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在豚鹿嶺上(十二首)
●主持人語
詩人雷平陽近年的創(chuàng)作讓我想起??思{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他以云南的山水、風(fēng)物、人文為觀測點(diǎn)展開微觀敘事,將地域經(jīng)驗(yàn)?zāi)吧瑢ΜF(xiàn)代性困境作出史詩式回應(yīng)。奉上他的一組近作《在豚鹿嶺上》,以饗讀者。(飛廉)
在豚鹿嶺上(十二首)
◎雷平陽
入川斷章
盆地內(nèi)下著暴雪而四周的山上
全是陽光照亮的白色懸崖。我被
極端的氣象所震懾,又被
迷狂與靜止的
兩種白色所吸引
而且,這不是我現(xiàn)在看到的場面
是少年時的記憶,猛然出現(xiàn)在腦海
由此我以為:當(dāng)在暴雪中
失蹤的少年又活著回來
——被遺忘的極端美學(xué),正好可以
替代現(xiàn)在思想上的分裂與平衡
松崗官寨遠(yuǎn)眺
雨中:碧山與河流是同一個走向
灰暗天空下一動不動地走
峽谷中頭頂著波浪地走
——它們異常合拍的步調(diào)和姿勢
令我震驚,并且難以止住
無法破譯的古老密碼
在內(nèi)心產(chǎn)生的又一次地震。也許所見
就是真理,但我們在黑暗中找不到表
述真理的明亮的語言,也沒有一顆與
真理匹配的心臟
從碉樓上洞口逐漸向內(nèi)收縮的洞孔
往內(nèi)看,黑洞洞的槍口還冒著煙霧
剛剛射出的子彈
落在了對面的磐石上
如果從洞孔往外看
哦,丑陋的核桃樹
因?yàn)閽鞚M水霧和青果
像伊甸園里的蘋果樹一樣誘人
在豚鹿嶺上
成群的蜜蜂爬過
石墻上的小洞
到護(hù)林員屋子外的
水龍頭下汲水。翹起來的翅膀
微微顫動,嚶嗡之聲
細(xì)如微風(fēng)的起源
石墻之外,無限的圓形青石緊實(shí)地
挨在一起,互相拱動,抬升
沉默中傲然形成的山體上
每棵喬木杜鵑的體積都遠(yuǎn)大于白蠟樹
和香樟,連片的花朵無節(jié)制怒放
疑似隱性的風(fēng)暴貼地盤旋
無主地起伏、蔓延,抵達(dá)失控
——像俐米人開山神靈焚燒天空的
大火,在火焰中用白銀冶煉新的月亮
我坐在碧溪邊
觀察清涼的水紋
有三個小時
閉目猜測水流的歸宿
金屬豹
我并不認(rèn)識真實(shí)的豹
展品豹在籠子里
我也只是隔著自由看過幾眼
沒有窺探它
深藏的骨骼和在肉身外跳動的心
但被它咀嚼籠子的鋼筋時
——牙與鋼摩擦——發(fā)出的
唧唧唧的聲音所吸引
游戲之光,在亮閃閃的事物表面
又添加了一層光亮
難以捉摸的至美之獸
唯有從金屬與幻覺的角度
我才能挨攏它們
堅(jiān)硬的靈魂和自瘠薄的峰頂一步步
退下的漂亮軀殼。因此
我找一位工匠鑄造了
幾十頭金屬豹,擺放在
書架、茶案和床頭
因?yàn)榈磕钏鼈兪й櫟拿\(yùn)
懷想它們被命運(yùn)除名的遭遇
我把電燈換成了蠟燭
每日的餐桌上盡可能地安排肉食
音樂是雨林中的錄音,有滾石
和野孔雀的叫聲。陽光
照不到的一個個扭曲空間
虛構(gòu)中的燭龍復(fù)活后
散發(fā)著迷離的光芒
來回照耀。新創(chuàng)的烏托邦
一開始就帶著
重返蠻荒的頑固氣質(zhì)
但我不讓它們鳴叫
它們的叫聲,可能會喚醒
《山海經(jīng)》中眾多失控的怪物
而它們也仿佛
久入空門的僧眾
遺忘了母親和母語。削金斷玉的
叫聲,像一匹匹絲綢在胸腔內(nèi)
盤繞骨頭。這金屬豹的口技
對聲音史的稔熟與掌控
也許緣于變質(zhì)的金屬
而非豹子的本能。起初
它們身上涂了金粉,包住了鐵或鋼
沒有裂紋,里面的光不斷透出
被沉重的書本砸中,或掉到地上
不會疼痛??呻S著金粉剝落
一塊塊皮膚翹起,撕開,黑肉外露
誰都能感受到金屬神經(jīng)的斷弦
和金屬肌肉的顫抖
人性與獸性同時注入
金屬,金屬內(nèi)部產(chǎn)生了血
產(chǎn)生了知覺。我去觀斗山
取水,給它們沐浴。把它們
放入大鍋,用烈火蒸煮時
我又是惡靈或者惡童
漫長的夏夜,陽臺上有月亮
我在那兒逐一撫摸它們,那腰身上
從根源上叛離但又完美無缺的
弧線,冰涼的觸感,令月光變硬
一群單體孕育的信使
仿佛在用幻舌舔鯨月亮
豹寓言
黑暗中,一群金錢豹
在峽谷中殊死搏斗
社科院般的早晨
盡頭上的孤村里
唯一的巫師、說書人、演員、琴師
畫匠、傘匠、造像師傅、詩人
埋魂師、甲馬傳人、糖人、紋身師
舞神、馴象人、雜技班主、鑄劍人
寓言家、魔術(shù)師、放蠱人、醫(yī)生
鹽工、豆腐西施、棺材鋪主、棋手
鎖匠、偽造遺書和墓志的神棍
不知是什么身份但肯定
是從地平線下爬上來的人
——不約而同來到峽谷
一人拖著一頭死去的金錢豹回家
做過冬的食物。那時,太陽初升
濃霧變薄,施暴者不知所往
豹子體內(nèi)的血還沒有流空,道路上的
血跡猶如豹紋。一群饑餓的禿鷲
幽靈一樣,從后面追上來
但沒有追上,又返回了峽谷
殺虎歌
——仿傣族古歌《虎咬人》
一個少年從樹上摔下
死在山谷中。他的母親
趴在他的墳頭無望地痛哭
老虎出現(xiàn)在身后
含住頭顱,叼走了女人
干凈的墳頭只留下一灘血跡
一個蒼老的聲音
因此在雨林中
固執(zhí)地呼喊,追問——
“老虎每天都在咬死我們的親人
我們有手,有刀,有恨,
為什么無法殺死它們?”
哭哀歌
——仿傣族古歌《哭哀歌》
三個沙彌去未知的山中
摘野果充饑。但每一種
果樹枝頭,造物主
都另有安排:長臂猿
蹲在雞素果樹上;羊屎果樹上有
烏鴉和松鼠。沒有命名的大樹
懸掛在深淵中的峭壁
結(jié)滿紅果子。他們喜不自禁
脫掉有破洞的袈裟,光著上身
一步步涉險(xiǎn)往上爬
而樹上盡是螞蟻堆和蜂巢
他們同樣是對應(yīng)許之地的冒犯
——在黃蜂和螞蟻輪番攻擊下
三個沙彌失手掉進(jìn)深淵
在空中,沒有在磐石上摔死之前
他們用哭腔唱起了
哀歌:“菩薩啊菩薩,
充餓的野果,在沒在,
在沒在深淵里?深淵里?!?/p>
去司崗里
鄉(xiāng)村公路上走著風(fēng)。路兩邊
黃竹草反向倒伏,劇烈扭動的
蟒蛇之身,頭部擱在
我們要去的山岡
我們身處兩條巨蟒之間
并且行進(jìn)在同樣像巨蟒的公路上
就像是重返創(chuàng)世現(xiàn)場
每一件小事
都是一場圣戰(zhàn)
暴雨正在醞釀
烏云中炸開的裂隙
如同閃電,卻不是閃電
漏下來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
說明太陽沒有熄滅
——但這個信號
對誰都沒有現(xiàn)實(shí)意義
也無法阻止暴雨
在十分鐘后,狂瀉而下
天機(jī)的閃現(xiàn)
自有其人類無力
領(lǐng)悟的奧妙
不必深究,但須看見
暴雨降臨時,萬物隱身
灰暗的世界狀若
大海的影子,領(lǐng)著波浪
在天空中尋找遠(yuǎn)方的大海
而視線之內(nèi),在烏云的核心
一個憑空生成的洞穴
垂直向下,直抵地上的天坑
仿佛暴雨中的人間
向上喘息的透明穹頂
又像是神把人——從洪水中
接引上岸的那個圣潔洞孔
把司崗里的幻象
提前呈現(xiàn)給我們
在我們驚詫的剎那,一架飛機(jī)
轟響著,從洞口上一閃而過
投下的黑影,與天坑口沿那座鷹的
雕塑重疊,感覺它剛從天坑內(nèi)
或者剛從鷹體中突然起飛
斯古拉
黃昏,夕陽和月亮
在斜面上瓜分上山的石豹
絳紅色的豹子下沉,銀白色的豹子
上升。神的家里,四個女兒
坐在四片金色屋頂下悵望
漸漸隱沒的人頭、樹冠、鳥背
提前到來的夜風(fēng)
穿梭于冰河、云朵、雪峰
和置身于死亡之上的松樹與青岡之間
不是不開花,松樹的花開在心里
不是不腐朽,青岡把腐朽
移交給了時間。就像巨人般的沙棘
從斯古拉措漫生銅綠的鏡子中
伸出一身枯骨,而它們細(xì)碎的葉片
生長在鏡子還沒有誕生的
光束和幻象里。一尊山神
有四個異形的身體
一種命運(yùn),一種美
一間書房、一個彈鋼琴的少女
一座白塔、一頭牦牛、一條道路
一種愛、一份自由
一座壇城,無數(shù)的一
歸于這兒——也因此成為起點(diǎn)
生出另外的眾多的起點(diǎn)
在阿來書房的屋頂平臺上
看著白塔上的光一綹綹減少,一頭頭
耗牛守序地退出草地,一座座金山
慢慢變黑,我心底的一盞酥油燈
卻安然地亮了。它是斯古拉
巨石撐起的星空下
我面向黑暗的起點(diǎn)
空山落日
——致徐興正
山上別無他物,跪著
一個人。他的父親不知道
他什么時候出門
為什么跪在了山上
在乞求什么
除了給菩薩下跪
他的父親也給巨石、古樹、芭蕉
和一些不名之物下跪
甚至還會跪在仇人面前
讓仇人把痰吐在臉上
他跪在那兒,影子壓在膝蓋下
卻無人知曉他的內(nèi)心有沒有
隱秘的神靈,如果沒有
那他是在向誰下跪、致敬
空山之外,有更多的空山
虛無的天幕下,他在空山
長跪,樣子像在草坪上被處決
但又被按跪姿鑄造成雕塑的
某人。死亡、羞辱和信仰
三者同歸于不朽
傍晚,起風(fēng)了
落日下沉到他的視野中
而他不是為落日下跪
他站了起來,用手抹掉
滿臉被夕照映紅的淚水
霧中談魂
像在迷樓上談?wù)撌吩?/p>
和神話,籠罩整座無量山的一場
大霧中,幾個人
在山頂巨石上
談?wù)撊绾谓o萬物叫魂
白茫茫的話題,靈魂被
定義為一團(tuán)薄霧:貼著事物的骨頭
舔舐著骨頭,讓骨頭安靜或者
發(fā)癢——古老的酷刑就是讓羊舌
舔舐罪犯的腳心,讓他狂笑
并讓死亡緩慢地發(fā)生
——而且,當(dāng)幾個人
用死去的語言作為咒語
把人的魂魄,還有寨魂、谷魂、茶魂
錢魂和固守眾多丘峰的山神
叫到他們四周,靈魂是
柔順的。跟霧黏在了一塊兒
空虛而又厚實(shí),一種有質(zhì)量的灰
滲入了一種以顏色
為主體的氣流
混沌中,他們互相
看不清對方,幾個人的
頭發(fā)、眉毛和胡子,都掛著霧
巨石上的青苔無聲向上,轉(zhuǎn)眼之間
就蔓延到他們堅(jiān)硬的脊背
山頂?shù)姆▌t:他們指使靈魂
而萬物接受靈魂的奴役
如同巨石之側(cè)的崖柏
它們的“神性”被找到,移植至
花壇,換土、剪枝、塑形
嫁接——所有涉險(xiǎn)之舉
就得服從于“神性”,偉大的園丁
也是盲眾。馴服的和未馴服的靈魂
來到了新荒野,宿主已經(jīng)不是
唯一的歸宿。而被他們叫走了靈魂的
人和萬物,此刻會是什么樣子
他們后來是否把靈魂還給了他們
話題結(jié)束也無人提到。有風(fēng)從溝壑
涌到巨石下,不同性質(zhì)的霧散開
又聚攏。另外幾個人
霧中圍獵來到了這兒,借用的
也是他物的外貌和力量
——手中握著紙鳳凰,頭上戴著
黑豹面具,胸膛文著豹紋
像僧侶一樣沉睡
從無量山回到家中
我像僧侶一樣沉睡
離開家,去到無量山上
我還像僧侶一樣沉睡
如此往返不休
我只想在紛紛擾擾的世間
像僧侶一樣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