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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文學》2021年第3期|張新祥:第24坨銀子
來源:《邊疆文學》2021年第3期 | 張新祥  2023年06月28日09:00

月光下,葉亮攙扶著曾祖父布陶依團,肉身在下沉,靈魂在上升。他們駕馭著溫順的風,飄出村寨、越過緬寺瓦頂,腳尖點了點鳳尾竹輕如薄絲的葉,一路向西,向佛國飄去。風手執(zhí)鋼鞭趕著乳白色的云霧,向天梯匍匐前行。東邊的太陽西邊的月亮,同輝于天體間,高遠的星光忽忽閃閃灑落在銅體般的山崗上,五百羅漢就在山之巔,白云之上,口誦朗朗經(jīng)書,漫天飄下五彩蓮花。極樂天梯隱匿處,佛陀若隱若現(xiàn),霞光萬丈,鐘鼓齊鳴。前面是一道彩虹與金絲編織的天橋,橫貫于天體間。彼岸,佛陀智慧、威嚴而又慈祥,端坐于蓮花寶座上,向依團招手點頭。此岸,葉亮攙扶著依團無限虔誠地膜拜。曾祖父雙手緊緊抱著那個十幾方寸大小,包了漿,表面流著锃亮的光,成紫黑色的鐵力木小匣子。匣子里盛著老人一生虔誠行善修行的往事,往日里它一直被放在家堂正中的神龕里,現(xiàn)在被他緊緊抱在懷里。依團輕輕擺了擺手,掙脫了葉亮攙扶著他的手,把小木匣子鄭重地放在葉亮手里,魂體徐徐向佛陀騰云而去。

“葉,回去吧,我要過去了?!?/p>

“布,你要去哪里?”

“回去吧,葉。時間到了?!?/p>

“布……”

“我最后那坨銀子,就靠你幫我收集了?!?/p>

“布……”

葉亮猛然驚醒過來,窗外月光灑滿一地。她感受到懷里有一只锃亮的小木匣子,看到它閃著烏亮的光芒,輕輕飄起,越飄越高,穿過新亮的玻璃窗,飄向天際變成了一顆閃閃發(fā)光的星星,在天邊眨著眼看著她。遠處馬路邊幾盞孤燈灑出淡淡而又幽遠的白光,偶爾有一輛小汽車馳過,那些孤獨的光被拖拽著奔向遠方的黑夜,與黑夜達成了某種不可告人的協(xié)議。葉亮目送著那些冷冷的光,在與黑夜做著密不可宣的交易,知道自己的睡眠正被黑夜一絲一絲地抽走?;腥换叵肫饎偛诺膲?,想起夢中掙脫她手去往佛國的曾祖父布陶依團,想起從她懷里飄向天際的木匣子。一絲恐慌與不祥之感頓時盤踞了她整個漸漸清醒過來的腦海。葉亮順手一把抓住一束照在她床邊,還來不及躲讓的月光,從床上起來在月光驚慌地掙扎下信步向窗邊走去。走到窗邊打開半透明的落地窗,月光頓時像洪水一樣瀉進她的小屋里,救走了她手里那絲驚慌的光亮,又把如玉的光亮全部傾瀉在她身上,讓她變成了異鄉(xiāng)月光下的一棵鳳尾竹。裊裊婷婷,風情萬種,卻又楚楚動人。

江南的月光真是夠狡詐的了,不像邊城勐傣壩的月光,忠誠、憨厚、質(zhì)樸、明亮、動人,叫人感到踏實、舒適而祥和。葉亮站在床邊出神地看著窗外的月光,默默地想著家鄉(xiāng)的月光,想著剛在夢中相見的曾祖父,不禁潸然淚下。

來江南小鎮(zhèn)做勐傣潔沙(手工制作的白棉紙)手工技藝展示活動大半月了,葉亮仍然就不能把像水一樣的自己很好地融入到江南水鄉(xiāng)的小鎮(zhèn)里,她的魂始終牽繞在勐傣壩的鳳尾竹林下,布陶依團始終是她最牽掛的人。勐傣壩波告村的老人像芭蕉林里的芭蕉樹一樣多,但像布陶依團一樣長壽的人還沒有第二個。勐傣壩的朝代換了三代,勐傣壩的芒果樹綠了一百二十回,又黃了一百二十回,世事變遷、光陰濺落,只有布陶依團能夠細數(shù)時光中的每一個皺褶。他把皺褶處的時光撫平,把時光當成自己的兒女,熟悉了它們又忘記了它們。可今晚,夢中日月同輝,丟拽下她去往佛國的布陶依團,毅然決然是要離開她了。葉亮想。是啊!再收集到一坨銀子,攢夠二十四坨了,曾祖父的心愿就能夠完成了。可這最后一坨銀子,老人卻要留給她來收集。曾祖父不止一次的把小木匣子打開給她看過,里面躺著像手指一樣大小不等的一堆碎銀子。大的有大拇指般粗,小的還沒有小拇指粗,它們好像一群裸著身在酣睡的孩子,烏青的體膚中透著一絲絲光亮。 曾祖父用粗糙的大手一遍又一遍,百般憐愛地撫摸著它們,一次又一次唯恐疏漏地給她講著每一坨銀子的來歷。只是每次講到精彩處,老人總是把地上行走的人變成了天上飛馳的神,眾多魔鬼的名字聞所未聞,這讓葉亮理解和記憶起來很是吃力。隨著葉亮年歲的逐漸增長,由過去光著屁股光著腳丫跟在曾祖父身后放牛的孩童,慢慢經(jīng)受歲月雕琢而變成了今天勐傣壩潔沙的傳承人,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傣家小布紹(傣族未婚少女)??捎洃浝?,曾祖父的那個小木匣子里的銀子卻沒增加上幾坨。老人就是守著這個小木匣子變老的,現(xiàn)在他還期待擁著這個小木匣子在生死相連的時光軸里去往來生。

布陶依團活得太長了,他被魔鬼詛咒過,又被佛光普照過;他是人也是神,他和魔鬼做過交易,但卻更虔誠地侍奉著佛祖。勐傣壩人這樣評論布陶依團,葉亮也這樣認為。在葉亮來江南之前的那天早上,她還手持一對臘條、一包草煙、一包茶、一碗米和六元錢去看望了曾祖父,向他討要江南出行的吉祥好運,驅(qū)趕潛伏在森林、草叢、路邊、河里、黑暗中的魔鬼。知道自己的曾孫女要遠行,老人和以往一樣準備了蠟條、糯米飯團、谷花等祭品,領著葉亮拜見了布咋色(寨神的侍從)賀散坦,說明了來因。布咋色按照勐傣人出遠門的習俗,親自下手炸谷花、煮茶、摏牛干巴、蒸糯米飯,做了一桌頗為豐盛的祭品。讓布陶依團和葉亮手持蠟條、谷花、茶葉、煙葉,砍來與葉亮身材等高的蘆葦棍代替她的魂靈,帶上七色棉線,一起到寨子中間菩提樹下的賀召芒(寨神的神宮)那里去祭拜疊瓦拉芒(寨神)。

葉亮回想起,那天早上陽光透過密密麻麻的菩提樹葉,像灑碎花一樣在賀召芒光滑的水泥地上細細地鋪了一層光斑。蠟條在祭臺上燃燒時飄出裊裊青煙,在光斑里冉冉升起,四周頓時靜了下來,連那些爭先恐后灑下來的晨光也被嚇得在半空中打了個嗝,躲閃到一邊去了。他們站在古老的菩提樹下,布咋色一手拿著谷花,一手拿著煙葉,口中念念有詞,雙眼微閉,一臉誠惶誠恐地祭拜著疊瓦拉芒。布陶依團手持蠟條站在布咋色后面,一臉虔誠地看著疊瓦拉芒的神臺,不時附和著布咋色在禱告疊瓦拉芒,葉亮手持蠟條跪在兩個老人身后。聽到祰詞,風從菩提樹上醒來,輕輕搖晃了幾下樹桿,幽幽灑下幾片菩提黃葉,滑過葉亮的面龐喚醒了神臺上的疊瓦拉芒。在布咋色恭敬的祰詞里,在布陶依團虔誠的眼神中,疊瓦拉芒睜開了慈祥的神眼,借著冉冉升起的燭光青煙,嗅著古樸醇香的糯米飯團和牛干巴氣息,把勐傣壩波告村神靈的福分賜給了將要遠行的葉亮。隨后,布咋色把那些與葉亮等高代表著葉亮魂靈的蘆葦棍,用七彩線牢牢地拴在老菩提樹上,讓葉亮在疊瓦拉芒和老菩提樹的護佑下,不論走到哪里,受到什么驚嚇,魂靈都緊緊依附在她的肉體上。就算丟失了,也能在塵世中尋著千年的老菩提樹歸來,回到養(yǎng)育她的故土里,不受侵擾和傷害?,F(xiàn)在,曾祖父可能真的是要去往佛國了,所以疊瓦拉芒才在這樣一個月光如流水的夜里,給她托了一個這樣真實而又神奇的夢。這是神的昭示。葉亮想。

想到這些,葉亮害怕了、慌亂了、不敢往下想了。但她的大腦仍舊在飛速地運轉(zhuǎn)著,搜集著每個神經(jīng)元里存儲著的信息,絕不留下一絲遺漏。紛亂的思緒中,白天的展演場景闖入了葉亮的腦海里,來自勐卯的傣族民間剪紙技藝驚艷絕倫,讓她在內(nèi)心里暗自贊嘆。幾個年紀和勐傣召莫村土陶藝人年齡相仿的勐卯婦人,穿著服飾卻別有一番裝扮,美如田間飛舞的花蝴蝶。她們把一沓沓整潔的白棉紙、宣紙放在身旁的浪擺(傣族人祭祀或裝放貴重物品的篾編漆器小桌子)上。但見她們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拿著白棉紙,兩只手分工又合作的擺動著,在彼此的談笑中,一幅幅精美的圖案就剪出來了。在游人看來每幅作品都是精雕細剪,刀法刁鉆、潑辣、老練,圖案栩栩如生,處處體現(xiàn)著這個民族溫婉細膩、剛?cè)嵯酀?,美如流水浮云的性格。在她們看來,剪紙算不上活計,只是閑暇之余的一種娛樂消遣方式,成品也多半是祭祀活動中的一份祭品罷了。當游人們問起她們刀下的佛、塔、花、鳥、魚、人、牛、麒麟等圖像,有的甚至是一幅幅連著的圖案代表什么的時候,婦人們沒有多少言詞。頂多她們就會說這頭大白牛是《婻窩弄》里的牛王,這個佛像是《二十八尊菩薩》的肖像之一,這個王子是《壁虎啊鑾》或《三只鸚鵡》里的阿鑾……她們這樣一說又帶出了許多傣族的古老傳說了,把游人們的心揪到了遙遠的西南邊地,傣族人民天高地遠的寬廣生活中去。

更叫絕的是,在游人們的央求下,一個叫阿婻的老咩陶(對傣族上了年紀的婦女尊稱)從浪擺上捻起一張手帕大小的宣紙,嫻熟地把紙對折了幾次后,連眼睛都不看,就用指甲在紙上快速地掐了一番。待她把對折的宣紙依次打開在浪擺上鋪平后,一只瑞獸麒麟用頗為調(diào)皮的眼神看著芭蕉樹上的芭蕉果出神。惹得眾多游人們贊不口絕。人們迫切地追問她這是什么圖像?阿婻說這叫《麒麟望芭蕉》。人們又問她有什么象征意義嗎?她與幾個剪紙的婦女們相視一笑,就只丟下一句話:你去問我們的佛祖去,薩圖(善哉)。眾人問不出個什么,于是便產(chǎn)生了到邊地勐傣、勐卯、車里等傣民族聚居之地走走的念頭。

外面月光如銀如玉,在窗前瀉了一地。想到白天剪紙的勐卯老咩陶阿婻,葉亮又思念起了曾祖父布陶依團,想起了留給她太多神圣、自然、美好印象的勐傣山山水水。千百年來,勐傣壩的勐神、山神、水神、寨神、路神、谷神等眾多隱秘而又強大的神靈和佛陀一起活在傣族人民的心靈里,記載在勐傣人自己制造的白棉紙里。雪一樣的白棉紙上落下色澤純黑形如蚯蚓的傣繃文或傣泐文,那些文字在各路神靈的操持下,帶著傣族人的虔誠與敬畏在勐傣大地上騰云駕霧、呼風喚雨、風馳電掣。把神靈的旨意與人們的信仰變得更具體、更真實,最終深深根植在勐傣大地上。神靈們行事如蒼巖般古老,卻又恰似脫兔萌動,遠在人們的冥冥臆想之外。內(nèi)地漢人說白棉紙是他們老祖宗東漢蔡倫的手藝絕活,可它怎么跑到十萬八千里外的西南邊關生根發(fā)芽的,沒人弄清楚過。布陶依團說那是佛陀他老人家日行八萬里,飛行在漢地傳經(jīng)送法時看到了漢人的造紙法,認為是個好東西,便用佛法把造紙術傳送到勐傣人的夢里,于是在某個遠古的早晨勐傣人一覺睡醒來就會造紙了。

在勐傣壩手工制造白棉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把白棉紙做出一門技術活,得到國家文化部門的承認,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也就只有波告村這些咀嚼著時光,把時光寫進白棉紙里的傣家人了。布陶依團一家是波告村制造白棉紙較為出名的人家。生長在時光里的埋沙(構樹)樹皮是制造白棉紙的原料。葉亮很小的時候,布陶依團經(jīng)常帶著她去河邊放牛。須發(fā)雪白的依團經(jīng)常手執(zhí)砍刀,爬到河谷上砍下一棵棵碗口粗的埋沙,順著山巖吃力地連枝帶葉把埋沙拉到河床邊。浸泡在河里的水牛嗅到埋沙枝葉的香味,好像傣族老人吃糯米飯嚼到了牛干巴,憨螞蝗咬住了牛尾巴,顧不了炎熱沖出水面,三五成群的爭著啃食埋沙的枝葉。依團也不怕水牛把埋沙的枝葉吃光,畢竟水??惺车闹皇锹裆车娜~片和細小的枝條,制造白棉紙的原料埋沙的表皮還是生在主桿上。水牛吃光了樹葉又都乖乖地回到河里玩水避暑去了,剩下的活計就只能留給他和小曾孫女葉亮了。他們一老一小不慌不忙圍住那些沒有了枝葉只有主桿的埋沙,慢慢用力扯下它們的皮。這就是用埋沙制造白棉紙的第一道工序,葉亮從小就和曾祖父干著這種活計。

在來江南小鎮(zhèn)的大半個月時間里,葉亮為八方游客展示的就是勐傣壩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勐傣潔沙制造技藝的工藝流程。她一個二十出頭如花似玉的傣家小布紹,能把勐傣白棉紙制造的原料采料、浸泡、拌火灰、蒸煮、洗滌、搗漿、鋪漿、抄紙、曬紙、砑光、揭紙等五個流程十一道工序較為嫻熟地展示給前來參觀的閑人、學者、專家、文人墨客等諸多游客,參觀者無不為她拍手稱絕。每每人們圍著葉亮展示技藝贊嘆不絕口時,楊逍總是在展臺前的涼棚里偷偷瞇著眼睛看葉亮身著緋色的緊身小背心,胸前縫有各色的花邊,外面是緊身短上衣,圓領窄袖;下身是金色筒裙,一直長齊腳背,色彩鮮亮美麗;腰間系一根一寸多寬的精細銀腰帶 ,艷麗的服飾將她婀娜的身姿緊緊地裹住,把整個人的曲線勾勒得如銀蛇一般流暢、自然。他在心里不住地稱贊著這個傣家少女,一種說不出的萌動在他心頭蠢蠢生起。

葉亮心靈手巧,她的造紙技藝已經(jīng)突破了布陶依團交給她的大張大張光潔的白棉紙制作了。她有了自己的造紙工藝思想,她把曾祖父經(jīng)常講給她的神話故事中的人與神的化身;勐傣人民日常生活中長見到的物與景;象征著傣族人民美好生活的孔雀、白象與蝴蝶等瑞獸和奇物,在鋪漿的過程中用蕨類、花瓣等風干的葉和花配成圖片,穿插在紙中。所制成的白棉紙就有了各種各樣精美、原生態(tài)的圖案,使原來純白色的白棉紙表面不再孤獨和單調(diào)。布陶依團心目中的那些神靈和往事,也就游走在了葉亮所造的那些色彩斑斕的白棉紙上了。更為有趣的是,葉亮通過自己的細心琢磨,把傳統(tǒng)的成品白棉紙經(jīng)過一番加工后,制成了各式各樣的筆記本、書寫本,有供鋼筆書寫的,也有供毛筆書寫的。筆記本表殼配上她自己制作的彩色圖案的白棉紙,豎著書寫橫著書寫,或豎著翻閱橫著翻閱都可以。有些白棉紙還被她制成了工藝品,譬如說折疊紙扇、窗花、屏風等的生活用品,件件輕巧可愛而又藝術感十足。她獨特新穎的造紙藝術,贏得了江南小鎮(zhèn)和不少外來游者的青睞,因此她所制成的白棉紙及相關小工藝品,人們幾乎不問價格,只問有無。這讓帶隊的楊逍對她更是另眼相看。

楊逍看著來自勐傣壩召莫村的傣族婦女,變魔術般把召莫村黏性極好的泥土與細沙拿捏得當?shù)鼗旌显谝黄穑袢嗝鎴F般加工一番后,不用任何機器輔助,憑著她們靈巧的手,形式多樣造型精美的土陶就一個個被捏制出來了??纯此齻兪掷锏墓ぞ撸敹嗑褪菐讉€合手的鵝卵石和幾塊薄厚適當?shù)闹衿?。這些在勐傣壩河邊隨手可以撿到的鵝卵石,勐傣壩最富盛名的鳳尾竹削出來的竹片,加上召莫村特有的黏土,在召莫傣族人民的手中就能變成古樸、大方、自然、美輪美奐的土陶藝品。這讓久浸在城市大工業(yè)化生產(chǎn)下,過習慣了燈紅酒綠、物欲橫流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生活的內(nèi)地游人深感不可思議,不得不對古老的百越民間技藝贊不絕口、肅然起敬。楊逍知道,這些古老的土陶手工藝品最終是要經(jīng)過淬火,才能真正活過來。也就是說,一般游人看到的土陶品只是半成品。完成一件土陶工藝品,還要將手工捏出來的土陶涼上幾天,借助恒古不變的陽光曬干土陶表面的水分。然后再用稻草和枯枝鋪地,將風干得差不多的土陶坯依次壘在上面,再蓋上一層稻草,點燃火焚燒。待火熄滅后,吹去灰燼,那些土陶坯就真正成了土陶工藝品了。

就在那個召莫村傣族婦女認真制造土陶坯的時候,幾個文化人摸樣的老者不厭其煩地用攝像機拍攝著制作的整個過程。待那婦人停下了手中活計,幾個老者就饒有興趣的和人家搭腔了。

“妹子,這種活計你們勐傣人個個都會嗎?”

他們的問話把本來就靦腆羞澀的勐傣婦女給問住了,她紅著臉不知要怎么回答他們是好。楊逍看到這種場面,快步走過來解圍。

“這是勐傣召莫村特有的民間技藝,勐傣壩會的人不多?!?/p>

“那,為什么不讓大家都去學呢?”

在老者的追問下,楊逍也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尷尬地愣在一邊。不想那頗為羞澀的傣家婦女,卻用不太流利的漢話回答了他們。

“在我們那里,做土陶的人都是上了年紀的女人。傳女不傳男,這是規(guī)矩,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學?!?/p>

“哇!不得了,還有這種規(guī)矩?”

“規(guī)矩還多著的。其實,制作土陶的關鍵點是燒制的過程。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就算村里人也很少看到我們燒土陶?!?/p>

“為什么不能讓人看?”

“因為燒土陶的時間都選在晚上,而且去燒土陶的人是不能穿衣服的?!?/p>

“哇,還有這樣新鮮的事兒……”

聽傣家婦女這樣一說,一干人都笑得人仰馬翻,整個展廳都充滿了歡聲笑語。連楊逍也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個面帶羞澀的婦人,只是用平靜的眼神平靜地看著大家。其實她還想說,她們制作土陶、燒制土陶都是有神靈護佑有生命的,離開了神靈的護佑燒制成的土陶就沒有靈性沒有生命了。這一笑,楊逍突然就想起了幾年前他在勐傣大山深處獵人村寨中走訪時遇到過關于種辣椒的故事。記得那次在大山深處的獵人部落,楊逍因又累又餓又渴在一戶獵人家吃飯,菜就只有一盤舂碎了的火燒鮮辣椒,但他覺得獵人家的火燒辣椒特別香特別鮮辣,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沒有吃過那么可口開胃的辣椒。于是就問那是什么辣椒,熱情好客的獵人婦女告訴他,是什么辣椒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栽種這種辣椒的過程不一般。楊逍追問了是怎么樣的不一般。女主人說種這種辣椒只能是女人去栽種,在挖地松土后女人要一絲不掛的站在地前,然后一次次撲倒在地上,用凸起的乳房砸出一個個坑來,再栽上辣椒秧,這樣種出來的辣椒味道就不一樣了。女主人還很自豪的當著楊逍的面抖動了一下她豐滿的身體,說要像她那樣的體質(zhì)才能種出有味道的辣椒。這些奇異幽默的軼事,讓楊逍覺得邊地就是邊地,那里永遠都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由此,他在勐傣、勐卯、車里等這些邊地埋種下了一種不可言撰的情感。

在游人如織的江南小鎮(zhèn),經(jīng)過一天的展演活動,大家雖然很疲憊但個個都滿心歡喜。傍晚展演工作結束了,楊逍帶著大家在小鎮(zhèn)的一家餐廳里吃飯。這是一家近水樓臺的小餐廳,與勐傣壩波告村小河纏繞的美景頗相似,這正是楊逍要選這家小餐廳請大家用餐的目的。餐廳樓下剛好橫著一條流經(jīng)這個小鎮(zhèn)的小河,由于江南人與自然友好和諧相處的緣故,使得小河清波潺潺,兩岸盡是青翠欲滴的柳枝灌木,河里魚兒放肆地親吻著水波。餐廳小樓背靠一座翠綠的小山丘,算是這個小鎮(zhèn)的靠山,也是至高點。小山丘腳下有一灣清清的湖泊,叫黑龍?zhí)?,是這個小鎮(zhèn)的水源點。流經(jīng)小鎮(zhèn)的河便是發(fā)源于這個黑龍?zhí)读?,這家餐廳就建在黑龍?zhí)赌_下。大家都是來自邊地的傣民族,彼此間都有著共同的愛好、興趣和信仰。在來江南小鎮(zhèn)展演近一個月時間里,這一群邊地民間藝人在楊逍的帶領下,就像一家人親密無間。特別是葉亮,因為她最小,性格開朗活潑且又懂事,長相又迷人可愛,因此大家個個都寵著她,把她當成團隊里的活寶。

可這頓晚餐,愛說愛笑的葉亮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皺著眉頭只顧著埋頭吃東西,很明顯她有心事。

“葉,遇到什么事了?”

“是哪個欺負我們的小公主了?”

召莫村的婦人和車里的婦女,幾乎不約而同地問葉亮。楊逍和其他幾個傣族同胞也用關切的目光注視著葉亮。葉亮一時吞吞吐吐不知要說什么好。

“我昨晚上做了一個夢?!?/p>

“夢到什么了?讓你這樣不開心。”

“夢見我的曾祖父丟下我,去往西方佛國了!”

“布陶依團他老人家是勐傣壩活得最長的壽星,他老人家福大命大,你不要當心。”

“今天下午我接到阿爸的電話了,說曾祖父昨天突然病倒在床上昏迷不醒,一直在喊著我的名字……”

同行的藝人不論是勐卯人還是車里人,作為同根同源的一個民族,雖然路程上相隔了千把里,但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勐傣壩有個活過120歲的傣族老人。死神忘記了他,混松(魔鬼)害怕他,他已經(jīng)活成邊地傣民族的神。楊逍在李文的引薦下,幾年前就拜訪過布陶依團。聽依團給他講過勐傣壩的勐神、山神、樹神、水神,從老人遙遠、生動而又富有戲劇性的故事里,他了解到過去掌管勐傣地方的26位安雅召(土司爺)的軼事。只是楊逍總是弄不明白,在依團過去的回憶中是與人生活在一起,還是與神靈住在一起??傊?,說依團是人他又活成了神,說他是神他又食用著人間煙火?,F(xiàn)在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著葉亮,讓葉亮低落的情緒慢慢緩和了一些。這次展演活動也就快要結束了,楊逍不想讓團隊里的哪個藝人提前退出回家。不論哪一個提前退出了這次展演都不會圓滿,特別是像葉亮這樣的核心成員。

“我想找一個地方,給曾祖父祈福?!?/p>

“黑龍?zhí)赌沁呌幸豢瞄L得高大又茂盛的菩提樹,那里一定居住著善神。”

“我們明早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去給布陶依團祈福吧,太陽出來了,混松就退縮到黑暗中去了?!?/p>

“葉,拿我的浪擺裝鹽、米、煙和蠟條去,神靈會保佑布陶依團的。薩圖!”

“葉,我的土陶罐剛好可以盛茶水?!?/p>

“我在緬寺的時間最長,我可以當坎浪召芒(祭祀)。”

“給佛祖的董(佛幡),我這里有現(xiàn)成的。”

…… ……

在葉亮提出要找地方給布陶依團祈福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慰著葉亮,并相約著要在異鄉(xiāng)一起為布陶依團祈福。地點就選在黑龍?zhí)哆叺哪强闷刑針湎?。在傣族人民心里只要有菩提樹生長的地方,就有神靈存在和守護。在菩提樹下禱告,就可以得到神靈的應允,便可以在異地與親人進行心靈上的溝通。楊逍雖然心里沒有住著哪路神靈,但他作為領隊人,一直從事民族文化研究的工作,與這些邊地傣民族久居,似乎他的心靈也在慢慢向神靈靠攏。葉亮在大家的共同關懷下,激動和幸福得在眾人面前毫不掩飾地哭起來。在眾人又一番勸說和安慰下,她才止住了哭聲。于是,大家用餐后一起回到了住所,都開始為明天早上的祈?;顒痈髯詼蕚浼榔啡チ?。大家都相信,神靈享用了他們豐盛的祭品后,一定會照看布陶依團,給他帶去健康和好運的。

回到公寓,葉亮久久不能入睡,她心里一直牽掛著曾祖父布陶依團。未進入學堂之前,由于父母親忙著下地干農(nóng)活,葉亮就天天跟著曾祖父在勐傣壩的田邊地頭放老水牛。布陶依團總是把她當做男孩看待,讓她騎在老水牛背上淌過波濤洶涌的南定河,教她在秧田溝邊拿魚抓黃鱔。記得有一次南定河發(fā)洪水,但布陶依團依舊帶著葉亮到河對岸去放牛。過河的時候,老人還是習慣性地把葉亮抱起來放在個頭最大的那頭水牛背上,讓水牛馱著葉亮在波濤洶涌的南定河面上游過去。葉亮在牛背上害怕得大聲叫哭著,依團則像條憨螞蝗,緊緊拉住另一條水牛尾巴,跟在水牛后面咪笑著與葉亮一起蹚過河去。波濤里,老人仰起頭對著葉亮微笑,蒼老的面孔抗拒著死神的靠近。漸漸的,看著曾祖父的面容,葉亮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再大的洪水她也不怕了。這些經(jīng)歷成了葉亮在后來的歲月里,面對困難時索取勇氣的源泉。在南定河邊,葉亮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學會游泳的,她只記得曾祖父總是讓她像條魚一樣泡在南定河的淺灘里,有時候是和水牛泡在一起,自己也就變成了一頭小水牛。有一次,葉亮掉進了南定河邊的一個激流漩渦里。她暈頭轉(zhuǎn)向拼命地拍打著水花旋轉(zhuǎn)著,要掙脫那個漩渦的控制。可事與愿違,她越慌張就越是看不清方向,沒多大會功夫便灌了一肚子水??刹继找缊F就在旁邊,傻呵呵地看著她笑。好像要沉下的不是他的曾孫女,而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石頭或一截木頭似的。到最后關頭,葉亮幾乎被水嗆暈了過去,曾祖父才像拔蘿卜一樣,伸出蒼老而有勁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頭發(fā),把她從漩渦里提了出來。當時葉亮很生曾祖父的氣,連續(xù)幾天都沒和老人去放牛,也不搭理他??蓻]過多久葉亮再次跳下南定河游泳時,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水性比以前好了許多,這樣她并忘記了曾祖父的不是。

特別讓葉亮無法忘懷的便是有一次她和曾祖父在南定河對岸放牛,調(diào)皮的葉亮和幾個放牛的大伙伴跑到林子里掏鳥窩,忘記了時間。傍晚南定河竟然無緣無故漲起了洪水,可怕的洪浪在河面上一個高過一個,拍打著岸邊發(fā)出陣陣巨響。老人找不到葉亮和她的小伙伴們,又怕牛群被大水沖走,于是只好趁著河水還未暴漲把牛群趕過了河。但因看不到葉亮,老人只好與牛群在河對岸焦急地等待著。等葉亮他們發(fā)現(xiàn)太陽落山跑出林子時,發(fā)現(xiàn)南定河發(fā)洪水了,他們被隔離在河對岸。太陽已落下山,爺爺和牛群不見了,眼前是洶涌澎湃的南定河,身后是茫茫的大樹林,他們一群小伙伴急得在河邊大哭起來。后來他們看到布陶依團在河對岸拿著一截長竹筒一次次舉過頭頂,示意讓他們一人帶一截竹筒涉水漂過南定河。他們別無選擇,一人找了一根兩排長的竹筒,跳進了波濤滾滾的南定河洪流里,死死地抓著竹筒順水流飄著去。那情景,現(xiàn)在葉亮想起來還是心有余悸。當時,她和小伙伴們都不知道洶涌的波濤會把他們沖到哪里去,但她相信曾祖父教給他們的方法一定管用。于是,葉亮和其他小伙伴各自緊緊抓住竹筒,在波浪里就像一群小鴨子一樣往下游飄去。飄出幾公里遠后,洪浪還真把他們推送到了對岸的淺灘去了。他們爬出淺灘,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老人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了他們身旁。于是,他們似乎又忘記了剛才的驚險涉水,除了一身濕透冷得上牙磕碰下牙以外,好像跟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趕著牛群高高興興回家去了。

當然最有趣的童年往事要數(shù)曾祖父帶她在勐傣壩的秧田邊拿魚摸蝦的事了。葉亮想。小時候的勐傣壩是一片水汪汪的稻田,稻田中的溝渠密密麻麻,像蜘蛛網(wǎng)一樣交織著。那些溝渠有的永遠都不會干涸,溝心隨時都有沒人小腿的泥巴,特別是在稻谷由青變黃的時節(jié),溝渠里的水就更少了。那個時候,布陶依團總是會領著葉亮在稻田中選一條合適的溝渠,扔幾塊土塊或是一把雜草加上幾捧泥巴,就可以將溝面的水橫截堵住,或讓溝水改道流入旁邊的水田中。堵在溝渠里的水,老人就讓葉亮學著他把兩手掌并攏當做瓢,用不了多長時間便把溝渠里的水舀干。沒有水的溝面上魚兒沒命的蹦跳著,看著它們逃命的姿態(tài)總會讓人欣喜若狂。曾祖父隨便在溝邊采上一節(jié)有些柔韌性的水草,在水草的另一頭打一個結,便可以當做串魚用的草繩了。抓到的魚不管是馬頭魚、羅非魚、細鱗魚、江鰍、黃鱔還是泥鰍,一律平等,把魚串上判死刑!草繩從魚兒們鰓部插入通過嘴巴拉出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穿成一串,掛在竹竿的一頭扛在肩上,他們便哼著小調(diào)悠哉悠哉回家了。當然有時候運氣不好,才踩進溝心淤泥里,腳桿子就被半尺長的大綠螞蝗給纏繞住了,或者將溝水舀干,溝面上還睡著幾條貪吃魚的水蛇,那就只好空手而歸了。

想到自己幸福的童年,葉亮滿腦子都是曾祖父的影子。她有些疲倦了,但卻無法入眠,于是她強迫自己什么也不要想,可白天展演活動的另一番場景,就像一臺連場演出的大戲一樣在她腦海展開。連日來勐傣的造紙、陶藝出盡了風頭,勐卯的剪紙技藝也讓游人驚訝得找不到稱贊的詞語。車里的藝人們則把民間技藝與市場經(jīng)濟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叫人不贊嘆傣家人精湛的技藝與精明的商業(yè)頭腦都不行。來自車里的傣家婦人,她們接過勐卯婦人手里的剪紙圖案,金絲銀線在各色的絲布上飛走。不一會兒那紙上的白象、孔雀、鸚鵡、蟲、魚、鳥、人、牛、塔等就在絲布上活過來了。她們在柜臺上展示出來的鞋面、枕頭套、門簾、佛幡、小孩鞋帽等刺繡品,也是精美絕倫。當然最走俏的便是她們純手工刺繡的繡花鞋了。游人們看著一雙雙款式多樣,刺繡圖案活靈活現(xiàn)的繡花鞋,聯(lián)想著各種圖像所代表的美好寓意,心一動,咬咬牙再貴也就買了去。于是,車里傣家婦女繡的繡花鞋在展示技藝的同時也小賺了一筆,幸福的笑容便掛滿了她們的腮邊。

當然在這些民間技藝展演中,也有邊地傣族男人較為拿手的技藝,譬如編蒲葵扇、虎頭扇、篾飯盒,制作象腳鼓等,但最為出色的要數(shù)漆器制作了。不論是勐傣人、勐卯人還是車里人,只要是把自己的誠心獻給佛祖,做佛祖的侍者,向往極樂和輪回的來生傣族人,他們都離不開神龕,離不開浪擺,離不開撒豪。而這些獻給神靈的器具就是傣族男性擅長的技藝——漆器。游人們觀看著展廳上那些繪畫絕美,做工精致,色澤斑斕,形狀各異的浪擺和撒豪,個個張大了嘴巴不知所言。特別是聽楊逍給他們介紹了制作撒豪的選竹、破篾、編制、裝飾等3大步驟10幾個流程后,就更是覺得不可思議了。有一些游人甚至很不解地問展廳里幾個漆器編制的老者:你們邊地傣族人民是把生活過復雜了還是過詩意化了?老者們聽不懂,經(jīng)過楊逍的翻譯后,老者們用傣語表達了一番,游人也聽不懂。后來,還是靠楊逍直譯了:對佛的虔誠沒有什么是嫌麻煩和復雜的事!

說道佛性,曾祖父的形象完完全全占據(jù)了葉亮的記憶。在葉亮的記憶里,最難忘的童年生活還是和曾祖父在波告村邊那條名叫南磨河的放牛往事。從葉亮還在邁開步子咿呀學走路開始,布陶依團就經(jīng)常把葉亮抱上水牛背,帶她去南磨河邊放牛、洗衣服、洗澡、找蕨菜、掏鳥窩、撈魚、撈青苔、堆沙丘……童年的快樂就從那里拉開序幕,記憶中,南磨河清得出奇,隨意扔出一塊石子都可以看到它蕩起的波紋,沉沒的痕跡。小河極其溫順,溫順得像一只躺在草地上打盹的羔羊,任隨秋雨春風撫摸。剛學會洗衣服的葉亮,伴隨著照射在河邊的朝陽,她時常坐在河邊某塊被晨霧洗滌過的石塊上,帶玩帶耍地揉捏著被河水浸泡過的衣物。讓光著的腳丫隨意在河里擺動著,如若是停止擺動少許,便會有一些叫不出名兒的小魚來啃食腳面肌膚,癢癢的舒服死了。有時葉亮趁曾祖父去趕牛的空當,就把尿床的被褥拿到河床里拖來拖去,算是清洗一回。奇跡總是在出乎意料中發(fā)生,當洗凈的被褥拖上岸的那一剎,幾條拇指粗的木魚或泥鰍竟然還躲在其中,看著它們呆頭呆腦地暴露在河岸上,豈能不讓她驚喜萬分。

小河邊有許多種類繁多、香味可口的野菜,葉亮只記得她比較愛吃的那幾種,譬如水蕨菜、魚腥菜、野芹菜、水香菜等。清晨或傍晚,或是在某個恰當時候,在葉亮和曾祖父放牛的某個河灣邊,波告村的咩陶們總是三五成群出現(xiàn)在他們爺孫兩眼前。她們幾乎是一手提筒裙,一手拄拐杖,身后背著一個篾背籮,嘴里嚼著檳榔,出現(xiàn)在河岸邊。她們逍遙自在地掐著那些她們酷愛的水蕨菜、野芹菜……如若有一條水蛇在她們跟前“嗖”一聲串進水里去,她們就會“咩哎(媽呀)、咩哎(媽呀)”驚慌失措驚叫個不停。逗得葉亮和布陶依團呵呵大笑,就連在河邊啃食著肥美水草的牛群也都仰頭豎著耳朵表示跟著他們爺孫在笑。

葉亮還小的時候,布陶依團就已經(jīng)是年過百歲的老人了,可他身體出奇的硬朗,眼不花耳不背,是波告村出了名的撈魚能手。只要他一出馬,南磨河里什么黃鱔、泥鰍、木魚、鐮刀魚、鯉魚等都會手到擒來。有一次,老人甚至從南磨河里撈到了一只外殼印有花紋,色澤青里帶黃的烏龜,足有鍋蓋大小。那廝懶得出奇,老人把它放在河邊的青草地上,它竟然連頭都懶得伸出來。葉亮拿著棍子,把那個縮在殼里的家伙在草地上推來推去,但它就是不伸出頭來。后來在一旁吃草的兩頭水牛犢子好奇地走過來,用鼻子噗嗤、噗嗤地嗅了嗅它,那烏龜才勉強伸出慵懶的頭和粗短的四肢來。牛犢們被它突然伸出的頭腳嚇了一跳,忙用剛長出頭皮才有寸把長的牛角去挑逗它。烏龜看到兩個龐然大物和四只尖嫩的角,連忙爬進十幾米遠的小河灣里去了。葉亮先是大笑著追趕著烏龜?shù)叫『訛忱?,轉(zhuǎn)眼看到烏龜鉆進了河底的一處巖縫里,便哭喊著回過頭來央求曾祖父幫她把烏龜重新抓回來。葉亮在大聲嚎哭著,而老人卻坐在河岸邊的草地上,兩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兩道雪白的眼眉,笑瞇瞇地看著她。金色的陽光照在依團滿頭的銀發(fā)上,照在河邊黃嫩的水草葉片上,也照在正在吃草的水?;野咨谋成?,時間就停止了流走的速度。陽光下的老人沒有重新去抓那只黃殼烏龜,他只是等葉亮走近自己,然后用松樹皮般布滿皺紋的蒼老大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這是要馱起羅宗普(地球)的神物,萬萬不可侵犯。從那以后,葉亮就記得大地下有一只叫烏龜?shù)纳裎镌隈W著地球。她開始學著像曾祖父一樣敬畏起了這條河,敬畏起了被這條河豢養(yǎng)著的神物。

南磨河邊水草一片連著一片,水牛美美享用一頓鮮嫩水草后,多半是半閉著眼睛悠閑地躺在小河深處的泥塘里。讓河水漫過它們的脖子,只留一個頭在外面呼吸,享受著高級的山泉沐浴。那些時間他們爺孫兩便完全自由了,依團往往會操起他的老本行,帶著葉亮在河邊捉泥鰍挖黃鱔。如果有必要,他們還會撈起一些河泥把獨自向外延續(xù)十幾米長的岔河給擋住。用手把岔河里的水舀干,頃刻活蹦亂跳的魚兒們就會無可奈何地在裸露的河床上無計可施亡命蹦跳著,稍微大一點和聰明一點的木魚或鯉魚還會自作聰明地躲藏在水蕨菜叢底下玩偶抵抗。那種情況下,用不著老人親自動手,葉亮便會主動承擔起逮捕那些大家伙的任務。如若是突然有一條受驚的水蛇從某個水草叢里蜿蜒逃竄出來,葉亮就會立刻驚叫著跳到岸上去??粗~亮的窘相,老人一般會哼出一聲“蛇也怕,真是個姑娘。”說完他多半會拿起一截樹杈把那條受驚擾的蛇趕出河床,任由它在河岸的水草地上匍匐著溜走。等蛇逃遠了,依團就自言自語說道:這家伙也是英叭(萬物之神)用身上的污垢造出的神,如果它不對英叭傲慢,如果它不要引誘我們的先祖偷吃英叭果園里的神果,也不會被英叭懲罰它永世在地上匍匐行走。小時候葉亮不知曾祖父所說的英叭、神果是什么東西。后來長大了,看過傣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巴塔麻嘎捧尚羅》才知道英叭是傣族創(chuàng)世神話中最大的神,蛇曾經(jīng)是多么的聰明機智。

等到魚撈夠了,依團就讓葉亮在河邊掐些鮮嫩的水蕨菜,而他則砍來一截竹筒,在河里舀上半桶清水,架起火來就開始燒水煮魚。他們把合在糯米飯里的豆豉拿出來和著魚煮在竹筒里去,在配上些鮮嫩的水蕨菜或是水香菜,等竹筒發(fā)出“嗞嗞”沸騰聲后,那股魚和著野菜的原始香味就彌漫在整個河邊。那是一股至今還悠悠飄在葉亮夢境里的香味,也是葉亮童年最幸福的香味。

南定河、南磨河、放牛、同伴、學游泳,抓魚、烏龜,蛇、英叭等等這些家鄉(xiāng)的景、物、人和神在葉亮的腦海里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過去,最后在她的大腦里所有這些景象都化成了一個影子,那就是曾祖父布陶依團。曾祖父頭發(fā)是銀白的,眉毛是銀白的,胡須也是銀白的;他兩頰蒼癟了凸顯出來的下巴尖得像把錐子;牙齒沒了,鼻梁塌了,兩只眼珠卻透著異樣的光芒;他曾經(jīng)魁梧的身材,在120年的光景里被時光雕琢得只剩下一把蒼老的骨頭?,F(xiàn)在他病了,他要掉拽下葉亮去往西天佛國,他珍藏在神龕下的小木夾里那些光澤不太明亮的烏銀只有23坨,他的愿望是攢夠24坨后鑄造一份禮品敬獻給佛祖,這是他一心向佛和畢生的愿望。明天同行的傣家藝人們就要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一起為遠在故土的曾祖父祈福……想著這些,葉亮再也無法入睡了。

一想到曾祖父,葉亮就覺得離開老人來江南小鎮(zhèn)參加傣族民間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手工技藝展演活動,似乎是在逃避什么,心里充滿內(nèi)疚感。是戀人嗎,還是家鄉(xiāng)?葉亮說不上來,她只知道這次的展演機會來之不易,這是她第一次離家鄉(xiāng)這么遠的出行。

來開展這次邊地傣族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民間手工技藝展演活動,在很大程度上與一個叫李文的人有關。這個人的前半生幾乎都是身背一個小藥箱,不分黑天白日地行走在勐傣壩的村寨里,做過接生員,醫(yī)治過虐疾病,趕走了勐傣壩大部分的屁迫鬼(打擺子)。勐傣人說他是個好莫芽(醫(yī)生),是混松(魔鬼)的克星。后來,他也在勐傣壩娶妻生子,把自己變成了地地道道的勐傣人。因為工作需要,因為勐傣人民的信任,因為趕走了屁迫鬼,李文也就成了勐傣地方的主政人物之一,成了勐傣人心目中的“召”。李文喜歡勐傣人自己造的紙,勐傣人燒的古老土陶,還有精美的刺繡、漆器、篾器、蒲葵扇、牛角琴……波告村布陶依團一家的傳統(tǒng)造紙技藝給他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特別是葉亮在傳統(tǒng)的造紙技藝上融入的現(xiàn)代藝術風格,更是讓李文大為贊賞。因為民間技藝他與依團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葉亮親切的稱他為李伯伯。這次葉亮去江南小鎮(zhèn)展演勐傣傳統(tǒng)的造紙技藝,就是在李文與省文化廳的多方面溝通協(xié)調(diào)下,由勐傣、車里、勐卯等幾個傣族聚居區(qū)與省文化廳共同主辦的勐傣民間技藝展演活動。

之所以把展演點選在漢地的江南小鎮(zhèn),是因為那里宣傳面廣,民族文化能與漢文化水乳交融在一起。為了把這次展演活動舉辦得有聲有色,文化廳特意派遣了工作經(jīng)驗豐富事業(yè)心較強,工作滿懷激情的年輕干部楊逍來負責。勐傣壩與葉亮一起去參加展演活動的都是一群非物質(zhì)文化的傳承人,還有與勐傣壩同根同源的勐卯和車里的一群民間手工技藝大師。他們在江南小鎮(zhèn)共同展演著百越民族古老的造紙術、刺繡、漆器、篾器、樂器等民間工藝,算是給與百越民族相隔千里之外的江南水鄉(xiāng)送去了一處場足珍貴的文化盛宴。展演工作在楊逍的組織帶領下,一群邊地藝人們相處得就像一家人,古老精湛的民間技藝展演活動吸引了不少中外游客,驚艷了江南小鎮(zhèn)。

想想對勐傣有著巨大貢獻的李伯伯,再想想陪伴了她整個童年現(xiàn)在卻生病了的曾祖父,還有江南小鎮(zhèn)展演的情形,葉亮身軀雖然躺在床上,可她的潛意識卻索性打開了窗簾。窗外一盞盞明亮的路燈拉著淡黃色的光暈,向天空中或明或亮的星星投去溫暖。突然有一顆星星流淌著亮晶晶的眼淚,從星空高處滑落下來,慢慢向葉亮的窗前靠近,那些明亮的光芒漸漸變成烏黑锃亮的光,慢慢飄落在葉亮的懷里。?。≡瓉硎巧颀愊虏继找缊F的小木匣子。葉亮連忙打開小木匣子,一堆發(fā)著锃亮光芒的碎銀子毫無規(guī)則而又驚慌地躺在里面。葉亮輕輕地撫摸它們,細細地數(shù)著它們,不多不少正是23坨。每一坨銀子都好像被木夾子悶壞了,它們一個個張著青亮的嘴巴吐著锃亮的光芒,毫不相讓地掙著要向葉亮訴說曾祖父收藏它們的每一個故事。其中一坨個頭稍微小一些全身冒著锃亮光芒的銀子,躍到葉亮眼前,毫無爭議地訴說它與依團的故事。于是,葉亮的時間和記憶又被拉回到布陶依團在安雅召(土司爺)做大賧(佛教里施舍的盛會)的那些陳年往事中去了。

據(jù)說勐傣地方做大賧一般是幾十年不遇一次的盛會,根據(jù)勐傣安雅召的旨意,那次勐傣各勐的各個召法、召朗,以及下設的大小村寨的布格都要備足課賦來朝拜。安雅召的課賦太多了,比比皆是的有茶葉、甘蔗、大米、臘肉、雞、豬、牛、羊、魚等,較為珍貴的有金杯、銀碗、大象、馬鹿等,樣樣都饞得可以讓人看紅了眼睛。送往洼專勐(官佛寺)的有瓷器、漆器、篾器、幡巾、白棉紙、貝葉經(jīng)等,樣樣都依附著讓魔鬼畏懼得肝膽俱裂的法氣。

做大賧中, 在佛爺引領下,安雅召要親自到洼專勐,掉鞋子和所有人一樣脫在佛爺?shù)囊I下走進佛堂大殿,按照自己的身份打坐在相應指定的位置上,聽高僧們誦經(jīng)。洼專勐里點起了一排又一排數(shù)不清的蠟條,燭光照得佛堂中央佛祖神像熠熠生輝。一打一打由白棉紙謄抄出來的經(jīng)書,還有許多已經(jīng)被翻得破損的貝葉經(jīng),被佛爺和僧人們一本又一本的念完。勐傣城里的信眾,他們也加入了這場盛大的祈福法會中。他們自覺地帶著草席,來到洼專勐的佛堂聆聽佛爺誦經(jīng)。佛堂里坐不下了,他們就在洼專勐外面的露天廣場上,墊好草席盤腿打坐好,手里拿著蠟條和米花,聽著僧侶誦讀的經(jīng)文不時跪拜拋灑米花。佛光和著朗朗地誦經(jīng)聲在所有跪拜的信徒頭上緩緩升起,向勐傣城上空的天際射去。于是天神、勐神、山神、谷神、路神就在這些佛光里顯身。它們個個慈顏眉目地聆聽著佛爺給它們誦讀的禱告詞,接受了人們虔誠的跪拜,隨即揮手向勐傣地方灑下了無限的祥瑞之光。

在這次做大賧活動中,整個勐傣城白天人山人海,夜間也是燈火通明,到處人來人往。許多沒能擠進洼專勐里跪拜的老人,都會拿出自己積攢了多年的碎銀子,在大街上購買了許多小魚、小蝦,甚至是田螺,他們把這些購買來的生靈放生到穿城而過的大河中去。他們在河邊、白塔下跪拜佛陀,默默為自家的亡靈滴水祈福,默默祈禱今生的苦難定能換得來生的吉祥安康。

四面八方、各村各寨潮水般涌來的年輕人,都匯聚在勐傣城中央的白塔廣場上。男人們多數(shù)穿著無領對襟或大襟小袖短衫,下身著長管褲,以白布、水紅布或藍布包頭。肩背著象腳鼓,手拿著鑼鋩,三五個一群,圍著大大小小的白塔,模仿著各種動物的身姿步伐跳著剛勁有力的舞蹈,把象腳鼓和鑼鋩敲得震天響。女人們則身著緊身短上衣和長筒裙,系一根銀腰帶 ,顯擺著他們婀娜多姿的身段,圍著象腳鼓分年齡和群體各自跳著孔雀舞、馬鹿舞、蝴蝶舞等古老的民間舞蹈。在做大賧的日子里,大家都不必去理會那些農(nóng)耕工具,不必去面朝黃土背朝天,祈福的日子人們都得學會忘記痛苦的勞作,把自己快樂的靈魂獻給頭頂上主宰著他們的神靈們。

在整個做大賧的活動中,最讓依團感到興奮的莫過于安雅召府里每天都要蒸七大甄子糯米飯,然后用芭蕉葉或柊葉小坨小坨的包好,拿去大街上當街發(fā)放給過往的人群免費食用。這是做大賧過程中繞不過去的一個儀式,是佛家真正意義上的賧(施舍)。每天城里不論有錢還是沒錢的人家,就算是饑腸轆轆的窮人,也都會盡自己所能,把家里的糯米蒸好包好拿去參加賧。有的人家把積攢了幾年的糯米,無償捐贈給安雅召府邸,由他們統(tǒng)一拿去賧。信徒們相信憑借自己的能力施舍得越多,來生就會越幸福。在給過往人群發(fā)放糯米飯包中,信徒們還會在個別糯米飯團里包上一小塊紅糖,有的甚至會包上手指粗的一小坨銀子。如果被施舍的人誰吃到了糯米飯團里的紅糖,那他將在來生無災無難,現(xiàn)實中的生活也將吉祥如意。當然,最幸運的就是吃到糯米飯團里包著銀子的人了。據(jù)說佛祖給了虔誠的勐傣人一個成佛的機緣,那就是如果能在做賧活動施舍給信眾的糯米飯團里吃到銀子,并攢足24坨銀子,用這些銀子來鑄成一件佛祖使用過的法器賧給佛祖,那他的來生就不用再輪回人世間受苦受難,而是直接去往西方極樂成佛了。所以,只要是條件寬裕一點的人家,在做賧的時日里都會毫不吝嗇地把家里不多的紅糖和稀少的銀子包在糯米飯團里,拿去施舍給有佛緣的過往來客。在施舍給別人的同時,他們也期盼著得到別人的施舍,期盼著吃到珍貴的銀器,攢夠數(shù)量做成一件佛祖的法器去獻給佛祖,成就自己成佛之路。

就在那一次做大賧活動中,依團的母親八葉把家里積攢了大半年的小半籮糯米,分幾次蒸熟后用柊葉包成幾十坨飯團,拿去當街施舍給信眾了。其中一坨里,八葉還把珍藏了半輩子的一小坨銀子包在中間,不知道那包糯米飯團被那個有緣人吃到了?平日里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依團家,為這次大賧傾盡了善心。冥冥中,他們感觸到了佛祖向他們投注來的無限慈悲之光。在做大賧的前六天里,依團吃了無數(shù)個飯團,但都沒能吃到一塊紅糖,更別說是銀子了。就在神靈的指引下,在做大賧的最后一天正午時刻,依團遇到了一個和自己母親年紀不相上下的咩陶,她一臉慈祥地來到依團身前,謙和地遞給依團一包用柊葉包得頗為精致小巧的糯米飯包。依團彎下腰恭恭敬敬地接過飯包,一股糯米飯香甜的氣味和隱隱約約感受得到存在著的五彩光環(huán)籠罩住了他。依團抬起頭來要向咩陶致謝,可咩陶的身影已經(jīng)全無了。依團相信他是遇上了佛菩薩。當他打開糯米飯慢慢地咀嚼時,果然吃到了一小坨小拇指粗的銀子。那坨銀子在黃白相間的糯米飯中間散發(fā)著锃亮的銀光,頓時極樂的佛光就照到了他的頭頂上。這就是依團平生吃到的第一坨銀子。吃到了這坨銀子的依團也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了佛,最后把自己也活成了神!那時候,依團也只是一個十幾歲出頭的毛小子。

在無限潛意識的回憶與思念中,夜空慢慢下沉,所有的星光在逐漸靠近窗前的葉亮。說具體一點,是靠近葉亮懷里抱著的小木匣子。葉亮意識到,她已經(jīng)抱著小木匣子冥想了許久,那23坨碎銀已逐漸熄滅了它們锃亮的光芒,冷卻了炙熱的氣息,在小木匣子里沉沉入睡去。是時候把它們還給夜空了,這些都是爺爺從人走向神的天梯,她不可以貪婪地占有它們。于是小木匣子在夜空下漸漸上升,而葉亮卻慢慢在下沉。最后在公寓窗前的燈火闌珊下,葉亮的潛意識發(fā)現(xiàn)自己修長的身軀如若一條美人魚,早就在席夢思床上入睡去許久了。

清晨,太陽還來不及染紅東邊的云彩,在江南小鎮(zhèn)的黑龍?zhí)哆?,一群衣著別樣的異鄉(xiāng)傣族民眾,跪拜在一棵古老婆娑的菩提樹下,他們借著他鄉(xiāng)的菩提樹,為家鄉(xiāng)的親人祈福和禱告。蠟條的青煙在菩提樹下裊裊升起,與天邊的紅霞接壤在一起。浪擺上的經(jīng)書和用芭蕉葉包裹著的茶葉、煙草、鹽巴,顯露著傣鄉(xiāng)特有的氣息,撒豪里的芭蕉、谷花、糖果、白線,異樣地顯眼。老菩提樹粗大的主桿上已經(jīng)用白線纏繞著與人體等高的蘆葦桿。五彩的董刺繡著一幅幅佛經(jīng)故事,一面面掛在菩提樹四周,與天上出現(xiàn)的彩霞遙相呼應。土陶里冒著一股股茶葉的清香氣息。郎朗誦經(jīng)祈福禱告聲,溶在眾人虔誠地跪拜氛圍里,從老菩提樹下向整個黑龍?zhí)稊U散開去,向上傳到了霞光萬丈的乾坤之上,向下通過老菩提樹的根須扎入了大地的深處。傣鄉(xiāng)的兒女在異鄉(xiāng)的祈禱,通過菩提樹連接天地,冥冥中與勐傣的山山水水相連在一起。在祰詞中,一群傣家男女老少雙手合十久久地跪拜著菩提樹,用他們民族特有的方式為遠方的布陶依團送去了最虔誠地祈禱和祝福。

【作者簡介:張新祥,筆名阿當,男,傣族,1981年12月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1年參加工作,現(xiàn)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文聯(lián)?!?/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