說，那我跟上邊匯報了，領(lǐng)導(dǎo)們很重視，你不要放我的鴿子，我會被鴿子啄瞎眼的。
老黃說，放心吧，我會好好做個規(guī)劃，重修寺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這片風(fēng)景這么好，適合建個公園，附近建一大片高檔小區(qū)，臨河風(fēng)景帶，小區(qū)不愁賣。
我說，你到底是商人啊，修廟還想著賺錢，我以為你修廟是打算賠錢呢。
老黃拍拍我的肩膀說，修廟不就是為了修了廟后能滿足所求的東西？從古到今不都這樣？有人求富貴，有人求平安，有人求多子多福，有人求別人不得好死，我嘛，一個商人，就是求點財。
我說，那你這次是專一回來做生意，捎帶祭祖？
老黃說，能這么說嗎？我是清明節(jié)回來祭祖，捎帶開發(fā)了一個項目。
六
潘河鎮(zhèn)沒了南船北馬帶來的生意，很多客商就遷走了，山西的、陜西的、湖北的、四川的、福建的，賣茶葉的、賣瓷器的、賣銅器的、賣麻花的，一個個都回了自己的地方或是去了別的地方，許多全國連鎖的商號都撤了在潘河鎮(zhèn)的生意。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潘河鎮(zhèn)的本地人，總覺得外地人太多，搶了自己的生意?，F(xiàn)在沒有外地人了，本地人徹底沒了生意。
方灣人也沒有了生意。
兩個地方的人因為沒有了生意，比較閑，就開始互相埋怨，方灣怪潘河鎮(zhèn)修橋堵船不講道義，潘河鎮(zhèn)怪方灣堵水源把事情做得太絕。到最后，言語間的爭吵已經(jīng)不能發(fā)泄，兩個鎮(zhèn)之間就發(fā)生了械斗。
第一次的時候，潘河鎮(zhèn)準(zhǔn)備不充分，被方灣占了上風(fēng)，有劉家的一男丁被打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后生，尚未有后。一時間潘河鎮(zhèn)群情激奮，誓要討回公道。各個商行集資，糾集了多處的團練，請來了多處師傅，十八般武藝開始在潘河鎮(zhèn)操練。他們還買通了一個方灣的人作為細(xì)作，一直打聽著方灣的消息。聽到方灣請來了附近山上的一股流匪，潘河鎮(zhèn)的人罵得更兇了，打歸打，爭歸爭，請來土匪助陣就過分了，已經(jīng)失了最基本的節(jié)操。潘河鎮(zhèn)普遍擔(dān)心的是，流匪手中有槍，這是打不贏的，光棍不吃眼前虧，就這樣忍了吧的想法，一下子占了上風(fēng)。
但是劉家不行，他們死了一個人，一定要討個公道。劉家偷偷去了武當(dāng)山，去請被打死男丁的孿生兄弟。這個人自小去武當(dāng)山出家，習(xí)了一身的功夫，聞聽孿生兄弟被打死，長嘆一生，遙遙祭拜一番后，說，出家人早已不問世事，更不愿再去爭斗，并勸劉家人冤冤相報何時了，就這樣算了吧。
劉家人把他痛罵一番后，就回鎮(zhèn)上找商會頭目哭訴，他們是最大的苦主，他們不會罷休，商會也覺得不能這樣冷了潘河鎮(zhèn)的人心，還是決定拼死一搏。
他們還抬著劉家死去男丁的尸體，以壯軍心。
流匪手中的槍不是他們手中的棍棒刀斧和幾個火銃能比的，一排槍聲響起，最前面的人都倒在地上，有人傷在胳膊上，有人傷在腿上，一個個在地上哀嚎。方灣的人出來喊話了，只是傷了人，并沒有要性命，都是鄉(xiāng)親鄰居，就這樣算了吧，再打下去，受傷的還是你們，以后我們說什么，你們聽什么就行了，不要再跟我們斗了。
潘河鎮(zhèn)的人無計可施，只能認(rèn)慫。
就在這關(guān)鍵的時候，在太陽照耀下，棺材中的劉家死去男丁，緩緩站了起來，腳不沾地，平地漂浮，只在一瞬間，就沖進(jìn)了方灣人的陣營。
最先驚呼的是潘河鎮(zhèn)的人，他們認(rèn)得很清楚，那個人確確實實是劉家死去的男丁，他們高呼一聲劉老大復(fù)活了，他要報仇了。方灣中也有人認(rèn)得死去的人，高呼一聲鬼啊，撒腿就跑。
復(fù)活的男丁還刻意地去追那些認(rèn)得的人，似要問一問，為什么我們都認(rèn)得，你們還要下這樣的毒手，就因為潘河方灣爭斗，你就忘了我們的交情。有一個和他喝過酒的方灣人當(dāng)場下跪，連聲說對不起。
流匪連開幾槍都沒有打中，眼看劉家男丁要掉頭追他們，就嚇得落荒而逃。
這場械斗，潘河鎮(zhèn)出人意料地贏了。方灣人賠了很多錢給潘河鎮(zhèn)，最大的一筆是給劉家，用以撫慰亡魂。
潘河鎮(zhèn)的人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方灣的人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劉家男丁有個會武術(shù)的孿生兄弟，但那個時候，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提起這事，互相只是淡淡一笑。
在一些老輩人口口相傳的講述中，潘河鎮(zhèn)這個出奇制勝的主意，還是黃家客棧掌柜出的。黃家掌柜好像挺有智慧，很多傳說里的好主意壞主意，都是從他那出來的。
械斗雖然贏了，潘河鎮(zhèn)的衰敗仍然不能避免。黃家客棧是最先關(guān)店的商家，遣散伙計，關(guān)了店后，一家人各分東西，各自謀生。
隨后潘河鎮(zhèn)又經(jīng)過了流匪，戰(zhàn)亂，到現(xiàn)在全國經(jīng)濟都發(fā)展了，潘河鎮(zhèn)也回不到曾經(jīng)南船北馬的繁盛。除了逢年過節(jié)有大量的人返回，平日里都冷冷清清。
我說，老黃，這都是你們祖上造的孽。
老黃說，地方史志上都有記載的，潘河鎮(zhèn)的沒落，跟京漢鐵路的興起有關(guān)系，客商都走了鐵路，不走水路了，跟我們祖上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老黃說的也是事實，地方志上確實是這么記的。那民間的傳說算不算一種記述呢？老黃的觀點是，有時候算，有時候不算。比如說云慧大師的傳說，老黃就堅定地認(rèn)為是真的。
他在開會座談的時候，反復(fù)引用這個傳說，說潘河鎮(zhèn)是個有大智慧的地方，龍泉寺是智慧中的智慧，一定要重建，重建的舊址就在殘塔前。
殘塔前有幾戶人家，重建方案里是要這幾戶遷走。這幾戶里竟然有一戶是老婆家的一個遠(yuǎn)親，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我跟老黃的關(guān)系，托人問過來，是留在那好，還是搬遷走好。
我心里是知道的，那地方修了公園后，一定很漂亮，肯定是留在那好。怕給老黃惹麻煩，我直接說，那破地方，有人給錢，趕緊搬走。
我自己有空的時候，也去那片看。我去的時候，這幾戶人家還都在。那個親戚雖然給我打過電話，但并不認(rèn)識我，我也不知道他。我在那附近溜達(dá)的時候，見過幾個人，也不知道有沒有他。我看著空蕩蕩的河灣，再看看空蕩蕩的田野，不知道老黃為什么非要讓這幾戶搬遷。要修寺，要蓋房子，這里有的是地方，這里就幾戶人家啊，為什么要讓人家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
這是我跟老黃思維不一樣的地方，我覺得我永遠(yuǎn)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七
老黃的項目在潘河鎮(zhèn)落地以后，我開始為自己的編制奔波。我托了所有能托的關(guān)系，我和老婆緊縮了家中的開支，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請客，送禮，一路奔波下來，眼看就要成功，在最后的時候，被學(xué)歷卡住了。進(jìn)編制的幾項條件里，有一項要求是全日制本科，我是專升本。
老婆氣得大罵，當(dāng)然是罵我，說我不爭氣，沒有用，窩囊廢，嫁給我還不如嫁給某某，某某某等等。作為一個收入低導(dǎo)致家庭地位低的男人，我也隨口反駁了幾句，我當(dāng)時要是不回來，一直在外面掙錢，說不定也會有機遇，甚至老黃也比不上我。老婆當(dāng)然不承認(rèn)這些，開始罵我，破命，爛命，賤命。她罵夠了，就下廚房做飯去了。
我老婆炒得一手好菜，面食做得更好，她進(jìn)廚房忙了一陣，就烙了一摞蔥油小餅，配了醬牛肉和酸辣土豆絲。我知道吃了這頓，以后就得節(jié)衣縮食了，跑編制花的錢，已經(jīng)影響了以后的家用。而能與我一起吃苦的，還是面前的這個女人。她不再罵我，我們默默吃完飯，都沒有再說話。晚上的時候，我聽到她在暗暗啜泣。
這才是我老婆，把我的得失看成這個家的得失。
龍泉寺項目的引進(jìn)上，我是有功的。我開始找領(lǐng)導(dǎo)訴苦，幾番下來，終于有了點松動。主任轉(zhuǎn)達(dá)了上面領(lǐng)導(dǎo)的話，對于人才，當(dāng)然不能因為這一條杠就卡死，我到底是不是人才，那要看龍泉寺項目能進(jìn)展到什么程度。其實吧，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想想也能明白，就是不死不活被吊在這了。
我一直認(rèn)為，人的一生，要活就應(yīng)該好好活，活出自己想活的樣子來。經(jīng)過了這件事，我覺得，我這幾十年活得，一直都是命運想讓我活的樣子，就是我想去改變，改變出來的，沒準(zhǔn)也是命運給我的改變。
這個想法涌起，我多年奮斗的信心被擊垮。我整個人也變得沒精神，看什么都無所謂。
我開始羨慕老黃，為什么他能有這樣的機遇，真的是龍泉寺保佑？
我一個人在龍泉寺那片空地上晃悠到天黑，也沒有想明白為什么。我從心里是不相信這些的，可是老黃就是用他的成功印證了這些。
暮沉四野，身在拆遷后的空地，連遠(yuǎn)處的水流聲都聽得到。我想起多年前的鬼火，忽然不怕了，想再看看，它到底是怎么飄過來的？
我等了大半夜，露水打濕了我的衣服，我也沒有看到鬼火。
我在臨走的時候，找到了那個石墩所在地，慢慢地跪了下來，我的膝蓋和頭都抵著濕潤的泥土，夜的寒意遍布全身。我跪下的那一刻，身體卻充盈起暖意，像是找到了來的目的，找到了歸去后的依賴。
石墩，也就是老黃口中的殘塔，已經(jīng)被挪走了，說是要保護(hù)起來，等龍泉寺建好再放回來。
我祈求它保佑我，像保佑老黃一樣保佑我，我不要大富大貴，我只要付出能有回報，勞動能被認(rèn)可，不被人坑，不被人瞧不起。我不要飛黃騰達(dá)，我只要和別人一樣，他們發(fā)多少工資，我也發(fā)多少工資，他們休息的時候我也可以休息，他們提拔的時候，我也有機會。同樣是努力工作的人，偏要被分出來三六九等，不，我比他們更努力，卻被分在最低的那一等。
我用盡一生的努力，也就是為了自己的等級往前跨一跨。
磕完頭后，我步行離開那里，我想，如果它能夠靈驗的話，我爬著離開那里也可以。
我離開的時候，心里很清楚，我是跪它了，我依然不信它。我之所以跪它，無非是在命運的擺布下無奈的屈服，我給你磕頭了，你看，我給你磕頭了，如此而已。
第二天，我給老黃打電話，問他能給我找個工作不。老黃很吃驚地問我，老顏，你有好好的工作，再找一個工作，時間夠用？
我說，準(zhǔn)備辭掉現(xiàn)在的工作了，沒意思，一眼能看到死時候自己是什么樣子，這種工作太沒意思了。
老黃說，你這一輩子能有多少年？你都在你那地方守了十多年了，丟了豈不可惜？我給你出個主意，等我在龍泉寺附近開發(fā)樓盤的時候，給你一些優(yōu)惠的房子，我要是定價五千一平方，我給你算四千，一套房子你能賺十萬左右，賣十套左右，就是你一輩子的工資了，不比你出來打工強？
我算了算，我現(xiàn)在工資一個月一千五，一年是一萬八，五十年才九十萬。
我說，你什么時候開發(fā)，多給我?guī)滋?，房子現(xiàn)在沾手就能賺錢，你舍得？
老黃說，我們兄弟是什么交情??？錢現(xiàn)在對于我來說，多一些少一些，都不過是數(shù)字變化，給你優(yōu)惠的那些錢，都得排在小數(shù)點后面，不在意。這是你老兄我唯一能幫你的地方。
老黃接著又跟我回憶起在生化公司的一些事，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跟我回憶過這些，而我，也慢慢淡忘了這些。我和老黃溫暖而親切地回憶了一些片段后，當(dāng)晚，我就打了好幾個電話，聯(lián)系了生化公司的舊人，中間也不忘記和他們談?wù)撈鹄宵S，在談?wù)撝形野l(fā)現(xiàn)，老黃確實和他們沒有怎么聯(lián)系，有人知道他發(fā)財了，有人見過他，卻都對他知之甚少，甚至原生化公司的副廠長還覺得我是在吹牛，真正的老黃，憑什么就這樣暴富起來，他在廠里的時候，不管是業(yè)務(wù)還是人緣還是家庭背景，都遠(yuǎn)不如副廠長。這個我是知道的，我還當(dāng)過老黃的領(lǐng)班呢。我跟副廠長反復(fù)保證，老黃確實是發(fā)達(dá)了，還要在潘河鎮(zhèn)開發(fā)房產(chǎn)。副廠長這才相信。立刻打聽有沒有優(yōu)惠，我告訴他，看在我和他共患難的份上，老黃跟我答應(yīng)過一些很小的優(yōu)惠。會計立刻高興起來，說要是有優(yōu)惠，一定記得告訴他，他的外甥一直想在城里買房子，他感覺房子不值這個價錢，偏偏一家比一家賣得貴。
和他們聯(lián)系完，我想，老黃在有了錢后仍然能與我保持聯(lián)系，這大概率是跟龍泉寺有關(guān)系，我和他共同經(jīng)歷了那個遇到殘塔的夜晚，他才會一直跟我聯(lián)系，這才讓我有了發(fā)財?shù)臋C會。
我又想起那個石墩，不是石墩，嗯，是殘塔，有著冥冥中不可預(yù)知力量的殘塔，我才向它跪拜過，它就顯靈了。
八
在生化公司的時候，老黃給我講過他祖上怎樣發(fā)財?shù)墓适隆Ｎ耶?dāng)時是不信的，總覺得太過離奇。隨著年齡漸長，離奇的事情見得多了，就也有些信了。
老黃的祖上本來也是一般人家，說不上窮算不上富的，到了有一代，是兩兄弟，大哥好賭，幾進(jìn)幾出，就把家給輸了個干凈，氣死了父母，連累得弟弟和他一起給潘河鎮(zhèn)的大戶劉家當(dāng)長工，轉(zhuǎn)眼間兄弟兩個三十多歲，兩條光棍看看自己過的日子，力沒少下，錢沒攢下。尤其是弟弟，感覺這本不該是自己的命，偏就被哥哥連累了，一時想不開，望著滾滾的潘河水，一頭扎了進(jìn)去。
誰知道弟弟命不該絕，被一個行船的給救了，念他可憐，給了他一筆銀子，讓他在河邊開了一家客棧，見他經(jīng)營有道，又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這便是黃家客棧的由來。
但在潘河鎮(zhèn)，關(guān)于黃家客棧的由來，有另一個說法。說黃家有一代是兩兄弟，一天晚上弟弟收留了一個過路的老頭，老頭背了一大捆麻去河北走親戚，天飄雪，走到潘河鎮(zhèn)天黑路滑，沒找到客棧歇腳。黃家兄弟里大哥是個賭徒，輸了錢借酒澆愁，晚上回來看到家中多了陌生人，雖然責(zé)怪弟弟，卻并沒有多說。天亮起床，發(fā)現(xiàn)老頭死了，兩兄弟怕被官府追查，就偷偷將他埋掉。弟弟心善，埋了后還在墳頭做了記號，以備老人的家人找來。
那捆麻就放在家中，弟弟說等老人的家人找來了好解釋，哥哥說這是不值錢的東西，一把火燒了，省得以后麻煩。兄弟二人意見不一致，大哥拎起那捆麻，覺得很輕，就扔到火堆里。弟弟從火堆里搶出來，卻被累得倒在地上。麻捆散了，里面滾出六個金元寶。
哥哥說，我剛才拎著那么輕，想不到里面竟然藏了金元寶，這一定是我們葬了那個老人，老人給我們的錢。
弟弟說，這是人家的錢，我們先替人家放著，等他們家人找來的時候還給人家。
他們等了一年多，始終沒有人找來。哥哥就拿著錢在潘河邊開了客棧，就是黃家客棧。
關(guān)于黃家客棧的由來，這是流傳得最廣的一個版本。還有一些一看就是瞎編的小版本，和老黃跟我說的那個版本，一樣少有人提及。
老黃在準(zhǔn)備開發(fā)龍泉寺的時候，在領(lǐng)著一群人來考察的時候，和人閑談的時候，突然提到了自己祖上，提到了老人留金元寶的故事。
老黃說著，眾人聽著，一陣嘖嘖稱嘆，也有些嘻嘻哈哈。我是在最后跟著的，那天的任務(wù)是幫主任開車。我垂首慢行，走在人群的最后一個，好多人并不知道我跟老黃的關(guān)系。老黃在眾人面前也不再流露跟我的親切感，對我全程無視。
只在臨離開潘河鎮(zhèn)時，我們有了一次獨處的機會。那時老黃想要尋找黃家客棧的遺址，因為是偷偷地尋找，只能帶上我這個老朋友。黃家客棧在潘河鎮(zhèn)歷史上屢被提及卻從來沒有人能指出具體位置，帶上我也是枉然。我們在河邊一路行走，水勢黯淡，不死不活地流著，兩邊或高或低的房子，都半新半舊，不會超過五十年。
老黃說，想不到規(guī)模那么大的客棧，到頭來，一塊磚都沒留下。
我說，你祖?zhèn)鞯牟皇怯兴惚P和銅壺嗎？
老黃說，找人鑒定了，都是近代的東西，不一定是客棧留下的。
我說，那不值錢了。
老黃說，不是錢的事，老顏你想，我祖上那么大的產(chǎn)業(yè)，如今什么都沒有留下，你說我將來，能留下什么？
我說，老黃，想遠(yuǎn)了，人這輩子，能活到你這程度，已經(jīng)很風(fēng)光了，別往下想了。
老黃說，老顏，你覺得我迷信嗎？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老黃說，我其實什么都不信，我知道很多廟里的和尚觀里的道士都是假的，他們白天穿的僧袍道服，其實就是工作服，他們有老婆有孩子有欲望，他們不是出家人。很多寺廟都是后來重新修建的，香火鼎盛是為了招攬游客，他們搞得比紅塵還熱鬧。
我說，那你是不迷信。
老黃說，可我明知道這些，仍然沒少捐香火錢，在湖北的一個寺廟，一次就捐了十萬。
我說，那你想從中祈求到什么？
老黃說，如果讓你跪在神像前，你會祈求什么？
我說，不知道，我沒有跪過。
我以前可以告訴老黃我被鬼火嚇尿，現(xiàn)在仍然可以在他跟前將心底最隱秘的一部分坦露，但我的嘴，毫不猶豫地向老黃說了假話。
老黃聽到我這么說，并沒有感到意外，好像我在他的印象中就是這個樣子。他將目光輕輕投向河面，說，我的先祖?zhèn)儯^對不是傳言中那樣得了外財，他們?yōu)槭裁床荒苁强繋状说呐Ψe攢的財富呢？人啊，瞎傳，傳得我到現(xiàn)在都沒話說。
我說，可以把這些傳說修改一下，改成黃家客棧，誠信經(jīng)營，辛苦努力，由小做大，加大我們的宣傳，慢慢大家就只記得我們宣傳的樣子了。
老黃說，也是個辦法，老顏，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多出幾個版本，以前的兩個故事，在網(wǎng)上看到了，就刪掉，一些地方傳說入冊的，都換掉。反正這事啊，也沒有別人在意，更不會有別的地方的人在意，流傳的地方很少，改掉很容易。
我說，也不是那么容易，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發(fā)達(dá)，一些沉在角落里的東西，也會被人翻出來的。
老黃說，沒事的，新版本流傳得多了，老版本就沒人信了。
我說，可是老黃，我們改這個有意義嗎？你雖然姓黃，你不說，也沒有人把你往客棧上扯，就我現(xiàn)在都懷疑，你的黃姓跟傳說中的黃家客棧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老黃笑了，說，是，要不我說銅壺和算盤不是錢的事，它是傳承的事，我也懷疑，唉，管它呢，改吧，給你十套房子，全部打六折，這是打到骨折了啊，夠你下半輩子花了。
九
老黃的龍泉寺項目進(jìn)行得很順利，他很快就在殘塔前扎下了寺廟的根基，雖然還沒有蓋，但是從挖出的坑來看，規(guī)模很大。
寺廟和河中間的空地，是公園。老黃的樓盤剛?cè)ο碌?，公園就先開始建了。以前是一片田野，連著河灣前的空地，這地方少有人來。公園項目啟動以后，隨著高低的地勢，栽花種草修路，短短幾個月時間，感覺這片地方大出來幾倍。
樓盤還在公園的熱鬧地方擺放了孩子們的零食和玩具，可以隨來隨取，吸引了很多家長帶著孩子來這里游玩。這個還未建成的小公園，短短半個月就成了潘河鎮(zhèn)的打卡地。又過了半個月，潘河鎮(zhèn)的城里，包括鄰近的農(nóng)村，都是這個樓盤的廣告。
誠信潘河，大美龍泉。
河景旁的龍泉花園，承襲皇家貴族之風(fēng)。
廣告詞中的皇家，很多人都明白，老黃就是在說自己。尤其生化公司的一幫同事，不斷有人來問我房價的事情，我說，我找老黃爭取優(yōu)惠。他們中的很多人，也直接找到了老黃，他們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了回憶過往套近乎，請客，拉關(guān)系等手段后，并不能從老黃那里得到優(yōu)惠，就開始罵老黃不仁不義了。
老黃的先祖黃家客棧，又被人翻出來說事了。
在潘河鎮(zhèn)南船北馬生意最興隆的時候，城里的車馬行，河邊的客棧，都是黃家的。他們是潘河鎮(zhèn)上最有錢的人。
黃家也是潘河鎮(zhèn)上最菩薩心腸的人家。過往的客商，生意周轉(zhuǎn)缺錢的，都會在他們家賒借，不收利息，只收住店的費用。住店的客人，身上帶的盤纏不夠用的，黃家都會讓他們先欠著，等再次路過的時候付上就可以。如果這個客人從此不來了，那錢就不用還了。黃家有一個厚厚的賬本，上面都是過往客商打下的欠條，很多都是還不上的。黃家從來也不看，好像從來沒欠過一樣。過往的客商把這個賬本稱為黃賬，意思明知道這個賬要黃，仍然義無反顧地賒欠。黃家老掌柜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既然到了黃家客棧，就不再讓客戶有出門的難。
也發(fā)生過感人的事情，說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大雪封了潘河，河上不再行船，沒了生意，黃家掌柜正在店里撥拉著檀木算盤，旁邊的大銅壺煮著茶，冒著騰騰熱氣，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坐著一輛馬車緩緩?fù)Ｔ邳S家客棧門前。老人從車上背下一捆麻進(jìn)了店。解開后，里面有六個金元寶。黃掌柜看得一臉詫異，忙囑咐老人，老人家，財不可外露，趕緊收起來。
老人說，我跋涉千里，就是為了送這六個金元寶到這里還賬，您還記得我嗎？
黃掌柜看了看老人說，不記得了。
老人說，二十年前我行船至此，那時我典當(dāng)了家中祖宅買了一船茶葉，本想轉(zhuǎn)賣到恰克圖大賺一筆，不想?yún)s在潘河鎮(zhèn)遇上大風(fēng)浪，船翻茶濕，一無所有，感覺無臉回見家中妻兒，我跳進(jìn)河中尋死，被船工救起，送到黃家客棧，求掌柜您幫忙，您借我兩個金元寶，言明不收利息?？晌也皇亲錾獾牧希@些年起起落落，始終沒有來還錢，這臨近遲暮，不想再帶著欠賬歸去，現(xiàn)連本帶利一并奉還，萬望掌柜收下，以免了老朽心頭遺憾。
黃掌柜拿出黃賬，還真在上面找到了安徽顏子明的一筆借款，兩個金元寶。黃掌柜命伙計奉上好茶，收下兩個金元寶，撕毀借條，說，當(dāng)日言明只收本錢不收利息，如今要是收本又收利，我豈不壞了黃家傳下的急公好義的名聲？
顏子明在客店住了一宿，天亮起床，白雪蓋了潘河鎮(zhèn)，他由家仆攙扶，沿著河邊模糊的小路，緩慢行至龍泉寺，給寺里捐了四個金元寶，為黃家客棧修了功德碑，上書：救人渡世，功德無量。然后在碑上刻下了事情原委，供奉于廟中，接受南來北往的香火。
很多年后，潘河鎮(zhèn)和方灣因為生意上的糾紛發(fā)生了械斗，黃家站在中間勸和，結(jié)果把兩邊的人都得罪了。黃家眼看事態(tài)無法控制，請出龍泉寺的高僧規(guī)勸，高僧和黃家客棧立于雙方中間，苦苦勸說，奈何雙方都紅了眼，一場惡斗后雙方都損失不小。潘河鎮(zhèn)這邊直接死了一個人，死者是潘河大戶劉家的一個后生，還沒有結(jié)婚，潘河鎮(zhèn)給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在龍泉寺進(jìn)行超度時，黃家客棧不知道誰說了一句，為什么要打呢？打著人家自己也疼了，和為貴啊。劉家一時怒起，砸了客棧。這就是潘河鎮(zhèn)的名典故：方潘打架，黃家遭殃。
很多老黃的熟人，都拿著這個新聽到的故事說事，說老黃啊，差他祖上差遠(yuǎn)了，功德碑在紛亂的流傳中找不到了，他們老黃家的仁義也丟了，你看他賣個房子，熟人一分也不給少，老顏，他窮的時候，你還開著你那破面包車接過他，我都遇見好幾回，你要幫我們要個優(yōu)惠。
我只好連說，好，好，我試試，要讓這個鐵公雞拔毛。
黃家客棧急公好義的故事，還真不是我瞎編的，我在大量的走訪中，聽到了這個故事，說的是潘河鎮(zhèn)的客棧，是哪個客棧，有說姓劉，有說姓王，但在我的印象中，潘河鎮(zhèn)只有黃家客棧，所以這個故事我認(rèn)為是黃家客棧的。我寫上了黃家客棧之后，也有過爭議，但爭議人也說不清是哪個客棧，大家就都認(rèn)為是黃家客棧了。
老黃看到這個故事后，對我大加贊賞，他在微信上給我轉(zhuǎn)了兩千元錢，讓我給車加油。
我說，這是歷史啊，我只不過是翻了出來，不要你的錢。
老黃說，你一定要收，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這點錢還不夠我出去喝壺茶呢。
我說，那好吧，我勉為其難收下了。
老黃說，你那小破車，坐著太顛了，開著車去采訪，走一趟一定很累，我現(xiàn)在的車也開煩了，下次開回來送給你。
我說，老黃，那車我養(yǎng)不起，我不要。
老黃說，你一定要收，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我說，那你什么時候開回來？
老黃說，這還不一定，等我回去的時候提前通知你。
我說，開玩笑，我真不要。
老黃說，歷史不是開玩笑，是很嚴(yán)肅的事情啊，感謝你翻出了黃家客棧真正的歷史。
還別說，老黃的樓盤預(yù)售的時候，很多人猶豫不決，因為在潘河鎮(zhèn)及鄰近的城市，爛尾樓成風(fēng)，就連管著地的土地局的集資樓，都十年了還是一片空地。大家不了解開發(fā)商實力，根本不敢下決心買房。
售樓部提起老黃的祖上，講起那個故事，聽得人唏噓不已，連呼誠信，這個時代缺這個，一定要將這兩個字發(fā)揚光大。
因為這個故事，龍泉花園多賣了很多套房。
十
我最后一次見到老黃的時候，還是在春天。春天是個美麗的季節(jié)，每一個在春天里發(fā)生的事，總是能讓人記憶深刻。
遺憾的是，想起春天，總是回憶起老黃。
老黃回來主持龍泉寺的奠基儀式。其實吧，龍泉寺規(guī)劃出的大坑已經(jīng)挖了很久了，不斷有人前來，圍著遺址的大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有人拿出香火，跪下祭拜。從停在附近車的牌照上看，大都是本地人。隨便問一個人，是怎么知道龍泉寺的，他們會說，不知道，聽別人說這里以前有寺廟，很靈驗，就想著來拜拜。
隨著那個大坑幾經(jīng)風(fēng)雨，水積了干，干了又積，附近的車牌照竟然有很多外地車，有些還是很遠(yuǎn)的外地。他們和本地人一樣，在那個大坑前燒香、跪下、磕頭。
老黃回來主持奠基儀式那天，他們公司的保安隊緊緊圍著那個遺址，明明已經(jīng)挖過了，老黃和一群人還走到大坑中間，大坑上搭了一個臺子，一些人輪流上去講了話，然后一起用掛著紅綢的鐵鍬挖了幾下，一陣閃光燈亂閃，奠基儀式就結(jié)束了。我以為老黃會和往常一樣不在人群前和我打招呼，就也沒想著和他打招呼，盯著一株櫻花樹，看幾只蜜蜂飛，沒想到老黃走在人群最后，特意向我招了招手。我快步跑了過去，跑得太快，覺得不妥，有種低三下四上趕著的感覺，就放慢了腳步。
老黃就站在一片空地上，不管我快或者慢，他都站在那不動，微笑著，待我跑近了，湊到我耳邊，壓住嗡嗡叫的風(fēng)，低聲說，老顏，你最近忙不忙？
我說，老樣子，不忙也不閑。
老黃說，那給你找個好差事干干。
我說，那好啊，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老黃說，我把石墩拉來，先放在廟中間，等廟蓋好了再挪過來。一天給你三百，你雇兩個人看著，白天一個，晚上一個，一個人一天一百元，你還能落下一百元，你覺得怎么樣？
我說，挺好，你怎么不找你們公司的人看著？
老黃說，不一樣，他們看著的話，是商業(yè)運作，你看著的話，是地方人士自發(fā)保護(hù)。我會先在中間修一個罩子，把石墩放進(jìn)去封起來，這樣安全。
我說，糾正一下，那是殘塔，不是石墩。
老黃笑了，拍了拍我的肩頭，以顯親密。他和我說話，他拍我肩頭，遠(yuǎn)處，近處，都有很多人看著我們，直到他離開我，那些人才隨著他的腳步一起離去。
我開著我的小面包車，不顧車身發(fā)顛，跑得飛快。到家后迫不及待地將消息分享給我老婆。老婆聽后，一樣大喜，說，不用雇人，我白天去看著，你晚上去看著，這三百元都是咱們的。
我說，要看一夜呢，我白天上班，晚上值夜，不要命了？
老婆說，那你要錢嗎？就這樣決定吧。
老黃特意挑了一個黃道吉日，說那日是孟夏，適合安塔。他遙控指揮這件事的時候，人好像是在哪座高山上，一直說信號不好。有錢人去的山，一定不是我這種人可以隨便登的，我就沒有問，只管按他說的，指揮人在廟的正中間，不偏不倚放了下來，用在太陽下不會發(fā)光的玻璃罩了起來。這個在荒野中飽受風(fēng)吹日曬雨淋雪蓋的神物，總算得到了保護(hù)。
我以為得個看管費就已經(jīng)是殘塔保佑了，沒想到還有意外的收入。過來燒香的人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朝它扔錢的，是個一毛的硬幣，跟著就有一張五元的紙幣。
我老婆當(dāng)天回家的時候，眉飛色舞，跑到舊貨市場花一百元買了一個石頭盆子，在家中翻箱倒柜找到了大把零錢，把零錢放在石頭盆子里，交待晚上去看守的我，把石頭盆子放在殘塔前面。
多年夫妻，我都不用問，她也不用說，我們都知其中的用意。那個石頭盆子往那里一放，就跟聚寶盆一樣，少則十元八元，多的時候能有幾百元，這種沒準(zhǔn)的事，更讓我增加買彩票中獎一樣的盼望，我白天上班的時候，時不時都問一下老婆，有沒有人往盆里投錢。燒香分日子，不到日子的時候，人星星點點，我們也好休息，初一十五的時候，我們忙不過來，還要雇人幫忙。
這中間還來過一個專家，忘記是姓黃還是姓楊了，是一個考古教授，花白頭發(fā)，精神矍鑠，是老黃花高價請過來的。他來了后，對著殘塔端詳一陣，說，這確實是一個佛塔的柱石，你看這上面的花紋，有些磨損了，但是還能模糊辨認(rèn)，是六個梵文，南無阿彌陀佛，古代的佛塔上常用梵文刻這幾個字，用以鎮(zhèn)邪和祈求平安。
專家走后，我打電話問老黃，專家是不是被買通了？
老黃說，凈胡猜，他說的是真的，你竟然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到了這一刻，才從心里真正相信，這殘塔是真的。潘河鎮(zhèn)和方灣的爭斗雖然不信，但是那座橋還有幾堆石頭在那，械斗時的傳奇場面雖然不信，但那里還有一個村莊因這件事命名換頭村。
不是傳的就是假的，不是寫下來就是真的。
不是寫下來是假的，傳下來就是真的。
唉，這真真假假的，想得腦袋疼?？慈思依宵S，就不想這事，想是真的就是真的，想是假的就是假的，不管真的假的他都很相信。我忽然悟到了我跟老黃的差距。
看護(hù)殘塔的錢，老黃每個月的最后一天都會準(zhǔn)時打到我的賬戶上，看著慢慢多起來的錢，我更加相信殘塔是真的福塔。我和我老婆交接班的時候，都要對著塔拜一拜，感謝它給我們帶來好運。
十一
龍泉寺舉行完奠基儀式后，蓋得快過幾天。隨后就蓋得很慢，工人經(jīng)常干兩天就找不著人了，隔一段時間，又出現(xiàn)了。這個我倒不在乎，我在心里還希望他們能更慢些，這樣我能多守幾天塔。
龍泉小區(qū)的房子也是蓋蓋停停，看著那房子離了地面，十米，二十米，慢慢地成了附近最高的建筑。我晚上在殘塔旁守夜的時候，工地上的燈光，將這片土地照得如同白晝。我雖然總是不自覺地向遠(yuǎn)處張望，那團跳動的鬼火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工地上的人大都知道我在這里守夜，開始還跟我打招呼，后來干脆笑話我，一塊破石頭，用得著守在這里嗎？看工地的老吳，一晚上只要十元錢，情愿替我看著，我沒有答應(yīng)。我并不是舍不得那十元錢，我覺得只有自己守著，才會覺得踏實，說不定會有什么好的事情出現(xiàn)。
我在那里守到第五個月的時候，各個單位開始清理編外人員，這似乎是一開始就知道的結(jié)局，終究到了結(jié)局的時候，我并沒有感到有多難過，反而還有些輕松。通知不能再去上班的那天，我在單位簡單收拾了一下，半包茶葉送給主任，帶走了一個茶杯三本書，這是我的私人物品。用一個塑料袋簡單裝了一下，拿著就離開了。
老婆這次沒有埋怨我，她只說，老顏，咱們命不好，認(rèn)了吧。
一起被清理的好幾個人都說我命好，交到了老黃這個朋友，還能有個事干，他們一猛地被清理掉了，只好背井離鄉(xiāng)，再找一份工作。
我能想到潘河鎮(zhèn)當(dāng)年失了南船北馬以后，不知道多少人也是這般流落他鄉(xiāng)去了。
我給老黃打電話說起這事，他笑笑說，管好自己就行了。
我說，你怎么不給潘河鎮(zhèn)整個企業(yè)，有地方上班了，就不用往外跑了。
老黃說，房地產(chǎn)不是企業(yè)嗎？
我說，我是說廠子，可以一直生產(chǎn)一直銷售，一直都有崗位。
老黃說，房地產(chǎn)不也是一直蓋房子一直賣，一直都有崗位嗎？
我說，那好吧，我見識淺了，老黃，你能把返款盡快給我嗎？我想拿去做個生意。
老黃說，好，公司年底結(jié)賬我馬上給你。
老黃給我的十套房子，我賣了八套，都是我的親戚和朋友，聽說能從我這里優(yōu)惠三萬元，有的已經(jīng)有兩套房子，還想著再買一套，到時候倒手賣出去。他們的錢都是交到了老黃的公司里，返款就是老黃答應(yīng)給我的優(yōu)惠。
我給原生化公司的副廠長優(yōu)惠的是五萬，他特別難說話，一直在我家晃來晃去，纏著讓我給老黃再說說，能不能再優(yōu)惠點，除了我自己留下的那套，老黃給我的優(yōu)惠房源，也就最后一套了，賣了好久也沒有遇到合適的買家，就答應(yīng)了優(yōu)惠五萬，還一再告誡他不要說出去。他也答應(yīng)了。我以為他占了便宜，能信守承諾呢，沒想到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我的親戚朋友全都知道了我找老黃給他優(yōu)惠的五萬。
他們就一起給我起了一個外號：神棍。
時不時就有人當(dāng)著我的面說，神棍，這房子咋又停那了，不會爛尾吧？
我說，你想它爛尾？這旁邊是神塔啊，你這樣說話，爛尾了要怪你嘴臭了。
給他們的優(yōu)惠，在訂房交款的時候，就直接少掉了，要從我手里返，這會兒非得都少五萬才行了。老黃打算給我的返款，只有我和老婆我們兩個人知道，連我岳父母都不知道。
我們自己買的那套房，借了岳父母很多錢，老婆一直催著我要返款，到手后趕緊還給他們。
老婆說，最近房子怎么又停那了，我也擔(dān)心爛尾了。
我說，老黃又沒跑，電話一打不都通了？
我老婆也認(rèn)為，只要老黃能往我們賬戶上打看管殘塔的錢，擔(dān)心就都是多余的。親戚朋友詢問的時候，我們還理直氣壯地說，老黃是誰？他黃家是潘河鎮(zhèn)的大戶，他經(jīng)營著那么大一家公司，怎么可能爛尾？樓盤不都是蓋蓋停停？
冬天臨近的時候，我想讓工地上看料子的老吳晚上看管殘塔，我給他每晚上九元，天太冷，我怕自己在每晚都要臨時搭的帳篷里熬出病來。
老吳說，工地欠我工資四個月了，他要再欠下去，我就不干了。
這個時候老黃依然往我的賬戶上打著看管殘塔的錢，要比老吳的工資高得多。我對他的話毫不在意，只是同情地將每晚代看的費用，增加到了十五元。
就在那個月，老黃也沒有再往我賬戶上打錢，礙于顏面，我不好意思催，一直等到了第二個月，到了月底，仍然沒有打錢。
我撥打老黃的電話，沒有人接。
也許正忙，一會就回過來了吧。我心想。
一連七天，我撥打了無數(shù)回，沒有回過來，也沒有接。再打的時候，他的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停了。
龍泉小區(qū)的購房者這個時候已經(jīng)陸續(xù)得到了信息，老黃卷錢跑了。
我一下子懵了。好多人的怒火會時不時燒向我，我就沒敢出面，讓老婆和他們一起通過各種渠道去找老黃，去要說法，因為那里也有我們的一套房，耗盡了我這些年的全部積蓄，還欠了一屁股賬。
他們鬧了很久，將怒火遷移到龍泉寺。那天，我正在殘塔旁坐著，我等著有人往塔上扔錢?？勺詮凝埲^(qū)爛尾的消息傳出來后，這里初一十五都沒有一個人來。真不知道這些燒香的人，都是從哪里出來的，都又回到了哪里。
他們沖向殘塔的時候，我攔住了他們，說，這個塔跟這件事沒關(guān)系。
我老婆說，這個塔跟咱們也沒有關(guān)系，他保佑的是老黃，不是咱倆這苦命的人。
他們砸開了罩子，去砸石頭。他們瘋了一樣站在殘塔上面踩，踢，站在旁邊罵，殘塔只是多了些腳印。
最后，有人喊了起來，我一看，正是那個優(yōu)惠了五萬的副廠長。他喊著，咱們把這東西扔了，扔到河里去，讓它永遠(yuǎn)不能再為虎作倀，騙我們老百姓。
他的喊聲得到很多人的響應(yīng)，一群壯小伙圍過來，很多人還沒有搭上手，殘塔就被抬了起來。他們一會在地上滾它，一會抬著它，一會把它向前扔，一會又踹它。不一會就把它弄到了河邊，扔進(jìn)了河里。
潘河結(jié)著薄冰，殘塔進(jìn)了河里的時候，沒有半點動靜。水太淺了，扔石頭都不會撲通了。
我在旁邊記下了位置，等他們走后，我忍著寒冷下了水，看看能不能把殘塔移出來。
我找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它。
王清海，河南南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筆名壤歌等。小說在《青年文學(xué)》《小說月報》《作品》《天津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刊物發(fā)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入選多個選本。曾獲第七屆打工文學(xué)獎，第二屆師陀小說獎等多個獎項。出版小說集《他們的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