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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3年第4期|鄭陽:遠行的父親
來源:《邊疆文學》2023年第4期 | 鄭陽  2023年04月28日08:07

鄭陽,原名鄭然,做過記者,開過酒吧。有長篇傳記文學《辛亥名將·謝汝翼》《白藥之父·曲煥章》在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集《魅力??凇酚稍颇洗髮W出版社出版。2012年獲“滇東文學獎”(詩歌類)。云南省作協(xié)會員、云南省玉溪市紅塔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

 

1

父親托著我,走在去黃坪的路上。他要去收拾許韶兵。

那是五月中旬,天氣半陰不晴,卻也是熱的。爬到明子山的半山腰,路就轉(zhuǎn)到山后。那個又圓又紅的太陽就落到這后面,可是我沒有看見太陽。父親說,現(xiàn)在是上午,太陽還在路上,它要走很遠的路,才會落下來。

得到這個答案,我沒再說話,掏出一顆糖,剝了含在嘴里。許韶兵是誰?父親為什么要去收拾他?都跟我沒關系,那時我感興趣的只有兩樣:糖果和天空,糖果包括硬糖、酥糖和酸酸的維C糖,天空包括太陽、云朵和飛鳥。我再次想起這一節(jié),已是多年以后,我在深圳打工。

我記得,當時河谷里很靜,腳踩在沙土上發(fā)出嚓嚓聲,鳥兒在坡上的灌木中鳴叫。太陽就在天上,只是一直藏在云里。山巒沿河谷兩邊伸展,直到很遠的地方,那里有一抹兒白云,像一條帶魚停在山頭上,仿佛那里就是天的盡頭。我老瞅著那個盡頭,后來我看到坡下彎彎的路,有幾個背背篼的人走著,像螞蟻一樣小。

向下走,就是沿著河谷臨江的邊坡走,時不時看得見一彎江水,山道時寬時窄,有時也高起來,需要爬坡。父親單手托著我,顯示出不同一般的手勁。我坐在父親的巴掌上,靠著他的臂彎,隨他的步履一起一伏,像坐轎子一樣。我可以居高臨下觀察父親左右的人,看他們的樣子和說話的表情,挺好玩。他們隔不了一會兒就給父親敬上一支煙,同時上火。我父親一般不帶煙,也不帶火,因為會有人發(fā)煙給他,這種煙當?shù)亟小吧焓峙啤?。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我們要去的地方,在那座山下,走在父親旁邊的一個人指著遠處說,就是山頂上有個小埡口的那座山。我看見遠山層層疊疊,近處的青綠,遠一點的墨綠,再遠一點的灰藍,山谷間充盈著淡藍的霧靄。后來我學習繪畫的時候,總試圖表現(xiàn)這種層次感。

那一陣子,香煙的氣味不時蕩到我臉上,似乎有一股香味,后來的記憶顯示,我抽煙的啟蒙,就來自這一次去黃坪的路上。有一個時段,我望著父親的胡子,他的胡子時不時戳著我的額頭,弄得我又疼又癢,我就去撩他的胡子。這個印象很快被我忘記,直到我長出第一茬胡子,才想起來。

我長胡子時已14歲,班上有個女生,我一見她就會莫名地慌張,莫名地心不在焉。這個情況被插班過來的陳芳發(fā)現(xiàn)了。當然,她發(fā)現(xiàn)我的慌張我也不知道。陳芳在一天下午,同學走光后還賴在教室里做作業(yè),我值日打掃衛(wèi)生,當我掃到她旁邊,她忽然站起來說,這個……送給你。她雙手抬著一塊手帕,伸到我面前,眼睛卻盯著手帕。我覺得手帕沒這么重,何必用雙手?她白凈的臉上透著嫣紅,像桃花一樣。我說好嘛,接過來往頭上擦了擦,放在桌上,朝她一笑,接著掃地。我想,我搬凳子到課桌上,她可能看見我頭上的汗水了,可那也不全是累的,是天氣熱。她說,不用還,是送給你的。我頓時迷惘,迷惘中我隨口哦的一聲,她就收起課本走了。那是一塊橘黃條紋的方格子手帕,挺好看的,既然給我,汗也擦了,我?guī)缀鯖]有多想就揣了起來。當年我被父親端在手上的時候,就收受過不少東西,我似乎已習慣了接受別人給我東西。

送我手帕后,陳芳常湊過來跟我和王志說話,我們也不那么生分了,但我想不通?——?她為啥不送手帕給王志呢?那一陣子,她常帶了麻花來分給我們,我們?nèi)ツ睦锿嬉矔猩纤?/p>

我們,就是初一年級七班的王志、胡海光,后來包括陳芳。王志身體纖瘦,綽號王子;胡海光有點胖,頭上有癬,常年剃光頭,綽號光頭;他們叫我甄老二,沿用我父親的叫法,沒有體現(xiàn)出我的實力,我對此不怎么滿意,但綽號已經(jīng)叫開了,我沒法糾正。

不久,我先后收到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以及隔三差五的麻花,都是陳芳送的。她媽是賣麻花的,在四街即將轉(zhuǎn)彎的地方,支一張桌子和面,旁邊的大火爐頂著半鍋清油,我們經(jīng)常從那里過,因為轉(zhuǎn)下去就到了大壩溝,河溝里有螃蟹,時候碰得好的話,會看到小魚,我們常到河溝里捉青蛙,河溝下面還有水潭,半個籃球場大小,可以游泳。有一次我們嘗試換一種方法吃青蛙:陳芳照我的指使,找個借口把她媽弄到屋后,我們乘機過去,王子把洗凈的青蛙丟進油鍋里,不到兩分鐘,我用漏勺舀起來,放到光頭手里掬起的牛皮紙里,然后回到河溝,躲在茂密的芭蕉芋地里,品嘗油炸青蛙,味道果然比煮的更香。那天的記憶深刻,因為光頭特地帶了點他爹的甘蔗皮酒,導致我們喝暈乎了,躺在芭蕉芋林里說胡話。陳芳一直沒走,直到我們清醒。

2

父親托著我,走在去往黃坪的路上。

周圍的山逐漸高起來,我看到一團團模糊的白云,不是很白,天空發(fā)藍,不是很藍。

父親一甩膀子,褪下襯衣,我望見他堅實的胸肌。他光著身子,兩條脊肉在前進中左一下右一下地跳動。當然,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是父親的崇拜者?——?他的徒弟馬中告訴我的。他說當時他走在父親后面,因為他不敢走在前面,更不敢與父親并行,他只有跟在后面,所以他看到了父親寬厚的脊背和跳動的脊肉,他特別羨慕,那是實力的標志。

當父親打完這一架回來,馬中就拜父親為師了。他買了一條云煙,兩瓶白玫瑰酒,作為拜師禮。父親毫不客氣地笑納了,并在當晚抽著云煙,享用了二兩,還用筷頭蘸了點給我嘗。當時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香味,但玫瑰的香味從此載入我的記憶。

幾年后,我在我家墻后的土坡上發(fā)現(xiàn)一株花,它翹在一蓬亂枝中,紅得很暗,像母親背我用的背衫上的金絨?;ò晡㈤_,我隱約嗅到一些香味,似曾相識。我扯著枝條把花拉過來,聞是聞到了,手被刺蟄了一下,很快腫起一個小包,我以為它這樣就把種子種到我手上了,我的手指以后就會開出花來,我抬著手指慌忙跑去找母親,她用嘴咂了一下我的手指,哄我說,不會了不會了,這是玫瑰,你采它的花,它就會刺你。

直到我上初中的某一天,這遙遠的玫瑰芳香才從記憶中跳出來,與父親以前給我嘗的酒味匯合,促使我到供銷社去詢問,還真有,我于是用壓歲錢親自買了一瓶白玫瑰酒。說親自,是因為之前我喝的都是父親的酒。那天我與同學分享了半瓶,結(jié)果暈了。在還沒完全暈的時候,我坐在學校操場背后的大杉樹下想,玫瑰與酒是怎么混到一起的?想不通,感到很復雜。

由于父親的緣故,上學以來我經(jīng)常受到同學的尊敬,他們會把珍貴的糖果分給我,買炸洋芋、酸蘿卜都有我的一份;在家里,客人看到我,如果沒帶適合我的東西,不用擔心,他們會想法去買,這時我父親通常會客氣一下,但并不阻攔;這種情況持續(xù)到我上三年級。

三年級第一學期,我一天連毀三物,班主任忍無可忍,對我吼道,馬上寫檢查,晚自習交上來,再把你家爹叫來。

下午太陽正辣的時候,父親蹙到教室門口,我跟著班主任出來,父親提著個推刨,寬松的淡黃襯衣,沒扣紐扣,露著帶腹肌的肚皮;夏天街子上的男人都這么穿,還把褲腳卷得老高。父親把推刨立在墻邊,微笑著朝老師點點頭,叫了聲馬老師。馬老師也微笑著點點頭,轉(zhuǎn)頭看著我,垮下臉來,咂了一下嘴說,你家這個娃兒啊,聰是聰明,就是一天亂毬跳(我知道他是故意夸我,我其實不怎么聰明,數(shù)學經(jīng)常不及格),然后湊近父親壓低聲音說,一天就干壞三樣東西,早上課間,學校寫通知的小黑板,著他一把飛刀甩過去,一下就裂開了,唉,主要是那塊板子也不行(這個說法也倒客觀)。老師摸了一下鼻子,一擺手,沒接我父親遞給他的煙,又說,上午打飯的時候,又把食堂舀湯的瓢摔成兩瓣(我不是故意的,是沒拿穩(wěn)),還……拿了兩個包子(他沒說偷,其實是我跟胡海光一起偷的),他正要繼續(xù)說我們打鬧時被我踩壞的撮箕,父親忽然身子一歪,提起右腿,這是一個踢腿的預備動作,把老師嚇了一跳,急忙一閃,其實他是要踢我,他真就踢了,我的屁股上挨了一腳,他是做給老師看的,踢到我屁股上已收了許多勁;我順著他的腿勢,跳到旁邊。讓馬老師操心了,父親說,等我回去好好收拾他。馬老師一臉苦相說,我就是跟你說一聲……不好辦。有幾句我沒聽見。對對對,父親一連說了三個對,跟老師拱拱手,然后朝我點了點指頭,就提起推刨走了。他拱手我最熟悉,每次干架前他都跟對手拱拱手,然后拉開架勢發(fā)招,沒想他跟老師也這樣干,我覺得他不該拱手,應該跟老師握手。說實話,馬老師待我不薄,好些我弄出來的情況都被他兜著。

3

父親走在去往黃坪的路上,步履矯健。

太陽在云團里時隱時現(xiàn),我看見有汗珠在父親的耳邊,我摸了一下,放在嘴里,是咸的。我記得,他的上衣?lián)隈R中肩上,水壺由另一個人提著。來到一條小溪邊,他們撩水洗臉,父親問我給要撒尿?我說不,他就接過水壺喂我喝,自己灌幾口,接過遞來的濕毛巾擦擦脖子,繼續(xù)走。我喝了水,又剝了一顆糖含著,那是給父親敬煙的人給我的。我肚子前的荷包,原本只有我的小手大,但臨行前,父親已叫母親連夜把我的荷包擴大了,與我的肚子一樣寬。那一陣子往往不用我伸手接,他們直接就拉開荷包,把糖塊裝進去。

父親左手托著我,右手夾著煙,從江城縣城井田鎮(zhèn)走到黃坪鄉(xiāng)。這一趟父親是去打架的,這個我已經(jīng)知道,但不知為什么打。后來好幾次打架,他都把我托在手上一路走去,到了那里就把我放在旁邊,那里通常會有一個土坡或者大石頭,與他同去的某個人,會始終站在我旁邊,我見證了他的好幾次有名的打架。

父親托著我,走在去往黃坪的路上,三十多里路,他就沒換過手。這樣的手勁已使同行的人完全拜服,并對即將開始的那一架充滿信心。

我五歲的時候,父親就沒帶我去打架了,他讓我學寫字。好多時候,我并沒有寫字,是在亂畫。我七歲上一年級,到第二學期的某一天,父親很正經(jīng)地跟我說,在小地方,一個人得有點名氣,要不然有些人就會給你找茬,想把你踩扁。那時是九月,江城像個蒸籠,男人大都光著身子,趿著拖鞋,他坐在一把竹椅子上,蹺著二郎腿,褲腳擼得老高,下巴上有一條新的擦痕,上午的陽光正好落在他的腳前面。我站在陽光下,太陽像是從我家瓦檐上照下來的,我手里拿著剛領到的課本,我很喜歡封面,是彩色的。我老老實實地聽他說,因為他說完后就會給我錢,我對名氣不感興趣,只想得到一塊錢,五角也行。

隔天,我才聽旁人說,父親跟三個街霸干架,沒打贏。那是街面上最厲害的角色,號稱三劍客,他們通常一起出手。據(jù)說,與三劍客齊名的就是彭發(fā)勇和父親。其實彭發(fā)勇只是先弄出名聲來,資歷比父親深,但凡遇事打架,他率領的是兩條街面上的半大娃兒,一窩啰出來,聲勢比較大,其實功夫比不上父親;至于三劍客,各自都有些手藝,如果單打獨斗,就很難干過父親。正是這樣的說法流傳開來,有些人就挑撥三劍客,所以他們才來約戰(zhàn)父親。那天父親沒打贏,但也沒失面子,畢竟對方是三個,而且是其中一人抱住父親的雙腿才打贏的。事后他們說,甄老大這個雜種,臂力和腿功是可以的。這其實是一種肯定。井田鎮(zhèn)江湖上的人,南拳北腿的套路都是練過一下的,但大多靠力氣吃飯,功夫并不行。

父親在江城的名氣,最初來自多年前的一次單挑。那時我正在母親的肚子里,沒能參觀。

那次著名的單挑,起源于母親老家的兄弟與鄰村的人爭執(zhí),我這個舅舅給田地開溝接水,不料那家伙半夜把水給堵到了另一邊,這就干起來了。母親跟我說,當時對方請了彭發(fā)勇,我家這邊自然是父親出面,這樣兩家的糾紛,就變成了父親與彭發(fā)勇的對決。多年后,馬中跟我補充了細節(jié),他說,師父與彭發(fā)勇打到中場,忽然被彭一梭鏢扎在大腿上。那家伙練的是南拳,又擅使梭鏢;父親熱衷于北腿,勤習甘鳳池七十二擒拿法。

當時的情況是,父親中了一鏢,向后跳開,卻忽然發(fā)力猛跑兩步,騰身而起,看似要用二起腳,哪知上身卻驟然下墜,像是沒力了,接著一腳直掃對方頸部,變成了旋風腿。為了這個驟然的轉(zhuǎn)折,父親的頭和肩幾乎擦到地面。馬中當時也不在場,他拜師是在兩年后,他是聽另一個人說的,另一個人不惜摔疼身體,給他反復模擬那個經(jīng)典動作,講述當時的對戰(zhàn)過程。馬中后來跟我多次說到這一場架,就像他親眼所見一樣,他說,師父這是以損失身體上部的平衡,換取轉(zhuǎn)體擺腿橫掃對手的力量。這是父親的獨創(chuàng),馬中一直在練習這個動作,但始終沒能達到預期效果。這個堪稱完美的動作,直叫圍觀的人齊聲喝彩。彭發(fā)勇挨了這一腳才明白,他與父親根本不在一個級別。

馬中說,當年的井田鎮(zhèn)其實已三分天下,另外兩派是三五成群,師父是自成一家。在馬中的描述中,我想象著父親當年的英姿,自小學五年級,我就期望著能早日見到父親。

4

我五歲前那幾年,父親經(jīng)常把我托在手上,幾乎踏遍了江城縣的三河四鄉(xiāng)。

好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當年他把我托在手上,是想讓人知道,他是有家室的,并用我來藐視對方?——?去打架,手上還端著個小娃兒,首先在精神上就打倒了對方,還沒有出招,對手已經(jīng)輸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父親薅來薅去,右拳一挑,其實是虛晃一招,接著倏地一蹲,反身一個掃腿,就把對方放翻在地。也就是說,我很早就被父親熟練地運用在多次單挑之中,并且每次都沒人敢動我一個指頭,我前面兩米見方,幾乎沒人靠近,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這是父親的氣場。

父親沒打架之前,總想干點什么,可是江城太小。通常說的江城縣,是指縣城所在的井田鎮(zhèn),處于金沙江的邊岸上,海拔不到一千米,就在一個斜坡上,斜坡下到江邊升起兩座巨大的山體,交錯著攔在東面,仿佛是擔心斜坡上的縣城會滑到江里去;沿斜坡向西一直往上走,就到了大梁子山頂,海拔三千四百多米,從山上往下看,四圍有山,縣城真就像在一口井里。井田鎮(zhèn)的四條街也呈井字型,電影院差不多就在“井”的中間,和工農(nóng)廣場相對,小茶室緊挨在電影院墻外,那里是江城人最愛去的地方,相當于文化中心,父親常在那一帶晃,后來我也常去。父親在街上晃,必經(jīng)電影院,看看放什么電影,遇到朋友,就湊在一處抽煙吹殼子,有時還弄點酒喝一杯。八十年代的縣城,沒幾處可玩的,新電影好久才會有一部,還經(jīng)常買不到票,打架就成了一個有趣的玩場,父親一聽說有架可打,便會鼻翼賁張,雙目炯炯。

爺爺教訓他,他就溜街子,跑出去抽煙??h城格局小,街也就窄,過了四街的小廊橋,從那頭繞上去是一中,圍墻外全是莊稼地,坡下一大片芭蕉芋,算是縣城北邊的盡頭了。

這天,父親又溜出去,在一家豬圈旁邊撒了泡尿,抽起一支煙,看著開了紅花的半人高的芭蕉芋。他是想到河溝那邊拔一棵小竹子來做笛子,抽了半支煙,又打算改天去,卻聽見有些叫聲從坡下的大壩溝傳來。后來馬中跟我復述,他說我父親就是那樣跟他說的:老子聽見叫聲后,就分開芭蕉芋,走到坡邊一看,就見有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在下面溝邊跑,拖著一長條頭帕,一看就是彝族,她踩滑了,爬起來又跑,有個男人在追,后面還有個男人。河溝這邊是芭蕉芋,對邊坡上有一片小竹林,溝里水不大,平常很少有人來這里。坡地的土松,扒著芭蕉芋,一步就可以滑出去一米多,老子幾大步就竄到坡下,停住不動,就聽見那兩人說,可能是豬。透過芭蕉芋葉子的縫隙,我看見那女人已被逮住,正被往芭蕉芋地里拖。老子貓腰挪過去,摳起一坨土甩到他們前面,打到芭蕉芋葉子上,他們張望的當口,老子兩步跳過去,一腳踹開一個,再扭翻另一個……

馬中說,師父見那兩人面生,就說,哪點來的,回哪點去。那兩人卻掏出匕首,圍過來。師父就說,不要玩刀,給認得老子玩刀的水平?話音未落,師父伸手便掐住這個的內(nèi)關一扯,刀就掉了,那個刺來的刀,正好扎到這家伙的手臂,師父反手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迅速砍出一掌,刀又掉了,師父一跨馬步,將其頂?shù)揭贿叄侔咽稚线@家伙的臂彎一扭,這才說,老子玩刀的水平,就是從來不帶刀。

多年后,我與父親去到深圳,他告訴我,雖然習武多年,經(jīng)常打架,但通常是互相不屑,較量一下,都沒下過狠手,那次是不遺余力。

馬中說,這天師父與那兩人打倒了一片芭蕉芋,后來連發(fā)兩腿,兩個雜種被踢到溝下,從那頭跑了。

我說,后來呢?

師父發(fā)現(xiàn)那女的模樣好看,哈哈,馬中撓撓頭笑著說,等她包好頭帕,就帶她回街上,后來嘛……等以后再跟你擺,反正那兩人幾天后在下河灣搶劫被抓住,說是流竄犯,當時他們在溝邊商量到哪里偷東西;那女人是江對面過來玩的,第一次到江城,她親哥和堂哥見了飯店門口大鍋里燉著的鹵豬腳,就不想走了。那是陳二胖子的手藝,半個街子都聞得見,他們就在飯店里喝酒,她自己逛街,想買絨線,按人家指的方向去卻沒尋著,到了街尾,見那頭是一片芭蕉芋,過去解手,就遇到了那兩人。

這事之后,你爺爺發(fā)了支煙給師父,等于允許他抽煙了,那時師父還是青頭小伙,我也是那次之后才知道他的。

聽馬中擺這一段,我接連抽了兩支煙。我抽煙也是父親熏陶的。

5

父親帶著一伙人,走在去黃坪的路上。

太陽穿出云層,河谷的熱風不時蹭到臉上,他們說著閑話,漸漸走到江邊。江面平緩,像一匹青布,兩岸青山高聳,后來回憶時覺著風光很好,因為當時我還不會欣賞,我只是不時聞到煙味。我的頭位于父親腮邊,他左邊臉上有一根毛,我經(jīng)常會去摸。他們玩笑說,那是虎須,只有我可以隨便摸。

到了那里,先去我那點休息一哈,許韶兵肯定也約了人。說話的是黃坪小學陳老師的朋友。陳老師正在追剛分到糧管所的小張,許韶兵也看上了,在他們的一次約會中,許韶兵將陳老師打了一頓,還放言威脅,陳老師就找熟人通過馬中來請父親出面。

父親此行,是去替陳老師主持公道,也就是把許韶兵打一頓。父親平常除了打架,也做些木工活,因為爺爺是木匠,有家傳。在我的記憶中,爺爺?shù)陌装l(fā)像稻草一樣凌亂,他常??嬷旨殐砂唁徸樱持b了推刨、墨線盒、釘錘的布袋子去外面做木活,每次出門都會回過身來瞟一眼屋檐。他的背有些駝,有次他去縣城附近的鄉(xiāng)下做活,我悄悄跟著他走到四街尾,看他走過大壩溝上的小廊橋,慢慢消失在芭蕉芋那頭,我老覺得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是一般短則三天,長則一星期,他又回來了。

爺爺年事已高,接了活就指點父親做,有時父親會被人叫去食品廠或者基建隊幫忙,干上一陣子。沒有活計時,他就閑游浪蕩。當然,他還喜歡吹笛子,吹得還可以,每一次他的笛聲響起,我就會想起高山和云朵。

酒給準備好了?我聽見有人問。有人答應說,這個你放心。

父親聽見了,但假裝沒聽見,他繼續(xù)說,去年跟孫昌平那一架,我已經(jīng)是讓他了。多年后我問馬中,他說,孫昌平干跳干跳的,經(jīng)常欺負與父親認識的一個朋友的兄弟,所以父親就去收拾他。當時觀戰(zhàn)的人不少,孫體格寬大,比父親高出一頭,手勁過人,但經(jīng)不起父親折騰,父親收了一些力,沒有把他打倒在地,算是給他面子。我當時也在場,不知是誰給我一個哨子玩,我就一下下吹,像是給他們當裁判,但我只記得哨子,其他的已沒有印象。

父親把我?guī)ゴ蚣埽赣H非常反對,她說,要是傷著他,老子要你的命。這句話我一直記得。

不是父親對我不上心,他是故意的。其實僅僅為我取名,就讓他十分謹慎,生怕取不好給我將來帶來不利影響,結(jié)果反倒弄得他不知該怎么取了,這就導致我到三歲都還沒有名字。父親管我叫甄老二,母親疑惑,父親玩笑說,他就是老大嘛,我自然是老二了。其實這是父親的秘密,我后來才知道他為什么把我稱為甄老二。

父親出生時,體重七斤半,在當時這個體重是少有的,民間的說法是,這種體重的娃兒長大后,與被稱為“頭大耳朵肥,不當官就要做賊”的人不相上下。沖著這一點,父親認為他的兒子斷不會那么不經(jīng)風吹雨打,所以他仍然把我?guī)ビ^戰(zhàn),雖然我基本不看。他說,沒人敢動我一根汗毛,即便他被打倒在地。事實正是這樣,盡管他有兩次失敗的記錄。

過了好多年,我無意間看了一部叫《花椒之味》的電影,鄭秀文飾演的夏如樹和她的兩個妹妹對鐘鎮(zhèn)濤飾演的他們的父親,其實是缺乏了解的,而在人逝之后,通過回憶和旁人的補充,才又找到那種本該有的熟悉和親切。我因此發(fā)覺十歲前對父親的印象,包括他打架的情景,都是混沌的,除了他臉上那根虎須,只剩下一些飄忽的動作。

6

父親進去前放言,等他出來,還要收拾彭發(fā)勇。

從那時起,父親就變成了掛在臥房墻上的一張照片,那是他與母親在昆明圓通山公園游玩時照的。據(jù)說父親就關在昆明附近。從江城到昆明有點遠,一年后母親去過一次,回來說,父親不讓我們再去看他。那次我本來是要去的,但正值期末考試,沒請到假。

我時常在放學的路上想起父親,雖然他已不在縣城,但他的影響還在,在江城沒人敢動我。不過被父親打過的人的兒子們,有些想來出口氣,時不時在半道上攔住我,有兩個我還真對付不了,全得馬中出面,他們才不敢再來。

那時城里新開了兩家錄像室,放的大多是武功片,場場爆滿。馬中常帶我去看,他坐下后,眼睛就沒離開過屏幕。受武功片的影響,和我差不多大的,開始組建新的幫派:阿西團,來自《阿西門的街》,四大金剛、青龍幫,我不知出自哪部電影,但名號都喊起來了,有模有樣的。

像父親一樣,我沒有加入任何幫派,那時我正在學畫畫,但我與幾個幫派的人多少有些面熟,都是街面上的人,他們聽說過父親,遇到我常常先發(fā)煙給我。這就使我更加懷念父親了。

父親被逮捕那天,我不在場,我在上課。當時父親已得知風聲,母親和馬中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提前認得的。馬中告訴我,父親離家時只帶了一個帆布袋,里面有四顆三七,一百二十塊錢,五個熟雞蛋……

也就是說,他本來是可以逃走的?

對,只要一過江,到了大涼山那邊,以師父的能耐不可能再被逮著,又不是現(xiàn)在樣樣都要實名制。馬中對此非??隙?。

于是我看見當年的父親,徑直走到四街尾,過了廊橋,下到大壩溝,穿過茂密的芭蕉芋,向西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金沙江邊。那時江水不急,與對岸只有十五米左右,以他的水性,即便是漲水期也不在話下,也就是說從家門出去,父親頂多半小時就可以溜到江邊。

可是,馬中說,師父又回來了。

他回來干什么?

他忘了一個東西。

我感到詫異。馬中指指我的脖子,我拉出脖上掛著的那塊玉佩,大拇指大小,像一顆扁豆,非常光滑。

師父返回來,沒有回家,馬中說,他來找我,但他沒料到,公安在他前腳離家,后腳就跟來了,街上遇到彭發(fā)勇那個雜種,他說八成在我這點,這就攆到了我家。師父把這塊玉佩遞給我,叫我拿去給你戴上,他出去才放心。話還沒說完,警察已堵到門口,七八個人,前后堵住去路,連我也被帶去問話。

我知道父親是因為打人被捕的,但不了解細節(jié)。馬中告訴我,那一年下河鄉(xiāng),有家姑娘被人強奸了,報案后證據(jù)不足,那家人恨得牙癢卻沒辦法。后來有一天,你那個班主任馬老師來找?guī)煾?,說那姑娘算起來是他表妹,請他出面料理一哈。馬老師對你不錯,所以師父一下就答應了。那天師父把那個雜種堵在村外的田頭,打了幾個撲趴。村里有幾個半大娃兒跟著看熱鬧。師父本來是想教訓教訓他,叫他賠點錢私了,但得先把他打怕。

那家伙倉皇逃跑,你知道的,山坡上的田地,路就是田埂,還有些坑凹,偏偏那旁邊有一塊牛頭大的石頭,那家伙一腳踩滑,倒下去后腦殼磕在石頭上,嗚呼了。師父本是替人出氣,但他義氣,咬定是那家伙彈煙頭在身上,所以打起來,但沒下狠手。那幾個娃兒也證明,是他自己踩滑磕在石頭上的。

爺爺說,我早就說過,遲早有一天他要進去。爺爺對我格外好,他總是把豬腿肉最好的部分留給我,爺爺不許我學他,所以我學了畫畫。爺爺看過我的畫,時不時給我點錢買鉛筆和水彩。那時母親成天到食品加廠做糕點,江城比較有名的桃片糕、蛋清餅、芙蓉糕,一部分就出自母親之手。她最擔心我,但馬中說,他會照應的,這讓母親省了許多心。馬中的確一直在照應我,他認為師父不在家,這就是他的分內(nèi)之事,家里需要鋸柴禾、到糧食局買糧,他常常提前就來了,弄得我舅舅都有點不好意思。

馬中不說,我還真不知內(nèi)情。我們抽著煙,在江城客運站候車室的后面,靠墻坐下,看著前面龐大的明子山,等車。

這年是1995年,我已初中畢業(yè),父親仍在遠方。他本來已出獄,回來那天,我還在學校,參加畢業(yè)典禮,我回家時母親告訴我,他跟著人到西藏去修路了。我當時有點失望,沒想通他怎么急著走?父親在西藏是怎么修路的?我一點不知道,我只知道山高水遠,他一去好幾年,對我來說,與他在獄中沒有兩樣,唯一不同的是,他時有信寄來,還有匯款。

馬中約我去江那邊玩,母親是放心的。其實此行是父親寫信給馬中,要他去江那邊找一個人。

7

我們坐上一輛客車。路上馬中告訴我,師父出獄前,師母給他寫過信,說是你爺爺為了多掙點錢,連咳帶喘的還出去做木活,她又攔不住。師父在獄中干著急,想起之前認得的一個包工頭,出獄時間跟他前后兩天,師父就去求那人,在獄中就說定了,所以一出來回家見見你爺爺和師母,就趕車去跟那人匯合,去了西藏。

一個多小時后,車到江邊半坡上停下,只能到那里,我們步行到江邊,乘小木船過江后,沒趕上那邊一天一班的客車,只得步行,有二十多里山路,傍晚走到了四川雷波縣城,隨便找個旅店住下,又摸出去買一塊鹵牛肉,切好用牛皮紙包了,回旅館喝酒。我們再次談到井田鎮(zhèn)上幾個幫派打架的事,我說,我爸當年如果逃走的話,給是走這股路?是走明子山那邊,從山后的溪洛渡過江,馬中說,從這邊到雷波路好走,但要繞,有點遠。

第二天,我們按地址去尋一個叫拉瑪阿吉的人。街上,我見幾個彝胞披著小氈衣,靠墻坐在飯店外面,一手抓著豬蹄,傳著酒瓶喝酒。傳說中,彝胞脾氣大,馬中提醒我,不要與他們對視,以免引起誤會。

在一條背街上,我們終于找對了地方,那磚房有點舊,但牢實,以前可能是什么單位。馬中說他先跟她說幾句話,我再過來;于是我就在那頭抽煙,看著街上披原色羊毛氈衣的人,與穿牛仔褲的走在一處。

那女人回屋時,馬中朝我招招手,我過去,那女人又出來了。她的身材苗條,與我母親年紀差不多,披著染成藍黑色的短羊毛氈衣,下擺一轉(zhuǎn)全是同樣顏色的流蘇,一雙黑色小筒靴,襯著短氈衣,流露出一種特異氣質(zhì)。在此之前,我真沒見過這種搭配的穿著。她遞給馬中一個信封。馬中說我是甄建軍的兒子。她微笑著看了看我。她的眼眉有些暗,顯示出不同于漢人的眉線,眼睛很亮,眼瞳里像有一盞燈。我們隨后告辭,在街上逛了一轉(zhuǎn),就坐車到江邊,原路返回。

當時馬中說,拉瑪阿吉是他與師父的熟人,直到五年后我與陳芳結(jié)婚不久,馬中才在一次喝酒時告訴我,拉瑪阿吉就是師父當年從兩個流竄犯手里救下的姑娘,離開江城時,留了個地址,叫他得空去玩,不久他真的過江去雷波了,找到拉瑪阿吉,人家把他帶到山上。彝人好客,他又是恩人,自然熱情招待,燒起篝火,喝高了,過天回到雷波山城旅社,兩人一沖動就上床了。

可能拉瑪阿吉也想跟他好吧,馬中說,師父回來后,你爺爺催他結(jié)婚,想用結(jié)婚拴住他,省得他成天到處溜達跟人打架,哪曉得結(jié)婚一個月左右吧,拉瑪阿吉帶信來給他,說是懷上了,把他弄蒙了,也沒其他法子,只好買了些紅糖和天麻寄過去。當時師父跟我說,糟了,惹著老彝胞了,但不知為啥,拉瑪阿吉沒來找他。

我吃驚不小,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告訴母親,但是馬中隨后說的話使我放棄了這個想法。他說,師父也不是故意的,那時他跟師母剛認識,會不會結(jié)婚還不確定呢。

那天你們……我想問,他與拉瑪阿吉交換的東西是什么?

馬中說,那時師父很想知道她和孩子的情況,叫我?guī)阋黄鹑ヒ娨?。當時我按師父的意思,把報紙包著的一千塊錢給她,那是我?guī)蛶煾附鑱淼?。她不要,我說這是師父拿給孩子買衣服用的,推讓了一番,她才收下。

馬中隨后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有一張相片,一個是拉瑪阿吉,另一個是個小姑娘。馬中指著說那姑娘說,這個是你的那個姐,比你大半歲左右,說罷笑看著我。我看著我那個姐,有種陌生的親切。我第一次感到,父親像錄像里那些人物,有復雜的經(jīng)歷。到了第二天,我忽然明白,父親為什么要把我喚著甄老二。

8

父親托著我,走在去黃坪的路上,他穿著一條大襠褲,草綠色的,褲縫上有一條紅線,是剛剛退役的公安裝,在當時的井田鎮(zhèn)非常時髦,再配上一條打滿銀白色鉚釘帶銅虎頭的大皮帶,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酷。一路都是沙石路,可以行車,但基本沒有車,偶爾會來一輛手扶拖拉機。兩邊坡幾乎都種著甘蔗,還沒有成熟。

轉(zhuǎn)個彎,有條大河溝,過了河溝爬上坡,那邊是一塊平壩,臨著江岸,那就是黃坪鄉(xiāng)。

我再次想起這件事時,已上四年級了,我問馬中當時的情況,他一聽這個事,兩眼放光。他說,那天我們剛到河溝里,坡上就冒出一伙子人,十幾個,來勢洶洶,當頭的瘦高個就是許韶兵,馬中說,師父步子都沒停一下,直接端著我就迎上去了。

這我有印象,只是當時什么也沒看清,感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睛都轉(zhuǎn)花了。

師父那天拿捏得太巴適了,馬中說,他一看那伙子人,就知道是想在陣勢上嚇住我們,所以二話沒說,上去就干,還先發(fā)招。

馬中的描述,如在眼前。

那些人沒想到我父親手上端著我,竟然一上去就開干,沒有搶到先機,倒在氣勢上輸了三分。父親單手發(fā)招,盯住許韶兵,那些人不敢亂打,怕打到我。兩人過了幾招,父親一個轉(zhuǎn)身,把我交到馬中手上,那些人見我不在他手上,立即涌上來,嘭嘭嘭,父親肩背上挨了幾下,卻像沒事一樣。

師父是練過排打功的,那幾下,簡直就是替他熱身,師父回過身來,兩下搪開棍棒,下手干凈利落,一揣一個準,棍棒脫手,那幾個就有點虛了,卻仍然硬上。馬中說,師父是練家,他們雖然人多,哪經(jīng)得住他拿捏?左右騰挪,二起腳、反腿、掃堂,立時撂翻幾個,直取許韶兵,不過三招將他扭翻在地,掐住琵琶骨。許韶兵疼得大叫,狗日的,你給老子記倒。

這時,彭發(fā)勇從坡上沖下來了,馬中說,他與師父干起來,旁人插不上手,彭的梭鏢這回不管用了,兩次發(fā)出,都被師父抓在手里,近身拼拳腳,他又扛不住師父,很快水落石出,然后開始理論陳老師的事情。

黃坪一戰(zhàn),馬中見識到父親的拳腳功夫。他說,十幾個人,師父一個人卡在前面,我們根本不用動手,他真像是書上說的,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這之后,父親的功夫高于彭發(fā)勇的消息很快傳開,那么,之前兩人打成平手就成了懸疑,并在眾人七嘴八舌中逐漸明朗?——?是父親讓著彭發(fā)勇。

這一趟回來,馬中就拜父親為師了。父親叫他每早八點半到花椒灣水塘邊,先教他扎馬步,又找一棵壯實的樹,作為練鐵臂功的靶子,練一段時間,強度加大,須擦父親泡的藥酒。

父親所用器物,皆就地取材,樹干上裹一只麻布口袋練鐵臂功,兩塊十多斤重的棱石,用來練手指的抓力和上臂肌肉。那一陣子,父親把馬中狠狠操練了一番。父親說,三天不練手生,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大約半年吧,馬中明顯有了不一樣的形體和精氣神,連我都感覺到了。按父親的說法,他已經(jīng)可以迎戰(zhàn)了。那之后,他再要父親教他,父親卻不教了,說,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一年后,他來向父親請教,怎么提高?父親沒說話,走到他側(cè)后,突然擰拳朝他的頭部襲來,他立刻避讓,兩人過了十來招,父親將他撂倒在地,這才說,外練筋骨皮,內(nèi)練一口氣,你現(xiàn)在差的是氣,氣沒定住,身子就不穩(wěn),而氣隨意動,須練意。

黃坪一戰(zhàn)兩個月后陳老師終于把女朋友調(diào)到了縣城,許韶兵惱羞成怒,遷怒于父親。不久,我家豬圈著火了,父親料定是許韶兵干的,找人沒找到,報案后不了了之,主要是豬圈太小,也只燒掉一角。

父親下獄后,馬中時不時帶我去吃東西。那年月沒幾個人有錢,吃的東西大多是偷的,苞谷熟了偷苞谷,洋芋熟了偷洋芋,瞧著哪家不順眼,就偷他家的雞。我不知馬中平常在干啥,有東西吃他才會來叫我。

我知道的情況是,父親不在,馬中自然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井田鎮(zhèn)江湖上的一個人物。馬中并非想取代父親,是迫不得已。父親走后不到一周,三街上的彭發(fā)勇就給馬中下了戰(zhàn)書。彭是父親的對頭,平常井水不犯河水,父親被判刑后,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彭想調(diào)整一下他在縣城里的地位,首先就是要打倒馬中。馬中有些擔心,但這種事情面子事大,硬著頭皮也要上。彭發(fā)勇擅使梭鏢,梭鏢連著一串鏈子,打著打著這個雜種會借著轉(zhuǎn)身從袖子或者褲兜里甩出,對手一不小心就會中招。在體格上,馬中也不如彭壯實,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對抗,馬中做了充分準備。我?guī)退麥蕚淞艘粭l單車的鏈條。

那天,兩人打得汗水都浸濕了背心,彭挨了幾拳重擊,馬中著了一記梭鏢,手臂被刺出了血,但最后他用車鏈子勒住了彭,彭動不了,他也松不得手,算是打了個平手。圍觀的人有二十好幾,那時的風氣還算正,講江湖義氣,輸了就認,不服氣也不會亂干。

9

父親托著我走在去黃坪的路上,被我畫成一幅水彩?——?山坡上有一所房屋,母親在屋前的院子里喂雞,父親臂彎里抱著一個孩子,走在距房屋不遠的茅路上,茅路沿著山脊彎彎曲曲,遠處山巒層疊,山谷里有一條河,太陽在山頭上。

三年級寒假時,馬中跟我講了父親與別人的好幾次對決,所以我就畫了這幅水彩。我還根據(jù)馬中與彭發(fā)勇打架的姿勢,給他畫了三幅素描,綁腿、護臂,戴披風。馬中很喜歡,說自己前世行走江湖,可能就是這身行頭。

我學畫畫是比較上心的。父親入獄后,我又用照片畫過他的頭像,還回憶他打架的一些動作,給他配了一套錄像里那些人物的打扮,布鈕子對襟衫,剪刀口布鞋,一組五張圖,給父親寄去。初二時,我忽然對水彩不屑,偏愛油畫,但油畫的開銷我吃不住。爺爺不時會給我點錢,母親所掙不多,對我的愛好不解,除了學雜費,我很難再弄到一塊錢。舅舅和母親的意見一致。馬中支持我,但他也無生財之道。我陷入了苦悶之中。

放暑假不兩天,馬中忽然跑來,帶我去下河灣,那里新建了個罐頭廠,做筍子、櫻桃罐頭。我們?nèi)ハ鞴S子,工具自備,我就用父親的剃胡刀,馬中弄來兩副手套,這就開干,一筐一筐的毛竹筍領出來,削出一斤竹筍兩角錢。一開始手上身上不時會被筍殼上的毛毛弄得刺癢,后來順手了。父親的剃胡刀削毛竹筍簡直是絕配。一連干了一個半月,我領到一百多塊錢,高興得不得了。更讓我高興的是,馬中托人到昭通買來了我夢寐以求的畫架、油畫原料和畫筆。

我的油畫練習,在我家豬圈上面的柴房里展開。

父親入獄后,豬只養(yǎng)了一頭,豬圈上面其實是半層樓,站起來頭就差不多頂著瓦楞了。我寫信告訴父親,他說,用心畫,不消來看我,告訴你媽,我這點都好,放心。

我是真的用心了,還拿去給初中的美術老師看,他很意外地說,你畫得還不錯,但要提高的話,必須畫人體。他的眼睛露出一些光芒,反正我感覺他似乎激動了一下,他放下我的習作,推推眼鏡,然后撩開布簾鉆進里間臥室,不一會兒拿著一本沒有封面的書出來,叫我拿去看看。

我從書上了解到,早在1920年美術大師劉海粟就在上海率先使用女性模特進行寫生,開了女人體繪畫的風氣之先,但遭到許多阻力。王志和胡海光已被我畫過多次,我非常想效法劉大師畫一下女的,脫掉衣服的那種。藝術的光輝如太陽高懸在我的頭頂,但我高中的美術老師說,先不要考慮這個,你還是先畫花草吧。

畫女人體,對我來說顯然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難題,但我賊心不死。

有一天,我把這個困惑跟陳芳說了。她就說,我給你當模特,我說不行,是要脫掉衣服的那種。她就不說話了。過了好幾天,她來找我,說可以悄悄脫了給我畫,但不能把她的臉畫成她,我說要得,并約好在第二天。一開始我沒想到她脫掉衣服會對我有多大影響,因為我們已經(jīng)很熟悉了,何況我是從美術的角度,我只是想嘗試繪畫女人體,沒想其他,甚至有幾個瞬間,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都從遙遠的地方閃身出來,像明亮的星辰,透過云層發(fā)出璀璨的光芒,高懸于我的頭頂之上。大師的光輝,使我感到自己在上升。

約好的是一點半,那時母親已去食品廠做活,我到豬圈樓上夾好畫紙,那是馬中叫人從昭通買來的大畫紙,與大掛歷差不多。等到下午三點,我想她是不敢來了。我點起一支煙,看著畫板。面條廠的后墻,對著我家豬圈,搟面的機器又開始轉(zhuǎn)動了,熟悉的節(jié)奏,像那天中午漫不經(jīng)心的等待。

10

父親托著我,走在去黃坪的路上。這記憶已成為我的一部分,有時我總感覺自己還飄忽在那條路上,甚至好幾次出現(xiàn)在夢中。

修路的活計常年在外,父親想找點別的事干干。千禧年這年,他從西藏回來了,馬中不知從哪里搞來一輛轎車,出城30里把客車攔下,接父親回來??蛙嚴镉胁簧俦镜厝?,大多認得馬中,這一出給父親弄得很有面子,他回來的消息很快不脛而走。父親一旦回來,是要跟彭發(fā)勇干架的,這個事情還有人記得。當他出現(xiàn)在眼前,我一時沒認出來。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對父親的認知,大多是通過馬中的描述。我看到他,他看到我,都感到生疏。見我抱著個小孩兒,他問,哪家娃兒?

馬中說,這是你孫子。

結(jié)婚那哈想寫信告訴你的,我說,但我們都想等你回來有個驚喜。

父親瞅著孩子問,是哪家姑娘?

我說,陳二胖子家二姑娘。

陳二胖子?父親愣了一下,在屋里到處看了看,對我說,你這個雜種啊,老子一回來就得下一回小。我跟馬中都不明白他說些啥。父親說,先整點東西,喝點。

都已準備好了,在我的小店里,馬中笑著說,師母說下班就過來,其他人也差不多來了。他說的其他人,就是父親出面幫過的黃坪小學的陳老師、我的班主任馬老師及其下河鄉(xiāng)的表親等等。

出來到街上,父親望望周圍說,胡漢三又回來了。我跟馬中就笑。

馬中的飯店就在二街上,他這些年先是開一個小賣部,接著跑短途運輸,賺了點錢,這飯店已開了一年多。

我知道父親去修路掙錢是為了這個家,但坐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父親進班房不是因為把人打廢了,是因為我,因為馬老師對我不錯,人家求到跟前,他還人情才干了那一架。明白這個,我便心生愧疚,覺得對不住父親。

父親抱著孫兒,笑得很,但我怎么看他,都覺得陌生。他笑得眉毛胡子都是彎的,嘴里卻不住地說,陳二胖子啊陳二胖子。

其實父親老早就給我找了個老婆,當然那時我不知道老婆是啥。有一次他打贏后,剛好有人結(jié)婚,他帶我去做客,我被放在一把有靠背的竹椅子上,在席面上占有一席之地,其他小孩都沒這個待遇,他們只能坐在父母的膝頭,或者站在父母的胯中。當時他們把那個小女孩弄到我面前,我就從荷包里抓了一把糖給她,當然我的一把也就兩顆,也可能是三顆,我記不清了。大人們見我這樣,頓時歡呼起來,玩笑說,這就算下聘禮了。十多年后,這個女孩子已經(jīng)亭亭玉立,在我初中畢業(yè)浪蕩街頭的時候,她正乖乖地挎著書包,每天從三街的巷子里出來,筆直地走過二街,見了我,就低著頭,搞得我好長一段時間都弄不清她長什么樣。有一次便專門約了除陳芳外的“我們”一起去學校外堵住她,這回我看見了她的真面目,我覺得她除了身材勻稱,長得一點也不如我意,臉盤子還不如陳芳中看。

那時,我初中時喜歡的那個女生已舉家遷移了,不知去了哪里。陳芳是中途插到我們班的,她一來大約就喜歡上我了,我不知道,她平??倻愡^來跟我和王志說話,互相傳抄作業(yè),她還經(jīng)常把麻花拿來分給我們,當然我們弄到什么吃的也會叫上她。

說話間,馬中端來一杯橙黃的泡酒,說三年前就專門泡起等他回來的當歸酒。父親很高興,問我,你咋個會跟他家姑娘好上的?

我說,我們是同班同學。父親哦了一聲,看看馬中說,你給還記得以前擠電影票?

咋個記不得?馬中說,汗水都擠出來,還不一定買得著。

有一回我去買電影票,父親說,那天擠得很,你認得的嘛,電影院賣票那點,弄了一副像雙杠一樣的鋼管做成過道,好給人排隊,那天陳二胖子在我后面,踩到我的腳后跟,踩了幾下,我說,你擠個球嘛擠。陳二胖子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說,你還不是擠著我?我說,老子在前面,我咋個擠你?父親講的時候,我就發(fā)煙,像當年請他打架的人那樣給他上火。他說,后來他們就戧起來,周圍仍然擠得貼貼的,陳二胖子正伸手摸他那只有點紅的鼻子,后面有人故意往前使力擠,他的手就抵到我的后腦勺上,老子抽出手來,反手就是一拳,父親說,陳二胖子的鼻子就被打出血來了。我側(cè)著頭,我等著他發(fā)招,他沒敢出招。父親呷了口酒,咂咂嘴說,當時眾人看著,陳二胖子面子上過不去,叫嚷著回頭要收拾我,所以他在氣數(shù)上是沒有輸?shù)摹?/p>

馬中說,以前沒聽你說過這事。

這都不算正經(jīng)的干架,所以說不到,父親嘆了一聲,看看我說,現(xiàn)在看來,還得去道個歉才行喲,嗨,你不要說,他還真是沒有輸。

我和馬中都笑了。馬中說,我已請過他了,說是過一下就來。

是看什么電影?我忽然問。

《少林寺》,父親說,你給看過?當時那個陣狀不得了,小姑娘小婆娘根本不敢靠前,必須是男人去買,一旦有武打片,要靠力氣,力氣小的會被擠了迸出去,那時候買張電影票,也是個力氣活。

馬中笑著跟我補充,你本來是排在前面的,眼看著要輪到買票了,結(jié)果后面的一擠,你力氣小,受不住,就被活生生的擠出來了,你得重新去后面排隊,等再排到,票早就沒了。有些擠了迸出來幾回,白白的在那點擠半天,擠出一身大汗,還沒買到票。說罷,馬中與父親笑得不得了。

我的確不知道看一場電影會這么艱難。馬中說,那個時候才真叫是一票難求。

11

我那老丈人陳二胖子,最初知道我跟他姑娘生米已煮成熟飯時,只是垮著個臉,看了看站在一邊的我,沉默了半晌才跟我媽說,都是一街子的人,以后互相不要為難就行。他的意思就是讓我們好好待他姑娘。我實在沒想到他跟父親原來還有這個過節(jié)。

我跟陳芳弄到一起,就是因為畫畫。

那天,我先是相信陳芳會來。她來過,和王志、胡海光,我們在樓上密謀如何對付新來的體育老師,并一起分享麻花和一塊他爹煮的鹵豬頭肉。陳二胖子是飯店的大廚,做菜很有一手,那時我們最期望的,就是湊點錢去買他爹鹵的豬腳來吃。

后來我又估計她不會來,她肯定沒這個膽量,當然可能是害羞,我就下樓去喝水,出來時瞥見有個頭半露在我家院墻上,那是隔壁的小男孩,經(jīng)常被他父親打,我知道他想偷走我的玻璃彈珠。我忽然不想發(fā)現(xiàn)他,我從豬圈墻外的小木梯上去后,悄悄回身看,果然,他滑下墻來,抓起掛在墻邊用布袋裝著的彈珠,慌忙爬上墻,我聽見嘭的一聲,估計是沒抓穩(wěn)摔下去了。我真舍不得彈珠,可又想給他玩下。

回到畫架前,抬眼就見陳芳坐在對面我早已擺好的一把木凳子上,光著兩只膀子,一只手按著衣服搭在肩上,遮住胸部。她的手臂居然那么肥,我一愣,我們都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她是從豬圈墻后爬上來的,那里有棵電桿,與面條廠的墻隔著兩尺見方,上了墻,踩在豬圈的窗洞邊,就可以鉆進上面的樓窗。我經(jīng)常從那里出入,可以省去從正門巷子出去繞一大圈的路程。后墻的風有點大,我過去把她旁邊的窗戶關起來,重新站到畫架前,我后面的窗戶光線很亮,還可以隨時觀察屋前的情況。

她低下頭,看著樓板,我說,要抬起頭,她就抬起頭,看著我的旁邊。我旁邊是一堆鋸好的木柴,是馬中鋸的,我拿到樓上碼起來。

我捻起畫筆,開始勾勒,底板上,我事先已經(jīng)繪好了遠山的圖景,我計劃把陳芳置于遠山背景的一邊,遠山的層次朦朧:近的青綠,然后墨綠,再遠一點是灰藍。我試圖用山體的層次感烘托陳芳的人體,準確地說,是上半身。她的臉泛紅,從玻璃亮瓦落下來的光照在的她身上,她的頭發(fā)閃出亮光,我感覺她的皮膚也在發(fā)亮。我用習慣的姿勢瞄她,確立了幾個基本點,勾出大致的框架。我瞇起眼,眼睛在她身上和畫紙上跳來跳去,后來我退后一步,看了看她,又咬著嘴唇不斷地眨眼,我是在思索,但是她不知道我在思索,她以為我是想要她拿去衣服,她就慢慢把衣服拉下去了,我看見了最驚險的部分,圓滿而紅潤的部分,我抿著的嘴唇松弛了,但我很快又抿起來,努力保持用藝術的眼光去觀察,并接著勾畫,我假裝很平靜,但是我失敗了,從她拉下衣服,我好像只堅持了三分鐘,或者說我所具備的藝術精神只支持了我三分鐘。我在后來的回憶中反復掂量過,最多三分鐘,因為我勾畫她的下半身、兩條腿的線條,這至少要三分鐘,然后我就離開了藝術的園囿?——?因為畫筆掉下去了,它像一條魚從手上滑了下去,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工具沒有了,我的手頓時不知所措。問題是我不想去撿起畫筆,我覺得畫筆掉下去,我已經(jīng)暴露了,并且還有一股勢不可擋的牽扯力,驅(qū)使我挪動步子,向她走去,不由自主,心跳得厲害。畫筆的掉落說明我心慌,為什么心慌?我跟陳芳都是知道的……我已暴露,我故意朝地下看了看,可能連豬都感覺到氣氛不對,在下面用渾厚的嗓音咕嚕了兩聲。

我相信再有半分鐘,我就堅持住了,可是沒有,藝術精神只支持了我三分鐘。事實上,畫筆掉下去之前,我已經(jīng)開始下沉,我只是假裝沒有沉,達·芬奇和米開朗琪羅還沒趕到,我就徹底沉下去了。

我瞥了她一眼,我發(fā)現(xiàn)她瞪著我。她似乎對此早有準備,不準備她肯定不會來。這是我后來分析出來的,我當時已失去思考能力。我走過去就抱住她,像端一個盆那樣,我看見她的臉像玫瑰一樣紅,我沒看見刺,我感覺我在顫抖,我想努力克制顫抖,但是沒用,我發(fā)現(xiàn)她也在抖,緊接著我們就一起抖到了椅子后面的秸稈堆上……

陳芳像童話書里的一座花園,結(jié)滿了我?guī)缀鯖]吃過的葡萄,我深陷其中,無法自拔,關鍵我也不想拔。

12

為父親接風洗塵的第二天,我陪父親到街上逛逛,認得他的人已經(jīng)不多。他望著一街子的人說:嚇啰!變了。其實在我眼中,井田鎮(zhèn)一成不變。他與馬中常在家里喝酒,說舊事,問到曾經(jīng)的那些人,馬中說,彭發(fā)勇后來吸白粉報銷了,誰喝多了翹了,誰被抓進去了,誰已多年不見……

父親撓了撓灰白的頭發(fā)說,可惜了,我還一直想,回來跟彭發(fā)勇切磋兩招嘞。我有些懷疑?——?他會不會在監(jiān)獄里被人替換了?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所以幾年前一回來,就去了西藏?唯一讓我放心的是,他那根虎須還在,也白了。

父親回來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裝一荷包瓜子,坐到電影院第十一排,好好看一場電影,最好是武打片。十一排前有個橫道,把觀眾席分成兩部分,他認為坐在這排放得開手腳,還能總攬全局。但是電影院消失了,變成廣場舞的地盤,昔日的朋友和對頭四散寥落,江城再也不是父親當年的江湖了。

父親回來前,我就在騎摩托送人,每天盤桓在客運站,在城里轉(zhuǎn)來繞去,所以經(jīng)??吹剿诮肿由祥e逛,手臂上托著他的孫兒,像當年托著我那樣,雖然時有含飴弄孫之樂的得意,但他再也找不到當年的自己了,他的江湖已經(jīng)消失,他時常這里站半晌,那里瞅半天,來來往往的人從他身旁匆匆而過;他像是電影里的某個人,而不是我父親;我總覺得,他是剛剛加入我們家庭的人。

日子過得很快,修路掙來的錢不經(jīng)花,父親不時嘆氣,甚至認為他的人生是失敗的,他跟馬中喝酒時說過,所以我就知道了,馬中讓我勸他放棄發(fā)奮圖強的沖動。

那段時間,父親神色恍惚,經(jīng)常神不知鬼不覺就不見了蹤影,這樣過了一周,這天忽然叫我跟他走,一直走到我讀書的二中,那周圍的田地已建起低矮的房屋,父親說,他租了一間房,準備開店。我這才是知道,他背著我們借了錢。

這里是學生的必經(jīng)之路,賣小吃是可以的,他自信地說,先租一年,以我的手藝,應該可以。

他是想賺錢,支撐家庭開支,于是我跟他在店里辛苦弄了一個月,生意日漸興隆,但這天來了幾個奇裝異服的家伙,一看就是不三不四的。我知道,這是一批新生的街霸。

父親當年教導馬中,并與之一道遵信的江湖義氣,早就不見蹤影了,至少他在井田鎮(zhèn)是找不到了??h城里新生的幫派,是幾個暴發(fā)戶家的奶油小生,湊在一起弄小額貸款,放高利貸;另外一些趨炎附勢的奴才,跟著這些人狗仗人勢,充當打手,只認錢,成天酒吧進歌廳出,欺負坐臺小姐倒是手段狠辣,真要是打架,卻是泡桐海椒。

他們就把一紙借條伸過來,叫還錢。

還沒到期嘛?父親很詫異,接過借條來看。這怎么可能,父親說,我借的是一年!

白紙黑字咋個會有假?

父親瞪著復印的借條,愣住了。我接過來看,的確是一個月。

父親說,這不可能,我沒簽過一個月的。

趕緊還錢吧,為首那個垮著臉威脅道,我們還要去其他地方。

那幾個家伙圍了上來。我站到父親前面,父親卻一把將我薅到旁邊,看著他們說,想咋個整?想干架?說著一把將圍腰從腰上扯下來。我知道,父親這個時候肯定是不會手軟的。

說話時,已有一個家伙去小面包車里拿出一根短棒。

父親說,你最好不要拿刀拿棒,我怕你受不了。

哪曉得他話音未落,那家伙就一棒掃過來。這是他們的一貫手段,棒棒一舉,對方一般都會被嚇著。但父親怎會被這個嚇著?棒棒狠狠砸在父親手臂上,嘭的一下,彈了出去,飛到一邊,那家伙還沒回過神,下巴上已挨了一拳,接著膝蓋上挨了一腳,一下跌倒在地上。

另外幾個立即擺出姿勢,為首那個一看不妙,兩手一排說,站,站站站。

這一站,就站住了。

周圍人都圍過來看熱鬧。父親想說理,為首那個說,這樣吧,反正白紙黑字,你先準備好錢,我們明天再來。

第二天,這些人并沒有來,因為他們很快就摸到了父親的底,然后把馬中找過去。馬中也是這時才知道父親借了錢,于是請他們喝了一場酒,父親雖然已經(jīng)是過去式,但也曾是街面上的人物,又是本鄉(xiāng)本土的,真要橫起來,那伙人也不好收場,最后給了個面子,讓兩個點。

父親到這下才明白,小額貸款并不是國家公辦的,有錢誰都可以弄。他后來分析,打借條的時候,給他看的是一年的那份,簽字時,肯定耍了手腳。但借錢畢竟是事實,后來馬中和父親一起湊錢把錢還了,損失了一萬多。

父親說,嚇啰,不是我們那個時候了,現(xiàn)在這個牙口,狠得很。

所幸有學生的支持,每天的流水還可以,我跟父親在店里忙了三個多月,虧欠的錢差不多快敷圓了,又來一個人,要收回房子,說房子是他的,非要租的話,租金得交給他,從頭交。那人拿出一樣一樣的證書、字據(jù),沒得說的,轉(zhuǎn)租那個家伙早就消失了,只能認栽。

父親沒想到,一出來就上了兩個當,心里憋著一口氣,頓頓喝酒,有時就著一碟涼拌黃瓜,也要干二兩,但是他堅決不讓我媽知道。我跟馬中明白他的意思,時常幫著搪塞。

店繼續(xù)開著,不忙的時候父親常望著我養(yǎng)的那只狗,目光呆滯,眼神空洞。自從他回家,這只狗就拋棄了我,經(jīng)常跟隨他,狗毫無理由卻非常準確地認定,父親才是老大。事實上他的確是老大。

狗都這樣認為了,可我還是心存疑慮,我跟母親說,他有點不像我爹。

他不是你爹是誰?母親反問道。

13

數(shù)年后,有些不能避免的事情來了。

年關將至,第一場雪就下了兩寸厚,爺爺和婆婆相繼告急,我家和我岳父陳二胖子家都動起來了。爺爺哮喘已深,需長期服藥;婆婆肚里長了個東西,情況不明,須開刀,兩人都住院,是肯定的。兩邊都不富裕,弄到春暖花開,已經(jīng)開始借錢。這些情況,終于把父親那股子被壓抑的勇氣給喚醒了,因為他已看出,兩個家庭即將崩塌,而他發(fā)現(xiàn)這個端倪之后還認為,這些多少都與他入獄有關,所以他想力挽狂瀾。

這天,去看了兩個老人回來,父親沉默半晌,說,如此下去不行。我和母親等他的下文,可他再無話語。

隔天,父親去了一趟雷波,回來就提出,要去南方打工。

南方可以賺到縣城里賺不到的錢,為了還債,五十歲的父親去意已決。他一個人去我和母親都不放心,何況他進班房,本質(zhì)上是為我,要不然以他的名氣在井田鎮(zhèn),也不至于現(xiàn)在要背井離鄉(xiāng),我得跟著他,在外起碼有個照應。

是深圳還是廣州,還沒確定,反正是南方,為此我倆父子商量了幾個晚上,把計劃算到來回開銷上的時候,我們一致認為,三年再回來,或者五年,這樣才能省下錢。

臨行前,我一直守著女兒。她才六個月,是鼓著生的,是黑戶。兩個多小時里,我先是抱著她,后來放到小床上,仍然不肯走開,好像我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她似的。

第二天,我與父親踏上了南下的行程。

到了廣州,逛了幾天沒找到合適的工作,父親當機立斷買了一輛三輪車,販菠蘿。我在丁字路口邊的大排檔做伙計,后來被城管趕,菠蘿賣不成了,找到一家紙箱廠,做各種型號的紙箱,打包、搬運,我們每天干得汗流浹背,一年半后,紙箱廠被責令搬遷,老板負債,只好散伙。

我們把三輪車當廢鐵賣了,和幾個半生不熟的異鄉(xiāng)人去到深圳,先租間便宜的房子住下,就到城南正在內(nèi)裝的住宅小區(qū)找活,遇到一個賣馬桶的,想省錢,答應我們用三輪車幫他送,從城北的廠里運過來,有二十多里。我們趕緊又去買一輛二手的三輪車,我與父親輪流蹬車,一車一車地拉,搬上搬下。這次我清楚地看到,父親的兩條脊肉果然不同一般;他古銅色的脊背,使我產(chǎn)生了某種敬畏。

干完的時候,有兩車貨人家不收,說質(zhì)量不合格。這邊的老板也不是人,對方不收貨,他執(zhí)意要我們承擔一半損失。你們看看嘛,這就是顛壞的,他說,這個是瓷不是隨便碰碰就會壞的,你們運的時候肯定……

理論半晌,老板不讓,父親一把揪住他的脖子,提起拳頭質(zhì)問道,說老實話,是不是原來就是爛的?

那老板大叫起來,附近幾個卸層板的家伙就湊了過來。

就這三五個,在父親這里不過小菜一碟。我已操起作扁擔用的一根圓棍,但是父親看看我,又松開了手。

算了算了,他說,為這點東西打一架也不值得。他仿佛是懼怕那些人,我感到失望。

這個損壞肯定你們要賠的,有人說,不賠今天就不要走了。

我一聽火氣直躥,一扁擔甩過去,卻被父親飛起一腳踢開,扁擔跳起來,在空中翻了幾轉(zhuǎn),掉落在十米之外,我記得當時空氣都停頓了一下。父親的這一腿顯然很專業(yè),并且那個老板剛剛大約感受到了父親的手勁,他朝那些人一擺手,清了清嗓子說,東西是拉過去的時候爛的……

不消說了,父親打斷他的話,說,損失各半。老板望望直視著他的父親,說,好吧。

這個事輸在經(jīng)驗上,裝車時我們不可能打開包裹的紙板去查看,最后,我們只拿到三分之二的工錢。

完全打得贏的,回來的路上我說。

算了,強龍斗不過地頭蛇。

我覺得父親這回有點慫,不像當年。

其實在小時候,我只記得父親的那根虎須,假如后來不是經(jīng)常看見他的照片,當他出現(xiàn)在面前時,我是無法辨認的。

現(xiàn)在我感覺,他不是父親,只是我的同伙。

這之后,我們跟著施工隊干,修房子,一身灰土,午飯后抽支煙,是一上午最愜意的了,然后躺在紙板或者蛇皮口袋上迷糊一下。這一年做得很辛苦,我記得只洗過一次衣服,但好歹穩(wěn)住了陣腳。修完一棟樓后,我們在一家汽修廠找到活計:修保險桿、噴漆、鈑金,活多,累,每月各有一萬左右的收入,是我們堅持下來的唯一理由。

有時休息,我聽到了笛聲,父親吹的。笛聲在高樓叢中,像是秋蟲的低吟。

這一干就是三年,中秋前夕碰巧有空,我們趕回來。不巧小女正發(fā)高燒,在睡覺,醫(yī)生說沒事。我在她旁邊坐了許久。沒承想,剛吃過一頓飯,老板接了大單,來電話催。這個活計能賺不少錢,不能放棄,我們帶上些月餅糕點和醬菜,又匆匆返回深圳。臨走,我把一只鵝黃的毛絨小熊放在女兒的枕邊。

在深圳,有一段時間競爭大,父親留在廠里,我找到一家小印刷廠,每天在機臺上重復固定動作,印表格,壓紙盒,不久,我產(chǎn)生了沮喪。因為縈繞在內(nèi)心深處的顏色、線條、物體的陰影、光色……隨印刷機單調(diào)的聲音和我的固定動作滑過去了,不可追回的感覺像冬天的冷風,一次次從我心間掠過,那個被我想象過的甄凡,那個在我心里始終拿著畫筆的畫家甄凡,已成為一幀雕版,凝固在我家豬圈樓上;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努力回避想起自己。所以與父親喝酒時,我的繪畫之夢就像一個囚徒被放風出來,每一次仰頭,我都是在向美術世界揮手告別;這個,父親不知道。

家里面的情況一直吃緊,重返深圳的兩年里,“水滴”“輕松”都用上了,前后一百二十多萬的費用,有八十萬是我父子倆的血汗,好歹是扛住了。我與父親的努力無疑是成功的,這太不容易,爺爺和婆婆相繼出院,在家調(diào)養(yǎng)。這天接過電話,父親像是又成功地干了一架,臉露喜色,叫我去買瓶子酒,晚上就在宿舍里喝。那一晚,他的笛聲顯得很輕快。

體會到了吧?人生就是這樣,忙碌,我們在這里干,其實跟我在農(nóng)場那陣子沒多少區(qū)別,都是有期徒刑,父親嘿嘿一笑說,只是換了個地方。

秋天的一個下午,我與父親進城,匯完錢,父親說,來了這么久,都沒好好轉(zhuǎn)轉(zhuǎn),于是就進去了“世界之窗”。門票貴,沒進去,就在門口看噴泉,看人,然后一路走上去,東張西望。見一棟叫“瑞思”的樓,父親擔心它會滑倒,因為那樓像是用集裝箱堆起來的一樣,互相還錯開一點,看上去結(jié)構非常不穩(wěn)定。到“中國民俗文化村”那坨石頭跟前,父親望了望說,小時候我也練過幾天毛筆字。我想到自己的繪畫,沒有說話。再往前走,站在天橋上,夕陽的金光從那棟粉妝玉砌的高樓底下閃射過來,高樓,夕陽金輝,五顏六色的過往車輛,它們匯合起來之后,就變得無比強大,我就感到了自己的渺小,感到孤獨,特別想念兒女。

父親在天橋上打了個電話,用手遮著嘴,他說著話,踱到了橋那頭。我知道他是打給拉瑪阿吉。后來他又打了一個,告訴家里錢已匯出。我就趴在天橋正中的欄桿上,望著川流不息的車,我看見那些沒有過手的錢,就像車道上流水般的車,十塊十塊十塊,一百一百一百……通過網(wǎng)絡,從這家銀行淌到那家銀行,越過千山萬水,抵達故鄉(xiāng)江城縣,匯集到醫(yī)??ㄉ?,降落在縣醫(yī)院收費室的某一臺電腦終端上,就永遠地從我們的銀行卡上消失了;這是第九次,可以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因為城市規(guī)劃,父親說,我們家那一片全得搬,要修鐵路。

那我們會搬到哪里去?

現(xiàn)在住棚戶區(qū),還不清楚具體安置在哪點。你媽說,反正劃出的軌道線正好在我家原來的屋基上。

我們繼續(xù)往上走,盡量縮短回去的路程,就不需要坐公交了。時近傍晚,天氣仍舊悶熱,來到又一個噴著水霧的水臺邊時,那里沒人,我們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抽煙。水霧飄到臉上,有點涼意,比起水霧外面的氣溫,這涼意杯水車薪,就像我們的錢。我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深圳空氣濕熱,煙抽起來特別香,這對我來說,是一種額外的安慰。儉省是我們共同的生活準則,吃可以差點,煙一定要抽,煙是一種精神支撐、壓力釋放,我一天要抽一包十塊錢的“好日子”。

當天晚上,我就夢見了我家的屋子,我們的家,像一只孤零零的箱子,被急速而來的列車一下頂在頭上,是動車,它飛速沖向不知名的遠方。

14

我們家像一只孤零零的箱子,每次做這個夢我都試圖爬上車頂回到家里,卻找不到攀爬的地方,而列車正沖向我不知道的遠方,我就慌亂,就莫名驚懼,車廂里沒有乘客,只有我,空蕩蕩的車廂在晃蕩中發(fā)出空蕩蕩的聲音,瘆人的孤寂,我就緊張,我無法拉開車窗,車太快,我不敢喊,生怕驚動什么,只是揪心地巴望著車??煜聛?,無邊的恐懼,有種快要窒息的感覺,因為我知道列車正在沖向毀滅,不停我就完了……

這個夢冷不丁就來一次,但這次不同,我正慌張,車窗外晃過一個站牌,列車居然停了。門一開,我見父親站在下面,汗涔涔地看著我,我向他撲去,緊接著旁邊就廓現(xiàn)出一條土路,我就看見父親托著我,走在去黃坪的路上,江邊陽光很辣,他穿著褲縫上有紅線的草綠色大襠褲,腰上系一條棕色的打了許多銀白色鉚釘?shù)幕㈩^寬邊皮帶,他光著身子,汗水從耳邊滑下,我看見馬中走在后面,觀察著他左右鼓動的兩條脊肉……

醒來一身冷汗。父親也醒了,他說,剛剛做夢了,夢見房子倒了。

我說,哪點的房子?

就是昨天看見那座,他說,像集裝箱拼起來的高樓。

我們住在廠房后的活動板房里,有兩扇像磨砂玻璃的小塑料窗。我抓過煙盒,遞給父親一支煙。我們的習慣是起床一支煙。過去幾年,我們在這光色朦朧的屋里多次與家里通電話、視頻。這間屋子好像是科幻片里具有傳送功能的入口,遙遠在視頻的時候縮短了,但視頻聊天總給我一種仿佛宇航員在飛船上與地球?qū)υ挼倪b遠感,不真實。

有兩次通話后,我發(fā)現(xiàn)父親在自言自語。他在說什么?為什么不跟我說呢?夢中的父親親切而真實,生活中的父親卻總讓我感到陌生,在深圳,他總給我一種同事的感覺。當然,干活的時候他的確是我的同事。那些日子里,我們努力干活,多干一天就多掙一份錢。累了一天,必須喝二兩,不喝就消除不了那份勞累,但是抽上兩支煙,兩眼皮就支不住了,這成了常態(tài)。

這天休息,我們本打算去看海,后來又改變主意,就在城里轉(zhuǎn)轉(zhuǎn),都沒說話。傍晚,來到光明村附近的巷子里,在夜市攤前坐下,父親才說,海肯定跟江不一樣,但都是水。我找不到恰當?shù)脑~,心里泛起一抹兒想用畫筆描繪大海的念頭,這念頭使我憂傷。我點了個爆炒河蝦,父親照常加一個油麥菜,他已從旁邊的小超市提來一瓶酒。

喝了二兩,有個腿瘸的人從棚子外走過,像個流浪漢,父親剛端起酒杯的手停住了,對我說,你覺得……剛才那個人……你坐哈,我去看看。

不一會兒,父親回來了,問我有多少錢,我掏出六百多,他一把抓了就走。很快,他又回來了。剛才那個瘸子,你知道是誰?他神秘地說,許韶兵,以前跟我干過架。

這人我根本沒印象,只是聽馬中說過。

我給他一百,他跪著求我,說是來了兩年了,想回家,父親說,沒得法,遇都遇到了,不管咋個說,也是老鄉(xiāng),唉!

我想,如果這天真去看了大海,就遇不到他了,這是天意。

轉(zhuǎn)眼就到歲末,我們準備回家,下手慢了,居然沒買到票,錯過了大年夜再回去,還不如不回。父親坐在站門口的臺階上打了一通電話,回過頭來跟我說,我們在這點干得汗流浹背,你岳父陳二胖子也沒閑著,他退休后開的小店生意還不錯,連你媽都過去幫忙了。那晚躺在床上,我就感覺,我們與岳父像是晝夜不停的兩支抽水泵,支撐著兩個老人的醫(yī)療費用和兩個家庭的各項開支。盡管如此,大年初六爺爺和婆婆還是先后去世了,同一天。得到消息已零點過,父親沉默半晌,叫我去買酒。那一晚他跟我說一陣爺爺,又說一陣婆婆,后來竟嚎啕起來,全然不像我記憶中的父親。也是情之所至,我想到爺爺給我錢的情景,也止不住抹淚。

父親忽然說,我對不起你媽,沒得法,你有一個姐,這事你爺爺和你媽都不知道。

那晚,如果沒有酒,我們根本就不會睡著。其實我與父親時常喝酒,他有他的心事,我是感傷自己的美術理想、擔憂兒女,想來想去,就剩一句話可以總結(jié)心情:一言難盡。一言難盡時,就想喝酒。

這天心里特別想念爺爺,我想起他給我錢的樣子,他總是把錢握在手里,不露一角,朝我伸出手,我便張開手,他就把錢按在我手心,說,裝好了。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干活的時候,我想著爺爺,一不小心被擋水板剮了一下,從顴骨到耳垂,斜著劃了一條口,那陣子也沒記著忌口,臉上就留下一條暗褐色的線,后來成了一道疤痕。

這一年我和父親都悶著各自的心事,干到年末,終于踏上了歸程。我們這幾年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借的、欠的醫(yī)療費,合著辦老人后事欠的錢,差不多澄清了。

我們要回家了。無論去多么遠,我們一定要回家。我越來越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其他什么比這個更重要。

由于連續(xù)兩個月都在加班,不停干活,所以一上車我就睡,從深圳抵達昆明南站,對我來說就是一覺醒來。

父親與幾個剛認識的昭通老鄉(xiāng)包了一輛小面包,出了昆明。到待補吃過飯,一上車晃兩晃,我又睡著了,這就到了昭通,已是晚上,就在省耕河附近找個店住下。第二天一早吃碗稀豆粉,三個油糕,轉(zhuǎn)乘小面包車,直奔故鄉(xiāng)江城。

行到半路,我又要睡過去,卻瞥見父親一直朝車窗外看。

不見了,父親跟我說,你看,應該到玉筍了,那片小竹林呢?而且這些……咋不像以前了。

我朝窗外一望,是啊,一條灰綠色的江停在山下,像一塊暗綠色的玉,以前的路上沒這些啊。

這條路去年剛修好,比原來的近多了,司機聽見就接話說,你們怕是出去久了?

是,好幾年了,父親說。

馬上就要到縣城了。

就要到了?我們感到驚訝。父親有些沮喪,我知道他是想看看那些熟悉的景物。

車轉(zhuǎn)過彎,左面頓然開闊?——?金沙江在山谷下,對面巨大山體的斜坡上,一片鱗次櫛比的房屋,坐落在四面環(huán)山之中。

那邊就是江城了。司機說。

我們從未在這個角度看見縣城。車在山崖邊的公路上前行,井田鎮(zhèn)緩緩轉(zhuǎn)動著,一種親切和著一種莫名的陌生,交織在心里。

進城后,我們站在街邊,父親空張著嘴,東張西望,然后望著我。我也冏了,眼前的樓房、街道沒有熟悉感……

這是2014年12月31日下午四點過,我們回到故鄉(xiāng)江城井田鎮(zhèn),卻仿佛身處異地。

嚇啰,父親不住地感嘆,就這幾年的工夫……

我說,變化太大了。

我們的確低估了井田鎮(zhèn)南面金沙江溪洛渡上修起來的那座電站,事實上已帶來劇烈改變,縣城幾乎煥然一新,人口比以前翻了一倍,道路增加了數(shù)條,橫七豎八的街道到處是人,到處是車。我們家那一片已搬遷到安置點?——?江岸小區(qū),我們居然還要問問小賣部的人,才知道該往哪里走。

我在街邊密匝的房屋間猛地發(fā)現(xiàn)一個巷道,一盤臺階,那是糧食局后門的臺階,有三十六級,根據(jù)這些臺階,我們判斷出所在位置,通往我產(chǎn)生繪畫夢想的二中那股沙石路,已被水泥路替代并拓寬。原在東邊高坡上的學校,把大門推到了街邊二十多級臺階之上,旁邊有著橘黃色涂層的高樓占據(jù)了原來學校下面的一個水潭。

全變了。父親說。

我與父親站在那里,看看臺階,又看看周圍,看看周圍,又看看臺階。

15

江岸小區(qū)在縣城西北面的山坡上,我與父親肩背手提一路走過去,像個外鄉(xiāng)人。

當我摁下12樓302室的門鈴后,開門的是一個小女孩。她一見我,臉上的笑容頓消,眼露驚惶,一推門轉(zhuǎn)身就跑,大聲喊道,媽媽,不是爸爸,有壞人。我兒子已迅速竄出來,望著我,遲疑一下才叫了我一聲。

此后女兒見我,都咧咧歪歪的,不叫我,只拿眼睛左瞄一眼右瞄一眼,過了一天,她才遲遲疑疑地叫我,叫得一點不干脆,拖著尾音,仍然帶著疑惑。

我望著鏡中的自己:不過四十歲,頭發(fā)卻過早地白了一些,臉上多了條疤痕?——?這肯定不是女兒前次視頻中見到的我。我第一次從女兒眼中發(fā)現(xiàn)了陌生的自己。

咋個你爹還不回來?母親在廚房問我,他不是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嘛。

我也不知他轉(zhuǎn)到哪點去了,又沒帶電話。等到12點,我們剛端起碗來,他回來了。一進門就說,呵呵,格老子,在深圳都沒迷過路,在這點還整了找不著方向了。

他說他去我家原來那里看看,后來轉(zhuǎn)到坡上一片住宅區(qū)里,繞七繞八,后來順一條大道過去,竟然走到了電站的工區(qū),再過去要到江邊了,后來問了人,插過一條小道,這才繞回正街上來。

你以為是以前啊,母親說,都變樣了。

倒上酒來擺著,父親唏噓不已。我問陳芳,王志和胡海光在哪點?

王志……前兩年在街上晃過一面,我聽同學說,他炒股,有點抑郁癥,好像是被他爹接到省城去了,陳芳說,胡海光多年不見了,唉,好些同學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父親夾了一塊爆腌肉給女兒,她卻抱著碗不接。

陳芳說,她本來是喜歡吃的,有一次我說你爹最喜歡爆腌肉,她就不吃了,說要留給你回來吃。

父親說,這下你爸爸回來了,你可以吃了。她卻瞪著我,不說話。

我一時情不知所以,心中哽噎,便為父親斟酒。

兒子一臉漠然地望望我。這個家伙似乎不希望我回來,據(jù)陳芳說,他已好幾次夜不歸家了,說是在同學家玩網(wǎng)絡游戲。我看過他的成績,還過得去,這就意味著以后的學費,將是一大筆開銷……

在家這幾天,我去找找以前的同學,發(fā)現(xiàn)聊不起來了,有種莫名其妙的陌生感,不知為什么,便轉(zhuǎn)回來找馬中喝酒。

隔天,逢祭日,我們一家在家里燒紙,那一夜下了大雨,第二天晴了,我與父親去江邊,把為爺爺和婆婆燒的紙灰撒在江里,此時的金沙江變得渾濁,褐黃色的水浪追逐著,從眼前一晃而過,我想起當年,要是父親過了江,如今又會怎樣?也許他就跟拉瑪阿吉在雷波了,我,也許就不存在了……

父親凝望著江水,點了一支煙,我在他后面,又一次發(fā)現(xiàn)他在嘀咕,自言自語,聲音很低。我再次感到陌生。

回不來了!父親提高了聲音嘆道,井田鎮(zhèn)已經(jīng)大變樣,連鬼都找不著了,你爺爺和婆婆的魂魄回不了家了。

當晚,夜幕落下,樓上有人在練琴,是鋼琴聲,重復,再重復,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符,像一個在泥濘中不停趕路的人,趔趄,折返,躑躅,再次前進……

他們都去親戚家串門了,女兒在沙發(fā)上熟睡,我關了客廳的燈,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抽煙。樓外的燈火從坡上傾斜下去,一直亮到明子山山腳下;以前晚上那一帶都是黢黑的,安靜的,散發(fā)著稻谷或青草的氣息,夏秋之際青蛙和蟋蟀們在合奏田間小曲……有一瞬間,我好想把這畫下來,但只是一瞬間。我好多年沒畫了,更主要的是,井田鎮(zhèn)已全變了,青蛙們已搬遷了,像我家一樣,蟋蟀們背井離鄉(xiāng)了,像我與父親那樣……

我感覺現(xiàn)在,我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摸著胸前的那塊玉佩。琴聲斷續(xù),悠悠婉婉。再過兩天,我又要出發(fā)了,這一回,是我獨自去,還是去深圳,那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我吐著煙圈。井田鎮(zhèn)還會變嗎?為啥子熟悉的東西都消逝了呢?我有種說不清的孤寂。我還將在深圳待多久?我可以不去的,陳芳也勸我不要去了,但是,兒子姑娘正在長大,陳芳的肚子里,老三已經(jīng)孕育其中,今后用錢的地方多得是……我必須去。

家人回來時,女兒一下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抱住她媽的腿,用異樣的眼神望著我,然后她湊近陳芳的耳朵說悄悄話,但被我聽見了,她說:媽媽,他還是不像我爸爸。

陳芳問,哪里又不像了?

他……他會一個人說話。

女兒的話使我尷尬,趕緊撒謊說,是跟朋友回復語音。

16

自大年初六起,家里就陸續(xù)來了幾撥人。他們聽說我與父親在深圳賺到錢了,說要跟我去,并且不聽勸,態(tài)度堅決,所以我出發(fā)時,跟隨者已達十數(shù)之眾。有兩個五十歲左右,兩個當了奶的婆娘,其余是小伙子,有的剛結(jié)婚不久,有的孩子才兩個月,都是些欠著債、扛著房貸、有負擔的人。

元宵節(jié)一過,他們背著鼓鼓囊囊的行李跟著我,在剛剛擴建的客運站門口話別。一個伙子忽然跑過去抱住他老婆的腰,把頭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我不想看,低頭看手機。他們都有些興奮,我卻高興不起來。我并不擔心現(xiàn)在的生活,我只擔心孩子們也會在我走過的路上又走一遭。

到昆明乘動車,我說,只需七個小時就到了。千里地,萬重山,出站,登車,他們跟著我,走在進入深圳北部的路上,那是三月天氣,陽光還比較嫩,但汗水已經(jīng)出來了,他們并沒發(fā)覺,我們距目的地越來越近,但離家越來越遠了。

廠里新來的會計姓劉,跟我差不多大,據(jù)說孩子剛上初中,雖然每天都見著,卻沒怎么說話。端陽節(jié)老板請客,飯后唱歌,我與她耐不住鬧騰,就坐到外面喝茶?;蛟S是喝了點酒,她跟我說,她有兩個爸,一個經(jīng)常打麻將,不干正事,離婚后已不知去向;一個只見過一面,反正兩個爸她都沒有親切感。

她的話喚起我的同感。我就跟他講我爸的故事:反正我爸回來后,我覺得陌生,可能是我電視劇看多了,我說,有一段時期,我甚至懷疑是誰在冒充他。

哈哈哈哈……

我結(jié)婚后,我媽才跟我說,我只見過一面那個,才是我的親生父親,她有點凄然地說,但是,我們卻不能和他一起生活。

怎么這么說?

因為,他現(xiàn)在是別人的爹。

哦!我一時語塞,想知道為何,卻不便再問。

其實……我小時候跟留守兒童差不多,我媽成天在外忙,我多數(shù)時候是跟婆婆在一起,她說,不過我經(jīng)常會想起我親爸。

為啥呢?

他會給我們寄東西,土特產(chǎn),我最愛吃那種芙蓉糕了。

芙蓉糕?我詫異地問,是不是江城的?

對,你也吃過?

江城的芙蓉糕最有名,我就是江城的。

這時她接了個電話,轉(zhuǎn)到一邊,說一通我聽不懂的話。

等她轉(zhuǎn)回身來,我詫異道,你這是……

彝話,她說,我媽是彝族。

我錯愕地問,你媽……是不是叫……拉瑪阿吉?

她眼睛一睜望著我,你怎么會知道?

于是,我們說起了共同的父親?——?甑建軍。

17

再次想起這一切,我已從外地的工地回到江城。如今公司器重我,我也離不開公司,因此在數(shù)年里,父母已見識過我數(shù)次離家而去的匆匆背影,我知道他們在看著我,每次我都條件反射地想起父親,想起他開店的樣子,想起我們初到深圳他扇著兩片衣擺騎三輪車的情形。

父親現(xiàn)在一個賓館看大門,已沒有了當年的神氣,舅舅說可能是在西藏干活時受了寒氣。母親血脂高,兩人都漸入恍惚之年,全得陳芳照顧。兒子已二十歲,這次我決定把他帶走。我跟父母說,他現(xiàn)在就要上手,在你們的曾孫降臨之前學會生存。父母雖不情愿,卻也不反對。我那寶貝女兒已經(jīng)開始涂脂抹粉,寶貝兒子沉浸在王者榮耀中不能自拔,我一把奪過他的手機,說,該干活了。

這次回來只有三天假,我想,這或許是宿命,一家人待在一處雞犬之聲相聞,大約永遠只是個夢了。

母親正把芙蓉糕和自家腌的咸菜往箱子里塞,父親含含糊糊地說,這些年……你的畫畫……也忙得顧不上了。

嗨,我說,幾百個里面,最多也就畫出來一兩個。說著遞給他煙,點上,盡量使分別變得很平常。

其實他不知道,收行李時我已悄悄帶上了三年級時輕描淡寫畫的那幅水彩,畫里,母親在屋前喂雞,父親走在去黃坪的路上。但如今看著,父親卻像爺爺,看著看著又像我,也許有一天,還會像我兒子。這條彎彎曲曲的路,從家門出來,沿山脊伸向蒼茫的地平線,以前看著短,現(xiàn)在卻覺得長,仿佛沒有盡頭。

兒子已拉出行李箱,很快,我們又要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