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3年第5期|楊打鐵:我有遠方
楊打鐵,原名楊洲穎,布依族,祖籍貴州省獨山縣。1961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1982年畢業(yè)中央民族學院漢語系。退休前供于職貴州省文聯,長期從事文學期刊編輯工作。曾在《人民文學》《民族文學》等刊發(fā)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碎麥草》。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貴州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全國第八屆少數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
我有遠方
楊打鐵(布依族)
1
老行署大院里的筒子樓已經所剩無幾,而這一幢以前也是辦公樓,在后起的高樓夾縫中尤顯破舊。小樓上下四層,每層四個房間,底層是庫房,二樓以上帶外走廊。李達榮住三樓東邊頂頭一間,早晨能見點陽光。走廊的另一頭是緊挨樓梯的衛(wèi)生間,里面兩個隔離間各設蹲便器,還有一個陶瓷洗手盆,一個洗拖把的水泥池子,一臺洗衣機則屬于他的私人物品。樓里人煙稀少,除了二樓一對清潔工夫婦長住于此,其他房間多是白天有人過來睡個午覺,晚上鴉雀無聲。三樓他只占一間房,卻把走廊地面、樓梯和衛(wèi)生間打掃得干干凈凈,就連走廊銹跡斑斑的鐵欄桿,他也拿抹布橫豎擦個遍。
愛干凈得自家傳,打從記事起,灑掃庭除、收拾房間類乎刷牙洗臉,早已養(yǎng)成習慣。每次回鄉(xiāng)下老家過年,都會爬高上梯,用堿水把木結構老屋之梁椽板壁擦洗一遍。一年四季他都堅持洗冷水澡,先把一根塑料管接到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上綁緊,反方向拉到墻上固定好,然后站在洗拖把的池子里,任水流直下沖個痛快。曾在哪本雜志上看到過,魯迅早年在北平做教育部小科員,為了抑制性欲,冬天不穿棉褲。管不管用,螞蟻磕頭 —— 天知道!據他所知,天冷,冷水一激,可能會起相反的作用。他一手握住意欲脫韁的小老二,凍得咬牙切齒碎碎念:存天理,滅人欲;一手在打過沐浴露的身上胡亂拂弄,以便水流走遍全身。罵一聲扯蛋,天理與人欲集于一己之身,打斷骨頭連著筋,你讓老子滅哪個!在不怕冷上頗感得意,經常有人問他,穿這么少不冷嗎?心想老子冷暖自知,表面上卻笑臉應對,不冷?。≡S是打小練出的本事,再冷也扛得住。想必迅哥也是穿得少,有異于常人才被編排出瞎話。不過從老照片上看,人家穿長衫長袍,冬天的棉袍也夠厚實的,不一定非得穿棉褲。咱們久順這里,冬天陰冷陰冷的,連陰十幾天都有可能,他也只穿單褲,不知秋褲為何物。偶爾去趟洗浴中心,雙臂展開搭在池沿上,泡在熱水中好不愜意,但泡一會兒就開始犯睏。
大院里有食堂,供早午兩餐,晚飯得自己解決。買菜很方便,傍晚下班從側門出去,因為城管也下班了,整條街都變成了自由市場。興旺嘈雜的景象令人心動,恍若穿越時光隧道,回到兒時家鄉(xiāng)小鎮(zhèn)。小鎮(zhèn)逢場趕集,他在人群里穿梭,仿佛人見人愛,有人掐他臉蛋,有人塞給他吃的東西,問他跟誰來的,怎么沒看見李老師呢?他父親是小學代課老師,曾帶著兒子輾轉于鄉(xiāng)間小學。和嚴謹呆板的父親在一起,童年過得十分壓抑。白天坐在破爛的教室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聽父親輪番填鴨似的復式課。夜晚蟲鳴蛙叫,父子共處一室,合用一盞煤油燈,一個批作業(yè),一個寫作業(yè),半天誰都不吭一聲。每到小鎮(zhèn)集日,母親就會從附近村寨趕來,擺個路邊攤,邊納鞋底邊賣雞蛋和青菜。兒子翻山越嶺來到母親面前,先是挨一通不痛不癢的數落,再等母親去馬路對面端來一碗牛肉粉。騎路小鎮(zhèn)以一段公路為主街,不僅便于母子相會,有時還能遇到兩個姐姐。兩個姐姐在鎮(zhèn)上唯一的一所中學就讀,但并不走在一起,而是與各自的女同學結伙搭伴。當年幾乎每個女孩頭上都系著絹花綢結,不是紅色就是粉色的,并且都愛穿花衣裳,課間竄到擁擠的街道上爭奇斗艷。大姐斥責他不懂事,逃學曠課,大老遠跑來湊熱鬧。二姐真心替他擔憂,老弟呀老弟,回去又得挨揍了。揍就揍唄,他嘴硬,老子不怕!二姐不曉得,他書包里藏著一把砍柴刀,事先是動了腦筋的。天色已晚,山巒起伏如波似浪,父親站在峽口山頭,遠看像塊奇石,眨眼間一夫當道。老天保佑,兒子沒落坡墜崖已屬萬幸,居然錦上添花背回一小捆柴。兒子也是大喜過望,只此一回,父親弓身曲背,非要背他回家。好比騎在馬上,走著走著都要睡著了,父親還在啰里巴嗦講著“負罪請荊”的故事。
如今他怕遇到熟人,人家瞄一眼他手上的小塑料袋,兩只番茄,一把小蔥,看出小矮子單打獨斗,日子過得有點凄涼。個矮的確是硬傷,加之無房無車,有時連自己都心虛,搞不好要打一輩子光棍。但也不乏識貨之人,自打五年前考入老行署大院做了公務員,時不時有人變身紅娘月老把他推向婚戀市場。起初他來者不拒,特意穿上“內增高”,挺胸翹臀,未婚女青年有一個見一個。挑來挑去,說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愈發(fā)有數。鄉(xiāng)下出身的不要,學歷低的不要,比自己大的不要,個矮的不要,非行政事業(yè)單位的也不要。至于長相,假惺惺對外聲稱,看著順眼就行。可惜,他看順眼也看他順眼的女人,尚在女媧之摶土捏造中。畢竟三十大幾,隨行就市,已經不太介意對方有無婚史,只要沒生過娃兒,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嘴上說不急,寧缺毋濫,但想到鄉(xiāng)下父母年事已高,眼巴巴地盼著抱孫子,無形中背上了三不孝之最大一口鍋,快要撐不下去了。
晚上把電炒鍋拿到走廊上,要么煮碗面,要么來個蛋炒飯,炒菜頂多炒一個,炒第二個純屬多余,只想填飽肚子去單位加個班。不加班也喜歡去辦公室,辦公室有空調,冬暖夏涼。關鍵是有網絡,說是寬帶,但不一定夠寬,有些地方想去也去不了。不想上網就看看書,寫點東西。他本科學中文,讀研主攻現當代文學批評,因為自己也寫詩,故側重于詩評。飯做好了端屋里,守著小茶幾,邊吃邊看電視。想當初拎包入住,屋里除了兩張單人床,另有幾樣過時的辦公家具。小單間一住五年,兩床不翼而飛,桌椅文件柜放走廊上充當灶臺櫥柜,公家物品已然清空。雙人沙發(fā)和雙人床,金屬書架和獨門鑲鏡衣柜,電視機連同電視柜,以及放在公共衛(wèi)生間里的洗衣機,幾乎全部家當,都是他小鳥銜枝筑巢,一趟趟跑舊貨市場淘來的。像模像樣有了自己的家,住著倒也安逸,夜里時有美人入夢。除非多日不歸,乍一進門,聞到一股怪味才會想起舊貨市場。
所謂黃金時段,可選無多。不看衛(wèi)視看地方臺,關注一下本地時政要聞,多少也是工作上的需要。久順經濟欠發(fā)達,廣告資源有限,逮住一個是一個,一天到晚狂轟濫炸。他經不住強大的宣傳攻勢,跑專賣店買了一雙“內增高”??此破胀ㄊ綐拥暮谄ば?,一上腳卻有大驚喜,脖子一下子拉長了,身子強直發(fā)硬,四下逡巡,仿佛萬物皆備于我??上_不爭氣,腳板又寬又厚,腳趾頭刀削斧正般齊刷刷的,任何鞋都要大兩碼才穿得上。穿上“內增高”,踮起腳走路,前緊后松,腳尖擠得生痛。還有一個廣告,拙劣的動漫小制作。喜鵲登枝嘰喳叫,女孩推窗一怒,討厭!人家不想要嘛。喜鵲支招,不要你去做無痛人流,真的,一點都不痛。果然,畫風一轉,女孩貌似白雪公主,笑靨如花,沖遠去的喜鵲揮手致意。他總共談過兩場戀愛,時隔七八年,分別在讀本讀研的兩所大學的畢業(yè)季,局面都有些被動。慶幸的是喜鵲一次也沒出現,方才得以脫身。這要感謝大學期間爭相傳看的一本小冊子,打著“計生”旗號的地攤出版物,其難忘者有二,一是體外排精,一是二到十五分鐘均屬正常。
秘書處加班是常事,早在“八項規(guī)定”出臺之前,加班有加班費,挺可觀的一筆收入,足以應付日常開銷。文山會海,好比一個龐大的工程,他投身其中,搬沙運石,添磚加瓦,不用揚鞭自奮蹄。偶爾也有卡殼的時候,一股虛無感隨之而來。抬眼望去,對面老胡,他的頂頭上司,噴云吐霧,單指打字,地中海式禿頂在電腦上方忽隱忽現。心想當初要是一鼓作氣考個博士,這會兒可能就是高校教師,正兒八經地做著學問呢。假裝請教老胡,有沒有傳說中老鼠掉進米缸的感覺?起初你是興奮的,一頭扎進去,米缸快要見底了才發(fā)覺不妙。老胡呵呵一笑,你小子離見底還早著呢!老胡曾在李達榮的老家上山下鄉(xiāng),返城后當工人,恢復高考后考取久順師專,中學教師一做十年,后來怎么進了老行署大院不得其詳,一晃怕也有十年了。事后分析,老胡這會兒正偷著樂呢,年近半百,右遷另一缸已是指日可待。因為明年屬雞,想必老胡已把雞年定為自己的幸運年,如若不然,他本來輕車熟路地擬就一份重要報告的草稿,為何非要狗尾續(xù)貂,拎出雞來說事。日他先人!就他特么一句話,硬是搞死老子。小李??!老胡罵罵咧咧問李達榮,除了開門大吉、大吉大利之類的老調調兒,有沒有新鮮一點的說法?雞年是李達榮的本命年,按照民間習俗,本命年犯太歲,兇多吉少,要用紅色的東西來祛邪護身。眼下還沒進臘月,市面上已大量涌現紅褲衩紅襪子,紅紅火火,搞得他有點心神不寧。他開動腦筋,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幅雄雞報曉圖,終于讓他抓住重點。他大言不慚,為一只站在嶙峋怪石上的大紅冠子花公雞代言:雞年,注定是充滿機遇的一年!精彩!老胡跟打了雞血似的,加班結束后請他吃夜宵。大紅傘下路邊攤,一斤苞谷燒,一些烤肉串,二人借著酒勁兒互相吹捧,說了些掏心窩子的話。
吃著番茄雞蛋熱湯面,聽著電視里的動靜,終于等到情況有變。只見發(fā)言者從講稿上抬起頭,喊一聲同志們,雞年,注定是充滿機遇的一年。接下來讓我們這樣做那樣做,以期在新的一年里取得更大的成績。李達榮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這話是我發(fā)明的嗎?咋這么搞笑,牛逼哄哄的,說了跟沒說一樣。他上網搜過,大報小報也翻過幾張,雖一無所獲,但也不敢妄下結論,此為自家獨門原創(chuàng)。
2
李達榮和陳茜是大學同學,同屆不同班,經常一起上大課,但幾乎沒說過一句話。闊別十余載,二人在大院食堂意外重逢,彼此一眼就認出了老同學。她剛從衛(wèi)校調來市教委,任調研室主任。李達榮受寵若驚,也打心眼里長了見識,原來昔日?;梢院妥约鹤叩眠@么近,肩并肩同桌吃飯,竊竊私語。他們的大學母校離此不遠,地勢偏高,他們入學那年才由師專改成師院,后來又變成了久順學院。透過大玻璃窗,松林簇擁著一片校區(qū),樓頂上一個個奶?;ㄗ闱蚴剿紒硌鄣住?/p>
美女提起畢業(yè)季,包括李達榮在內,他們班男歡女愛,一下子冒出好幾對情侶。為什么呢?你們可是先進班,考哪門都有人拿第—,搞得我們怕怕的。咋就晚節(jié)不保,來了這么一出?要說她不明白那是裝的,不然也不會拿來打趣。他們那一屆中文系三個班,李達榮他們班招的是定向生,農家子弟居多,屬于降分錄取,畢業(yè)后哪來回哪去。明知兔子尾巴長不了,可他們就是不管不顧,非要火燒火燎地湊成一對。裝不下去了,李達榮自嘲,垂死掙扎,就跟抓根救命稻草似的。他為自己那小一段校園之戀感到羞愧,恨不得一筆勾銷。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久順這座西南腹地小山城,既沒開放也沒搞活,即使不是窮學生,也難找地方幽會。二人去了學校新建的圖書館背后,那里雜草叢生,遍地建筑垃圾,他清理出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女生老是擔心懷孕,一路走來別別扭扭。他怕攤上麻煩,每每如驚弓之鳥,回去還得手洗當床單用過的上衣。盛夏之夜,女生撓著被蚊蟲叮過的小腿說這不是愛情,李達榮跟她在一起就是為了解決性饑渴。他矢口否認,但要表明自己不是牲口,狡辯乏術。畢業(yè)后各奔東西。他回到老家小縣城,在師范學校任教,五年后合同期滿,考上研究生打包走人。女生運氣有點差,被分到一所鄉(xiāng)鎮(zhèn)中學,遲遲未嫁。
陳茜報料,去年我去那里招生見過她,她已嫁給一位喪偶男士,現在可能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說么都這個歲數了,你怎么還單著呢?她自問自答,原來是忘不了初戀情人!李達榮有些不解,聽說衛(wèi)校要改成護理學院了,好歹也是個高校,別的不說,就沖一年兩個寒暑假,也比在這兒混舒服??!她據實相告,陪娃兒讀書。她女兒今年小升初,打算進實驗中學。重中之重的好學校,就在大院附近。她家住南城,開車往返,大院里本來就有房,現成的學區(qū)房。
李達榮心思活泛,編故事講笑話,以表明癩蛤蟆也有風趣的一面。他說你可能都不相信,大學都快念完了我才發(fā)現自己嚴重近視。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黑腿無框眼鏡。戴上眼鏡,色迷迷地看著她說,咱們一百多號人,幾乎男女各半,老聽人說一號美女非你莫屬,可我卻視而不見。誰追過你,你跟誰好過,我都沒一點印象。其實,有關她的傳聞一直不斷,當年追她的男人小有來頭,離沒離婚不好說,如今已是久順政壇響當當的人物。真的假的?她一臉好奇,高考體檢,你們那兒不查視力嗎?陳茜看他戴上眼鏡換了個人似的,感覺怪怪的,懷疑自己被帶到了溝里。查的呀!大家排隊看墻上那張圖,就像這樣 —— 他拿起不銹鋼調匙扣在右眼上方說,你都來不及瞧一眼,老有人在一旁搶答。這時,他又摸出一副白腿無框眼鏡,兩副擺一起放桌上,偏過頭一臉壞笑,看她作何反應。陳茜不敢接招,他那雙大黑眼睛毛茸茸的含情帶笑,頗具殺傷力。她低下頭,用筷子拈出菜里的蔥姜蒜和干辣椒,放在不銹鋼餐盤擱湯碗的空格里。他見有點冷場,草草收兵說他剛才去了趟報刊亭,想看看《南方周末》到沒到,報紙沒買上,遇上眼鏡店搞促銷,花三十五元買了兩副老花鏡。她實在忍不住,笑得幾乎噴飯。還好,食堂里的人幾乎走光了,沒人朝他們這邊看。有這么可笑嗎?他說眼鏡是買給我老爹老媽的,不僅便宜,你看這款式還挺新潮的。她說我怎么就相信你了,真蠢!旋即找個臺階說,即使你眼睛花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來得快了一點么。講真,他追問,你覺得我們老了嗎?她假裝生氣,聲稱無可奉告,走出食堂卻冷不丁發(fā)問,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有點像達斯廷·霍夫曼?他愣住了,沒有?。∷麑γ绹膶W情有獨鐘,從歐·亨利到雷蒙德·卡佛,一口氣能數出幾十個作家的名字,但對美國電影所知甚少??倸w有點心虛,以為撩妹不成反遭暗算,從食堂出來直奔辦公室。
打開電腦,找到一部老電影《畢業(yè)生》,一看出品時間,那時他還沒出生。對照陽光俊朗的明星臉,只需捂住自己的蒜頭鼻,便可找到雙方之間的契合點。電影看完了反觀自己,從里到外土得掉渣,因成長環(huán)境因教育背景因骨子里的自卑而放不開手腳,從來沒有活出真實的自我。周末去市中心,不惜血本買了件淺咖色羊皮小夾克,一條炭灰色純棉磨毛西褲。穿著新衣服走在步行街上,影片主題曲一個勁兒在唇齒間盤旋,索性又刷信用卡買了件黃了巴嘰的獵裝式條絨外套。為給兩件上衣另外配條牛仔褲,寬松的緊繃的,低腰中腰的,一連試了好幾條,售貨小姐一概叫好,反倒叫人拿不定主意。
以前老穿牛仔褲,從大一開始穿,畢業(yè)后教書也穿,讀研究生還在穿,直到有一天女朋友對他說,李達榮,你不適合穿牛仔褲。他問為什么,就因為我個兒矮?以為她要拎這一壺永遠也燒不開的水,還不如自己來呢。個矮倒也沒什么,在她看來,關鍵在于他的“外八字”,緊繃繃的牛仔褲,無疑夸大了問題的嚴重性。她是認真的,學他走路,腳尖朝外撇,腳后跟相互剮蹭,活脫一個女版卓別林。媽的!她也不是無懈可擊,高挑固然高挑,然而精瘦異常,脫光了才看得出前胸后臀。他想到了“泡餅”,一種中間有個小紅點兒的老式糕點,用來形容她略微隆起的乳房。然而他生性懦弱,死活也說不出口。這是第二段戀情,他在省城讀研究生,女方大他四歲,是留校任職的輔導員。同住一幢樓,她一人一間屋,一上手就把他盯得死死的,恨不得每天雙宿雙飛。做飯就靠一只電飯鍋,學校查得緊,不得隨意用電,偷偷摸摸的能做出什么好吃的,省錢也省不了幾個。為貪一晌之歡,整夜合睡單人床,沒睡過一個好覺。相處小半年,分手頗費周章。他借實習之機溜回久順,躲貓貓,玩失蹤,結果慘遭圍追堵截,投訴告狀,差點沒拿上學位,丟人也算丟大了。牛仔褲不穿了,但穿牛仔褲走過的青蔥歲月,被他用一塊搓衣板,一把兩邊翻卷的竹板刷,外加肥皂或洗衣粉,不知洗了多少遍,依然永不褪色。
春節(jié)剛過,拎著一袋水果去陳茜家。盛世花園地處南城,春天的腳步在此陡然加速,金燦燦的迎春花由盛而衰,枝上長滿綠葉。茶花、杜鵑花、白玉蘭、桃花和李花,這些他叫得出名字的花已悄然綻放。他是坐公交車過來的,在大門口下車,穿過中心廣場沿上坡小道進入御景軒小區(qū)。若不細看以為來到了一處皇家園林,腦洞大開,蹦出一串發(fā)霉長毛的詞語,紛紛撲向亭臺樓閣、雕梁畫棟、碧瓦飛甍……金碧輝煌直奔九龍壁,落在朝他這邊張望的陳茜身上。針對他換了一副行頭,陳茜看出端倪,調侃他轉型成功,對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表示十分看好。說話間進入一幢花園小洋樓,還來不及四下打量,就見陳茜的老公從螺旋式樓梯上下來了。
老趙白凈微胖,個頭不比李達榮高多少,相比電視上呈現的陰沉呆板,堪稱和藹可親。那只手來得綿軟無力,不冷不熱,李達榮如跟一沓紙巾稍事接觸。不止握手,還拍了拍他肩頭,問他打不打麻將。聽老趙說有個什么事要出去,陳茜臉上掠過一絲不快,轉過身卻熱情洋溢地喊了一聲:劉永紅!先是竄出一個小姑娘,隨后跟進一個大姑娘。小姑娘苗條清秀,整個一少女版的陳茜,倚偎在老趙身上,羞答答沖李達榮叫了聲李叔叔。
劉永紅看上去人高馬大,扎著馬尾,凸顯圓盤大臉。一雙大眼煞是迷人,有點近視,有點害羞,根本就沒看清李達榮像不像達斯廷·霍夫曼,只覺得他太矮了。此為后話,二人在小筒子樓里交換第一眼印象,李達榮說他當時也有點失望,劉永紅腰扎圍裙,胳膊上戴著袖套,手還是濕的呢。你又不是他們家的使喚丫頭,搞得跟真的一樣!劉永紅一聽這話,立馬翻臉。他們家保姆不在,我?guī)蛶兔€不行嗎?李達榮說,人家陳莤怎么沒扎那破玩意兒?劉永紅大呼小叫,哪個曉得她跑出去接你了!李達榮,你相的哪門子親,看她還是看我?看她那么仔細!當然看你呀!李達榮還記得劉永紅穿了件粉紅色的雞心領羊毛衫,領口鑲了一圈亮晶晶的小水鉆,讓他想起一句古詩:“人面桃花相映紅”。盡管他一眼就相中了她,但心里還是有個小梗。問題出在粉紅色的羊毛衫上,已經夠緊身的了,你再扎上個圍裙,一對大奶子就更搶眼了,簡直呼之欲出。你也不想想,那幾個老男人哪個是好東西!劉永紅又急又氣,吼他,把你的狗爪子拿開!李達榮文攻武略,文有三寸不爛之舌,武有結實的小身板,認準了劉永紅非我之菜莫屬,哪里會輕易放手。電光石火滾過床單,劉永紅強調說,是羊絨衫,不是羊毛衫!要不是陳茜說李達榮長得像那個大明星,她也不至于為了見他,花八百多元買了件鄂爾多斯羊絨衫,老懷疑羊絨含量遠達不到百分之九十五,才穿一次就起球兒了。得知陳茜對自己的評價并不高,什么文青暖男的,無非一“窮屌絲”“經適男”,李達榮深感失望。而劉永紅也沒從他嘴里掏出遠房表姐對自己有多高的評價,說白了就是個“傻白甜”,適合給人家當老婆。她以己之長攻人之短,說陳茜整個一馬平川,樂呵呵封了她個“太平公主”。李達榮也夠損的,把暗地里送給前女友的陳年“泡餅”翻出來助興。二人聯手,過河拆橋,直把媒婆往河里扔。
此次相親,表面看也就是老趙夫婦閑來無事,叫上幾個親朋好友來家里打打麻將吃頓便飯而已。陳茜將李達榮帶上樓,在書房里的麻將機旁,把他介紹給三位麻友。萬萬沒想到,剛當上日報社老總的老胡也在場,猛地劈來一掌,落在他肩上。另外兩個,一個是面黃肌瘦的老黃,書法家,文聯主席;一個是老帥哥老倪,文廣局局長,以前在花燈劇團唱戲,扮過《天仙配》里的男主角。賴老胡熱捧,李達榮身價陡增,既是刀筆高手又是青年文學才俊,可謂雙管齊下。前者有“雞年宣言”為證,博得一樂。后者老黃不信,問他在哪發(fā)表過作品,待他報出本省那家期刊和一份全國著名詩刊,連稱不錯不錯。李達榮順手拍個小馬屁,說自己讀高中時就在《久順文學》上發(fā)表過處女作,兩首不成體統(tǒng)的小詩,這些年你們也沒少關照我。老黃隨口胡謅,詩歌一直是我們的強項,在全國都小有名氣。老黃作為《久順文學》主辦單位領導,雖說是個甩手掌柜,但把一份公開刊物辦成那副屌樣兒,居然也好意思吹牛。
打麻將是在小縣師范教書時學會的,那時還沒有“機麻”,全靠手搓。他一度深陷其中,跟幾個中年男女同事打得昏天暗地。幸虧及時收手,要不然就和他們一樣此生庸庸碌碌,一眼望到盡頭。眼下鳥槍換炮,游戲規(guī)則未變,但命運的小船把他帶到了開闊的水面,未來似乎值得期待。麻將打著打著信息自然泄露,涉及本地政壇內幕、商海風云,礙于李達榮在場,老趙的隱私緋聞點到為止。面對三個與老趙沾親帶故的老家伙,李達榮自嘆身如飄萍,唯有靠抖點小機靈找找存在感。但也不全是自卑,相反被激發(fā)出一股自信裊裊升起。沒有可比性,他對自己說,咱和他們不是一路人。他們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所謂經風雨見世面,練過十八般武藝,精通陰謀大全三十六計,好則純屬不易,壞則一定壞透,很有可能還沒進棺材就已經爛掉了。好壞沒貼標簽,一時難辨。爛人倒是領教過,說來臉紅,竟是他的碩士生導師。導師本來做的就是偽學問,還要抄襲剽竊,妄圖充當學科帶頭人。美國有什么文學!導師一口大碴子味,斥責弟子不務正業(yè),凈整沒用的東西。他老人家只認托爾斯泰和高爾基,《大師與瑪格麗特》沒聽說過,布羅茨基更不曉得。導師貪杯好色,勾引女學生不在話下,一場師生戀引發(fā)后院起火,一發(fā)不可收拾。老大栽了!留校同學打來電話報信兒,老大被查了個底兒掉,就連課題經費上做的小手腳都被查出來了。那次不是一人發(fā)了咱們三百嗎?咱們還說呢百年不遇,鐵公雞還能撥出毛來。你猜怎么著?老大轉過身就把賬本上的“3”改成了“8”,生生吞了咱們一人五百。去他的!管他是好是壞,爛沒爛掉,能湊一塊玩玩也是緣分。起初還擔心錢帶少了,心里打鼓,好在手氣不壞,況且麻將打了兩圈就到了飯點。
下樓入席,與劉永紅坐對面,在酸湯魚火鍋散發(fā)的熱氣里,眼前彌漫一片粉紅。粉紅迷霧里,大胸美女雙乳彈跳顫動,既融入而又超越一桌豐盛的美味。他才思泉涌,既想寫詩又想作畫,好想留住這寓意深邃的良辰美景。飯后三個老家伙知趣而退,留下他與雙嬌二美收拾殘局。然后順理成章,他和劉永紅結伴同行,下坡走出盛世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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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劉永紅之前,本打算在北城買房,離單位越近越好。勒緊褲腰帶走到今天,買也只能買個二手老房,而且還不是全額付款。最看好的就是老行署大院里的家屬樓,樓是一般老樓,卻是學區(qū)房,依山傍水,環(huán)境之優(yōu)無可匹敵。無奈這里老有傳聞要拆遷,難得有房出售,就算有也要賣個高價。不過說實話,在小筒子樓里住了五年,免交房租,免費用水用電,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買房計劃的推進。相比那些享受過福利分房待遇的同事,還真不敢說別人是既得利益者,自己一點便宜也沒占。要說羨慕嫉妒恨,恨也只恨自己生不逢時,沒能趕上好光景。白駒人生,倏忽到了關鍵節(jié)點,走路也好坐車也罷,滿眼的樓與房連成一片鋼筋水泥的叢林。目標鎖定南城,是考慮劉永紅在南城上班,無需承擔通勤帶來的負累。那些日子,一有空就奔南城,看房的同時順便走走戀愛的流程。交通倒還便利,在大院門口坐公交車,自起點到終點站一趟搞定,正常情況下耗時四十分鐘左右。概因下班后出發(fā),趕上晚高峰,如坐木馬流牛,一路走到華燈初上。遠望南城區(qū)政府辦公大樓,樓頂上巨幅燈箱廣告大放光明:“三十萬南城人民奔小康!”
劉永紅年屆而立,從事財會工作,也是住單位宿舍。她老說對他不是一見鐘情,是一見如故,但實打實的也想直奔主題,與他步入婚姻的殿堂。春光明媚,走在楊柳拂岸的沿河路上,她足足比他高出一頭。許是觸景生情,她想起她弟弟,十二歲時不幸溺水身亡。李達榮唏噓囁嚅,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呢?那是暑假期間,姐弟倆本應遵父母之囑在家寫作業(yè),因為她一時疏忽沒看住,弟弟和幾個小伙伴跑到水庫去了。他想開導她,安慰她,想說老天的安排,她弟弟去了天堂,話到嘴邊又覺不妥。還好,她大大咧咧抓起他的手,手拉手一起走,似乎讓她找到了些許安慰。我弟弟又高又壯,她緊握他的手說,才十二歲啊,都長到一米七了,比我現在還高一點。光天化日,本來就搶眼的身高差,你又節(jié)外生枝與我手拉手,李達榮渾身都有點不自在。劉永紅訴說悲傷往事,風輕云淡,不經意間拉開驚心一幕。她說柩車發(fā)動之際,母親撲她打她,哭著喊著,死的怎么不是你呀!李達榮如在夢中魘住,想動動不了,想說開不了口,身后一輛灑水車唱著《南泥灣》步步逼近。扯這些干什么呢?劉永紅松開他的手說,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
記不清是第幾次看房了,從一幢黑黢黢的老樓里出來,不滿寫在劉永紅的臉上。走到一水之隔的盛世花園附近,李達榮提議去那邊看看。劉永紅百般不情愿,說有什么好看的,你又買不起!他說就當逛個公園好了,看看風景。過了一座竹編豬籠式樣的灰色鐵橋,來到盛世花園。說是看風景,但看的還是房,風景只是點綴。里面大著呢,碧波居,桂香苑,棲霞山莊……喜歡歸喜歡,李達榮唉聲嘆氣,咱沒那個實力呀!劉永紅不打自招,入職十來年,省吃簡用也攢了一筆錢,可問題是錢在她母親手里。我媽要是看不上你,她瞥他一眼斷言,是不會把錢拿出來的。好像怕傷到他,補充一句,我跟誰她都不會滿意的。他聳聳肩說沒事,就當沒那筆錢好了。但就是惦記那筆錢,窩了一肚子火,你的錢為何讓你媽保管?既有質疑又有責難,劉永紅不受,怒懟,因為她是我媽!到底是看房惹的禍,高不成低不就的,看了不如不看。劉永紅垮下臉子,把話挑明了,我跟你又不是二婚,下次再看那種破房子,別來喊我!
壓根就沒想去御景軒,卻在路口遇到老黃。老黃是個裸官,老婆孩子客居海外,周末他在家揮毫潑墨,傍晚下山覓食。附近也沒什么好館子,老黃說,還不如在家里搞兩個小菜,喝點小酒。三人正往老黃家走去,一輛白色“大奔”經過身邊,在不遠處停下。挺打眼的一“高富帥”從車上下來,等著跟老黃和劉永紅打招呼。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此人姓吳,和老黃的兒子是發(fā)小,而和劉永紅以前是同事。老黃向小吳介紹李達榮說,喊小李哥,我省著名詩人。小吳似有所察,與他握手的同時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劉永紅。與陳茜家的獨棟小樓有所不同,老黃住的是聯排別墅,一進門書香撲面而來。墻上要么掛著字畫,要么頂天立地排滿書架,滿滿當當全是書。李達榮心生艷羨,這么好的房,這么多的書,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上樓參觀書房,老黃手書東坡先生“缺月掛疏桐”那首詞,掛在顯要位置??吹贸鍪蔷毿胁莸?,功底不淺,正要點個贊,就見老黃自我膨脹,說同樣大小的一幅字曾賣過四千八。李達榮心想真的假的,這么值錢?又想那些書是拿來擺樣子的嗎,老黃這么俗氣!人比人氣死人,寫詩固然掙不了錢,可老子堅持寫了二十年,好歹也發(fā)表過幾十首,咋老覺得拿不出手呢?聽小李三言兩語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夸得入情入理,老黃當即拍板,哪天我送你一幅。
老黃對他青睞有加,也沒把他當外人,一個電話招來情婦。哈哈!李達榮差點笑出聲,此人是誰,久順著名女詩人張芙蓉。看身材樣貌,饒是一跳廣場舞大媽,死活也要擰出芭蕾舞者姿態(tài),與那個同名“網紅”有得一拼。記得剛進老行署大院那會兒,在久順舉辦的一次詩歌筆會上,獲其贈詩一冊,翻開一看,京城某著名評論家為之作序,多少有點受到驚嚇。此前聽“碩導”老大說過,那老廝兒俏市得很,吹喇叭抬轎子,明碼標價,寫篇評論五千起價。老大就這德性,越佩服的人罵得越狠,甚至恨之入骨。其實也曉得事出有因,京城評論家兒時隨父母支援三線建設,在久順度過青少年。且不說入不入流,久順文人廖若星晨,誰想找他長臉撐腰,順水人情想必他也樂得一做。然而芙蓉姐姐之流渾然不覺,任誰也救不了他們,名家出手不過皮里陽秋,撒點狗糧丟根稻草罷了。
劉永紅一口一個張姐,叫得十分親熱。二女下廚,蒸香腸臘肉,拍黃瓜,炸花生米,煮了兩盤速凍水餃。四人圍桌而坐,男的喝老黃泡的蛇酒,女的喝加拿大冰酒。一個《將進酒》“將”字的讀音讓兩個男人找到了知音,你一句我一句,“對”了幾首古詩。老黃真心替小李惋惜,說你搞行政實屬浪費人才,不如來我這里編編刊物,搞搞創(chuàng)作。這邊廂男人談詩論道,那邊廂女人家長里短,氣氛十分融洽。然而一出老黃家,劉永紅就又垮下臉子,對他愛搭不理的。李達榮有點喝高了,一再追問剛才遇到的那個小吳和她什么關系,劉永紅不勝其煩,承認那是她前男友,故意氣他說,我是外貌協(xié)會的,眼光沒問題吧?他憤世嫉俗,說世風日下,物欲橫流,遍地混蛋。抨擊老黃其俗在骨,芙蓉姐姐一文不值。尤其揪住芙蓉姐姐的詩不放,說就算玩打水漂,好歹你也練過呀!她可倒好,鉚足了勁兒,投出的石子直接落水,完全無效。純屬對牛彈琴,劉永紅非但不領情,反而十分反感。文人相輕,輕你就輕么,但你沒必要跟一個女人過不去。她詩寫得好壞與咱無關,當小三還是做二奶那是她的自由,李達榮再不屑也該看得出來,老黃晚景凄涼,多么需要和依賴這個女人!李達榮有點蒙圈,你這唱的是哪一出?老黃晚景凄涼,他撇嘴冷笑,怪聲怪氣用久順方言說,我靡相信!信不信是你的事,劉永紅說,我就是這么看的。再說了,老黃待你不薄,不是想讓你去他們單位嗎?看來蛇酒沒白喝,李達榮口出惡言,你是看上老黃了吧?劉永紅瞬間被點燃,健步如飛。劉永紅,你給老子站?。±钸_榮累死累活追到半路,眼睜睜看她上了一輛出租車,不由得雙手扶膝,彎腰撅腚發(fā)出哀嚎。
清明回老家,牛毛細雨,一行人打傘上山。綠樹青草環(huán)抱下,墳頭插上竹竿挑起的墳標,宛若開滿一串串白藤花。二姐夫殺雞放血,李達榮拈了幾撮雞毛蘸上雞血,分別粘在幾塊墓碑上。主要祭奠三位亡者,爺爺、奶奶和伯父,李達榮都沒見過,他們甚至連照片都沒留下一張。青春年少的外甥和外甥女,小狗一樣撒著歡,圍著墳包追逐戲嬉鬧。清理過墳包及周遭雜草,焚香燒紙,然后帶上死雞打道回府。二姐夫掌勺,大姐二姐打下手,大姐夫騎著摩托匆匆趕到,帶來米酒和煮熟的狗肉。香辣軟糯的土雞塊,以蘿卜條墊底,混合著紅辣椒屑和大蒜瓣,滿滿一鍋坐在電磁爐上。先不要開火,只管大快朵頤,吃得差不多了再往鍋里續(xù)豆腐和青菜,邊煮邊吃?;疱佒?,其他菜肴葷素相間擺了一圈。家鄉(xiāng)習俗,雞頭敬老,李達榮將此物拈到父親碗中。母親瘦小干枯,收下兒子敬奉的一塊雞肉,從鍋里找出雞腿送給外孫和外孫女。二姐的兒子,小升初在即,二姐一個勁兒地催促他,別磨蹭,吃完了趕緊復習功課。大姐的女兒已在縣城重點校上了初一,獲得大家一致好評,被樹為表弟學習的榜樣。小男孩自有主張,氣哼哼宣布,我要去少林寺學武術!他爹舉起筷子,沖他做了個敲頭動作,你娃兒反啦!李達榮已經習慣,遇到這種場合,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勢必成為焦點人物。這不,全家人又開始操心他的終身大事。終身大事不就是結個婚嗎,人人以為十分重要而又極易解決,可他卻遲遲不辦。古稀老父幽怨訴說家門冷落,人丁稀少,吾父英年病故,吾兄未及成婚,歿于修建水庫……這一套老生常談,早被父親寫成回憶錄,幾經修改,背得滾瓜爛熟。二姐夫說,老弟啊別挑了,咱們這個歲數,擱古代差不多都能當爺爺了。外甥添油加醋,舅舅,我班王宇浩已經談過兩個女朋友了。
兩個姐夫頻頻勸酒,李達榮三杯兩盞下肚,支支吾吾,吐露實情。他翻出二手蘋果手機里的劉永紅玉照。對象倒是有了,可房呢,婚房啊,女方的意思,不是一般的房能打發(fā)的。二姐發(fā)話,錢不是問題,哪天你把人領來,只要老爹老媽沒意見,咱們砸鍋賣鐵也要把她娶進門。還什么利息?二姐夫說,錢放銀行里本來就沒多少利息。二姐家條件不錯,靠經營小飯館起家,打拼多年,在縣城客運站旁建起四層小樓,樓下出租鋪面,樓上自住帶開旅社。大姐兩口子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工薪階層,既供孩子讀書又贍養(yǎng)老人,就這樣也表示愿盡綿薄之力。而父母均無退休金,靠勤扒苦作外加兒女孝敬,攢下一筆棺材本,報出個令人心酸的數目,也要拿來湊份子。故鄉(xiāng)?。∮H人哪!面對眾人拾柴的情勢,李達榮眼淚差點掉下來。先自罰一杯,再舉杯致謝,說什么最好別讓我當官,就是為了報答你們,我都可能貪污受賄,狠狠地撈一把。二姐夫接過話,老弟,當不了官才會說出這種話,但你的心意我們領了。烏鴉嘴!二姐不服,別人能當,為何我弟不能當?二姐夫給出答案,老弟是讀書人,不是當官的料!二姐說你呀不讀書沒文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姐夫和稀泥說,老弟琴棋書畫樣樣來得,反正也有個好單位,當不當官都可以活得幾多安逸。
大姐說起女兒小時候把舅舅的詩抄在小本子上,有的整首都能背下來。她女兒掩口竊笑,我現在也能背呀!在眾人攛掇下,叛逆少女起身,清清嗓子,連比帶劃,裝模作樣吟誦起來:“押韻的三葉草頻頻起飛,棲落在琴弦上,唱出明亮的悲傷……”傻小子外甥一臉懵懂,啥子意思嘛,舅舅為啥悲傷?表姐說甭管什么意思,只要你覺得美就夠了。李達榮既害羞又尿急,拿起手機去了屋后毗連豬圈的茅廝。這詩讓他想起當年在縣城讀高中,數學和英語一塌糊涂,一度還害了單相思,老想攢錢買吉他,跑去遠方當流浪歌手。手機一撥通,討好型人格暴露無遺。相隔數十公里,劉永紅也因清明上墳回到父母身邊。她嫌他喝多了話多,磨磨嘰嘰,表決心訴忠腸沒完沒了,對他提出重新制定買房計劃也毫無興趣。
“五一”小長假,先是回了趟老家,再由二姐夫開車送他到鄰縣,直達縣委大院劉永紅家樓下。提著東西上樓,感覺心里也沉甸甸的,看看手上的煙酒糖茶和保健品,心一橫,權當自己是多出的一塊肉,管他進狼窩還是入虎穴。塊肉敲門,劉永紅恰似另一道門擋在面前,兩枚圓滾滾的“乳釘”直撞眼球。她指點他把東西放在門邊五斗櫥上,脫下“內增高”,換上拖鞋拜見二老。初步印象,一個高大溫和,一個肥短嚴厲。顯然不受待見,待他喊過叔叔阿姨,二老轉過身又各忙各的。
剛一落座,劉永紅給他沏上茶,就被母親叫到主臥密談。盡管事先打了預防針,母親仍揪住李達榮的身高不放,表示極度失望。拿不出手啊閨女,千挑萬選,到頭來找了個武大郎,你不嫌丟人我嫌丟人!女兒辯駁,“高富帥”我也不是沒往家?guī)н^,你還不是照樣看不上!母親記憶跑偏,念起女兒前任男友小吳的各種好,腸子都悔青了。說這些有什么用,女兒落井下石,當初要不是你尋死覓活的非要讓我和他分手,現在也不是這個結果!誒!你還有理啦!母親老刺猬般炸了毛。不就一個退伍兵嗎?論學歷高中都沒畢業(yè),論本事只會開車,仗著他爹是個副區(qū)長,混了個小車班司機。女兒糾錯說,人家早就不當司機了,調車管所去了。小你五歲哪!母親伸出食指,戳向女兒前額,你傻呀,等他甩你!女兒有意隱瞞真相,一段長達兩年的姐弟戀因男方劈腿而告終,把賬算到母親頭上,就是要讓她為自己淪入剩女恨嫁這般境地買單。母女倆爭來吵去,扯出一地雞毛,儼然忘了爭端因何而起。女兒喊一聲媽,使出殺手锏,我懷孕了。李達榮此時還蒙在鼓里,劉永紅背著他用試孕紙測過三次尿液,次次雙線顯色,表明懷孕有段時間了。母親敗下陣來,撂下狠話,生出來我也不認!兇巴巴奪門而出,經過客廳時眼角余光掃過李達榮,讓他一陣心涼。見老伴換鞋要出門,老頭兒問她去哪,她回以一記重重的摔門聲。
李達榮湊到未來岳父臨帖練字的餐桌前,從書法入手,開啟聊天模式。話到投機處,老爺子重新鋪上一張報紙,遞過毛筆,叫他隨便寫幾個字。好在小時候父親帶他練過“顏體”,武功尚未全廢,寫來也還順手。話題轉到工作上,說來都和文字打交道,老爺子更是興致見漲,免不了又是一番自我吹噓。轉而聊到文學,老爺子也是當仁不讓,拿出一份縣辦《晚晴》內刊,里面有他的兩首七律。李達榮看了想笑,什么“盛世強”啊“鑄輝煌”呀,生拼硬湊,瘋狂押韻。他投其所好,扯出主旋律和正能量,巴巴實實給老爺子的詩貼上了狗皮膏藥。老爺子再過兩年就要退休了,對未來女婿交底說,寫詩和練字將是他打發(fā)余生的兩大精神支柱。李達榮皮笑肉不笑,四顧茫然,我的精神支柱在哪里?此物非彼物,心想我要找的另一種東西,藏于肉身,融入靈魂,帶我御風而行,帶我滄浪濯足。
空巢二老的日子過得有點馬虎,兩室一廳的福利房,住了三十來年,一應物事老舊過時,并且雜亂無章。老爺子練書法的用過的舊報紙,墨跡斑斑,這放一沓那堆一摞,不知留作何用。跟著劉永紅來到廚房,俾有所悟,君子遠庖廚,遠的該是這種廚房吧。不說別的,只說那洗碗池里和臟碗泡在一起的破襪子,足以驚掉下巴。李達榮皺著眉頭瞄過去,認出是市面上早已絕跡的尼龍襪,紫色的帶黃色花紋,被攔腰剪斷,襪跟上有磨損的痕跡。他擼起格子襯衫的袖子,撈出半只破襪子,小心求證,這應該是洗碗布吧?吸取上次的經驗教訓,在劉永紅面前須見怪不怪,管好自己的毒舌,否則吃虧的是自己。咋地!劉永紅質問,誰說襪子不可以用來洗碗?他說可以可以,只不過沒用過。她埋怨說,我媽就這德性,什么都舍不得丟。說著找來圍裙,系在他腰上,掐他一把說,少廢話,好好表現!他心領神會,要想討到媳婦,先得搞定丈母娘。他用破襪子洗了碗,騰出地方,準備剖魚刮鱗。未來岳母買姜歸來,叫閨女傳話,這頓飯交由李達榮打理。
為哄女人開心,自詡殺生無數,逮啥殺啥,殺雞鴨魚親自動手,老家過年殺豬,充當幫兇。憶往昔,生長于窮山溝,并非一日三餐,而是一日兩餐,清湯寡水,從早到晚饑腸轆轆。上樹掏鳥下河抓魚,忙得不亦樂乎,所獲甚微。好東西都叫老輩子折騰光了,當年他們大煉鋼鐵把山剃成光頭,都半個世紀了還沒完全恢復。據說河里以前有七星魚,繁殖力驚人,肉特別嫩,可到現在我也沒見過一條。說話間,活生生一條胖鯉,死于李達榮之手,收拾干凈,放在鋁箅上控水。轉過身問劉永紅,這魚想要哪樣吃法,熗鍋呢還是糖醋啊?要是有番茄醬,也可以做成松鼠魚。她說松鼠魚你都會做,真的假的?在她看來,此非家常菜,技術含量相當高,只有專業(yè)人士才做得出來。他說我跟我二姐夫學過,真的假的我做給你看。要說技術含量,其實也沒那么夸張,只不過要剔骨去刺,切麥穗花刀,有點麻煩而已。劉永紅說我去問問我媽,語氣中透著興奮,帶有替他邀功請賞的意思。他淘米洗菜,切菜剁肉,忙活半天,可劉永紅卻一去無還。廚房連著客廳,雙扇毛玻璃縮拉門半開半合。他側轉身,探頭張望,發(fā)現老劉一家三口蹤影全無。心想別駭我,莫非我做夢都想娶媳婦,以至于感動上蒼,派個大只狐貍精耍我一把!猜想狐貍精及其爹媽躲在老窩里,就在那扇倒貼紅紙黑“?!弊值拈T背后,這回開的是全委會,將決定他能否順利地當選狐貍精家的女婿。
他就地取材,精心布局,做了四菜一湯:熗鍋魚、麻婆豆腐、魚香肉絲、清炒窩筍葉和菠菜粉絲肉圓湯。動靜弄得有點大,招來劉永紅,看他完成熗鍋魚的最后一道工序,朝布滿佐料的炸得焦黃的魚身上澆熱油。滋喇喇地響聲中,花椒和辣椒攜蔥姜蒜一齊香味迸發(fā)。劉永紅貼近他,代喜鵲播報,你要當爸爸了。一股暖流走遍全身,他骨酥肉麻,眼含熱淚仰望她,真的嗎,老婆!
餐桌并未清理,飯菜擺在茶幾上。長輩坐沙發(fā),晚輩坐小凳。兩小奉子成婚已成定局,二老心有不甘,表情凝重。李達榮暗自竊喜,畢恭畢敬。準丈母娘對他好一通盤查,意圖剝癩蛤蟆皮,扒窮小子底褲,給他來個下馬威。然而適得其反,準女婿除了身高遭嫌棄,其他方面也還說得過去。你擔心他贍養(yǎng)鄉(xiāng)下父母是一項沉重的負擔,他移花接木,說他們老家那邊要搞“一縣一景”,不日將建成旅游景區(qū),有了征地補償款,一切不在話下。問他何時買房,買哪樣房,他張口就是盛世花園,再問竟打算全額付款。隔著百把公里,二老居然曉得久順有個盛世花園,乃本市最佳樓盤。老爺子找來一本黨建雜志,指給他看封底上的售樓廣告,說同事老張老李退休后都搬過去了。老太撇嘴冷笑,人家好久搬去的,少說也四五年了吧,房子早賣光了。老爺子爭辯,你說的是一期,還有二期三期呢,二期靠近森林公園,年底竣工。李達榮附和說,靠近森林,空氣肯定好。老太翻他一白眼,好什么好,到處是坡,買個菜得累個半死。其實連劉永紅都不曉得,李達榮上網搜到盛世花園尚有少量余房待售,便叫上二姐前去看房,相中了桂香苑步梯房一樓的一套三室一廳的精裝房,當場交了定金。二姐的想法是,舉全家之力全款買房,為的是給弟弟打造一份婚前財產,以防萬一將來離婚了被人瓜分。壓抑的氣氛有所緩解,老爺子原本因“三高”滴酒不沾,這會兒想起準女婿帶來的兩瓶好酒,不顧老伴勸阻,說什么也要來一口。李達榮打開酒瓶包裝盒,取出一對小巧玲瓏的玻璃高腳杯,用餐巾紙擦了擦,斟上酒,陪老爺子喝了三小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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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妻子上次懷胎仨月意外流產過了兩年,李達榮朝思暮想,終于等來接盤俠。接盤俠雙拳緊握,放聲大哭,以重達八斤三兩贏在新生兒起跑線上。在婦幼保健院賓館式標間里,墻上掛的小電視顯示,滿世界的圣火傳遞如火如荼,北京奧運會已進入真正的倒計時。他掰開兒子的小手,放上一根手指,被牢牢抓住的瞬間,眼淚奪眶而出。是的,他們老李家三代一脈單傳的香火接力棒,已然傳至第四代手中。然而在此之前,當小護士把新生兒抱出產房,與如獲至寶的岳父母相比,他動作略顯遲緩,有點冷漠。你初為人父,老爺子當場數落他,這么重要的時刻,都不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兒子!老兩口可是看得十分仔細,小外孫讓他們想起死去多年的兒子,剛出生時差不多也這副模樣,連體重都十分接近。事后面對妻子的詰問,李達榮解釋說,在她近十小時一浪高過一浪的產前陣痛中,他一趟趟跑去找護土喊醫(yī)生,連死的心都有。為了說服她,他舉一篇海明威的小說為例,說一個印第安人在妻子難產過程中自殺了。劉永紅無意深究此事,只想提醒他離兒子遠點。他早晨刮過胡子,上了一天班,回到家一頭年撲到大床上,沖兒子嗅來嗅去,臉上的胡茬比豬毛還硬。夫妻二人臉對臉支頤而臥,兒子夾中間,靜默中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眼瞅著就要在這張大床上揚帆起航了。兒子的小腦袋偏向父親,閉著眼睛微微一笑。這一笑,讓李達榮的心徹底融化了。不是親眼所見,劉永紅無法相信月子里的小兒會笑,嗔怪他腦子進水了。
讓開!丈母娘貿然闖入,連推帶搡地把女婿趕下床。小兒有如落在狼外婆手里,一番包裹捆扎過后,變成了一只大粽子。李達榮鳴冤叫屈,替兒子打抱不平,捎帶講講科學育兒常識。不捆行嗎?丈母娘懷抱粉紅色的大粽子,一雙冷眼把女婿從頭掃到腳。你是想讓他長成羅圈腿,還是你這種款式的“外八字”?李達榮光腳踩在地板上,下意識收攏了腳尖。雙方各執(zhí)己見,代溝深深,誰也說服不了誰。將心比心,丈母娘叫他摸著良心想一想,人家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閨女,漂漂亮亮,大高個兒,大專學歷,拿給你當老婆,彩禮錢你才掏了一萬六千八。這點小錢,人家根本沒放在眼里,轉手給了女兒不說,反過來又陪送一大筆嫁妝。瞧瞧,這滿屋子的家具家電,哪樣不是我們娘家置辦的。李達榮,算你祖上積德,白撿了個媳婦。如今我家姑娘冒著生命危險,給你們老李家生了個大胖小子,好歹你得拿個態(tài)度吧!李達榮心想拿你個頭,老子堂堂文學碩士,一表人才,哪點配不上你家姑娘!心里不服,嘴上卻嘟囔,不就是房本上加個名字嗎?只要你答應不捆我兒子,明天我就去辦。丈母娘動作粗魯,把襁褓中的嬰兒撂床上一走了之。李榮達為兒子松了綁,輕拿輕放,放進帶圍欄的小床,不小心碰到了頭上懸掛的一串塑料風鈴,嘩啦啦一陣介響。
如果生的是女孩,你會這么痛快嗎?老婆揪著他的耳朵發(fā)嗲。
劉永紅在霸道老娘的精心照料下,養(yǎng)胎數月,養(yǎng)出一身肥肉,眼下坐月子,不洗澡,不見風,熱烘烘地散發(fā)一股奶牛氣息。看身形樣貌,母女倆日趨相似,但骨子里或許不是一路人。劉永紅并不在乎是否把他的婚前財產變成夫妻共有,完全是她母親的主意,早在結婚之前就提出來了。丈夫出爾反爾,母親頻頻施壓,她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這下好了,李達榮忍痛割肉,堵住了丈母娘的嘴,不用再聽她嘮叨女兒嫁虧了。不過也有必要提醒她,別和你媽一樣無知,老把生了兒子掛在嘴上,要知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生男生女,男人起決定性的作用。至于生男生女,他老早就表明了態(tài)度,一視同仁,照單全收。哄鬼去吧!如今得了兒子,妻子說得沒錯,他美夢成真,狐貍尾巴藏也藏不住??上Ш偟男∥舶烷L錯了地方,便于她把玩戲弄,讓他備受煎熬。關于“外八字”,李達榮想起昔日戀人對自己的羞辱,想聽真話又怕聽真話。劉永紅說,別聽我媽的,我媽是刀子嘴豆腐心。說你沒有“外八字”是假話,有歸有,但真的不是很嚴重。嚴不嚴重,老子不在乎!他說我就是搞不明白,誰給你媽的自信,她怎么可以高高在上,隨便把人踩腳底下?妻子回應,有必要這么計較嗎?你又不是跟我媽過一輩子。他說能跟你媽過到一起的,除了你爹,不會另有其人。想著即將失去一半房產,并且還得瞞著家里人,不免有點意氣用事,說等咱兒子長大了,一定要囑咐他,在你決定與某位女士結婚之前,務必與她媽有充分的接觸,以搞清其人品如何。
小兒滿月,兩家族相聚。跟以往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為了進一步加深彼此之間不好的印象。李家父母最看不慣就是親家母,明明是咱兒子買的房,兒子的三口之家,怎么就跟到了你家一樣?他們乘坐二女婿駕駛的面包車,穿過一連串長長短短的隧道,從八十公里之外趕來,帶來一堆鄉(xiāng)下土特產。兒子從小區(qū)地下車庫把他們領進家門,大包小包的東西,丈母娘咋咋乎乎,放這兒不行擱那兒也不對,什么都是她說了算。零七八碎的東西,李達榮垮著臉子收進書房。煙熏火燎的香腸臘肉,丈母娘更是一臉不屑,愣說冰箱滿了放不下。那就拿廚房去吧!李達榮的二姐夫愛管閑事,拎著編織袋進了廚房。看看墻上只有一組掛鉤,鍋鏟飯勺什么的都掛滿了,于是轉身把編織袋經客廳拎到陽臺。
矩形客廳,一頭以鋁合金框架玻璃縮拉門連通陽臺,一頭以餐桌為標志辟作餐廳。房子在一樓,陽臺是開放式的,隔著半人高的鐵柵欄朝向一小片綠地。綠地之外是條甬道,一個懷抱翠竹的大熊貓造型的果皮箱坐在路邊,瞪著憂傷的大眼睛。眼下桂花盛開,一股濃郁的花香伴隨二姐夫從敞開的玻璃門躥入室內。真不愧為桂香苑,遍植桂樹,其中長得矮小的“四季桂”確實花開四季。關你屁事!二姐一把奪過老公手里的編織袋,咚的一下扔在地板上。以她火暴潑辣的脾性,若不是為了顧全大局,早就針尖對麥芒,跟那老潑婦懟上了。李達榮來到廚房,往料理臺上鋪上報紙,把香腸臘肉一股腦兒放在上面,憑借一把菜刀,一塊砧板,對香腸臘肉進行拆分支解,搞成條條塊塊,用保鮮膜包好,塞入冰箱。
滿月酒沒請外人,內親外戚,加一起不到二十人,在中心廣場附近的“盛世酒店”訂了一間“大包”。夕陽西下,老老少少傾巢而出,去酒店的路上,遇見陳茜帶著女兒從游泳館出來,水靈靈的如大荷小荷。母女倆本就在受請之列,剛好隨他們一同前往。大圓桌上摞著一張自動旋轉的玻璃圓盤,中間掏空的部分堆滿絢爛的仿生花。等菜上齊了,李達榮拿捏分寸講了一番話,把所有在場的人都感謝了到了。提到兒子時轉個方向喊一聲:李遠方!引用胡適的話說,“因為有你的參與,我的生命才更完整?!崩钸h方孤零零睡在一旁的沙發(fā)上,感到十分遺憾,父親為何不能像胡適先生那樣開明,大大方方地對兒子說:“我養(yǎng)育你,并非恩情,只是血緣使然的生物本能;所以,我既然無恩于你,你便無需報答我?!?他以啼哭發(fā)泄不滿,直到被抱到大圓桌前,母親解衣喂奶,方才安靜下來。陳茜從劉永紅手里接過嬰兒,并非初次相見,每次見到都愛不釋手,順便念念一己之功。她說當初我只不過讓你爹媽兩個見個面,哪里會想到,他們把你帶到了這個世界!李達榮注意到她眼角起了魚尾紋,想起坊間傳聞他老公家外有家,私生子不止一個,心有戚戚焉。他一手拿著分酒器,一手攥著小酒杯,從岳父母開始,繞桌敬了一圈酒。
他擅自做主,主臥讓給父母,次臥因岳父母先入為主不作調整。劉永紅帶著兒子連同嬰兒床搬進書房,他則去客廳睡沙發(fā)。書房狹小,臨窗擺張電腦桌,左首靠墻放個書柜,右首支張折疊床,中間再加個嬰兒床,幾乎轉不過身。李達榮安頓好妻兒,叫聲老婆,委屈你了。劉永紅正話反說,沒把我們娘倆趕到大街上已經夠好的了。半夜被小兒啼哭驚醒,月光透過陽臺紗門,丈母娘一頭亂蓬蓬的卷毛,肥嚕嚕的大胳膊大腿赫然在目。他從沙發(fā)上坐起,聽她抱怨,我閨女剛剛坐完月子,你就叫她睡小鋼絲床,那腰受得了嗎?她提出解決方案,讓他爹媽住旅館,錢由雙方平攤。他內剛外柔,說將就一下吧,我爸媽也住不了幾天。交易談不攏,丈母娘隨時找茬。你家這樣洗鍋嗎,光洗里面不管外面?老丈人上次來從家里帶來一個黑黢黢的菜墩,此次帶來一只鐵鍋,俗稱馬勺,也是用了很多年,那木把兒看著跟鐵的一樣。怎么洗?李達榮指給丈母娘看鐵鍋的背面,這么厚的污垢,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已經和鍋長在一起了。不想洗你就直說,丈母娘說,羅嗦什么!
奶奶閑不住,見洗手盆里泡著小孫子的衣物,撈起便搓。外婆一把奪下她手里的肥皂,大呼小叫,這兒不是有香皂嗎?肥皂堿性重,你也不想想,那么小的孩子,皮膚多嫩?。∴l(xiāng)下老太,矮小怯懦,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大熱天還穿著長褲外衣,低頭聽訓,顯得極其可憐。兒子趕來救駕,丈母娘自動閃人。李達榮打開水龍頭,幫母親沖沖手,擦干,帶她去客廳看電視。遙控器掌握在岳父手中,平時他喜歡看央視新聞和動物世界,眼下一門心思撲在奧運會上,特別關注升國旗和金牌總數。兩位親家公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看女子跳水,一個激動不已,一個昏昏欲睡。昏昏欲睡者乃李家老父,瞇著老花眼,可憐兮兮看著兒子欲言又止。兒子感同身受,有時連自己都覺得憋屈,活得像個上門女婿,而來自鄉(xiāng)下的父母找不到“主場”的感覺,該是多么難以自處。他叫父母去外面轉一轉,打開樓道門禁,叮囑說別走遠了。返回廚房,洗洗涮涮,臨了把煤氣表也擦了擦。早在丈母娘到來之前,夫妻間達成共識,做飯、洗碗和拖地由他一手包辦。如今有岳母在,飯做得少了,洗碗和拖地照舊。他本來就愛干凈,容不得半點馬虎,操勞勤快近乎命中注定。問題是在丈母娘眼皮子底下做事,做什么心里都不痛快。
夜晚有小涼風,桂花的香味變淡了些。尋到一條僻靜小路,看見父母佝腰駝背坐在長椅上,以防觸碰背后枝葉扎人的鐵樹。小路光線暗淡,一個小胖墩在玩滑板??吹贸鍪浅鯇W,一腳踏板,一腳蹬地,來來回回,十分賣力。李達榮引領父母走出小區(qū),來到盛世花園中心廣場。夠熱鬧也夠鬧心的,有跳舞跳繩踢毽的,有抖空竹抽陀螺的,廣場舞以場面奪人的集體無意識壓倒一切。一個大陀螺幾乎有煤氣罐那么大,鋼藍锃亮,被一個光著上身的夯漢雙手揮鞭抽打著,打出一片天地。吃瓜群眾三三兩坐在圓形廣場周邊的樹蔭下,連看熱鬧帶納涼??粗切┰淹嫠5暮⒆?,騎車的玩輪滑玩滑板的,各種玩法,令人嘆賞而又擔憂。小心??!可別磕著碰著了。想象自家小兒見風就長,一夜長成小帥哥,不那么貪玩,不那么任性,不愛隨波逐流……父親打斷他的思緒,說出返鄉(xiāng)還家的想法。家里有兩頭半大不小的豬,有貓有狗,有幾只雞,有鄰居照也看不放心。包谷該收了,花生要起了,前些年置備的兩副棺材需要刷漆保養(yǎng)。家里有忙不完的事情,父親說再過些年,等他們做不動了,再來跟兒子一起生活。其實二老主意已定,城里住不慣,兒子家不便久留,死也要死在老家??蓛鹤釉跞绦淖尭改噶粼谑捤鞯泥l(xiāng)村,任由他們像留在田里的稻茬一樣,有一天被牛拉犁鏵翻入泥土?他對父母許諾,等有錢了再買一套房,就在這盛世花園里,讓他們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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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岳母過來侍候懷孕的妻子,岳父頻繁探看,等兒子開始學走路了,雙雙長住于此。要不是社區(qū)居委會大媽帶協(xié)警上門,請他們配合綜合治理,去轄區(qū)派出所辦個暫住證,李達榮還不曉得岳父業(yè)已退休。他暗自叫苦,這叫什么事?想來就來,想住多久住多久。笑話!老爺子表示抗議,沖社區(qū)大媽嚷嚷,我住我女兒家還要哪個批準嗎?他報出自家身份,曾任某縣文明辦副主任,退休后享受副處級待遇。你可拉倒吧!社區(qū)大媽嘴上不說,臉上則流露不屑。她說這位老同志可能有所不知,咱這盛世花園,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的老干多了去了。不論官大官小,大家都得遵紀守法,按規(guī)矩辦事不是?二老辦了暫住證,住得格外踏實,一天到晚含飴弄孫,弄到外孫上完幼兒園上了小學。
二老帶兒子去醫(yī)院,查出缼鈣缼鋅什么的,不知打哪討來偏方,以蹄花湯為之進補??吵尚K的豬腳,放上黃豆或蕓豆,燉得稀爛。兒子吃上了癮,每一塊小骨頭都嗦得干干凈凈,最后灌下一碗牛奶似的濃湯。兒子越長越胖,胖得眼睛變小了,臉蛋變成了屁股蛋,擠得嘴巴都合不攏了,猶如雛鳥張著小嘴嗷嗷待哺。李達榮暫停拖地,拄著拖把含混地叫岳母一聲媽,別老給孩子吃豬腳,您看看他,腰都彎不下了。兒子要出去玩,撅著屁股,把著鞋柜扭來扭去,試圖將饅頭似的小腳丫擩進鞋里。老太太半躺半臥,在組合沙發(fā)的貴妃座上追韓劇,一個勁兒強調自己的出發(fā)點是好的。至于結果如何,她用自家標準衡量,瞪著眼睛把白的說成黑的,壞事變成好事,氣得李達榮恨不得照準兒子的熊貓屁股飛去一腳。兒子終于大功告成,抻著脖子仰天嘶吼,哪個給我系鞋帶!李達榮怒喝,長沒長手?自己系!話音未落,只見老丈人放下手里的“壞球屎報”,拎著小塑料凳迅速跟進。兒子把腳擱在小凳上,讓外公給系鞋帶,系好了說聲“拜拜”揚長而去。
李達榮出面干預,多少起了點作用,至少老太太不再喂兒子以豬腳。但情況可能更嚴重,二老輪班接送兒子上學放學,途經多家熟食店、鹵味館,保不準兒子在路上就吃掉了一只鹵豬腳,或者一條切成小段的醬鴨脖子。雞爪和鵝翅也是兒子的最愛,估計也不會輕易放過。李達榮無計可施,背地里沒少對妻子抱怨,兒子要毀在你爹媽手里了。
劉永紅在爹媽的翅膀下無需學做賢妻良母,相反一路退行,似待字閨中,又似做回了學生妹,追著兒子打打鬧鬧,從主臥竄到客廳,摁在沙發(fā)上一通撓癢癢。見她攤開一堆資料,伏案苦讀,是忙乎專升本呢還是準備會計師資格晉級,他也懶得過問。她還一度迷上了古琴,買琴所費不菲,學費不知交了多少,到了也沒彈成一曲《高山流水》。后來又專注于減肥,步行上下班,晚餐不吃主食。面對丈夫的抱怨,她訕訕一笑。他應該能夠理解,她父母中年喪子,老無所依,不投奔女兒投奔誰?當然,她也曉得他有他的苦衷,他是家里唯一的兒子,按理說養(yǎng)兒防老,他鄉(xiāng)下的父母更有理由投奔他。停!你給老子打住。他擰著勁兒,把自己的父母說成了世界上最先進的父母,他們勤勞善良,與世無爭,根本不會死皮賴臉地綁定兒女以終老。其實也怪不得哪個,追本溯源,當初他也是打了小算盤的,以為她既無兄弟姊妹又遠離父母,將會省去不少麻煩。豈料事與愿違,最大的麻煩源于她有個死去多年的弟弟。種種跡象表明,兒子甫一落地,就被她爹媽當成自家兒子,牢牢抓在手里,一個負責催肥,一個主抓洗腦,養(yǎng)之育之,有過之而無不及。
二老對女婿也十分不滿,癥結所在,女婿打一開始就把他們當作不速之客,在一起過了這么久也沒過成一家人。老太太想想氣就不打一處來,嘮嘮叨叨,不吐不快。房子你一個人的嗎?房本上明明寫著兩個人的名字。咱們兩個老的,一天到晚男傭女仆似地侍候你一家三口,沒功勞還沒苦勞嗎?屋里哪樣東西你掏了錢?好好數數,就這一個電壓力鍋,還是早前你開會發(fā)的。別以為你有文化,還碩士呢,就算你是博士、中科院院士,骨子里也還是個小農民!整天給人甩臉色,看什么都不順眼,就差下逐客令趕人了。寶寶是誰養(yǎng)大的?他跑過幾趟醫(yī)院?孩子小學都要念完了,他曉得學校大門朝哪個方向開?就會裝憨,看著憨厚老實,心眼多著呢,比誰都精。摳門,摳得要死!錢都偷偷存起來,買車子換電腦,一個手機幾大千,全都花在自己身上……好在不是明火執(zhí)仗地發(fā)起挑戰(zhàn)和進攻,而是旁敲側擊,指桑罵槐,再就是叮叮咚咚拿鍋碗瓢盆撒氣。
李達榮一忍再忍,只等雙方撕破臉皮、徹底攤牌的一天。到時候是與非、對與錯,咱們從頭到尾好好捋一捋,最終拿出一個解決方案。解決方案無非是拆伙分家,各過各過的,誰也不欠誰。可能嗎?劉永紅態(tài)度強硬,要分也得等 —— 起先說等兒子上幼兒園,后來改成上小學,如今一口咬定,等兒子上完小學再說。
那次赴“書博會”去了趟省城,幾天后冒雨歸來,一進門以為走錯了地方??蛷d里只不過多了一只黑乎乎的五斗櫥,卻好像整個格局都變了。哪來的呀?接過妻子遞來的毛巾,抹臉擦頭,隨口一問。其實不問也曉得,老爺子回了趟家,又跟螞蟻搬家似地搬回了什么老物件。但他并不曉得,這次隨五斗櫥一同搬來的還有一張棕床墊,已經鋪在二老的床上了。換下的來那張彈簧床墊,因靠墻放樓道里引起鄰居強烈不滿,最后被小區(qū)物業(yè)強行拖走了。再說這又丑又笨的五斗櫥,生擠硬塞地擺在電視機旁,想必老爺子自己看著都別扭,唯有王婆賣瓜,拿它里外實木,天然生漆說事。李達榮不搭腔,不接話,權當清風過耳。在他看來,與二老相處,要么感恩戴德,要么敬而遠之,別無他選。而在他們眼里,他是喂不家的狗,這狗不管咋喂,死活不認你作主人。
五斗櫥固然讓人添堵,可你又帶來了什么好東西?他從拉桿箱里取出一套世界著名童話集錦,一套英譯漢少兒科普讀物。他想得美,以為這兩套叢書相當于請的兩位家教,德先生和賽先生,將帶兒子踏上啟蒙之路,從而走上陽光大道。眼見期待中的玩具和零食泡了湯,兒子嘟著小嘴,抱著花花綠綠的一摞書黯然離場。他也覺得掃興,一頭扎進洗手間。沖完澡來到客廳,央視新聞聯播剛剛開場,飯菜已擺上茶幾。這也是一件添堵的事,老爺子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平日里把餐桌當畫案用來練書法,不說也罷。
二老落座沙發(fā)正座,妻子占據貴妃座。李達榮和兒子一人一把原本與餐桌配套的靠背椅,膝蓋高過茶幾,拈菜時哈腰呈撲食狀。端碗扒飯,沙發(fā)上方老爺子的書法橫幅“家和萬事興”映入眼簾,真是奇丑無比,叫人不忍卒讀。聽老太太絮絮叨叨,方知老爺子這次回家把房子賣了,其重點是賣虧了。原來房子剛剛賣掉,老太太就在盛世花園里遇到了昔日芳鄰。她憤憤不平,筷頭指向老伴,人家比你早兩年賣房,跟你賣的一個價!老爺子不服氣,賣這個價事先也征求過你的意見,你同意了呀!接著以樓層不同、朝向有別為自己作進一步辯護。究竟虧了多少?半年后便有答案。他們那里傳來動遷消息,拆一還二,從字面上理解,整整虧了一套房。老爺子初次中風便與此相關,之后一年兩次中風,再也離不開輪椅?;钫f當下,李達榮聽說他們把房子賣了,徹底心涼。明擺著的,二老不請自來,步步為營,最后破釜沉舟把房子賣了,鐵了心要在此穩(wěn)坐江山。
他悶聲不響,匆匆扒飯,扒完走人。稍后,劉永紅跟著也去了主臥,見他站在半開的窗前偷偷抽煙,一時無語。他把煙頭朝雨中的大熊貓果皮箱扔去,轉身打開衣柜找衣服。劉永紅質疑,又不是周末,你還去打麻將?若不是有人管著,他天天都想出去打麻將。老婆管,丈母娘也管,于是乎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只有周末李達榮才可以打麻將。一般是星期六下午兩點,他準時準點去老黃家打麻將,打到午夜將至,有時也會打到凌晨兩三點鐘。另外兩個固定麻友,老胡和老倪,和老黃一樣先是“轉非”退居二線,過了兩三年才正式退休。也有幾個“備胎”麻友,包括張芙蓉和陳茜在內,也都住盛世花園。但凡有人發(fā)起動議,老黃家隨時都可能有牌局。玩完,偶爾他會充當護花使者,深更半夜送陳茜回家??偸强斓剿议T口了,感覺胸悶氣短,有點眩暈。她也不大自然,打開朱紅鐵門,回頭看看他,笑了笑。
李達榮較勁兒說,我不打麻將,我找老黃喝個小酒不行嗎?本來也沒想好去哪,只是這么一說,但的確想出去透透氣。家由二老把持,甭說讓他當家作主,就算當他是個上門女婿也有待商榷。反正不倫不類,溜著邊過日子,猶如局外人。要說難舍難棄,支撐他走到今天,兒子唯此為大。有時也不免心灰意冷,巴不得兒子不是親生的,管他將來是騾子是馬,不必承擔任何責任。他通常躲進臥室,背靠床頭,抱著筆記本電腦,上網東瞧西看。追劇似地看重慶唱紅打黑,看廣西“局長日記”,看拍蒼蠅打老虎,反正有啥看啥,看熱鬧不嫌事大,只是苦于無人分享與交流。躲歸躲,家里的任何動靜,來自客廳的、廚房的、洗手間的,甚至窗外的人聲鳥鳴,什么也沒漏掉。心靜不下來,讀書與寫作無從談起。這雁過無聲、鴻爪不留泥的日子就跟白過一樣,整個人都是飄的散的不落地。
劉永紅輕嗔薄怒,這日子還過不過?
他不敢說不過,只想問個明白,怎么過?
她明知故問,你想怎么過?動不動就鬧情緒,老跟我爸媽過不去。他們畢竟是長輩,你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
他們尊重我了嗎?想一出是一出,賣房子這么大的事,連你也瞞著我。
劉永紅火氣上來了,他們賣自己的房跟你有什么關系,吃飽了撐的!
怎么沒有關系?賣房得了錢,就沒想重新買個房搬出去,難不成就這樣一直賴下去?
眼看妻子拱火,丈夫中招,一場爭吵即將發(fā)生。一旦發(fā)生爭吵,丈母娘立馬介入,明顯地偏袒一方,隨后老丈人充當和事佬,導致事態(tài)進一步升級,搞不好最后以女婿離家出走而收場。在小筒子樓里住了兩三天,李達榮就會因為心里放不下兒子,灰溜溜返回家中。這一次兒子及時趕到,打亂了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媽媽,有人你給你發(fā)微信語音,兒子晃著手機說,問你要不要練車?又難掩興奮,對爸爸炫耀說,媽媽用我的生日設密碼,我一下子就解開了,超簡單!
劉永紅神色慌張,一把搶過手機,訓斥兒子,少管閑事!
這么晚了還練車?李達榮心頭疑云籠罩。劉永紅最近在駕校學車,她那個“高富帥”前男友是駕校合伙人,二人會否舊情復燃?
劉永紅不予理睬,拽著兒子去寫作業(yè),沖他發(fā)話,把碗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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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換了單位,但還在老行署大院,還在那幢辦公樓,小筒子樓的那間宿舍也還歸他使用?!毒庙樜膶W》是季刊,算上不在編的美編才五人,說清閑也清閑,說忙也忙一陣。好像既不在廟堂也不在山林,一種中間狀態(tài),本可以過得舒舒服服,可他卻硬生生地活成了大忙人??偸翘崆俺霭l(fā),有時天剛亮,抬頭望見啟明星,駕車縱貫全城。趕到老行署大院,直達空蕩蕩的地下停車場。到了辦公室先燒水沏茶,然后趴在臺式電腦前,雙手在鍵盤上敲打個不停。下樓去食堂過早,回來接著敲鍵盤。但凡想寫就有寫不完東西,有公家派的活兒,有自家攬的私活兒。很少寫詩,寫過一首歌頌改革開放四十周年的長詩,拿給老胡登在《久順日報》上,后被制成配樂詩朗誦在廣播電臺播出。
所謂萬事開頭難,在他這里表現為有些東西實難下手,百般糾結。然而一旦開了頭,就好比開車上了高速,一發(fā)不可收。有時寫著寫著笑起來,對自己說,老子服了你!老家一酒廠請他寫篇報告文學,作為軟廣告在本刊發(fā)表。為了說明其洞藏窖酒歷史悠久,他絞盡腦汁編了個小故事。說一個姓李的人,人稱李郞,宋末人,避元亂,隱于寺中,以讀書釀酒為樂,酒成,藏于某某洞中。確有其洞,酒與洞同名,他實地考察過,洞不大,放了幾十大缸酒,密封的缸口包著紅布。為了趕稿一星期沒回家,在小筒子樓里熬更守夜,以煙和茶及酒提神醒腦,胡子長得滿臉都是,回家?guī)缀醢讶龤q小兒嚇傻了。這活兒獲酬兩萬,廠家附送五件六十瓶酒。星期六下午,叫了個“背兜”,帶著三件酒去老黃家打麻將。老黃一件,老胡一件,老倪一件,各自收下。他們都懂酒,品著酒說這酒有點暴,暴烈,放上三年五載要好很多。他指給他們看印在酒瓶包裝盒上的一段文字,他編的那個小故事,只當逗個樂。麻將桌上,老倪透露手里有個大工程,準備出一套“非遺”叢書。該書以“留住鄉(xiāng)愁”為主題,涉及本地千年土司制,五百年建城史,以及名勝古跡、街道、建筑、飲食等方方面面。看得見摸得著也好,曾經擁有而今片甲不存也罷,相當于掘地三尺,把久順城翻個底朝天,目的是挖出七珍八寶,留下永久的念想。老倪邀老黃和老胡擔任編委會副主任,小李當執(zhí)行副主編。其誘惑不可低估,始于酬勞可觀,終于“非遺”保護,何樂而不為?
奔五成功在望,身兼市作協(xié)主席和刊物主編。雖是正科級,拿的卻是高級職稱工資,收入堪比正處。出了一本詩集,得過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讀者屈指可數,好評無從談起。小李呀!古人云憤怒出詩人,老黃不無遺憾地指出,你好像還差那么一丟丟火候,應該憤怒起來。憤怒啥呢?他做夢也沒想到,趕上老行署大院的家屬樓拆舊建新,喜獲集資建房資格,可用公積金貸款買一套低于市場價的大戶型電梯房。等房子建好了,不僅兒子小升初有了去處,把鄉(xiāng)下父母接來身邊養(yǎng)老也有了著落。所謂娘親舅大,這一點也讓他發(fā)揮到了極致。外甥女和外甥二本三本畢業(yè),由他出面張羅,一個去了日報社,一個進了電力公司,全家老小滿心歡喜。
無奈歲月不饒人,小肚子明顯隆起,走路“外八字”加重,腦筋時而短路,轉著圈在停車場找車。調好后視鏡,照照自己,從前英俊小生,如今發(fā)際線上移,發(fā)量減少,抬頭紋和魚尾紋漸漸浮出并加深。亦曾心虛,懷疑自己宿命難逃,變成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赡樕喜灰娋?,唯有蒼桑,用手搓搓似有油膩,“油膩大叔”當之無愧。系好安全帶,開車回家。為避晚高峰走繞城高速,駛入一條長約一公里的隧道,被堵了個正著。
隧道里亂了套,三車道全部占滿,一旦發(fā)生重大事故,救援車輛顯然無法通過。每一輛車都成了困獸,怒目圓睜,急紅了眼,紅光映在隧道貼著瓷磚的弧面上,反射出一片火海的驚悚畫面。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不僅僅是在宣泄不滿,更像是在預告災難降臨。災難在腦海中浮現,濃煙滾滾,烈焰翻騰,連環(huán)爆炸隨時可能發(fā)生,無論向前跑還是往后逃,火焰如龍蛇飛舞窮追不舍。想到未成年的兒子,窮山溝里年邁的父母,懸懸乎乎紅杏出墻的妻子,內心無比悲涼。自己身為人子人夫人父,一樣也沒做好,悔之晚矣!虛驚一場回到家中,昏暗的客廳,老的老小的小,一個個圓滾滾、肉嘰嘰、白花花,橫躺豎臥地擠在沙發(fā)上。與此相映成趣,電視上一群肥得流油的海象,正趴在沙灘上曬太陽。
他早出晚歸,兒子神龍見首不見尾,似乎也有點怕他,老躲著。一旦讓他逮著,對不起,老子要檢查作業(yè)。這是什么東西!他拍著兒子的作文本怒吼,說的是人話嗎?假大空!兒子不曉得什么是假大空,傻愣愣的,撅著小嘴,一副要哭要哭的樣子。他不明白,這篇得了八十分的作文,在老爸嘴里咋就成了垃圾,狗屁不如?不問還好,一問嚇一跳。為幫外孫趕作業(yè),老爺子翻出亡兒生前寫的作文,拿來作參考。參考什么呀?不止一篇,兒子一字不落地抄了下來。李達榮快要崩潰了,這是哪朝哪代,夢耶非夢耶!莫非兒子鬼魂附體,從里到外都給毀了?打兒子下不了手,找老丈人理論又沒那個膽量,摔了一只杯子不解氣,實在抓狂,一腳踹翻了茶幾。
金屬框架的鋼化玻璃茶幾,鋪著一塊半透明的塑膠布,經常當飯桌使用,怎么擦都擦不干凈。茶幾上總是放著些不該放的東西,中間那層擱板尤其塞得滿滿的,經常有一只襪子在等候失散的另一只襪子。按說這一堂家具,是人家爹媽當初送給閨女的陪嫁,在他看來乏善可陳,早該淘汰了,可他就是做不了主。大事做不了主,小事也做不了主,越活越窩囊,只好破罐子破摔。最可氣的是那個老五斗櫥,丑陋也好蠻橫也罷,蹊蹺的是越看越猙獰古怪,簡直成了整個客廳的主宰,靈魂式的存在。正因如此,這遲來的一腳,當屬厚積薄發(fā),足夠穩(wěn)、準、狠。茶幾上的鋼化玻璃瞬間土崩瓦解,與此同時,亂七八糟的東西撒了一地。
這還得了,莫非女婿吃了豹子膽,眼里還有人嗎?丈母娘以指為矛,沖女婿發(fā)起猛烈進攻。罵得真夠難聽的,不僅有三寸丁、倭冬瓜之類的人身攻擊,還有白眼狼、喂不家的狗等道德審判。李達榮側轉身抬著胳膊肘,騰轉挪移,謹防被丈母娘戳瞎眼睛。這是誰的家?他退到主臥門口,穩(wěn)住陣腳,開始反擊。搞沒搞錯?拿老子當上門女婿打整!白活了一大把年紀,有見過背著房子當上門女婿的嗎?劉永紅勸他少說幾句,他不聽,一定要把話說盡說絕。想把他推進屋里,他抵住門框死撐硬扛。丈母娘繞過老伴肥大身軀,把女兒扒拉到一邊,瘋狂撲來,噼噼啪啪打了女婿幾巴掌。女婿將自己反鎖屋內,一陣罵罵咧咧過后悄無聲息。丈母娘捋著上身直嚷嚷胸口痛,被女兒扶到臥室躺下。
熊孩子以臉貼門,胖爪子在門上拍打,壓低聲音叫著爸爸,爸爸。
密集的雨點打在窗上,交錯碰撞,匯成水簾順勢而下。李達榮一連抽了幾支煙,搞得室內煙霧騰騰。他坐在床邊,看兒子側身坐在梳妝臺前,假裝專注于擺弄手里的奧特曼人偶玩具,看著看著眼淚就下來了。兒子,對不起!他說,爸爸不該沖你發(fā)火。兒子沒抬頭,有板有眼,語出驚人。老爸,其實你很酷!這下李達榮真的崩潰了,有如找回被拐多年的兒子,撲上去抱在懷里,久久不肯撒手。聽說要帶自己開車兜風,兒子歡天喜地,忙還迭地竄出去,打開樓道門禁,把住鐵門等候父親通過。
驟雨初歇,綠樹紅花掛著水珠,紅色釉磚路面水光閃爍。兒子將近十歲,單看一尋常小胖墩,與父親走在一起,身高已占明顯優(yōu)勢。父親吩咐兒子,把袖套摘了,別跟個小姑娘似的!兒子穿了件天藍色圓領衛(wèi)衣,戴了一副相近色的小碎花袖套。兒子摘下袖套拿在手上,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爸爸,與虎同行,是跟老虎走在一起嗎?父親說是的,反問兒子,哪個敢跟老虎走在一起,馬戲團的馴獸師?兒子說不是的,是一個人的微信名,他開了一輛“路虎”。父親問,那個人姓吳嗎?兒子回答是的,軍綠色的“路虎”,好牛??!父親默不作聲,兒子噤若寒蟬。父子倆來到地下車庫,分頭鉆進“奇瑞”小車。
本來想好了,即使妻子出軌了也要沉住氣,不聞不問,靜觀其變。不料小吳的妻子跑到辦公室,沖他瞎嚷嚷,管好你老婆,別讓她勾引別人的老公!好么,原來她也在老行署大院里工作,旅游局的,身懷六甲,不用說懷的應該是“二胎”。他請她坐下,有話好好說。首先他得問個明白,該不是因為他倆以前有過一段戀情,眼下走動頻繁,她多心了?多什么心!她掏出手機,這里有一堆證據,有二人的親密合影,有語音和視頻聊天記錄,他若加她微信,她立馬就發(fā)給他。李達榮氣得半死,極力控制情緒。奸夫淫婦,不存在誰勾引誰,問題是怎么管,管得了嗎?對方被問住了,火氣也消了不少,但心有不甘,賭咒說,總不能看著他們胡搞吧!他勸她,要冷靜,我們都需要冷靜,不要莽撞行事。這事兒今后朝哪個方向發(fā)展,目前還不甚明了。他們要是一時沖動還好說,即使不采取什么措施,他們自己都會斷掉的;可萬一他們動了真格的,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傊@來繞去,繞得自己都快暈了,差點說出大實話,我老婆懷孕期間我也險些出軌!孕婦一頭霧水,心里犯嘀咕,這是戴綠帽男人的正常心態(tài)嗎?她不依不饒,一天傍晚,帶著老媽和表姐表妹跑到桂香苑,指名道姓地找劉永紅討要老公,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劉永紅躲屋里不敢接招,她母親獨當一面,端了一盆水從陽臺上朝她們潑去。幸好李達榮和兒子不在家,否則兒子看到如此不堪的場景,幼小的心靈會受到怎樣的傷害。
那年夏天,李達榮把兒子帶在身邊,過了一段喪偶式育兒的日子。
清晨,父與子走出老行署大院,穿過馬路直奔久順學院。故地重游,李達榮無心懷舊,只想找個地方和兒子一起減肥。操場像個傾斜的大鍋,三面靠山,一面圍著鐵絲網緊挨路邊。放假后學生都跑光了,操場的鐵柵門上了鎖,得從鐵絲網上的破洞鉆入。鋪著人工草皮的足球場空曠無人,八條紅色跑道,零零星星的人繞著圈跑步或漫游。他倆都跑不起來,不必熱身,直接走圈便是。父子肩并肩,一口氣走八圈,一天的運動量完成過半。
白天在辦公室,父親操電腦碼字,兒子執(zhí)筆寫作業(yè)。父親一邊敲打鍵盤,一邊為自己唱贊歌。你爹我容易嗎?沒日沒夜地寫這些壓根就不想寫的東西,搞得腰肌勞損,手上磨出老繭,不都是為了你嗎?李遠方,將來你若有出息,老子累死累活也要把你出國留學的費用掙出來。兒子這會兒煩著呢,寫作文于他而言是天大的難事。爸爸,我為什么叫李遠方?兒子要寫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名字》,磨蹭半天才寫了一行字。李達榮叫兒子上網搜那句名言:“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眱鹤由咸琢耍蜷_平板電腦一通忙活,驚呼,我的名字好好吔!其實也是踫巧,兒子排“遠”字輩,名字是鄉(xiāng)下祖父給取的。李達榮賣個關子說,要是可以不排字輩,就會采用外公給你取的名字,叫李劉赟。他把這個名字寫下來,假意贊嘆,你看多好啊,有爹有媽,文武雙全,并且有錢。兒子嘿嘿傻笑,太土氣了。那就來個洋氣的吧,李達榮成心逗弄兒子,不僅不排字輩,連姓氏都取消了,為其重新取名:里爾克。還特意上網找到《秋日》一詩:“主啊,是時候了……”連朗誦帶講解,潛移默化地給兒子上了一課。末了又開玩笑,要給兒子改名李茍且,兒子大笑不止。
傍晚下班,一起上街買菜,回來在小筒子樓的走廊上架鍋支灶,炒菜做飯。晩飯過后又去走圈。操場上黑麻咕咚,走啊走,為了讓兒子興奮起來,當爹的神聊海吹,猛講笑話。星期天回到盛世花園,兒子想玩就玩,愛去哪去哪。他做做家務,侍候侍候偏癱的老岳父,假裝沒事兒一樣與妻子同床共枕。
走了四十天,兒子掉了八斤肉,父親掉了五斤。駕車回老家,一路上反復聽著世界搖滾名曲,激情澎湃,隨著音樂和兒子一起學唱 。在小鎮(zhèn)路邊攤買菜割肉,稱完肉,李達榮指著一大坨五花肉問攤主,這得有八斤重吧?攤主說不夠,抓起一塊梅子肉放在上面說,這還差不多。李達榮喊兒子過來看,八斤肉是個什么概念。李遠方深吸一口氣,面對自己的減肥成果,目瞪口呆。爺爺奶奶無所察覺,只看出大胖孫子又長高了,慈愛的目光無時無刻不追過去,仿佛夕陽余暉所到之處,即使是塊頑石頭也金光閃閃,價值連城。陪同父母坐在老屋檐下,李達榮問自己,人生意義何在,等我老了會不會也是這般光景,以為眼前有孝子賢孫,再苦的一生都是圓滿的?他把目光投向兒子,兒子身背小竹簍,手握鐮刀,打豬草歸來,背上的小野花一路搖曳。
7
現在看來,當初若不是買了一樓的房子,就憑他這副小身板,怎么可能把一個中風偏癱的老胖子搬下樓,塞進輪椅里,推出去滿世界招遙?所以說,這些年他因墻根潮濕引發(fā)的墻皮剝落、地板起鼓,甚至因孩子長濕疹、二老膝關節(jié)痛而飽受埋怨和詬病,大可忽略不計。無論早晚,只要他在家,老爺子洗澡和坐輪椅均由他一手操辦。每當他從床上扶起老爺子,一股爛洋芋味撲面而來,熏得他不敢喘氣?;蛟S是記憶受損,老爺子不僅不計前嫌,反而有情有意地貼緊他,口水流了他一脖頸。一番折騰過后,老爺子落座輪椅,口歪眼斜,欲哭無淚地看著他,看得他心里有點發(fā)毛。不知何故,眼下老爺子神色異常,哼哼唧唧,扭來扭去,好像渾身都不舒服。老太太看著心煩,啪地甩去一巴掌。李達榮心想,怕是坐在什么東西上硌著了。他伸出雙臂架起老爺子,老太太從輪椅座邊縫里摳出個火柴盒大的小轎車。
見女婿推車上路,丈母娘搶先一步打開門禁,把住門說看好了,輕點!
李達榮抓住車把,向下一用力,車輪碾過最后一道門檻。
這是周末,天還沒大亮,霧蒙蒙的,仿佛只有桂花和小鳥。前者暗香浮動,后者淺吟低唱。李達榮一身短打,白色老頭衫配大花褲衩,腳踩涼拖,外加昨夜與妻子一輪良好互動,自我感覺神清氣爽。推著老爺子,忘乎所以,額外地拐個彎,眼前大紅大紫的釉磚路面明顯加寬。草木扶疏夾道,花枝四處招展,恍若赴一場自己也有份的頒獎盛典。沒錯,桂香苑的門衛(wèi)老王,遠遠看見他推著輪椅過來,提早打開半邊鐵柵門,躬迎駕到。
一個上門女婿,老王搖頭感嘆,不容易!
李達榮并不知曉,丈母娘背地里胡說八道,害得街坊鄰里不明真相,還以為他真的是個上門女婿呢。有一天,社區(qū)大媽陪同街道辦的一個女辦事員入戶調查,準備推薦李達榮參加南城區(qū)百名孝星評選。有這種好事,推推輪椅就能推出顆孝星!老太太陰陽怪氣,要是推不上呢,是不是得先把人搞癱了?早前為調解鄰里糾紛,社區(qū)大媽來來回回跑過好幾趟,曉得這丈母娘是個難纏的主兒,卻沒料到她還這么不知好歹。女辦事員打圓場說,能不能評上還不一定呢,我們只是來了解一下情況。這話老太太愛聽,哪像社區(qū)大媽咋咋呼呼,有事你就說事,非要扯上中華民族五千年的傳統(tǒng)美德。
孝不孝不能光看表面,老太太拍著黑色茶幾 —— 坑坑洼洼的人造火燒石面板說,以前這是一大塊鋼化玻璃,你們應該問問那個大孝子,是不是叫他給砸得稀爛?脾氣大著呢,說翻臉就翻臉,不是什么好東西!女辦事員是個剛休完產假的小媳婦,胖乎乎的一副求知若渴的神態(tài)。老太太故意把社區(qū)大媽晾一邊,狠巴巴地罵一聲白眼狼,對小媳婦掏心掏肺地訴說女婿的各種不是。老爺子態(tài)度曖昧,胸前掛著一片毛巾坐在輪椅上,哭喪著臉不停地流口水。小媳婦聽到最后愈發(fā)反感丈母娘,對逆境中盡孝的女婿充滿同情與敬佩。
一天,李達榮偶遇社區(qū)大媽,得知此事,著實受到驚嚇,以至于忘記申辯自己并非上門女婿。開什么玩笑!心想我是個詩人啊,曾幻想得個諾貝爾文學獎,如今卻要我拿這個破玩意兒。能不能把我撤下來?他懇求道,我真的沒做什么。社區(qū)大媽說材料早報上去了,可能過些天就要開表彰大會了。他哭笑不得,自己一介鳳凰男,棄親生父母于窮鄉(xiāng)不養(yǎng),飛到這鳥語花香的地方,莫名地給別人當了孝子。
迎著絲絲縷縷的小涼風,把老爺子推出桂香苑,順著緩緩下降的地勢,溜著廣場邊兒,快推到盛世花園的大門口了,回頭望去,已把老太太甩在身后老遠。有心加把勁,玩笑開到底,把輪椅推出大院,穿過馬路,穿過鄉(xiāng)下裝豬崽專用的竹籠似的灰色鐵橋,一直把老爺子推到小河對岸的早市去。在這兒住了十多年,竟然沒逛過一次早市。想必跟鄉(xiāng)下趕場差不多,也是個鬧熱所在,瓜果蔬菜可能是新鮮的,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好買的東西。好啦!丈母娘懷疑女婿吃錯了藥,看他那股瘋瘋顛顛的勁兒,沒準要把老頭子推到河里去,于是大喊一聲,叫他打住。
老太太皮球般順坡而下,氣咻咻來到跟前,奪過他手里的一對山羊角式車把。握住車把,喘口氣說,你回吧,回去睡個回籠覺。自打砸爛茶幾事件發(fā)生后,老太太幾乎沒跟他好好說過一句話。雖然板著臉,語氣也不甚友好,但這話說得還挺暖心的,可視為雙方之間達成和解的前兆??稍诶钸_榮這里,只不過是一時間小小的感動而已,真正的和解永遠不會到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把內心的反感與排斥,化作一塊鋼筋水泥,用以維系某種穩(wěn)定和平衡,并且從中獲得些許快樂。他面無表情,雙手插在大褲衩口袋里,聳聳肩,轉身走人。
面對一個偌大的圓形廣場的,倘若右轉,沿著一段花花綠綠排列著交通隔離墩的人行道,便可上坡走到御景軒。那里綠樹濃蔭,山上一座四根紅柱撐起的小青瓦涼亭,云里霧里,宛若老情人向他招手致意。哪里有什么老情人!有也是妻子的老情人,那個姓吳的“高富帥”始終讓他耿耿于懷。陳茜因老趙被“雙規(guī)”曾一度消失,一度復出,后來據傳去了大洋彼岸,投奔在美留學的女兒。而可憐的老黃,半年前被查出肝癌,求醫(yī)問藥去過北京和上海,如今縮水脫相回到久順,躺在醫(yī)院里jun 著最后的時光。沒了想見的人,如若沒了想看的風景,也許此生再也不會踏足御景軒半步。兀自傷情感懷,左轉往桂香苑走去,這時就見老胡一手拎著一只鳥籠,打前方棲霞山莊那邊下來,晃晃悠悠地來到面前。一籠一鳥,鳥籠上蒙著藍布罩,半開半合,里面的鳥兒如在夢中囈語,發(fā)出輕微的嘰嘰聲。他和老胡站在路邊交頭接耳,片刻,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