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4年第6期|江子:三沙的石頭
01
碑,是意味深長的石頭,是一個家族、村莊乃至國家重要的禮器。
刻石成碑,樹碑立傳,是中國用以記錄歷史、宣示主權的古老傳統(tǒng)。秦始皇于公元前221年統(tǒng)一六國后,數(shù)次出巡各地,七次刻石以昭萬代;漢和帝時,竇憲破北匈奴于燕然山,勒石記功,是為“燕然勒功”;明永樂年間,朱棣五次北征,所到之處,皆命大臣金幼孜刻石記功……
在三沙,也有一塊著名的碑。
它簡陋、粗糙,有幾分土氣,一看就是倉促間做成的。
它造型簡單,三邊呈直線狀,唯有頂部是弧形的。
它不厚,約二三十厘米。它沒有漂亮基座,直接插進土里,只在碑底兩邊長出支撐整個石頭的兩條腿。
它長七十厘米、寬約五十厘米,白色的表面布滿密密麻麻的碎縫,以及經(jīng)年累月積攢的表面的灰塵。
它的正反面都寫了不少字。字是魏碑楷體,繁體手寫。其正面分四列豎寫:“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張君然立”。背面刻著一個鐵錨圖案,和同樣是繁體的“南海屏藩”四字。
民國三十五年即1946年,是日本宣布投降的第二年。日本宣布投降后,根據(jù)《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決定,臺灣、西沙和南沙群島回歸中國。為了到長期被法、日侵占的西沙和南沙群島宣示主權,這一年11月下旬,國民政府海軍司令部命令海軍林遵上校率領由太平號、永興號兩艘驅逐艦和中建號、中業(yè)號兩艘登陸艦組成的艦隊駛入南海。
畢業(yè)于青島海軍學校第五屆將校班、時任海軍司令部海事處上尉參謀的張君然就在這支艦隊之中。若干年后,他依然清楚地記得,他們從虎門出發(fā),于11月24日到達西沙永興島,確認島上并無人員后,立即組織全體人員登陸,搶運物資,構筑工事,架設電臺和鋪設炮位,并以艦名為幾個島嶼命名——最早登陸的島為永興島,另一個島叫太平島。每島設電臺一部,電臺臺長為上尉軍銜,是島上駐軍的最高指揮官,直接受海軍司令部指揮。每個島派駐一個排的軍力。
五天之后,他們在島上舉行了隆重的揭碑儀式——可以想象,條件艱苦,設備簡陋,他們的所謂“隆重”,無非是組織儀仗隊奏樂,領導講話,然后全體人員齊唱國歌。
碑系水泥制作,正面精刻“南海屏藩”四個大字,背面則鐫刻“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和“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立”的字樣。
十余天后,也就是12月12日,林遵率“太平”“中業(yè)”兩艦登陸南沙太平島,豎起我國的紀念碑。此碑為六面錐體,四面刻字,正面刻“太平島”,背面刻“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重立”,左面為“太平艦到此”,右面為“中業(yè)艦到此”。
——這兩塊碑,并不包含前面所說的那塊著名的碑。這又是怎么回事呢?
02
1946年11月,當艦隊奔駛在南海海面上時,張君然沒有想到,他的一生會因南海而改變。——若干年后,張君然想起自己與三沙的緣分,不免驚訝于命運的吊詭。
他祖籍安徽壽縣,出生于東北,原本與大海一毛錢關系都沒有,怎么就成了海的兒子、載入三沙史冊的人?
張君然1917年3月出生于齊齊哈爾,他家之所以從安徽到了東北,是因為晚清國運衰弱,他的祖父在安徽活不下去,于是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土地肥沃的東北墾荒。
也許是長輩們飽嘗顛沛流離和農(nóng)事勞作之苦,覺得讀書才是出路,張君然從小就被送到學堂讀書。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日軍入侵,他不得不停止學業(yè),與家人四處流亡。
隨著年齡慢慢增長,張君然看到了中國的治亂興衰,逐漸懂得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就想著為國家出力,決定從戎報國——那個時候的張君然,與同時代大多數(shù)的知識青年一樣,內(nèi)心藏著洶涌的民族悲情,有著濃厚的家國情結。
張君然為何考入青島海軍學校第五期將校班學習?也許是因為覺得國家海軍虛弱,他這個寒門弟子,說不定有一天能出人頭地;也許一切只是偶然,恰巧從哪里看到青島海軍學校招生。
抗戰(zhàn)勝利后,他應征到海軍總司令部海事處工作,然后就有了這一次南海之行。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雖然畢業(yè)于青島海軍學校第五屆將校班,這卻是張君然的第一次出海。國家貧弱,大學教育往往捉襟見肘缺斤少兩,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11月的南海風高浪急,經(jīng)受了劇烈的顛簸、翻江倒海的暈眩嘔吐,張君然感到大海一點也不友好。正當張君然以為大海從來就是如此暴烈時,艦船駛抵了西沙,大海展現(xiàn)出完全不同于此前的一面。若干年后,接受記者采訪時,張君然如此表達他在西沙面前的反應:
那邊天亮得早,我站在駕駛臺上,看到遠處的水天相接處,有一線白光環(huán)捧著一堆青翠碧玉,這就是西沙??吹轿魃?我就掉淚了,也不知為什么,那淚水呀,嗨……
同樣在這篇2016年發(fā)表的題為《70年前,親歷中國海軍收復南海諸島》的采訪文章中,數(shù)十年前的西沙水域對張君然而言依然歷歷在目:
水下的珊瑚像一柄柄五光十色的劍,直插船底,海參和各種貝類、魚類,在珊瑚叢中游來游去,跟《動物世界》“一模一樣”,軍艦就像拖拉機一樣直要壓上去,但還是沒有觸礁。測水深一看,船體離水底還有二十多米呢。為什么呢?這里的海水太清晰了,沒有任何污染。
美麗非凡的西沙海景,讓一個軍人瞬間變成了一個抒情詩人。他沒想到,經(jīng)歷了長期戰(zhàn)爭、處處焦土的祖國,還有如此仙境一樣的圖景。這圖景對于長期陷身戰(zhàn)亂的他而言如同圣域,有著撫慰和治愈身心的力量。
毫無疑問,他瞬時就愛上了這天堂一般的國土,并且以流淚的方式與之完成了滴血認親的儀式。這愛,讓他猝不及防,也讓他終生難忘。從此,這個說不清自己故鄉(xiāng)的人有了嶄新的精神戶籍:西沙。
張君然和戰(zhàn)友們登陸后立即構筑工事,架設電臺,并且豎立起了宣示主權的石碑——就是那塊正面刻著“南海屏藩”、背面刻著“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和“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立”字樣的由水泥澆筑成的石碑。
完成宣示主權任務之后,張君然和戰(zhàn)友們離開了西沙。他沒有料到的是,只隔了一年半的時間,他就實現(xiàn)了與西沙的第二次會晤。
03
1947年6月,張君然晉升少校軍銜,被任命為海軍西沙群島第一任管理處主任,行使西沙群島的軍政領導權力。
入伍兩年便升職到少校,張君然的提升可謂迅速。這自然是因為他是科班出身,是百廢待興的海軍建設需要的人才,同時也不無西沙的加持之功。南海的宣示主權之舉,是他為海軍建立的不世之功。當國家為加強對西沙的軍事控制設置管理處之際,以海軍司令部海事處上尉參謀之職(整個艦隊的三號人物)對西沙宣示主權的張君然,自然就成了駐守西沙最合適的人選。
1948年3月,搭乘南沙太平島的補給船,張君然與海軍戰(zhàn)友們到西沙永興島走馬上任了。
西沙依然,永興島依然,而張君然卻不一樣了。一年多前,他對西沙所知甚少,而現(xiàn)在,他算得上個“西沙通”了,與人說起西沙頭頭是道。一年多前,他是個多少有些生分的、局促的、渴望被接納的客人,現(xiàn)在的他,儼然是個統(tǒng)率整座島嶼整個西沙海域的主人了。
張君然喜歡到處走動,仿佛巡視領地的酋長。他愛到海邊看日出日落,蒼煙暮靄,看海龜爬行,海鳥翻飛。海龜、海鳥、椰子樹、珊瑚礁,各色各樣的貝類和魚,大海的所有一切,都被他視為他的島民,當然也是祖國的子民。
他喜歡出海,追逐海浪,或者被海浪追逐。一年多前那讓他猝然流淚的美景,現(xiàn)在可以從容欣賞了——水晶一般透亮,鉆石一般永恒。近處的是蔥綠,再遠一點是翠綠,更遠一點是天藍,更遠處的是幽藍……海浪翻滾,綠與藍與白層層疊疊,仿佛一個巨大的晶體。近處的海面之下,細沙鋪展,游魚如夢,那種宛若洪荒太初的美,讓即使胸懷刻骨仇恨的人,也會生出菩薩一般的仁慈之心。
張君然盡情偎依在西沙的懷抱之中。他與西沙互相見證。他的內(nèi)心時時涌動著創(chuàng)生的激情和表達的沖動。在完成駐島任務之余,他也想留下自己管理此地的證據(jù)與愛的言辭,留下他與西沙的定情之物。
他想到的,依然是立碑。
在距永興島約十海里的銀礫灘,他和戰(zhàn)友們發(fā)現(xiàn)一架大概在1944年美日蘇祿??諔?zhàn)時被擊落的日軍戰(zhàn)斗機殘骸,于是派士兵劃著小艇把飛機碎片撿回,用旺火熔化,鑄成一百厘米見方、厚約兩厘米的鋁塊,并打磨平整,做成碑狀,正面刻寫“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事碑”,反面刻寫一千多字的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的紀念文章,將其立在了永興島。
他又和戰(zhàn)友們用水泥澆鑄了一座高約七十厘米、寬約五十厘米的碑身。水泥未干,他現(xiàn)場口授碑文,由一名書法頗好的戰(zhàn)士用匕首以魏體繁體刻畫,正面寫下“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 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張君然立”,背面刻一個鐵錨圖案和同是繁體的“南海屏藩”,同樣立于永興島。
這就是本文開頭提到的那一塊碑。
此刻已經(jīng)是1948年,他何以依然要刻寫“中華民國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因為對他來說,“中華民國三十五年(1946)十一月二十四日”這個他們登島的日子才更具有永恒的紀念意義。
他為何要刻上自己的名字?除了因為兩年前收復西沙和今天管理西沙,他是唯一的在場者,我想,或許也暗含了他的一點私心——刻上自己的名姓,就是確定了自己與西沙的血脈關系,自己就永遠是西沙的子嗣。
正是這塊有著具體名姓的碑的存在,使“二戰(zhàn)”以后我國收復西沙及南海諸島主權,有了不容置疑的歷史鐵證。
04
1949年6月,張君然從西沙換防下島,這正是國民黨節(jié)節(jié)敗退的時候,何去何從,是去臺灣還是留在大陸,對于張君然是個巨大的艱難抉擇。
他無疑是國民黨政府需要的人才。臺灣,是中國第一海島,海軍建設肯定是重中之重,而他是科班出身并且建立功勛的海軍將領。他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中國長大,主要社會關系(同學、戰(zhàn)友)肯定也多隨著國民黨的撤退而離開,他如果選擇去臺灣,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最終選擇了留下。同年8月,他在香港秘密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并作為華東軍區(qū)海軍一員,返回廣州做策動國民黨海軍起義、投誠工作。
他是在西沙立了碑、留下名的人。他已經(jīng)算得上是三沙的子嗣。他怎么舍得丟下這樣一片讓他落淚的海?
不僅是他,他的艦長林遵,也于1949年4月23日率海防第二艦隊起義——海防第二艦隊,就是1946年進駐西沙、南沙群島艦隊所屬艦隊。
1949年,張君然調(diào)入上海華東軍區(qū)海軍工作,1953年,他轉業(yè)到上海船廠工作,直到1982年離休——這個一生得到大海眷顧的人,始終沒有離開他摯愛的海洋事業(yè),始終是中國海洋的勤務兵、守護神。
1986年,西沙群島舉行收復四十周年紀念活動,張君然應邀再次登上了永興島。三十八年過去,年逾古稀的張君然看到永興島儼然成了一個微型的現(xiàn)代都市,早已與當年的簡陋不可同日而語。站在他當年立下的碑前,撫今追昔,張君然感慨萬千。
05
2012年6月21日,民政部公告,經(jīng)國務院批準,西沙群島、南沙群島、中沙群島辦事處撤銷,地級三沙市建立,政府駐西沙永興島。
這時距離張君然去世已然九年。如果他地下有知,一定會歡笑晏晏。
2023年7月,我有了去三沙的機會。面對三沙,面對這片先秦時代就已內(nèi)屬中原王朝、名為“漲?!钡纳袷粒业男那?,大約與1946年張君然初見西沙時等同。幾乎每時每刻,我都處于興奮與感動之中??粗缤坠猸h(huán)捧著青翠碧玉的南海風光,我愿意認為:這就是祖國最美的樣子——而站在三沙面前的我的樣子,也肯定是我最好看的樣子。
在三沙,我喜歡看形形色色的石頭。
三沙的石頭是美的。在三沙的幾日,我每天都去海邊撿石頭。海邊的珊瑚石,有著漂亮的花紋,好像它們是喜歡文身的族群,讓我愛不釋手。
三沙的石頭又是年輕的。位于永興島的三沙設市紀念碑,刻著《三沙設市記》碑文和三沙地圖,上鐫“公元二〇一二年六月國務院批準設立”;趙述島上的中國領海基點碑,其上標示的立碑時間為“一九九六年五月”;位于永興島港口碼頭的中國主權碑,寫的是“二〇〇〇年十月一日立”。
三沙的石頭,大多是質地非凡、棱角分明和制作精良的。設市紀念碑材質為黃蠟石,重達六十噸。趙述島上的中國領海基點碑和位于永興島港口碼頭的中國主權碑,都以堅硬的花崗巖為材質,經(jīng)精心打磨,通體光滑潔凈,其長、寬、高,以至上面的國徽圖案、文字及字體字號,都有嚴謹?shù)姆ǘ?,仿佛?jīng)過反復訓練整齊規(guī)劃,令人一見就肅然起敬。
相比上面這些石頭,位于宣德路上的落款為張君然的海軍收復三沙群島紀念碑,就顯得有幾分局促。它個子矮小,沒有基座,質地粗糙,表面無光,并且碑身布滿裂隙,仿佛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
然而它是三沙石頭部落的酋長,石頭家族的老英雄。
它是唯一的——與它同時期的戰(zhàn)友,海軍進駐時立下的碑,1948年張君然用日本飛機殘骸熔鑄和鐫刻的鋁質的碑,都已經(jīng)在1955年被非法入侵者搗毀。
它也是非凡的——它在整個三沙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仿佛神話傳說中的定海神針。有它在,整個三沙海域的中國主權就益發(fā)神圣而不可撼動。
如果說整座永興島乃至整個三沙海域像一條船,那這塊碑,就仿佛是為整條船定位的鐵錨。
歷經(jīng)七十多年時光的磨礪,這塊碑已經(jīng)成了文物,每一年,官兵們都要給碑文補上紅漆。每一年,海軍新戰(zhàn)士上島,都要列隊來到它的面前,上一堂傳統(tǒng)教育課。
在三沙的幾日,我每天都要去這塊碑前坐一坐。我想起它的主人張君然。他原本是多么普通的一個人,農(nóng)家子弟,自幼讀書不過背負著家族光宗耀祖的希冀,而投筆從戎,或許也只是跟著時代旋律而動,盼的是有個好工作好前程,而時代的巨輪向前,他剛好在這艘船上被上蒼選中,他履行了自己的崗位職責,因此成了國家的功臣、民族的英雄。
就像這塊石頭,原本只是不定形的水泥,鎖在黑暗中的粉塵,然而因為被澆注成形,并被刻寫有紀念意義的字句,于是就進入了宏大的歷史話語,成就了卓著的功勛。
我想起美國詩人史蒂文斯的名作,《壇子軼事》:
我把一只圓形的壇子/放在田納西的山頂/凌亂的荒野/圍向山峰/荒野向壇子涌起/匍匐在四周,不再荒涼/圓圓的壇子置在地上/高高地立于空中/它君臨四界/這只灰色無釉的壇子/它不曾產(chǎn)生鳥雀或樹叢/與田納西別的事物都不一樣。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委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秘書長。出版長篇散文《青花帝國》,散文集《回鄉(xiāng)記》《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后鄉(xiāng)村時代紀事》《蒼山如海——井岡山往事》《贛江以西》《在讖語中練習擊球》等,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第三屆江西文學藝術獎、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等獎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