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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文學(xué)》2023年第2期|竇紅宇:一地辣椒
來源:《邊疆文學(xué)》2023年第2期 | 竇紅宇  2023年03月02日08:15

竇紅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九屆高研班學(xué)員。有多部長篇小說發(fā)表于《十月》《大家》,并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有多部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青年文學(xué)》《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江南》《安徽文學(xué)》《山花》《萌芽》《芳草》等刊物,發(fā)表出版作品200多萬字。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首屆云南大學(xué)滇池學(xué)院駐校作家。獲獎若干。

 

1

荒石坎村在哪里?從象鼻嶺鄉(xiāng)村級行政分布圖上,都很難找得著。鄉(xiāng)長洪大生不信邪,鼻子貼著那張地圖一直往北,翻山越嶺,幾乎半分來鐘,才在尖嘴山和陡崖山之間,找到了一條蛇一樣盤桓的山溝溝?;氖泊澹万榭s在那兒。這讓洪大生很沮喪,這是他第一次從地圖上,宏觀而又全面,瞧見了從小把他養(yǎng)大的這個地方。

辦公室秘書小陳,還拍馬屁,說鄉(xiāng)長眼力真好,要是我們,怕是找不著了呢。洪大生轉(zhuǎn)頭望了一眼這個剛剛從外省考來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嚇得年輕人不敢再多一句嘴。

尖嘴山和陡崖山,從等高線上看,足足有兩千多米的海拔,順著尖嘴山往北不遠(yuǎn),頂多就是兩三公里,就接礦石鎮(zhèn)的小街子村了,之后,再盤旋而下十來公里,就上了國道,一條平直寬敞的柏油路,一直沿著一條叫牛欄江的大河,通向另一個省。

十來公里,偏偏就是這十來公里,洪大生怎么也想不通,怎么就把好日子與窮日子區(qū)別開來?怎么就把好日子與窮日子劃出一條彎彎扭扭的杠杠來了?要知道,如果從那條通往外省的柏油公路抬頭往上看,荒石坎村,就變得云遮霧繞,他娘的像長在天上樣的。

那么,再往南看。南邊的陡崖山稍微矮點,連著象鼻嶺鄉(xiāng),沒有公路,只有村道,上坡下坡顛顛拐拐,也是十來公里。其實就是山連著山,爬完一座山又是一座山,拐過一個彎又是一個彎,洪大生小時候經(jīng)常走,高寒山區(qū),只種得出苞谷、洋芋和燕麥,沒有一點希望。

洪大生扔了地圖,對小陳說,走,老子還不相信了。

小陳忙給荒石坎村委會主任張小馬偷偷打電話,說鄉(xiāng)長要來鄉(xiāng)長要來,你們趕緊準(zhǔn)備趕緊準(zhǔn)備準(zhǔn)備。那口氣,像是遠(yuǎn)遠(yuǎn)站在山坡上,放倒了一棵消息樹。

張小馬放下電話就罵了一聲,說,今天怕是撞著鬼了。

張小馬知道洪大生說的不相信是什么。個卵仔,本來是要去山下面的礦石鎮(zhèn)當(dāng)鎮(zhèn)長的,偏偏鬧著嚷著要回來,字面上的意思,是洪大生主動放棄大地方的官不當(dāng),心牽山鄉(xiāng),要帶著家鄉(xiāng)人民在脫貧攻堅后,一起往幸福日子的大道上闖呢。

張小馬記不得是在哪兒瞧見這段文字的了,只記得他知道這個消息后,那一小片黑麻麻的字,就像螞蟻一樣在他心里拱撓開來。兩件事,第一,聽說洪大生要去山下的礦石鎮(zhèn)當(dāng)鎮(zhèn)長,張小馬心里高興得像是討媳婦。要知道,礦石鎮(zhèn)正在修高鐵,擦著小街子村,正在栽電桿架電線呢。聽說小街子腳底,要修一條六七公里長的隧道。那是多大的工程呀?張小馬別的不敢想,正盤算著貸款五六萬買一輛卡車,走走礦石鎮(zhèn)鎮(zhèn)長洪大生的關(guān)系,去工地上拉石頭呢。個卵仔,偏偏要回到象鼻嶺這窮山溝溝來,你這不是堵了自家人的財路么,你這不是金子掉進(jìn)苞谷堆堆,坑了大財了么?第二,你洪大生口口聲聲要回到家鄉(xiāng)建設(shè)家鄉(xiāng)帶著家鄉(xiāng)人民這這那那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不是要把這三把火,都燒到荒石坎村來?

巧得很,鄉(xiāng)長是新官上任,張小馬也是新官上任,若論日期,張小馬還比洪大生早三個月呢。只不過,人家洪大生級別高,是從縣里直接戴帽子下來的,張小馬嘛,是從荒石坎村老百姓中選出來的,矮騾子里面拔高騾子,沒法比。

洪大生開會,有個習(xí)慣,就是在布置任務(wù)的時候,喜歡對全鄉(xiāng)十多個村的村主任們說,誰要是敢閃了象鼻嶺鄉(xiāng)的腰桿,殺頭。緊接著,抬手朝脖子上一揮,比個砍腦殼的動作。大家就脖子一縮,像是真的感覺到一陣?yán)滹L(fēng),從脖子根根上一劃而過。

比如,殯葬改革吹風(fēng)會,洪大生的手朝脖子上揮過。維護(hù)全鄉(xiāng)治安穩(wěn)定,洪大生的手朝脖子上揮過。脫貧攻堅與鄉(xiāng)村振興有效銜接,洪大生的手朝脖子上揮過。就連貫徹落實人居環(huán)境改造的七項措施,每個村必須建蓋最少三個沖水公廁,洪大生的手也朝脖子上揮……從那時起,張小馬就知道,洪大生就是個硬貨狠角,“咔嚓”一聲,他真的就能讓你腦袋上的烏紗帽,當(dāng)場掉在地上。

有一次,就是因為荒石坎村的沖水公廁只蓋得起兩個,洪大生指著張小馬就罵,說,不愿意干就給老子抹帽子走人。不,老子不讓你辭職,老子要開除你,讓你走之前背個處分,把你老米錢都給你挺脫了,讓你永輩子不得翻身。你也不瞧瞧你們村那點鬼樣子,老子隨便拿出一個村來,都比你們強。

張小馬脖子一縮,一口冷氣倒涌上來,嚇得一溜煙跑出去老遠(yuǎn),像把尿撒在褲襠里樣的。他知道,洪大生這個卵仔,說得出做得出,不管你有什么原因找什么理由,只要完不成任務(wù),他真的就能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張小馬不想被洪大生抽筋剝皮。也是兩件事,一是張小馬能夠當(dāng)上這個村主任,不僅是托了荒石坎村鄉(xiāng)親們的福,眾望所歸,最重要的是,能讓他爹臉皮上有光,有一種光宗耀祖的榮耀。怎么說呢?因為他爹在張小馬小時候,就是村主任了?;氖泊迥且磺Ф喈€的核桃樹,就是張小馬他爹帶著人一棵一棵種出來的。

這還不說,張小馬知道,能去縣委黨校與省委黨校聯(lián)合辦的一個大學(xué)??铺岣甙鄬W(xué)習(xí),完全是因為他這個村主任的頭銜。洪大生一上任,就給張小馬帶來了福氣,說是全鄉(xiāng)十多個村的村主任,考察下來,只有張小馬年輕,還沒有討媳婦呢,又是個高中生,這個??铺岣甙嗟拿~,經(jīng)過研究,就推薦張小馬去了。張小馬當(dāng)時還不想去,梗著脖子問,??瓢啵可蹲右馑悸??洪大生氣不打一處來,說這都不懂?專科提高班??铺岣甙啵褪亲屇銖埿●R去學(xué)習(xí)深造,拿個??莆膽{。大學(xué)生,大學(xué)生懂嗎?現(xiàn)在的村主任呀,文化都太低,太低了。

說到大學(xué)生張小馬懂了。張小馬這輩子做夢都不敢想,自己還能讀個大學(xué),還能拿個大學(xué)文憑。不僅張小馬不敢想,張小馬全家從上到下祖祖輩輩都不敢想,老張家到了張小馬這一輩還能出個大學(xué)生呢。那個喜氣洋洋呀,去縣里報到讀書的那天早上,炮仗都炸了一籮筐,好像那一山的霧,不是天上生出來的,而是他們家的鞭炮炸出來的,十里八鄉(xiāng)都聽見了那一串一串的響呢。

張小馬的命,好像也是從他進(jìn)縣委黨校的那一天起,沾上了喜。怎么說呢,隔壁灣子村的姑娘王紅梅,就是這時候撞著的。要知道,在荒石坎村想討個媳婦,比支個梯子爬到天上摘顆星星都難,比在荒石坎村的荒石頭山上找窩雞樅松茸都難。更何況,王紅梅生得漂亮,白生生的皮膚,嫩得就像地里的苞谷在灌漿。那雙眼睛,又大又黑,像樹上剛剛長出來的兩顆杏子,隱隱約約,還透著一種野野的酸和野野的甜。就連象鼻嶺鄉(xiāng)有名的文化大戶,專門在村村寨寨唱戲吼山歌的小七妹都承認(rèn),王紅梅是象鼻嶺鄉(xiāng)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呢。

他們是在縣委黨校門口的冷飲店里撞上的。每年夏天和冬天,利用暑假寒假的空檔,張小馬他們那個??铺岣甙啵家忻摦a(chǎn)學(xué)習(xí)半把個月。也就是說,張小馬的大學(xué),大部分時間是自學(xué),是荒山野嶺溝溝坎坎,只有到了暑假寒假,他才有了花紅柳綠書聲瑯瑯的校園。

同樣,張小馬也才有了校園門口的冷飲店,也才有了逛冷飲店的時光。

王紅梅像一枝雪地里盛開的紅梅,每天都準(zhǔn)時在冷飲店里的柜臺后搖曳忙碌著。一開始,張小馬是覺得那個小小的柜臺神奇無比,里面有一臺機器,可以根據(jù)顧客的需要,變出各種味道的冰淇淋來。有原味的草莓味的芒果味的藍(lán)莓味的……想想,張小馬這樣山溝溝里的硬腦殼,哪里見過這些,光“草莓”兩個字,就能讓他眼冒金星頭暈?zāi)垦!?/p>

可他又要裝著見過,他覺得走到哪兒都不能丟了荒石坎村的臉。恰恰是張小馬的這個念頭,讓他在王紅梅面前早早就露了餡。這女人何等機靈,也不說破,只是每次在張小馬點完味道后,都要多問一句,確定了嗎?定了我就要去做了。

張小馬就不確定了,一臉的古怪,瞟上王紅梅一眼,說,什么定不定的?定,定了吧。張小馬心想,反正,老子把你店里冰淇淋的味道挨著吃一遍,還怕不確定?

張小馬其實不是來吃冰淇淋的,張小馬一聽見王紅梅開口說話的口音調(diào)調(diào),就知道她是王紅梅了。怎么說呢,象鼻嶺鄉(xiāng)因為偏遠(yuǎn),口音跟縣里的不一樣,倒是跟山連山水連水的另外一個省的人說話很像。所謂的兩地接壤,說的,就是象鼻嶺了。一點都不夸張,一只鳥大早上飛出去找蟲蟲吃,等吃飽了,兩個省都飛了三四遍了。人家是雞鳴三地,在荒石坎,是鳥吃兩省。

另一個,早就聽說象鼻嶺出了個大美人,說是人家早就進(jìn)城打工了,說是人家那長相,象鼻嶺哪里配得上嘛。說是人家說不定早就嫁大老板了,人家離開象鼻嶺,就是大老板專門開著小車來接走的。神得很啊,仿佛王紅梅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可以拿去信用社貸款呢。

如今,這個一直在象鼻嶺村村寨寨的嘴上掛著繞著的人,突然就出現(xiàn)在張小馬面前,令張小馬驚喜得暈頭砸腦的。連續(xù)幾天,他都在問,這是真的嗎?他甚至突然就變得酸溜溜的,在心里對自己說,這真像個童話。

娘哎,這能不是童話嗎?就像電影里樣的,畫上的人都走進(jìn)學(xué)校旁邊的冷飲店里來了,這讓張小馬莫名其妙就手慌腳亂起來,莫名其妙,他總在想,要是這人天生就不吃飯,只吃冰淇淋就好了。

教室也怪。學(xué)校的教學(xué)樓,就在冷飲店的對面,隔著那條桂花樹的枝葉搖晃著的街,在五樓上課的張小馬只要一轉(zhuǎn)頭,就能遠(yuǎn)遠(yuǎn)瞧見王紅梅。王紅梅打開卷簾門了,王紅梅支出冷飲店的牌牌和貨架了,王紅梅開始打掃衛(wèi)生了,王紅梅出門去拉礦泉水了……瞧著瞧著,張小馬這個卵仔,還會生出一絲一絲憐惜來,想,王紅梅這日子,怎么就沒有一個人幫幫她呢?

所以,張小馬一直認(rèn)為,他天天去吃一次冰淇淋,就是天天去幫王紅梅了。只不過,那一個味道一個味道的冰淇淋吃下來,張小馬的胃開始隱隱作痛,開始變得茶不思飯不想,真的還有點相思入魂的樣子了。

等所有的味道吃得只剩原味時,張小馬的胃疼得時常用手悄悄摸摸使力杵著,還嘴硬,說,今天,就吃個原味的嘛。

王紅梅“撲哧”一聲笑起來,露出珍珠般晶瑩剔透的牙,問說,你喜歡吃冰淇淋呀?張小馬第一次聽見王紅梅主動跟自己說話,興奮得快要把冷飲店的冰淇淋融化了樣的,還強壓著,不停點頭。

王紅梅又笑笑,說,你怕是從來沒有吃過冰淇淋吧?

2

張小馬被王紅梅問得牙齒和舌頭打絆絆,可還是覺得,王紅梅這樣問得好,這樣問,正是象鼻嶺女人們打情罵俏的樣子呢。

想想,王紅梅都同張小馬打情罵俏了,張小馬哪里還舍得抹了荒石坎村主任的帽子,哪里還能讓你洪大生抽了筋剝了皮去。

張小馬忙叫上村副主任張小旺,開著車迎出一里路,站在村口等。

兩個人還沒有把氣喘順嘴,洪大生的車就到了。黑漆漆的一輛越野車,車門上噴著“公務(wù)用車”四個大字,神氣得很。張小馬一勾腰桿挨上去,拉開了車門,喊,歡迎鄉(xiāng)長回來。

洪大生拎著水杯從車?yán)锍鰜恚逯鴤€臉,迎著風(fēng)背起手,剛好躲開了張小馬伸過來的手,抬起頭,往遠(yuǎn)處的尖嘴山尖尖望去,像是要從那里望出一朵彩云來。好半天才悠悠轉(zhuǎn)過身,對張小馬說,走。就又上了車,徑直朝旁邊的一條岔路顛簸而去。

張小馬忙叫張小旺開車跟上去。他知道,鄉(xiāng)長怕是要在這條坑坑洼洼的路上燒第一把火了。

荒石坎村有兩條路,一條是進(jìn)村的主路,另一條,就是他們正在走的這條毛毛路。脫貧攻堅以前,兩條路都是土路,又窄又破,用荒石坎村里人的話講,跟狗啃牛刨樣的。太難走,自己村里的人都走不出去,外邊的人,哪個會來?

脫貧攻堅后,進(jìn)村的主路修成了水泥路,又加寬了兩米多,可以跑車了。你瞧村里那些出去打工的年輕人,逢年過節(jié),哪個回來不買個小車開著。各種樣式的都有,花花綠綠的,好看得很。各地的牌照都有,稀奇古怪的,你從他們車腦殼前的那個藍(lán)牌牌上,就能知道他們走了多遠(yuǎn),到了哪個地方。說句實話,荒石坎村的年輕人,這些年,扎實在外邊見了些世面。

而旁邊這條岔路就見不著多少世面了,因為不是主路,沒有人管,到了現(xiàn)在,還是那日不攏聳的樣子,唯一可以說得上變化的,就是路面的坑越來越大,崴腳丫,彎彎拐拐的,車走在上面,怕是連輪胎都給你崴脫球了。遇到下雨天,那坑坑,就變成了一個一個的小水塘。張小馬有一天做夢,還夢見了那小水塘里養(yǎng)滿了魚呢。用荒石坎村里人的話講,丟人現(xiàn)眼,羊都不耐煩走牛都不耐煩踩豬都不耐煩拱。

張小馬跟大家解釋,說,這條路,三公里多點,要修好,恐怕要三百多萬。說到這里,張小馬嘴里的調(diào)調(diào)常常高起來,說,三百萬,你們怕是做夢接婆娘想得安逸。修修補補還差不多。大家就哄開來,說,張小馬,老子們就是想修好這條路,開著車到礦石鎮(zhèn)接婆娘呢。

洪大生聽說后,又把張小馬一頓臭罵,說張小馬,看來你是脫了把把的鋤頭,一樣都整不成。你曉不曉得,這條路雖然才有三公里,可它連著礦石鎮(zhèn)的小街子村。荒石坎村的人,天天上那兒趕街子不說,這條路,是象鼻嶺鄉(xiāng)的臉面,臉面你懂不懂?不想干,就給老子抹了帽子走人。

張小馬忙說,我曉得我曉得,我懂我懂。洪大生又說,非要等有了三百萬才動手?你們不會先拉個十幾車石頭墊墊,讓路好走點,讓礦石鎮(zhèn)的人從這里過,感覺上好點,不笑話我們象鼻嶺?張小馬先是面露難色,后來一瞟鄉(xiāng)長的臉色,馬上說,鄉(xiāng)長你放心你放心,我們拉我們拉。

鄉(xiāng)長今天來,不會是來瞧他們墊的路吧?張小馬稍稍松了一口氣,想,還算好還算好,牛腿折了馬腳桿抵,羊腸子扯在狗身上,路總算是勉勉強強想辦法墊出來了??墒且晦D(zhuǎn)念,又惶惶起來,張小馬知道,就這粗疙瘩瘩糙米面面的樣子,你就是再墊多好,鄉(xiāng)長還不是要被顛起老高八高來。

果真,鄉(xiāng)長的車停在了一個剛剛填好的坑坑邊,洪大生推開車門下來,使力朝那個坑里的碎石頭狠狠跺上幾腳,才夾著他的大水杯,又抬眼睛朝尖嘴山的山尖尖望。

張小馬忙湊上去,說鄉(xiāng)長,要不,去小街子找個地方坐坐?鄉(xiāng)長的臉更垮,一轉(zhuǎn)頭,陰得叫人心里毛涼涼的,說,張小馬你是覺得,我們有臉去人家小街子坐?張小馬說,隨便吃個飯嘛。洪大生說,張小馬,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你們村,是給我修這條路?還是種辣椒?

張小馬恍了恍,原來鄉(xiāng)長這次來,還真就是來燒他那三把火的。敵情偵查清楚,心里卻像牛欄江漲起來的水,翻騰得厲害,想了想,說,我們荒石坎村聽鄉(xiāng)長的,橫直都行。只不過,修路要的本錢,太大。

洪大生一個電話打到農(nóng)科站站長那兒,說,來荒石坎村開會。

農(nóng)科站站長老袁年過不惑,帶著兩三個人趕到時,驚魂未定的樣子,不知道哪里闖了大禍,就一直拿張小馬惡狠狠瞪著。直到聽鄉(xiāng)長問他辣椒的事,才緩過氣來。

鄉(xiāng)長問,老袁,荒石坎村種的辣椒,同礦石鎮(zhèn)比起來,怎么樣?老袁掏出個小本子,往上面記了幾筆,才說,請問鄉(xiāng)長是要怎么比?

張小馬在心里“嗤”了一聲,很不屑,想,還要怎么比?我們地勢比他們高,肯定比他們好。

可你的辣椒再好有什么用?再好,名頭還不是被人家占去了。鄉(xiāng)長兩句話就把他們呲了回去,大家這才想起來,人家礦石鎮(zhèn)還有個名頭,叫“中國辣椒之鄉(xiāng)”。那意思,像是中國所有的辣椒都是他們種出來的了?還要不要臉呀。

礦石鎮(zhèn)早就沒有礦石了,就連那個遠(yuǎn)近聞名的跟礦石有關(guān)的大型企業(yè),都搬到城里了。這兩年,礦石鎮(zhèn)就靠種辣椒一項,重新搞活了經(jīng)濟(jì)。象鼻嶺鄉(xiāng)很多老百姓都說,不是他們不如人,是命不如人呢。礦石鎮(zhèn)在山腳,交通發(fā)達(dá),那公路,又是省道又是國道的,還不說,前些年人家還通了高速公路,在礦石鎮(zhèn)開了一個入口。人家的辣椒,靠著四通八達(dá)的公路網(wǎng),賣出七八個省去。你怎么比?所以說,不是荒石坎村的辣椒不如人,是命不如人呢。

還不說,人家要通高鐵了,火車隧道都挖到荒石坎村山腳底了?;氖驳睦习傩昭郾牨犕沃鰤舳枷肽腔疖嚹芘纻€坡坡,拐到荒石坎來。那么大的工程,聽說十億八億往里面砸錢,你爬個坡坡會怎么了?可人家就是不爬,這么大塊餅子,哪怕是一點渣渣,荒石坎村都分不著,只在村子邊邊上,栽了幾棵孤魂野鬼樣的電線桿桿。

更氣人的是,聽說還要在礦石鎮(zhèn)建一個高鐵站呢。這不就讓礦石鎮(zhèn)一下把象鼻嶺甩出十萬八千里去,人家心氣也高了,就敢在鎮(zhèn)上的高速公路口,立了塊比個籃球場還大的牌牌,叫“中國辣椒之鄉(xiāng)”,那陣勢,像是要氣死中國所有的辣椒樣的。

不行。洪大生被這塊牌牌氣得半死,大會小會在臺子上吼,說你們給老子聽好了,這是我們象鼻嶺鄉(xiāng)的恥辱。說無論如何,都得給老子種出比他們好的辣椒來。說誰要是倒了象鼻嶺鄉(xiāng)的招牌,老子就……說著說著,又揮起手,朝脖子上比劃過去。

道理就是這么個道理,哪個敢不明白?問題是,辣椒還是那個辣椒,都種了多少年了,你們到哪兒還找得出比礦石鎮(zhèn)還好的辣椒種?你們這不是瞎子上坡坡,認(rèn)不得高低么?

洪大生就有種。洪大生說,工業(yè)辣椒。洪大生還說,今年先在全鄉(xiāng)試種五百畝,明年推開,五千畝。

鄉(xiāng)長的話,不容置疑,落地有聲。

工業(yè)辣椒是什么辣椒?荒石坎村的人一個都不懂。任三篇家媽就問,說難道,還要給地里的辣椒裝個小馬達(dá),像小車一樣“嗚嗚嗚突突突”在村里跑?鄭德貴家媽一聽,說,哪樣?怕是還要給辣椒裝個小喇叭,天天在地里對著礦石鎮(zhèn)那邊喊,老娘的辣椒比你們種得好。大家“哄”一聲,笑得山響。張石頭家媽干脆喊起來,說,你們兩個婆娘,身上那股騷氣就能辣死一頭牛了,還用種啥子辣椒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任三篇家媽一聽,眉毛豎到腦殼上,說呦,張石頭家媽,照你這個意思,怕是野豬見了你,都不敢拱了。大家更笑,中間夾雜著的男人們,都快笑得岔過氣去,在那兒喊,都辣都辣都是辣婆娘,牛角都被你們辣彎球了。張石頭家媽一聽,哪里饒得了,眼睛一轉(zhuǎn)一轉(zhuǎn)的,屁股像是真的裝了個小馬達(dá),“噌”一下站起來,說,你們大家信不信,要是把任三篇家媽拎到牛欄江里面涮涮,魚都要辣得漂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亂七八糟的。張小馬使力抓頭,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嘴,也不夠眼前這幾個女人臊的。忙喊散會,散會散會散會。

只好去農(nóng)科站又把老袁請來,又開會,才算講清楚了。工業(yè)辣椒嘛,是種了統(tǒng)一賣給省里的一家供銷公司的,人家統(tǒng)一賣辣秧種統(tǒng)一收購,放心種。任三篇家媽還不甘心,還是那個問題,那工業(yè)辣椒是什么辣椒嘛?老袁一聽,才一拍腦殼,說忘了忘了,忘了給大家仔細(xì)講講了。

工業(yè)辣椒嘛,首先是不能吃的,是拿去生產(chǎn)一種工業(yè)涂料,涂在各種軍艦呀輪船呀的腳底,這樣,你就是在水里天天泡著,蟲蟲腦腦小魚小蝦的,也不敢沾邊邊。張石頭家媽聰明,接嘴快,說,袁站長你擺的這個龍門陣,是不是說我們種的辣椒,還能造軍艦了?老袁一愣,想了想,說是,是吧。任三篇家媽立刻自豪起來,說,不得了不得了,那我們也是麻雀窩窩換了鳳凰窩,高貴起來了嘛。

這一回,大家只是輕輕笑了兩聲,個個臉上,真像是一下就高貴起來了。

3

按照鄉(xiāng)長洪大生的要求,荒石坎村,要種五十畝。

而且,還不是村民自己種,是要求村里統(tǒng)一輪轉(zhuǎn)土地,統(tǒng)一種。

這是鄉(xiāng)長在脫貧攻堅后燒起來的第一把火。鄉(xiāng)長在大會小會上強調(diào),這是壯大村集體經(jīng)濟(jì)的一塊試驗田,種好了,每畝有一萬塊錢左右的利潤,比如荒石坎村,除去成本,五十畝就有五十萬塊錢的收入。如果試種成功,明年就在象鼻嶺鄉(xiāng)全面推開,大家想想,五千畝,收入是多少?

張小馬才不管收入是多少,反正,按照老袁給他指點的迷津,他必須腦子里時刻繃緊一根弦,這是鄉(xiāng)長的辣椒,要是種不好試驗不成功,“咔嚓”就能要了你的老命。

懂不懂?要不惜一切代價。張小馬在鄉(xiāng)里開完會,又在村里開,對著三個愣愣出神的村干部,說,就是拿屁股想,這個問題,也能想到這條死杠杠上。

除了副主任張小旺,村干部還有兩個,一個老任,一個老鄭。加上張小馬,總共就這四個神仙了?;氖泊逍?,只有三個姓,姓張姓任姓鄭,巧得很,被這四個村干部包圓了。

老任和老鄭,已經(jīng)到了知天命的年紀(jì),老成持重,用他們的話講,從三百多塊一個月一直干到了一千五六一個月,這村干部是干夠了,干到頭了,只想每天安安穩(wěn)穩(wěn)混到退休,領(lǐng)社保吃閑飯了。張小馬和張小旺年輕,上任伊始,正想燒上三把火呢,沒有想到,火還沒有想好怎么點,鄉(xiāng)長的三把火就燒過來了。

聽了這么多,老任清清嗓子,說,樣樣都好,都可以整,就是,你們明白了嗎?本錢從哪里來?老鄭也說,就是,沒有本錢嘛。

兩個老干部,立刻給兩個年輕人算起賬來。老任說,你們想想,輪轉(zhuǎn)土地,就算六百塊一畝,五十畝,也要三萬來塊錢。要不然,人家哪個輪給你轉(zhuǎn)給你。還有辣秧錢,化肥錢,種辣椒的工錢,這些,林林總總加在一起,起碼也要三萬多塊吧。老鄭補充,說,就是呀,現(xiàn)在工錢貴得很,你就算讓本村的老百姓自己種,一個工,最少也得一百多塊。老任瞟了老鄭一眼,說是嘛,一年辣椒種下來,五十畝,起碼也要幾百個工呢。

轉(zhuǎn)眼又到了冬天,第一場雪一下,就要準(zhǔn)備過年了。這一天,張小馬抽了個空子回了趟家,第二天就要去縣城讀??瓢?,他想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

其實也沒啥子準(zhǔn)備的,就是幾件貼身的換洗衣裳。寒假嘛,因為要過年,讀書的時間就很短,不像暑假那么長。再說了,冬天冷死,一件羽絨服加一件軍大衣,一穿,就是一個冬天,脫不下來。那雙熱乎乎的羊毛絨翻毛皮鞋,早就穿在腳上,低頭一看,沾滿了雪水。

他是想到了王紅梅。不知道為啥子,一想到縣城一想到讀書心就“怦怦”亂跳,就像有個大錘往心尖尖上捶呢。王紅梅就像是他的課本,只要一翻開,這個美得跟夢一樣的女人,就會從書頁上翻出來,滿課本,都是她身上那種草莓般淡淡的香呢。

張小旺是村里唯一知道他心思的人,一說起來,就撇起嘴打擊他,你這是瘌蛤蟆想吃天鵝肉。張小馬不服,就回?fù)?,癩蛤蟆怎么了,癩蛤蟆也有癩蛤蟆的夢想。張小旺又撇起嘴,你這是癩蛤蟆打哈欠,大口大氣。

滿地殘雪。一眼望出去,地里山上,滿眼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白,再加上不遠(yuǎn)處幾家屋頂上飄起的炊煙,那景象,真像是荒石坎村正在喘著的那口時緊時慢的悠悠氣,有時有,有時就沒有。前兩年脫貧攻堅,一下下,一百來戶人家從荒山野嶺搬進(jìn)了城,日子倒是好過了,可這個只有三百來戶的小村子,眼瞧著就搬走了三分之一還多,再加上外出打工的,再加上孩子們都去鄉(xiāng)里的學(xué)校讀書寄宿了,整個荒石坎村,就只剩下三百來個種了半輩子苞谷吃了半輩子洋芋的老扁擔(dān),大眼瞪小眼,瞧著都心煩,冷清得很。

走著走著,迎面就撞著了鄭肯長,正拖著一個女人,沿路走過來。張小馬覺得奇怪,問,她是哪個?鄭肯長說,我路邊上撿來的。張小馬說,吹牛不打草稿,豬毛都見不著一根,還想撿個人?

鄭肯長急得扯長了脖子,說,明明就是嘛,我見她坐在路邊上,走路的力氣都沒得了,我就問她,從哪點來?她說不清。我又問她,肯不肯跟我回家做媳婦?她說要得,我就把她領(lǐng)回來了。

張小馬偏頭一看,那女人還抱著個一歲左右的娃娃,忙問,說,你從哪里來?你家是哪里的?見女人搖頭又點頭,眼睛里,還透著一種神叨叨的光。就厲聲吼起鄭肯長來,說,鄭肯長呀鄭肯長,你真是憨包子呀,你沒有看出來這個女人是個瘋子?萬一再是一個憨包呢?這又瘋又憨的女人,你要她來做啥子嘛,凈惹麻煩。

就聽那女人說,不瘋。你才瘋。張小馬愣了愣,說,還帶著個娃娃,鄭肯長,你給老子送回去。哪里撿來的送回哪里去。萬一人家家里人找來呢?就又聽那女人來了一句,不憨,你才憨。

鄭肯長一聽,來了脾氣,頭一扭,說,我才不送,她是我撿來的,就是我媳婦。我在地里撿著個小貓小狗牛屎豬糞的,你怎么不喊我送?

張小馬朝鄭肯長逼了半步,眼睛盯著他泥咣咣皺巴巴的額頭,說,你到底送不送,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瘋了,見著老母豬都是雙眼皮皮。鄭肯長轉(zhuǎn)身撿了塊土垡子捏在手上,朝著張小馬就沖過來,吼說,老子撿回來的媳婦,老子的媳婦。

張小馬順手抄起根路邊的斷枝桿桿,才擋開了鄭肯長扔過來的土垡子。說鄭肯長,我看你是跟這個女人一樣瘋球了,送回去,你不送,老子們麻煩得很。

鄭肯長又撿了一塊石頭捏在手上,說,老子不送,老子的媳婦,你們麻煩個毛呀。說完,又揮起石頭,朝張小馬撲上來。

兩個人扭打開來。鄭肯長撿回來的那個女人,突然哈哈哈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的,就是不上來拉架,更不會出聲相勸,笑著笑著,就呆將起來,越來越呆越來越呆。

還是張小旺路過,才把他們活生生扯脫了。

晚上,兩個人喝酒,悶悶不樂。張小旺說,你管球他,鄭肯長撿著個女人回來就撿著個女人回來?;氖泊逡粯佣疾蝗?,就缺媳婦呢,好事情嘛。張小馬喝不得酒,一杯下去,臉紅得跟豬血樣的,筷子就有點捏不住,一塊老臘肉,夾了幾次也塞不進(jìn)嘴里,聽張小旺這樣說,更急,干脆用手去抓,油淋林捏在兩個手指頭間,才說,你懂個錘子,鄭肯長家那情況,像個討媳婦的樣子嗎?你等著,又要挨鄉(xiāng)長罵了。

張小旺摸頭不著腦,說怎么鄭肯長討個媳婦,還要鄉(xiāng)長管?張小馬恍眼瞧了瞧張小旺,說怎么,你連這個都不懂?我看你這個副主任,是選出來吃干飯的。

張小旺聽張小馬這樣說,心里很不服氣,就一句話干過去,說張小馬你別瞧不起人,你當(dāng)然有本事,進(jìn)縣城讀大學(xué)了嘛,認(rèn)識王紅梅了嘛。

張小馬一聽見王紅梅,酒一下下醒了大半,就不想跟張小旺計較,一推桌子站起來,出門找了棵樹,對著樹腳撒起尿來。

月亮剛好掛在樹枝尖尖上,明晃晃像盞城里的燈,遠(yuǎn)處的山路上,有車燈一繞一繞一顛一顛的,像是王紅梅在朝他蹦蹦跳跳揮著手打招呼呢。

冷飲店到了冬天,就變成了燒烤店,王紅梅燒洋芋烤豆腐,看上去,比夏天要辛苦得多。時間也過得快,又下了一場雪,還沒有等化開,就要過年了。一個學(xué)期的課,也就要上完了。

這一天,張小馬下了課,一直坐在王紅梅的小店里不肯走,洋芋不知道吃了多少個,感覺已經(jīng)堆到脖子眼眼了。王紅梅也不管他,忙著招呼別的客人,有時候,還使喚兩聲,說,你幫我收拾一下蘸水碟子嘛,或者,你幫我往鍋里加點水嘛。后來就更過分了,說,你幫我把爐子拎出去,把火撤了嘛。

張小馬很聽話,心里就像一爐被王紅梅燒紅的炭,就算是澆上水,也滋滋滋冒著煙呢。關(guān)門歇火的時候已是深夜,街上很冷,北風(fēng)呼呼刮著臉,往身子里拱,讓人忍不住想跳起來。

王紅梅鎖好門,轉(zhuǎn)身對張小馬露出一臉的笑,問,說,你想送我嗎?張小馬心里慌得很,又聽話又順從,王紅梅說什么,他都點頭。王紅梅見了,就又問,那,你的車呢?張小馬冷得腮幫子打顫顫,好半天,才說,我沒有車。

王紅梅哈哈哈一陣笑,說你沒有車你送我啥子嘛。趕快回去,找被子捂熱乎去。說完,就扔下張小馬,一個人走遠(yuǎn)了。

北風(fēng)帶著雪鉤子,越吹越緊,大街上,除了王紅梅空曠的腳步聲,再也找不見一點讓他心里熱起來的物件。

4

第二天,張小旺進(jìn)城來找張小馬,說是趕緊回,村里出大事了。張小馬一聽,腳就不聽使喚,踩在一塊冰上,差點滑個馬趴。懊惱起來,吼,說張小旺,出什么事?你說話能不能別驚驚乍乍的,能出什么事?一個荒石坎,還能翻了天不成?

等張小旺那張泥巴巴還淌著雪水的車出了城,張小馬才聽清事情的緣由,就是輪轉(zhuǎn)土地種辣椒的事。說是已經(jīng)搬進(jìn)城里的任老爹,一聽要種工業(yè)辣椒,忙從城里回來鬧,鬧什么大家也聽不清楚,反正,不答應(yīng)就是不答應(yīng)。問他這是好事啊為什么不答應(yīng)?他橫豎就是不答應(yīng)。

今天一大早,大家發(fā)現(xiàn)任老爹家的地里睡著一個人,跑去一瞧,就是任老爹。任老爹說,他怕一個人死在屋里,就睡在外邊好。聽得任三篇家媽鄭德貴家媽和張石頭家媽一幫婆娘,在那兒抹眼淚呢。

張小馬說,就這事?老子還有最后一節(jié)課都沒有上呢。張小旺說,上課上課,你要是再讀你那個酸不拉幾的破球大學(xué),怕是等不到上完課,帽子就被鄉(xiāng)長抹了腦袋就被鄉(xiāng)長砍了。

走了十幾公里的平路,車就要爬坡了。張小馬知道,那是一段極其難走的路,除了陡坡和急彎,還有隨時要躲避的落石。因為海拔高,在一個叫茶花箐的地方,一到冬天,路面就會結(jié)一層厚厚的冰,要是沒有防滑鏈,你就是老虎也不敢走。

張小馬突然想起來,就問張小旺,帶著鏈條嗎?張小旺瞥了他一眼,滿臉的不屑,說,這點路,不用。張小馬嘟囔起來,說張小旺你怎么還這么毛手毛腳的,萬一出了事怎么辦?張小旺一聲吼起來,說張小馬你怎么當(dāng)上個村主任上了幾天茅房大學(xué),還真他娘的酸喲,怎么,這條路都不敢走了?想當(dāng)年你我?guī)讉€,哪個不是擠在拖拉機里進(jìn)城的?我看呀,你怕是真的要變了。

茶花箐說到就到,張小馬不敢吱聲。一個極短的陡坡,加上一個九十度的拐子彎,拐彎處,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探頭望望,腦殼都是暈的。還有冰,要是沒有防滑鏈,從張小馬的角度,車就會變成一只鳥,硬生生飛進(jìn)懸崖。

張小旺咯噔都不打,跟著一輛大卡車,吹著口哨“轟隆轟隆”就過了那道關(guān),得意起來,掃了一眼張小馬,說,老子就是喝醉了,這條路也不會開錯。正牛著,就瞧見前面沖他們招手的交警。

交警是象鼻嶺鄉(xiāng)派出所的,都是熟人,見了,也就不客套,直來直去,問,你們怎么不用防滑鏈?張小旺還牛呢,說這點路用鼻子聞著都能開回去。那兩個警察笑笑,就把張小旺的駕駛證收了,朝坡底一個藍(lán)色帳篷走進(jìn)去。

哎,哎哎,哎哎哎。帳篷里暖和,有一爐燒得旺生生的火,大個大個的洋芋正在上面冒著白滋滋的熱氣。所長和另外一個年紀(jì)大點的警察,正坐在爐子邊伸手烤著,舒服得很。張小旺一見,就更放心,笑起來,也把手朝爐子伸過去,像是要抓個洋芋吃,說,所長,今天這是啥子陣仗?

所長手里,剛剛接過張小旺的駕駛證,瞟了瞟上面的照片,又瞟了瞟張小旺,說張小旺,我認(rèn)得你。張小旺臉上一喜,說,所長我們熟我們熟。所長臉一拉,說,熟又怎么樣?熟能拉住你不朝死路上奔?這樣的天氣不裝防滑鏈,我看你是棺材里面唱調(diào)子呢,不知死活。膽子也太大了,罰兩百,扣三分。

所長姓丁,人家還是象鼻嶺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開會的時候,經(jīng)常瞧見他坐在主席臺上布置任務(wù)。兩個人這時都不敢二氣,聽見要罰款扣分,互相望望,朝口袋摸摸,就沒了主意。

所長懶得瞧他們這副鬼樣子,嘴里哼了一聲,站起來就要朝外面走。張小馬惶惶出聲,說,所長,丁,丁副鄉(xiāng)長,我們從城里讀書剛剛回來,趕得急,沒,沒有錢。所長聽了,又站住,說,讀書有什么了不起?我曉得你張小馬這幾天去縣委黨校了,開會布置安全維穩(wěn)工作,你們荒石坎村最不積極,都是讓老任和老鄭來頂。怪不得連我們在這里堵卡都不知道,你們說說,你們這書讀了還有什么意思?罰款,沒啥子說的。

兩個人聽了所長這番話,更是嚇得不敢再啰嗦,都忙著朝口袋里摸,半天,掏出些零碎,湊了八十多塊,低三下四遞上去,連自己都覺得不過意,張小旺就一咬牙,補充說,所長,錢只有這么點點了,你看看,要是不行,就多扣我?guī)追帧?/p>

所長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瞧見兩個人湊出來的皺巴巴的票子,心一軟,嘆了一聲,說,唉,你們荒石坎村呀。

后來又說,好嘛,款就罰八十,剩下的一百二,你們兩個,給我去路邊站崗值班兩個小時,也算給你們個教訓(xùn)。

這樣一耽誤,等趕回荒石坎,天已經(jīng)黑了。張小旺把車停在任老爹家的破房子前時,終于狠狠出了口氣,罵,你象鼻嶺派出所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加一起算,攏共才四五個人,神氣個球呀。

張小馬不一樣,張小馬拿著張小旺罵,說張小旺你神氣個球呀,一根防滑鏈,你讓老子們在茶花箐是又冷又丟人。你要認(rèn)得,老子們兩個現(xiàn)在不管走到哪兒,代表的,都是荒石坎村的形象。

張小旺撇撇嘴,想諷刺打擊兩句,又忍住,悶頭推開任老爹的房門。

任老爹靠在他家那根被火煙熏得黑漆漆的柱子上,睡得“呼哧呼哧”的,仿佛靠在他兩個兒子的背脊上,或者,靠在他死了好幾年的老婆的墳頭上。兩個人一看,死老頭的面前,又放著那個黑黃黑黃裝酒的塑料桶桶。不是說搬進(jìn)城里,死老頭就戒酒了嗎?瞧這樣子,照樣是一天喝一斤呀。

張小馬伸鼻子聞聞,任老爹“呼哧”一聲,噴了他一身的酒氣,就知道喊不醒了。又跟著張小旺,拿眼睛四處望。

除了任老爹面前那個被柴火灰蓋住火苗的火塘,到處都是冷冷清清的。墻角有一堆剛收的苞谷,兩只老鼠與他們的目光一碰,飛一般遁入更黑的墻洞里去。

兩個人一使眼色,抱起一堆苞谷,又撿起幾個洋芋,朝火塘里丟了幾根枯枝幾塊樹皮皮,重新吹起了火苗,“噼噼啪啪”烤起吃食來。

太餓了,像是身上一天的熱氣和力氣,都丟在了茶花箐。小時候上學(xué),走不動的時候,就習(xí)慣在任老爹家燒苞谷洋芋,吃飽了,攢足了勁頭,才各自回家。

一下下,洋芋和苞谷的香味火苗一樣朝鼻孔里鉆。張小旺扒出兩個,吹吹灰剝開皮,正要往嘴里塞,任老爹醒過來,一睜眼瞧見,伸手搶過一個,一嘴咬下去,那洋芋就香噴噴開了花。

任老爹的想法,一是城里住不慣,沒有酒喝,街上的路到處都是平央央直杠杠的,連個坡坡都沒有,連個彎彎都沒有,走起來腳后跟疼。二是家里的地放了荒著,要是不種點啥子紅紅綠綠的,心慌得很。

張小旺把嘴湊在酒壺上,“咕嘟”就是一口,把任老爹喝得心疼。說任老爹,你家的地,不是搬之前就說好了,我們幫你種。

任老爹一把搶過酒壺,說,你們幫我種?我才舍不得,你們種那地,跟狗刨豬拱的一樣,別到時候,種出個三長兩短來,我的地要受多大委屈喲。

張小馬一直在拿手機瞧。聽見任老爹這樣說,拉起張小旺就走,倒把任老爹弄得摸頭不著腦,追著喊,張小馬張小旺,你們明天,給老子打壺酒來還老子,要小街子烤的,六塊錢一斤呢。

出門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風(fēng),把張小旺吹得暈乎乎的。正要出聲,被張小馬按住,說,別出聲,老子知道死老頭為啥子不給地了。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一大早,鄉(xiāng)里通知去開會。

已經(jīng)是臘月二十九了,過年七天假,會議的內(nèi)容,基本圍繞這七天來說。鄉(xiāng)長左交代右囑咐,弄得像是要分別七年樣的。最后,又讓分管各個部門的副鄉(xiāng)長出來,也是左交代右囑咐。派出所長自然說得最多,什么要注意燃放煙花爆竹、要注意防火防盜防、見到生人一定要提高警惕、少喝酒少聚眾賭博等等等等,把個象鼻嶺鄉(xiāng),說得像個幼兒園,這輩子沒有過過年樣的。

特別是要注意交通安全。說到這兒,張小馬明顯感覺到了派出所長朝自己掃過來的目光,這才知道,昨天在茶花箐自己和張小旺闖了多大的禍。人家所長明顯成熟老道,沒有在會上點自己的名,可張小馬怎么就覺得,整個會場的人都知道了,都拿著荒石坎村笑呢。

忙縮起頭,氣勢明顯矮了一大截,大氣都不敢喘。

等太陽爬到鄉(xiāng)政府對面畜牧站門口那條老牛背脊上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中午,大家肚子“咕咕”叫。鄉(xiāng)長開始總結(jié),強調(diào)指出,說,翻過年來,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種辣椒,你們各個分到任務(wù)的村不用我再多說了吧,輪轉(zhuǎn)的土地,一畝都不能少,這是硬指標(biāo),不然……鄉(xiāng)長的手,又朝自己脖子根根上揮了過去。邊揮邊說,還有什么困難,現(xiàn)在提出來,過了此山無鳥叫。

本來,張小馬早就想好了,要在會上跟鄉(xiāng)長說說任老爹的事,叫叫苦,提提荒石坎村的困難??梢粡堊欤团錾吓沙鏊L的眼睛,只好把那些話,自己嚼嚼碎,悄悄咽了。

那么就是說,荒石坎村的五十畝辣椒地,一畝都不能少。

那么就是說,算來算去,非得加上任老爹那七八畝地,還要謊報個一畝三分的,才湊得夠,才能達(dá)到鄉(xiāng)長的要求。

瞧把你個死老頭子得意的。這個年,張小馬就只有在任老爹家過了。

任老爹說,只要酒。張小馬就去打了二十斤酒。順帶,還去小街子,割了五斤新鮮豬肉,又去自己家里,片了一條老火腿,路上,又去任三篇家地里拔了幾棵青菜,又去鄭德貴家地里薅了幾把小蔥薄荷,又去張石頭家簸箕里抓了幾把干辣椒和干花椒。

任老爹空蕩蕩的老房子里,才算有了煙火氣。

5

火塘里的火苗“噼噼啪啪”舔著烙鍋底,肉燉得“咕嘟咕嘟”響,天擦黑的時候,三個人的臉都映得紅朗朗的。

張小馬打蘸水,張小旺擺碗,任老爹倒酒,一下下,桌子上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恕?/p>

任老爹的酒,只舍得倒小半碗給他們兩個,自己倒是狠狠一大碗,又順著碗邊邊透透撮一口,解了饞,這才拎起筷子,胳肢窩擦擦,伸進(jìn)滾燙的烙鍋里,夾起一大塊肉就要往嘴里送。

張小馬攔住,說,任老爹,慢點,大過年的,我們來你家,你也不講點啥子。任老爹只好把那塊肉放進(jìn)蘸水碗里,問,講啥子?有啥子好講的?我知道,你們比我兒子還孝順呢,可是地,是老子的命根子,你們不管哪個來,都別想動。

話在第一口酒的時候,就僵住了,張小馬端著酒碗,愣在半邊,只好說,喝酒喝酒,吃肉吃肉。任老爹說,喝酒吃肉可以,一樣都不要說。

兩個人就不說,只陪任老爹喝。兩個卵仔,根本喝不過任老爹,總是喝著喝著,就低了頭,什么時候睡過去都不知道。

等醒過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火塘里的火苗快要舔著他們的腳指頭,屋子里黑漆漆的,不見任老爹。忙一翻身出去找。

任老爹正在院子門口的苞谷垛子前坐著,嘴里砸著根老旱煙,眼睛瞧著坡下的一條路。張小馬知道,他在等他的兒子孫孫呢。

任老爹老伴死得早,三個兒子都在外邊打工,有兩個在省城開燒烤店,一個在外省當(dāng)保安,多少年都不回家。多少年了,每次張小馬他們來,都遇著任老爹拿著眼睛往這條路上瞧。只不過,一瞧清是他們,任老爹拔腳就往屋里去了,不想讓他們猜透心思。

這一回,抵在老臉上,任老爹也不管不顧了,一直到正月初六,都當(dāng)著兩個卵仔的面,瞧那條路。怪得很,天那么冷,北風(fēng)一陣一陣往身上刮,雪一層一層在山坡上鋪,任老爹就是耐得住,連個寒顫都不打,連個噴嚏都聽不見。張小旺醒過來,暈乎乎說,死老頭子喝夠了酒,不冷。

張小馬和張小旺,在任老爹家醉得暈頭砸腦,到了第七天,要回村委會上班,路都走不動,一步一步打著晃晃。瞧見兩個卵仔這慫樣,任老爹終于露出笑來,把太陽都笑得爬進(jìn)了他家的墻縫縫。說,你們真要我的地?

張小馬聽見,忙轉(zhuǎn)過身,沖任老爹搖搖晃晃走過來,說,不是要,是輪轉(zhuǎn),輪轉(zhuǎn)輪轉(zhuǎn),別人家六百塊一畝,任老爹你,我們給八百,八百。

任老爹又笑笑,說,不是錢的事,是我怕地給了你們,我沒有種的,你們又要喊我進(jìn)城去。張小旺一聽有了希望,就說,任老爹,進(jìn)城享福,你不干?

任老爹搖搖頭,說,不是享福的事,我是怕我死了,沒有人知道,人臭了都沒有人管管。

張小旺還要說什么,被張小馬一把扯住,說任老爹,你放心,只要把地輪轉(zhuǎn)給我們,我們保證不喊你進(jìn)城了。你要是死了,我們給你披麻戴孝。想想,又覺得不對,忙改口,說,不對不對,任老爹你身子這么硬,一天喝得下一斤酒,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

終于攢齊了五十畝地,就開春了。眨眨眼睛,已經(jīng)到了育栽辣秧的節(jié)令。

這一天,鄉(xiāng)長洪大生專門跑來過問辣椒的事。瞧見張小馬他們頭發(fā)都急得豎起來,就知道這伙卵仔慫,干球不成事,心里恨得癢癢的,只想罵娘。一張口,又改變了主意,就像高考,這伙卵仔熬到現(xiàn)在都還挺著,不容易,總不可能臨要上考場了,還讓他們不得安寧。

口氣就軟下來,問,說看看,你們還有什么困難?

張小馬一聽,眼淚都要下來了,說鄉(xiāng)長,我們荒石坎,你是知根知底的,你看,要什么沒有什么,現(xiàn)如今,連個種地的人都找不著,年輕人全都出去打工了,剩下些老弱病殘吃低保的,根本發(fā)動不起來。張小馬掏心掏肺一陣干咳,又說,這還不算,就是把人都發(fā)動起來了,到處溝溝坎坎的,找不著好地。五十畝,簡直要了荒石坎的老命了。還不算,勉強湊齊了,還有本錢咋辦?我們這幾天,就是急這個事情呀。

洪大生心里哼了一聲,想,老子就知道你們?nèi)湓掚x不開錢,慫包,一伙錢串串,給了你們那么好的政策,硬是不敢種?怪不得窮,窮還不說,還死頭干僵覺得自己厲害呢。就說,本錢?你們說給我聽聽,差多少本錢?

張小馬猶猶豫豫,半天放不出個屁來。洪大生反而笑起來,說,你們要是不說,老子就全當(dāng)你們在給老子擺龍門陣了。張小馬忙拿眼睛掃一圈,發(fā)現(xiàn)老任和老鄭都閉著眼睛裝瞌睡呢,還有張小旺,個卵仔,關(guān)鍵時候把身子縮得緊緊的,像個刺猬,找不到一點下嘴的地方。

只好自己開口,說鄉(xiāng)長我給你算算賬。輪轉(zhuǎn)一畝地,最少要六百塊,現(xiàn)在村里沒有人,年輕后生們出去打工,野得連過年都不回來。犁地、攏墑、育辣秧苗、移栽辣秧苗,這些活,都要請人,雖然就請村里這些老扁擔(dān)來干,我們算了,每畝攏共要一百來塊的工錢。還有,鋪薄膜,本錢就是一千二一畝。辣椒地除草,五十畝地攏共要三千二,一季要除三回,就是萬把塊。還有辣秧苗……說到這兒,張小馬咽了口吐沫,又說,鄉(xiāng)長,還有化肥錢,還有農(nóng)藥錢,反正,總總共共加一起,五十畝辣椒,最少也要七八萬,鄉(xiāng)長你說……

洪大生一聲冷笑,說錢錢錢,你們還在給老子在錢上打轉(zhuǎn)轉(zhuǎn),沒有錢,就不種地了?沒有那個指甲,就不剝那個蒜了?錢還不是地里長出來的,只要有地有政策,錢能跑得了?簡直荒唐。這樣,再給你們個政策,稻能公司每年給你們六萬風(fēng)力發(fā)電的收入,你們可以拿出來買辣秧苗。剩下的錢統(tǒng)統(tǒng)欠著,等收了辣椒秋后再付。

洪大生最后又補充了一句,說,一群大活人,還能讓錢憋死?

張小馬聽鄉(xiāng)長這樣講,心里松了一口氣,說鄉(xiāng)長你早給政策嘛。當(dāng)天中午,就悄悄吩咐老鄭,去鄭德貴家的雞圈里,抓來三只土雞,香噴噴燉了,要請鄉(xiāng)長喝酒。

洪大生朝那鍋燉得黃生生的雞湯望望,拔腳就上了他的公務(wù)車,說,連個雞都燉不好,你們這幫卵仔,等辣椒種出來,老子來教你們怎么燉。

張小馬一愣一愣的,好久,已經(jīng)瞧不見鄉(xiāng)長的影子,才追著車轱轆扯出來的那股煙想,都燉了幾輩人了,還不會燉個雞?你洪大生不是吃著荒石坎村嘴里省下來的那口飯長大的?當(dāng)官了,故意擺架子給老子們瞧呢。

轉(zhuǎn)念一想,又高興起來。畢竟,洪大生還是松了口,給政策了,稻能公司的六萬,終于可以從鄉(xiāng)經(jīng)管站劉老扁擔(dān)的手里,摳出來用了。

多一句嘴,稻能公司是哪路的神仙?省城的,告訴你們,這年頭,講究得很,把有十多層樓高的風(fēng)車支在高處,山尖尖上,風(fēng)一吹一轉(zhuǎn),人家就可以發(fā)電了。信不信?荒石坎村的陡崖山上,就支了三個,天天轉(zhuǎn),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白色的風(fēng)車映襯著藍(lán)色的天,還真像山里就住著會講故事的白胡子爺爺呢。

一個風(fēng)車兩萬,每年,人家財大氣粗,給荒石坎村六萬的占地補貼,算是村里的集體收入。這筆錢,因為象鼻嶺高海拔的特殊地勢,個個村都有,不稀奇。再加上到處都等著花錢,年年一到賬,就都被鄉(xiāng)長扣下來,花到別處去了。鄉(xiāng)長說,錢要由鄉(xiāng)里統(tǒng)一調(diào)配,花在節(jié)骨眼眼上。到底哪里算是節(jié)骨眼眼,張小馬不知道,只知道每個村的村長主任,都不敢吭氣。

洪大生今年肯主動提起這筆錢,張小馬明白,種辣椒就是鄉(xiāng)長今年的節(jié)骨眼眼了。那個高興,有了這筆錢,好像這事情,突然變得不那么難了。

花開了,春日的陽光,總是長成滿山野花的樣子,嫵媚得很。在這樣的路上走著,你總是能感覺到一陣一陣輕輕吹來的風(fēng)都是香盈盈的,讓人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搖晃著一種止不住的躁動。張小馬開了個會,大家一合計,有了錢,該去縣里買辣秧種了。張小馬的心里,就蹦出王紅梅來??傁胫惹锾斓臅r候,辣椒紅了,就帶著王紅梅來看陡崖山頂?shù)拇箫L(fēng)車。

那風(fēng)車在張小馬眼里是神奇的,白天在滿山飄飛的霧里轉(zhuǎn),隱隱約約的樣子,像極了王紅梅響在大街上的腳步。傍晚,在滿天火紅的云里轉(zhuǎn),像極了王紅梅眼睛里火紅的光。到了晚上,就在張小馬的夢里轉(zhuǎn),那是王紅梅停不下來的身影,一會兒轉(zhuǎn)出一個草莓味的冰淇淋,一會兒,轉(zhuǎn)出一個燒得滾燙的洋芋,像極了王紅梅滾燙的身子里透出的那股滾燙的勁頭。

正想著,張小旺打電話來了,說快來鄭肯長家,怕是有事。張小馬鬼火起,說張小旺你別動不動就說要出事,一個鄭肯長,能出啥子事嘛。

6

還真不怪張小旺,仔細(xì)聽下來,是要出事。

鄭肯長路邊上撿來的那個又瘋又傻的媳婦,懷孕了。

這年頭,懷個孕已經(jīng)不算什么大事,對照國家政策,還是好事呢,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怪就怪鄭肯長家太窮了,是邊緣易致貧戶。啥子意思?張小馬他們都是學(xué)習(xí)培訓(xùn)了個把月,才把這事情搞懂的。

也就是說,鄭肯長家的人均年收入,在一萬塊的邊邊上。人均,懂嗎?邊邊,知道是啥子回事?也就是說,鄭肯長家再多一個人,他家的人均年收入就不是一萬了,就要掉下一萬塊來了。這筆帳,用屁股都能算出來。

一萬塊,是個死杠杠。要是掉下來,鄭肯長就變成貧困戶了。返貧,這在今天可是天大的事,不僅荒石坎村要背黑鍋,怕是連象鼻嶺鄉(xiāng)都逃不掉,怕是連整個縣,都要受他鄭肯長牽連。到時候,就不是洪大生的手在腦袋上比畫比畫的事了,怕是真把他張小馬拿去槍斃了都不夠。

鄭肯長你個卵仔,你天天只認(rèn)得跟媳婦晚上拉了燈快活,你卵仔舒服三分鐘,老子們要跟著你擔(dān)驚受怕多大一陣子?張小馬想到這兒,鬼火一陣一陣起,見鄭肯長背著一背簍草牽著他媳婦從地里爬上來,難聽話就吼出來,說鄭肯長,你不得了了,我看你是頭上長刺窠窠,你要日天了。

鄭肯長一聽,扔了背簍,抽出鐮刀就朝張小馬和張小旺沖過來。張小旺嚇得往后退,張小馬不退,眼睛一閉,硬著頭皮往上頂。心想,要死就死在當(dāng)場,老子與其給洪大生把腦袋砍了,還不如挨你鄭肯長砍幾鐮刀,好歹,還能混個烈士。

只聽得鐮刀在耳朵邊擦過去,又聽見“咣”的一聲,鐮刀好像砍在了旁邊的石頭上,張小馬才睜開眼睛,笑起來。

鄭肯長一縮身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著,身上,混合著草的味道,散發(fā)著一股熱騰騰的汗熏氣。那把鐮刀,已經(jīng)被他媳婦撿起來拿在手巴掌上磨。

既然不敢砍,那么,就得聽話了。就連張小旺都從后邊跳出來,指著鄭肯長罵,說鄭肯長,張小馬罵你兩句,你還說不得了,你砍嘛你,你要是今天鬧出個三長兩短來,還想要娃娃?

鄭肯長“嘩啦”一聲又站起來,身上的草嘩啦嘩啦往下掉,說張小旺,我有什么辦法,周圍團(tuán)轉(zhuǎn)的女人都跑進(jìn)城了,哪個找得著媳婦?你們有本事給我發(fā)個媳婦,老子就把小芬芳還回去,老子好不容易從我家地邊邊上撿了個小芬芳回來,你們還天天說三說四管七管八的,還讓不讓我鄭肯長好好過日子了?

張小馬聽到這兒,眼睛一亮,拉住張小旺,問,說鄭肯長,還回去?你還回哪里去?老子認(rèn)得你種地是把好手,你真肯好好過日子了?鄭肯長被問得一愣一愣的,說,哪個不想好好過日子?我前些年亂,不種地,窮,不就是想找個媳婦嘛。

張小馬說,好,今年種辣椒,你就帶頭好好把你家的十多畝地服侍起來,你媳婦娃娃的事,老子們給你想辦法,以后就好好過日子,日子只要好好過,會越過越好。

說完,扯起張小旺就走。張小旺有點懵,一路走一路問,想辦法?你要想辦法?張小馬說,你以為撿個媳婦回來就沒有事了?要幫他扯結(jié)婚證,扯了結(jié)婚證,娃娃生下來才辦得了戶口,一下下多了兩三口人,得想辦法給鄭肯長媳婦辦個低保,不然,掉下一萬塊來,哪個負(fù)責(zé)?

張小旺使勁拿著頭皮抓扯,說我天哪,一大早睜開眼睛,到處都是事,比地上爬的螞蟻還多。張小馬指了指天上,說,螞蟻算什么?比天上飛的飛蛾還多。張小旺不服氣,又說,飛蛾算什么?比樹上結(jié)的核桃還多。張小馬越走越快,說核桃算什么?比山上滾下來得石頭還多,比掉在山上的松毛還多。

進(jìn)城買辣椒種那天,天晴得沒有一絲云彩,藍(lán)晃晃的,像是用觀音巖溝溝里的水重新洗過一遍,像是張小馬換在身上那套新嶄嶄壓在箱子底的西裝。

張小旺有辦法,去人家小街子村借來一輛小卡開著。一見張小馬,就喊,乖乖個卵仔,新郎官哈,癩蛤蟆進(jìn)城啊。車上的鄭肯長,就哈哈哈哈笑,說小馬哥進(jìn)城討媳婦呀。

張小馬也不管,一屁股坐進(jìn)駕駛室來,說,張小旺你個卵仔,咋現(xiàn)在才來?張小旺說,你以為去小街子借個車容易?你倒是一句話,我得給人家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轉(zhuǎn)求過來,好煙都發(fā)了大半包。還不說,你問問鄭肯長,要等他在地里搭個育苗的塑料布蓬蓬,老子給他一耳屎,他才來。

鄭肯長在后面,“嘿嘿嘿嘿”笑。張小馬朝他的笑瞟了一眼,說鄭肯長,你曉不曉得我們喊你進(jìn)城做啥子?鄭肯長說,逛逛嘛,我有十多年沒有來過了。

張小馬瞧瞧張小旺,懶得說話,閉上眼睛養(yǎng)神。

路太顛,大部分是上坡,彎又急,車像犁地的老牛,“吭哧吭哧”喘著粗氣,像是要人在后邊趕。沒走幾里,才將將爬上山頂,鄭肯長就被甩得顛三倒四,跳下車在路邊“哇啦哇啦”吐。

張小旺氣得悄悄罵,拿著張小馬埋怨,說,個卵仔,臉都叫他丟干凈了。說張小馬叫你不要讓他來,你偏偏不信,瞧瞧嘛,一出門就喪氣。

張小馬說張小旺你給老子閉上你的鳥嘴,人家就是吐一下,又不是吃你家的食。你懂個鳥啊,你要是都曉得老子為什么叫上他,你早可以來當(dāng)村主任了,老子倒還省心。

張小馬是想了好幾天,才想起讓鄭肯長一起來的主意的。一方面,是鄭肯長一身的力氣,搬辣子種方便。另一方面,張小馬是想帶鄭肯長進(jìn)城來看看,了解了解,見見世面,荒石坎的地,不是他鄭肯長一個人在種著的。

理解,懂不懂?鄭肯長這種老杠頭都理解了,荒石坎的辣椒就好種了。再說了,鄉(xiāng)長布置的工業(yè)辣椒,哪個種過?鄭肯長一身種地的本事,這種時候,鄭肯長就是那辣椒他爹,只要有他在,辣椒就一定能乖生生長出來。懂不懂?

張小旺這回好像懂了,毛嗆嗆回了一句,說,張小馬你這意思,就是這回進(jìn)城,我得伺候你們兩個爹了嘛。

終于開始下坡,車也不喘了,路也順滑了,就連鄭肯長,喉嚨里也不“咕嘟咕嘟”叫喚了。礦石鎮(zhèn)就在山腳下遠(yuǎn)遠(yuǎn)盤著,看上去,真像是一座用積木搭起來的宮殿。鄭肯長“哇哇哇”叫著,說是來到了神仙住的地方。

瞧見高鐵工地的時候,鄭肯長又“哇哇”叫了兩聲,車就“轟轟”聳了兩下,再也不走。

慫啊。慫到溝溝里了,連車都知道自己不如人了。張小旺那個鬼火,朝車屁股一腳踢過去,說個卵仔,你要趴窩你也換個地方啊,你趴在人家高鐵工地口口這兒,你不是要故意惡心死老子們嗎?

就慘了。雖然天晴,但這條路明顯被工地上進(jìn)進(jìn)出出的重車壓出一溜的大坑坑,風(fēng)一吹,一旁路過的車一帶,灰沙四起,張小馬那身牛哄哄的西裝,一下就變得灰溜溜的,在轟鳴的機器聲和滾滾的車輪中,一點也不起眼了。

小車還可以從旁邊擠著過,大車就不行了。一泡尿的工夫,路上就堵起了一串串。拉石頭水泥和鋼管的倒好說,見到堵了,停下來,抽煙的抽煙,玩手機的玩手機,沒人理他們。最揪心的,是對面山坡上迎頭而來的一排攪拌車,車頭居高臨下對著他們,車肚子不停轉(zhuǎn)啊轉(zhuǎn),像是隨時要帶著一車的混凝土朝他們傾倒過來。

人家上班呢,急,好幾個司機都站在山坡上,朝這邊張望。張小旺這車,就慌得怎么也修不好。最后,一群司機朝他們圍了過來,張小馬一看,忙轉(zhuǎn)著圈發(fā)起煙來。

沒有人領(lǐng)情。有兩個個子高高大大的,說著普通話,鐵青著臉,問,怎么了?敢在這兒堵車?張小馬忙解釋,說,車壞了車壞了,一下下修好一下下就修好。也沒有人應(yīng)答,兩個大高個偏著頭朝張小旺掀起的引擎蓋里看了看,說推,推開,別擋著道,耽誤了時間,你們賠不起。

只好照著人家的話做了。一群人幫著他們使力,幾下下,車就被推到旁邊的一條小路上,貼懸崖根根站著,像是又要挨派出所罰款一樣。

最心疼的,就是那套早上換得新嶄嶄的西裝。這會兒不僅灰,還因為推車結(jié)結(jié)實實抵了幾個油印子,垂頭喪氣的,張小馬怎么拍也拍不掉。氣得拿著張小旺亂罵一氣,說張小旺你哪里借來的破車啊,拉牲口的都比你這好使,豬啊。

等好不容易開進(jìn)城,天已經(jīng)擦黑,個個肚子“咕咕”叫,張小旺說,先吃飯先吃飯。張小馬說,先找住處找住處。張小旺瞅了瞅張小馬,氣得亂吼亂叫,說,怎么張小馬?跟著你進(jìn)一趟城,原本想吃點好的,結(jié)果中午的都沒有吃呢,倒是又給你省了一頓。又喊,鄭肯長,鄭肯長。

鄭肯長已經(jīng)餓得沒有力氣說話了,那個時候,正呆呆順著一幢一幢高樓里的燈光一盞一盞數(shù)呢。

住不起貴的賓館酒店,那些霓虹閃閃的地方,是荒石坎村那樣的山溝溝,永遠(yuǎn)搭不上線的。沒有錢,所有帶出來的錢,都是辦辣椒的事的,張小馬不敢亂花一分。只好帶著兩個餓死鬼在縣委黨校附近轉(zhuǎn)圈圈,那一片熟,張小馬甚至都能嗅見王紅梅烤洋芋燒苞谷的熱乎乎的味道了。

終于找見一家小旅舍,五十塊睡三個人。一進(jìn)去,張小馬就跟老板娘要了三包方便面,開水燙了,“呼啦呼啦”吃下去,再要說話,見張小旺和鄭肯長,已經(jīng)睡死過去,乍一看,還真像兩個受了委屈的娃娃呢。

7

張小馬想好好洗洗。不是睡不著,而是明天要是這樣灰頭土臉去見人,他怎么也不甘心。種子站倒還好說,萬一遇上王紅梅,那就扯蛋了。

不知道為什么,說到縣城,在張小馬心里,好像只住著一個王紅梅。

往四周一瞄,感覺衛(wèi)生間就藏在那扇臟兮兮的門背后。門是玻璃的,手一摸,一巴掌的灰。一推,“咯吱咯吱”響,像是要倒過去,張小馬忙拉了一把才扶住。里面黑漆漆的,找不到開燈的地方,借著外面的光,張小馬瞧見了一個水龍頭,伸手去扭,搖搖晃晃的,“滋滋”響過一陣后,出了一股細(xì)細(xì)黃黃的水,跟撒尿一樣。

樓上是洗不成了,張小馬只好抬著那個印了一圈一圈水漬的臉盆,下來找老板娘,問,哪兒可以洗洗?

老板娘窩在柜臺旁的一條沙發(fā)里,剛剛蓋上一床被子,像是準(zhǔn)備睡了。被張小馬問醒,又一屁股坐起來,揉著眼睛朝院子里指,突然看見被子角邊叮著一只長腳蚊子,干脆一指頭戳過去,又用兩根細(xì)細(xì)的手指,將那蚊子長長的腳,拎將起來。

張小馬就沒有看清她指的是哪兒?只好又問,哪兒可以洗洗?

老板娘突然不耐煩起來,說,院子里呢。又加上一句,說洗啥子洗嘛,天氣涼,都這個時候了,沒有人給你燒水喔。

張小馬突然一陣后悔,才想起自己其實應(yīng)該聽張小旺他們的,住個好一點的地方,張小旺說了,一輩子住不上幾回,尤其是鄭肯長,怕是就來這一回了。搞啥子搞喲。

水很涼,初春的夜里,冷得張小馬牙齒碰牙齒,抖個不停。張小馬一看,好像還是井水,旁邊的井口,還放著一塊肥皂。就貪心起來,抓起那肥皂再擦了一遍身子,痛痛快快洗干凈了,就啥子也不怕了。

等重新穿上衣裳,又干凈又暖和往回走時,張小馬又不那樣想了。住啥子好地方嘛?他想,這個地方就很好了嘛。委屈委屈,最多睡兩晚,就回了。

主要是沒有錢。哪來的錢?帶出來的兩萬塊錢,都是用來買辣秧種子的。這個都不說了,主要是這兩萬塊,還是村里家家戶戶湊的,說好等辣椒種出來一起還。任三篇家媽、鄭德貴家媽和張石頭家媽還說難聽話,說是背時娃娃些,要是種不出來,老娘們就是把你們當(dāng)辣椒細(xì)細(xì)剁了你們也賠不起。

種不出來?不可能不可能,張小馬想都不敢想,這是鄉(xiāng)長布置的任務(wù),鄉(xiāng)長,懂嗎?鄉(xiāng)長就是政府,政府就是鄉(xiāng)長,所以,不可能不可能,你們家家戶戶就等著分紅吧。

話又說回來,還有一筆賬呢,要是這辣椒種出來了,一畝地一千壟,一壟基本上結(jié)八九十個,就是一斤了。如果按一斤九塊的收購價算,一畝地,就是九千塊,五十畝,再怎么差,也能收個四十多萬。天哪,還要說嗎?鄉(xiāng)長的辣椒,就是叫大家奔著好日子去的。

張小馬還忍不住往遠(yuǎn)處想呢,弄不好,明年自己去荒石溝里,也整個二十畝地種起來?;氖瘻纤?,地又是沙地,辣椒最喜歡。弄不好,自己也賺個二十來萬,第一件事,就是買輛車,然后開到縣城里,對王紅梅說,走,我送你回家。

想著想著,張小馬就安安逸逸睡著了,就連張小旺和鄭肯長你伏我起的鼾聲,都沒有辦法吵著他。

第二天爬起來,水管上沖沖,掏掏鼻子孔孔里的灰,三個人就按著地址,摸到種子站來了,一刻都不敢耽誤。

他們發(fā)現(xiàn),事情完全變了?;蛘哒f,事情完全不是他們想的那回事。

種子站就不是種子站,是一個私人老板開的苗圃。一進(jìn)去,才問了一句,人家一瞧三個人灰不溜秋的鬼樣子,就叫站辦公室外邊等著,別在里面攔腳絆手的。

又曬了一大早上的太陽,才有個兩只手臂上套著碎花袖套的女人出來領(lǐng)他們走,鉆進(jìn)一個大棚里,高聲大氣的,說,喏,要買就快買,不然就沒有了。

張小馬一看,汗就出來了。到處是人家育出來的綠油油的辣秧苗,哪有什么種子。就問了一句,不賣種子?女人“嗤”了一聲,碎花袖套在三個人面前舞出一面花花綠綠的籬笆來,說哪有什么種子呀,只有辣秧。

辣秧五角錢一棵,是個鬼都知道,他們帶的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張小馬急起來,問,我們是來買種子的呀,怎么變成辣秧了?女人一聽張小馬這樣問,轉(zhuǎn)身就走,丟下一句話,不買就算,你們出去打聽打聽,方圓團(tuán)轉(zhuǎn),哪個會賣種子給你?張小馬好像這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女人說的有點道理,他們來之前算過,如果買種子,只要五六千塊就能種五十畝,如果買辣秧,要兩萬五六千塊。那么,還有化肥、薄膜、農(nóng)藥的錢怎么辦?要知道,這次來,張小馬是計劃好了的,要把這些都買回去。

三個人只好跟著出來,蹲在太陽底下,拿著那個女人的話使力想。想著想著,還是大眼瞪小眼,認(rèn)不得該怎么辦。

商量了半天,最后決定,將身上的錢,再講講價,先買四十畝的回去。又轉(zhuǎn)回去,找那個女人講。

這回女人不見了,跟他們講的,是個陰陽怪氣的男人。那男人說,要買辣椒種也是可以的,種子保證好,他可以帶他們?nèi)?,但要回扣,兩萬塊嘛要五千。

張小馬一聽,眼淚水都要急得淌。這地方是哪兒呀?他娘的陰曹地府?怕是摸錯廟門了,真想折出去瞧瞧門口掛著的牌牌,到底是不是賣種子的?張小馬一急,說出來的話就由不得自己,他說,不可能的,錢是家家戶戶湊的,不是我一個人的。

那男人一點也不急,看上去不像是在說回扣,倒像是在說他們家地里收的洋芋,老練得很。只見他笑了笑,說,那你們到底是要買辣秧還是要買種子?

張小馬瞧了鄭肯長一眼,那意思,是想讓這個天天在地里刨食的拿個主意。沒有想到鄭肯長關(guān)鍵時候一縮脖子,肚子又不爭氣,“咕咕咕咕”叫了起來。

那男人就笑笑,說,該吃飯了該吃飯了,你們好好想想,吃了飯再來吃了飯再來。

就出來了。大街上,到處是亂糟糟的人和亂糟糟的車。三個人都不說話,根本不知道該去哪里?想什么辦法?

王紅梅不在,換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張小馬先是一驚,還以為換了主人呢,一打聽,這女人是王紅梅雇來的小工。才放下心來,聲音立刻洪亮開,轉(zhuǎn)身對著張小旺和鄭肯長喊,說,進(jìn)來進(jìn)來,洋芋豆腐米線面條炒飯隨便吃。

張小旺一聽,說張小馬,這是啥子?能點個菜吃個小炒嗎?鄭肯長很失望,跟著問,不喝酒?不喝酒吃啥子都吃不飽嘛。

張小馬就冷笑,說可以點小炒可以喝酒呀,用你們自己的錢嘛,也請老子吃頓好的。反正老子身上的錢,是村里大家伙湊的,只敢吃點燒洋芋煮米線。

張小旺見張小馬這樣說,也拿著鄭肯長說起來,說鄭肯長,可以喝呀,用你自己的錢嘛,也請老子們喝臺好酒嘛。

鄭肯長一下變得蔫頭蔫腦的,說,洋芋老子就不吃了,天天吃,牙齒都啃掉兩顆了。我要吃米線,兩碗。說完,就伸出兩個手指頭,高高舉了舉,又放在胸前,小心護(hù)著。

張小馬笑起來,說鄭肯長覺悟高,值得表揚,可以當(dāng)村干部了。等回去,老子無論如何,也要整個村民小組長給他干干。說著說著,就爽朗起來,說你們兩個,辣椒酸菜給我使力朝碗里面加。

那個幫王紅梅看店的女人一聽不高興了,氣哼哼從廚房里伸出頭來,說,按著點,靠點譜氣,我們辣椒酸菜又不是風(fēng)刮來的,哎,不要錢就可以使力加呀?那大街上的石頭樹葉也不要錢,怎么不朝碗里使力加?

張小馬一聽,心里就不是滋味,剛想頂兩句,突然想起來,這女人是在幫王紅梅說話呢,就不惱了,反過來幫著喊,說按著點,靠點譜氣,就是個酸菜辣椒,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浪費嘛。

張小旺不知為什么,哈哈哈哈就笑起來,看得見一根米線在他那排焦黃的牙齒上吊著,一晃一顫。

王紅梅一直沒有來。這讓張小馬多多少少有些難過。但張小馬是難過慣了的,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進(jìn)城來,就有這種難過,就像城里到處竄來竄去的車,到處都是。所以,也不會覺得怎么樣。

有時候,張小馬還會教訓(xùn)張小旺,說你要是進(jìn)城來連點難過都沒有,都受不住,那你就別想著進(jìn)城了。尤其是這一次,跟鄉(xiāng)長洪大生非要種的辣椒比起來,這點難過算個鳥,也就是一泡鳥屎掉在身上一樣,又不是會死。

張小旺說對對對,不管怎么說,老子們也是進(jìn)過城的。

喂飽了肚子,還朝那個種子站來。站在門口,張小馬特意拿著門口掛的牌子望了望,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家這里不是什么種子站,人家這里,叫什么什么陽光有限公司呢。就邊往里面走邊想,有限公司有限公司,是不是他們這里有日天的本事,連陽光都給你有限起來?

8

巧得很,正好撞見了王紅梅。

小院子,王紅梅正要上一輛亮光光的小轎車,身子剛磨進(jìn)去一半,一晃眼,肯定瞥見了張小馬他們?nèi)齻€,微微一笑,一猶豫,還是又把另一半身子磨進(jìn)車?yán)?。開車的是個男人,“唰”一聲就從他們旁邊闖了過去,連車窗都沒有開。

張小馬狠狠一顫,跟王紅梅的車屁股一樣,心里“突突突”就冒出煙來。個卵仔,那時候突然渾身沒有一絲絲力氣,就連張小旺都看出來了,就連鄭肯長都在后面使力推了他一把,催說,走嘛。

張小馬很絕望,一屁股蹲在墻根腳,喊張小旺發(fā)煙抽。張小旺兩根粗黑的指頭夾著一支皺巴巴彎了半截的煙遞過來,張小馬擰緊眉頭咬死,等點著火,使力吸了一大口,才突然罵起來,說張小旺,你也不會好好買包講究點的煙揣口袋里,是進(jìn)城辦事,老子們還能像當(dāng)年,扣扣索索賊精精的?

張小旺也瞧見了王紅梅,知道這個卵仔為什么蹲在墻腳要煙抽,反倒笑起來,說張小馬,你要死了?張小馬臉扭朝一邊,說,老子這回,算是得個明白了。

張小旺哈哈哈笑出聲來。鄭肯長沒有笑,像是跟著張小馬明白了樣的。

事情就沒有按譜氣辦好,只得依了那個戴碎花袖套的女人,草草買了四十畝的辣秧,垂頭喪氣回荒石坎去。

等車又開始“呼哧呼哧”爬坡的時候,張小旺又哈哈笑起來,問張小馬說,說來聽聽嘛,你到底得了個什么明白?

張小馬跟著剎車猛一頭打個愣楞,像是從夢中驚醒過來,拿著張小旺吼,說,你小心點,拉著一車?yán)毖砟亍?/p>

回到村里,天已經(jīng)黑透,月亮爬上來,把路照得到處是樹影子,像潑了一灘一灘的水。張小馬剛剛跳下車,任老爹就從路邊鉆了出來,跟個鬼一樣。

張小馬狠狠嚇了一跳,看清是任老爹,忍不住狠狠吼了一句,說任老爹,怎么你連個響動都沒有,黑燈瞎火摸出來,嚇?biāo)廊四亍?/p>

任老爹肯定又喝了酒,“呼嚕呼?!贝茪?,說張小馬,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張小馬像是腦門上被蟲蟲叮了一腦包,使勁拍了兩下,才問,說任老爹我做啥子虧心事了?

任老爹說,我仔細(xì)想了好幾天,終于想明白過來,你們恍老子呢。老子要是跟你們簽了土地輪轉(zhuǎn)合同,你們肯定一轉(zhuǎn)身就又要老子回城里去了。老子還怕認(rèn)不得?

張小馬一聽就笑起來,說任老爹,怎么可能。我張小馬好歹也是個村長,主任,代表一級組織,怎么可能恍你?要不然我們跟你簽完土地合同,再簽個補充協(xié)議?

任老爹使力搖頭,說不要不要,口說無憑,我要你們那些爛條條爛框框干啥子?一點都不實在。我要個低保,你們給我個低保,我就把地轉(zhuǎn)給你們好好回城里去,不然,哼。

張小馬苦笑一聲,說任老爹,低保又不是我家的,一個低保一個月三四百塊錢呢,說給你就給你?再說了,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搬進(jìn)城里享福去了,屬城里的街道管,你要低保,也不是來我們荒石坎要了,你得去城里的街道要,要不然,牛頭不對馬嘴。

任老爹無法理解,眼睛骨碌骨碌轉(zhuǎn),月光一晃,像只蹦蹦跳跳的松鼠。說怪了,我就是整不清楚了,我爹我爺爺我任家祖祖輩輩都在荒石坎的溝溝坎坎山上山下討生活,怎么到了現(xiàn)在,我就沒人管了?我那七八畝地,還算不算數(shù)了?

張小馬知道,任老爹又在較勁,任老爹一喝酒,就鉆牛角尖,認(rèn)死理。就笑起來,說任老爹,你倒是仔細(xì)說說,誰不管你了?人家哪個街道不是把你們組織起來在扶貧車間里干活計呢?

任老爹撇撇嘴,說我才不干,我只要種地。張小馬更是笑,說好好好,要種地還不簡單,明天我跟鄉(xiāng)長匯報一聲,就讓你種。

一聽鄉(xiāng)長,任老爹更是來脾氣,說不要你說,還匯報,他洪大生是誰我還認(rèn)不得?他洪大生從小到大,哪一嘴不是吃著荒石坎的飯長大的?我就不信他洪大生能忘了?

就又被任老爹逼著,聽他講洪大生小時候的故事。

說這洪大生,從小是被任奶奶養(yǎng)大的。一筆寫不出兩個任字來,再怎么論,洪大生都跟他任老爹親,是他任老爹的親戚。說著說著,眼睛一翻,說你們小心點哦,洪大生是老子親戚。

張小馬和張小旺就不敢吭氣,只有鄭肯長,狠狠對著月亮打哈欠,打著打著,靠著棵樹,睡著了。

他們確實不敢吭氣。在荒石坎,只要一提起任奶奶和洪大生,大家都不敢吭氣呢。原因很簡單。任奶奶家男人任金伍,革命烈士,臨近解放的那年冬天,跟任奶奶成親才三天,就被土匪殺害了。死得慘。為逃追捕,從橋上跳下去,還被土匪從河里尋來,倒吊著,小河邊暴尸三天。英勇犧牲的時候,才二十一歲。任奶奶,就這樣成了革命烈士的遺孀,守寡七十年。

怎么說呢,任奶奶守寡守到一半的時候,不知在哪條路上撿著了孤兒洪大生,就把他領(lǐng)回來,硬生生養(yǎng)大成人不說,還考取了大學(xué),成了荒石坎村唯一一個大學(xué)生,當(dāng)上了縣里的干部,風(fēng)光到現(xiàn)在。大家都說,任奶奶這個人有本事,撿著寶了。

去哪兒撿?路邊上路邊上。鄭肯長一下醒了,露出奇怪的眼神,望了望任老爹,又瞧了瞧張小馬和張小旺,還瞧了瞧背后那棵樹,說半夜三更了,不要扯了不要扯了,我媳婦還等我呢,回家了要回家了。

大家就悄摸摸散了,扁擔(dān)開花,各回各家。張小馬那時好像明白了點啥子,好像覺得,任老爹這種人,只有鄭肯長,才治得住。

辣椒終于種下去了。

最后一天,張小馬也跑到地里瞧。任三篇家媽和鄭德貴家媽在地里鋪著薄膜,張石頭家媽還在挖最后幾個塘子。張小馬放眼睛望去,一條一條的薄膜順著山坡一條一條鋪開去,陽光爬上來,亮晶晶的,像是給荒石坎的山溝溝,穿了一件新衣裳呢,好看極了。

天藍(lán)藍(lán)的,像塊板板,飄在山里的霧和云,就在上面任意涂著抹著。有時候,像個女子,脖子上繞著塊青色的紗巾。有時候,還是像個女子,在天上沖他們眨眼睛呢。張石頭家媽在地里動一動,那眼睛就眨一眨。任三篇家媽在地里動一動,那眼睛也眨一眨。

立刻,春天所有的綠和春天所有的樹攪裹在一起,就在他們的下巴前,搖搖曳曳,齊聲應(yīng)和。遠(yuǎn)處層巒疊嶂的山,此時就像男人的肩膀,一個一個齊刷刷垂將下來,群山匍匐。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下下,張小馬還真有點感動呢。

張小旺在張小馬旁邊,愁眉苦臉,說張小馬,只種了四十畝,鄉(xiāng)長要是來,怕是得要了我?guī)讉€的命。張小馬撇撇嘴,說,有什么辦法,又不是我們不種,確實沒有五十畝的錢。張小旺說,那,鄉(xiāng)長要是來,我們怎么回?張小馬不耐煩起來,說鄉(xiāng)長鄉(xiāng)長,你張小旺怎么比老子還在乎洪大生?鄉(xiāng)長要是來,就說五十畝,不信他看得出來。

怎么看不出來?鄉(xiāng)長的眼睛比任老爹和鄭肯長兩個種地的老油條還賊。

鄭肯長很瞧不上張小旺,覺得張小旺這個問題很幼稚,比小娃娃過家家還好笑呢,根本懶得理,揮起鋤頭扯直朝前挖去。還是鄭德貴家媽人好,瞧張小旺急得要死要活的樣子,不忍心,沖他吼了一句,說你咋憨成這樣?辣椒地里種苞谷,五十畝還不夠呢。一旁的幾個女人,就哈哈哈笑起來。

種啥子苞谷?怎么又種苞谷了?幾個女人更笑,任三篇家媽喊起來,說張小旺,回去問你媽去。張石頭家媽忙伸過嘴來,笑瞇瞇對張小旺說,大侄兒子,她們在說配種的事,懂嗎?見張小旺還是一頭霧水,張石頭家媽滿臉失望,說婆娘些,這大侄兒子怕是真的不懂,如今這些年輕人,哪個還種地了?鄭德貴家媽性子急,一口吐沫砸到張小旺面前,說張小旺,辣椒地里種苞谷,叫雜種。這回懂了嘛。

大家笑成一片,只剩張小旺,冷笑兩聲,說,你們說這個,我早八輩子就知道了,有什么好笑的,地里套種個苞谷洋芋啥子的,常事嘛,有什么好笑的,無聊。

大家就真的覺得無聊起來。鄭肯長地里的活計好,再加上一身的力氣,早就把大伙甩出去老遠(yuǎn)。這個時候聽見笑聲,又忙扔了鋤頭折回來,滿臉好奇,問,說什么說什么你們說什么呢?

任三篇家媽一見鄭肯長,又來了興趣,說鄭肯長,聽說你撿了個媳婦,哪兒撿的?哪天幫我家任三篇也撿一個嘛。張石頭家媽說,哪天幫我家張石頭也撿一個嘛。鄭德貴家媽聽不下去,腰桿一叉說,什么什么?你們這些婆娘,也不瞧瞧人家姓啥子,鄭肯長再撿一個,也是幫我家鄭德貴撿的。

鄭肯長一聽,又嚇得往回跑。他知道他說不過她們,自己的媳婦自己疼,哪有講給你們這伙長嘴婆娘聽的?

張小馬見地里鬧得嘰嘰喳喳的,先是高興,后來聽大家講起媳婦,又心酸起來。他不是想到了王紅梅,王紅梅在他心里,只是秋天苞谷地里的瓢瓢蟲,漂漂亮亮飛,悄悄摸摸死,快得連苞谷都忙不得收完。他是想到了荒石坎村呢。村里好點的女娃娃,都嫁到山下的礦石鎮(zhèn)去了,村里高高大大的男小伙,都出去打工找媳婦了。剩下的,就是面前這些皺巴巴的婆娘老漢,帶著他們,難淘啊。

突然間,一陣?yán)讖奶焐蠞L過。抬頭一看,一群喊不出名字的鳥也剛好從眼前飛過,它們朝著山下的礦石鎮(zhèn)扇著黑亮黑亮的翅膀。起風(fēng)了,風(fēng)在山林里使力鉆,像是一伙一伙放羊人,趕著山上的野豬啊野貓啊松鼠啊,也朝礦石鎮(zhèn)滾滾而去。

9

進(jìn)入四月,天氣就開始變。

先是下了幾天毛毛雨,接著就開始刮起北風(fēng)來,冷得抖。第二天一開門,天老爺啊,滿山的白,一場雪把一個荒石坎村打扮得像王紅梅的臉面,俏生生胖乎乎嬌滴滴的,那個美,睜開眼睛到處都是。

還有滿山飄起的霧呢。那霧就像是王紅梅吹出來的氣,飄走的,是一身的輕靈,飄來的,是一口一口的香。那股妖氣,閉上眼睛都聞得見。

美個鬼呀,怕是要命。張小馬正在村委會門口對著遠(yuǎn)處的山尖尖感慨來感慨去的時候,鄭肯長慌腳亂手摸了過來,把他嚇一跳,說,要命啦,這個天氣,要辣秧的命啦。

張小馬一聽,才反應(yīng)過來,腳底下一滑,忙一把拉住鄭肯長,喊,走,快瞧瞧去。

又喊上張小旺,三個人高一腳低一腳朝地里尋來。

地里已經(jīng)有好多人,張小馬一看,是村干部老任和老鄭帶著一群婆娘背著手視察災(zāi)情呢。氣不打一處來,就喊,地里別站那么多人,把辣秧踩了。

老任和老鄭翻眼睛瞟了張小馬一眼,不吭氣,朝一邊閃了去。

一眼望去,地里一片白,每棵辣秧上,都蓋著一層白渣渣的雪,風(fēng)一刮,辣秧那嫩生生的幾片葉子就輕輕搖過來晃過去,像是在做一個美美的夢呢。張小馬幾腳踩進(jìn)去,蹲在一棵面前,抬起一片,小心拂去上面的雪,說鄭肯長,這不好好的嗎?

鄭肯長一臉苦相,要哭的樣子,說張小馬,你認(rèn)得個卵毛,這節(jié)令下雪,你見過?

張石頭家媽眼睛紅紅的,不知是一大早已經(jīng)哭嚎過還是被北風(fēng)凍僵過,說張小馬,惹不得惹不得,這辣秧被雪扎過,就跟黃花大姑娘被別人糟蹋過,怕是沒人要了,惹不得惹不得。

張小馬覺得這個說法新鮮,就抬起頭,看著張石頭家媽,一下笑起來,說咋個咧,咋會沒有人要?省里的供銷公司都說好了的,他們保證收。

任三篇家媽和鄭德貴家媽也是一臉的喪氣,像是她們家的大姑娘跟人跑了樣的,說,哪個要?啥子公司?這會兒好了,二茬子婆娘打醬油,黑也不是白也不是了,大家伙還湊了兩萬塊的種子錢呢,不會全敷進(jìn)地里吧?

張小馬聽了兩個女人的牢騷,還站起來,開了句玩笑,說敷進(jìn)地里才好嘛,種瓜得瓜,錢敷進(jìn)地里,秋天就長出錢來了嘛,到時候,一地金晃晃的錢,你們就拿鐮刀割草樣的使力割了嘛。哈哈哈。

沒有人跟著他笑,只有越刮越冷的風(fēng)朝領(lǐng)脖子里鉆,大家都縮起身子,朝風(fēng)來的山尖尖望。望著望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又漫天漫山飄了起來,像是要把每個人的日子,都埋進(jìn)眼前這一片迷迷霧霧的白中。

鄉(xiāng)長又來了。鄉(xiāng)長不是來看辣椒的,鄉(xiāng)長是來瞧房子的。

奇了怪了,這么大的雪,洪大生卻饒有興致背著手在村里到處飄,好幾次,張小馬他們要張嘴匯報辣椒的事,都是被洪大生那種熱氣騰騰的氣勢逼得生生咽了回去。直到洪大生又站在一幢嶄新的大房子前,指著那房子的大玻璃窗問,這是哪家?張小馬他們才找著了講話的機會。

忙上前回答,說,張石頭家,張石頭家。洪大生眼睛一下亮起來,說張石頭家我記得,爹死得早,就剩一個寡娘帶著個獨兒子,坡底下搭個爛窩棚,墻往兩邊塌,眼看著就要倒下來,可憐啊,還吃不飽,時常要任奶奶接濟(jì)著,使我往他家送苞谷洋芋?,F(xiàn)在好了嘛,大房子,大窗子,這在城里就是大別墅了,這就是脫貧攻堅嘛。說到這里,洪大生又朝那大房子走了幾步,轉(zhuǎn)頭問,人呢?他們?nèi)四??張石頭討媳婦了吧?

張小馬忙接住嘴,說張石頭前年討了個媳婦,后來又跑了,氣不過,進(jìn)城打工去了。張石頭家媽在辣椒地里,辣椒地里。就使力扯了扯張小旺,讓他去地里喊。

等喊來,洪大生已經(jīng)移步村委會了,一路走,一路跟張小馬說,我知道你今天要說辣椒和下雪的事,但我今天不是來說下雪和辣椒的事的。懂嗎?上頭千條線,下面一根針,還有比辣椒的事重要得多得多的事。

接下來,鄉(xiāng)長布置起任務(wù),說過段時間,上頭就要來檢查組了,檢查什么呢?搬遷進(jìn)城住新房子的人,還有沒有又偷偷跑回來住在原先的爛房子和危房里不走的?如果有,統(tǒng)統(tǒng)清理統(tǒng)計出來,把他們一個一個,送回城里去。

到底有沒有?張小馬是打死都不敢說出來了。鄉(xiāng)長一走,就扯起張小旺,去找任老爹。

原因很簡單,政策已經(jīng)在那兒規(guī)定得死死的,凡是搬遷進(jìn)城住樓房的,再也不準(zhǔn)偷跑回來住。為什么?鄉(xiāng)長洪大生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你搬遷進(jìn)城了,就是城里人了,你這輩子不是,下輩子還不是嗎?國家出了那么多的錢,讓你們從深山老林里搬出去,是為了讓你們過好日子的,喲,好日子不過,非要偷跑回來住在爛房子里過苦日子,你這不是跟國家政策躲貓貓玩么?再說了,安全隱患誰負(fù)責(zé)?這么大的雪,要是把那老房子壓垮了把人壓在里邊,誰負(fù)責(zé)?我怕你們負(fù)不起這個責(zé)。

最后,洪大生又把手朝脖子一揮,說,給你們半個月的時間,統(tǒng)計出有幾家?guī)讘羰莻€什么原因還要住在村里,馬上把他們那些殘墻爛瓦給我扒了,挖倒,退房還耕。不然……

大冷天,任老爹不在家,順著冷風(fēng)瞧過去,那幢多少年前蓋在山坡坡上的破房子還真的搖搖晃晃呢。樓上是不能住人了,廊檐朽敗得像個百病纏身的老人,任老爹拿塊地里的薄膜,絮絮綹綹遮擋著。也不知道他要遮擋什么?更像是騙騙自己的眼睛。

張小馬一下懊惱起來,想,你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這破房子里住著人么?城里好好的高樓新房子你不住,任老爹你這是給我張小馬唱啥子調(diào)調(diào)上啥子繩繩扣扣呢?

就聽見一陣“嘩啦嘩啦”響,像是回答他們似的,任老爹一身的雪,從一旁的山坡上鉆了出來,手里的那把破鋤頭濕漉漉的,好像跟著任老爹挨了一夜的雪。

張小馬一見,忙喊,說任老爹,你怎么大早上拿把鋤頭?任老爹“嗤”了一聲,說張小馬,我天天拿把鋤頭你認(rèn)不得?老子天生就是個拿鋤頭把的命,老子拿著它渾身舒服嘛。

張小馬一聽,就對張小旺說,怕是又喝多了。任老爹把鋤頭胡亂丟在門口,拍拍手,說哪有酒喝呀,喝西北風(fēng)還差不多。老子去尖嘴山上找了一棵老松樹挖開面前的土仔細(xì)翻瞧了,今年是個災(zāi)年,災(zāi)年啊。

張小馬急得要死,說任老爹,你莫亂說,我們還種著五十畝辣椒呢。任老爹哼了一聲,掏出煙桿,找個草墩坐下來,說,你種金子也是個災(zāi)年。

就不說了,就說進(jìn)城的事。任老爹拿出火石擦著,點了一鍋煙,使力吸一大口,又使力吐出來,說,不去。說,我就奇了怪了,進(jìn)城不進(jìn)城是我的事,連我兒子都不管,你們管?你們是吃咸菜長大的?盡管閑事。

張小馬朝背脊后邊狠狠吐了口吐沫,才跟任老爹說起了檢查組的事。任老爹聽完,也“呸”一聲朝身后吐了口吐沫,說,也是吃咸菜長大的。

張小馬沒有辦法,拐了拐一旁的張小旺,說,走,打酒去。

任老爹一聽打酒,眼睛一亮,忙折身進(jìn)屋,拿出個黑黃黑黃的塑料桶,丟在張小馬面前,說,也幫老子打一桶。張小馬笑起來,說,任老爹,我們送你一桶酒,你就回城?任老爹咂咂嘴,眨眨眼睛,說,再說再說,等見著酒再說。

有了酒,圍著火塘,再加上喊任三篇家媽炸了兩盤花生米和洋芋片片,這個晚上,就突然熱乎起來,屋外的雪,好像也突然停了。

幾個人悶頭喝酒,都不說話,弄得任三篇家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半天,干脆也一屁股坐下來,拿著他們瞧。瞧著瞧著,就一聲一聲,嘆起氣來。月亮出來了,晴雪的晚上,月光總是冷冽的,從墻縫縫里照進(jìn)來,也像冷風(fēng)刮在身上,弄得屋里的人一陣一陣打顫顫。

就有點坐不住。張小馬只好朝任老爹張開嘴,想講點什么。還在想詞,任老爹正好一歪頭睡著了。就連粘在嘴邊的一塊花生皮皮,也來不及擦。任三篇家媽一看,又一聲嘆起來,說唉,任老爹也是苦命人啊。攏共三兒一女四個娃娃,都不回來。

話說到這里,張小馬覺得很慚愧,同張小旺一起,壓低了頭。

任三篇家媽要說的,他們都知道。這任老爹年輕時候,也是一個種地的好把式,還當(dāng)過村里的青年突擊隊隊長,帶著全村的人學(xué)紅旗渠,炸石頭,戰(zhàn)天地,硬生生在石頭縫縫間,掏出一條小水溝來。要不然,荒石坎村到今天,都要眼睜睜瞧著陡崖山上那個泉眼眼里的水,流到牛欄江里去。牛氣得很,人家討的是小街子的媳婦,種十八畝地。

任三篇家媽又狠狠嘆口氣,說,那時候整個荒石坎村,過日子哪個不瞧著我們?nèi)渭?,加上任奶奶,我們?nèi)渭艺€過日子,荒石坎村就咋個過日子。

天曉得,等幾個娃娃大了,大女兒剛剛出嫁,任老爹媳婦得了真病,耐不住半年,人就死了。從此,任老爹像是不過日子了。三個兒子都出去打工了,任老爹得了空,地也不種,天天喝酒了。

張小馬說,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曉得,關(guān)鍵是,任老爹幾個兒子為啥子不回來管他們爹呢?奇了怪了,就放心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在村里獨伶伶的?

任三篇家媽一下詭異起來,說,你們沒有聽說呀,幾個兒子在省城賣燒烤,都賣成大老板了。

任老爹突然一陣咳嗽,像是突然要打斷任三篇家媽的話樣的,就醒過來,恍恍望著他們,問,你們來我家做啥子?又看見任三篇家媽在,就一聲吼起來,你個婆娘,別在年輕人面前瞎扯亂嚼的,老子想起你們來我家干啥子了,老子明天就回縣城。說到這兒,用手一指張小馬,說,你們開車送老子。

張小馬連忙扯上張小旺,使力點頭。

10

接著,就下起雨來。

這雨不該下啊,秧秧苗苗在地里長著呢,祖祖輩輩多少年,到了這個節(jié)令,都是需要大晴天里的大太陽的。俗話說,一寸苗苗三寸光,說的,就是這個時候地里的莊稼需要曬太陽啊,不然,多少種子種下去,都得澇死在地里。

俗話還說,曬不死的辣秧打不死的婆娘,說的,好像還是太陽的事,或者說,是這辣秧苗更要曬更不怕曬了。你們說,是不是?

鄭肯長說是。鄭肯長說,火辣辣火辣辣,當(dāng)然要曬太陽,要使力曬太陽,不然,哪里來的火來的辣?說完,眼睛就盯著越下越大的雨,卵辦法沒有。

確實沒有辦法,連鄭肯長都沒有辦法,就真的沒有辦法了。你要是地里旱,可以組織人挑水澆,使使力,還保得住??墒沁@雨,你再使力,它也不理你。

還下得大,每一回,雨點都像豌豆樣的。雨腳還長,一下起來,兩三天才會停一陣。漫天透地的雨帶著山上的石頭,在車路上滾落,又翻起遍山遍坡泥和土,在辣椒地里淹著汪著,像是要把那一棵一棵的辣秧,都埋進(jìn)泥巴里去。

天哪,這不是要了辣椒的命么?不對,這不是要了荒石坎村每個人的命么?大雨天,張小馬急得滿嘴的燎泡,到處找人,到處見了人就罵爹罵娘。只會說,喊人,快給老子喊人。

喊人來干什么?你見過哪個拿雨水有辦法的?

鄭肯長家媳婦,這時候突然要生了。這天,鄭肯長冒著雨跑了來,哇啦哇啦在張小馬面前吼,濕透的腦門上,水一股一股往下淌。張小馬望著他,鬼火一陣一陣起,說鄭肯長你吼個卵,你媳婦到底是死了還是活了?說準(zhǔn)了。

好不容易聽清楚,忙喊張小旺去找車,就跟著鄭肯長往家里跑。手忙腳亂好一陣,才幫他背起媳婦,站在路邊冒雨等。

等張小旺開了車過來,鄭肯長背脊上的媳婦已經(jīng)像一塊濕淋淋的抹布,蔫巴巴貼在他泥糊糊的肩膀上。張小馬往臉上使力抹了一把,喊,送,快送象鼻嶺衛(wèi)生院。

幾個人上了車,才在山上繞了個幾個彎彎,前面的路,已經(jīng)被雨水沖垮的一堆巖石堵了。還好,還留了一細(xì)條,張小旺在心里量了量,感覺能過去,就一腳油門往里沖,沖到一半,半邊輪子陷在泥里打起滑,動不得了。

張小馬罵了一聲豬腦殼,問鄭肯長,說車動不了了,咋個整?鄭肯長一臉悲哀,像是他媳婦死了樣的,說,天哪,天哪天哪。

張小旺也罵了一聲豬腦殼,說豬腦殼些,還不趕緊下去推,老子這車是借來的,旁邊還在滾著石頭,你們是想讓我死呀。

兩個人才回過神來,忙下車來推。一腳踩進(jìn)泥里,張小馬嘴立馬打起顫顫來,又被張小旺的車輪濺起一身的泥巴,猛然間,還真想找誰哭一場呢。

在衛(wèi)生院,有幾個護(hù)士看見了他們泥巴敷出來的樣子,忍不住一聲尖叫起來。鄭肯長家兒子,好像就是在她們的尖叫聲中,泥乎乎生出來了。

鄭肯長知道自己當(dāng)?shù)?,一高興,跑去墻根腳蹲起,不停用手巴掌根根抹眼淚。被張小馬瞧見,就把頭使力朝兩個肩膀窩窩里埋。張小馬忙上前,拿著他的腦袋狠狠搖了幾下,說好了好了,我們荒石坎,又添人口了,好了好了。

鄭肯長才嘿嘿笑起,跑出去抬了碗米線,朝病房里送來。張小旺笑他,說鄭肯長,月子婆要吃紅糖雞蛋,哪有你這樣小氣的。鄭肯長嘿嘿笑,說你管我,我媳婦撿回來那天,就想吃碗米線。

下午,趁著太陽露出一絲熱頭,張小馬喊起鄭肯長,朝派出所找了來。他想趁著在鄉(xiāng)里,帶鄭肯長問問辦戶口的事。

生了娃娃,要給娃娃辦個戶口,要不然,你家兒子就是個黑人,懂不懂?鄭肯長使力點頭,笑得跟山里的野猴子樣的,在張小馬面前竄前竄后。

辦戶口可以。派出所有個女民警,女民警有個漂亮的水杯,擦得光溜溜亮閃閃的,放在辦公桌上,讓人覺得講究極了。人家拿起來喝一小口,張小馬就咂咂嘴,一直甜到心里去。

女民警又喝了一小口,說,拿結(jié)婚證來,娃娃辦戶口,要爹媽的結(jié)婚證。

張小馬一下傻了眼。哪有什么結(jié)婚證喲,鄭肯長家媳婦,是他撿回來的。女民警一聽,“啪”一聲把杯子砸起,弄得張小馬心里跟著疼了一下,喊來兩個男警察,才說,不行,絕對不行。不僅不行,還要調(diào)查,這生娃娃的女人,是不是從哪兒拐賣來的,不準(zhǔn)走不準(zhǔn)走。

一下子,就圍了很多人。大家都拿著鄭肯長瞧,像瞧一只茫不知事的野羊,鄭肯長驚慌失措,嚇得朝地上蹲,再也站不起來。

丁所長來了。了解了情況,目光反而亮起來,拿著天花板照過來照過去。大家都不出聲,等著他斷。很快,丁所長想好了對策,一把拉過張小馬,說你們瞎搞,亂球整,鄭肯長不知道你張小馬還不知道?張小馬說我知道知道,這不忙著種辣椒嘛。

辣椒重要還是遵紀(jì)守法重要?張小馬一聽,不敢回嘴,轉(zhuǎn)頭拿著鄭肯長吼,我就說嘛,你要闖禍,你是想媳婦想瘋了。

丁所長拉開架勢,布置起任務(wù)來。讓那兩個男警察負(fù)責(zé),馬上開始調(diào)查這件事。要是拐賣,你鄭肯長不僅雞飛蛋打,還得負(fù)法律責(zé)任。要真是撿來的,哪里來的給我還回哪里去。

張小馬急得像是要還自己的媳婦,說所長,不不,丁副鄉(xiāng)長,你不了解,不不,你了解的,怕是難。

當(dāng)然難。鄭肯長家的事,難就難在他那個半傻半瘋的媳婦身上。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是怎樣來到鄭肯長家的?不管那兩個男警察怎么問,鄭肯長家媳婦都是緊緊偎在鄭肯長的胳肢窩里,吱吱嗚嗚,根本說不清楚。但是,從這個女人的神態(tài)上來看,她是極力依靠和維護(hù)鄭肯長的,人多的時候,根本不愿意鄭肯長離開她一刻。又抱著個剛剛出生的孩子,一家三口疼愛交加,可憐啊。

那兩個男警察就得出結(jié)論,跟所長匯報的時候說,女人看上去是鄭肯長路邊地里撿來的,但是,搞不清從哪兒來,還不回去了。

丁所長看看那兩個男警察,又看看張小馬和鄭肯長,最后說,你們瞎搞亂整,不知道我們這兒忙成啥樣子?先去幫他們家把結(jié)婚證辦了,然后再來辦戶口。簡直添亂。

所長這幾句話,差點把張小馬整出眼淚來,又顧不上,緊跟著問,那,結(jié)婚證是不是在你們這里辦。

一屋子人就笑起來,那個女警察聲音扯得很長,說,婚姻登記站。那兩個男警察說,張小馬沒有討過媳婦,認(rèn)得個卵。

給鄭肯長辦結(jié)婚證,是等他兒子滿月以后。那天日子好,下了三四十天的雨終于停了,讓地里的辣椒好好地喘一口氣。路上,張小馬也狠狠喘了口氣,想,你就是再下,天也沒有塌下來,山也沒有垮下來。

鄭肯長很高興,一天到晚都是笑瞇瞇的。要照相,得理發(fā)刮胡子,等從民政所婚姻登記站旁邊的理發(fā)室出來,又把他媳婦看呆了,個卵仔,還是個帥小伙呢。那女人就在他旁邊小鳥一樣飛過來,飛過去。

象鼻嶺鄉(xiāng)只有一條街,除了鄉(xiāng)政府,剩下的,都是鋪面和集市。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出來,鄭肯長一只手拉著媳婦,一只手抱著兒子,那個紅彤彤的小本本別在胸口上,把一家三口的臉映得紅彤彤的。

張小馬想,怕是一條街都瞧見了。

11

農(nóng)歷六七月,辣椒長出來了。一個一個,嫩生生綠汪汪探頭探腦的,叫人心疼呢。這時候,這辣椒就需要雨水來滋一下潤一下,就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奶娃娃,要吃口奶,要當(dāng)媽的來親一下哄一下。

可不對啊,這鬼天氣沒有一滴雨,太陽像喝醉了酒,天天在山尖尖上晃過來晃過去,把一塊一塊好生生的地,曬得火煙冒,眼看著,就要裂開來了。

背時倒運背時倒運啊。鄭肯長天天像把鋤頭,杵在地里愁呢。有時候愁不走想不出辦法了,就拿著在地里薅草追肥的媳婦吼,吼得他媳婦滿山滿坡跑。眼淚倒是滿山滿坡淌,就是淌不成一丈雨水。

張小馬不忍心,拿著鄭肯長吼,說鄭肯長你吼你媳婦干啥子嘛。鄭肯長愁眉苦臉,說辣椒都快要曬死球了,等年底吃啥子?沒吃的過啥子日子?不行,不行老子把她還回路邊算球了。

張小馬知道,鄭肯長是在怪他呢。眼睛一鼓,吼起來,說鄭肯長你說啥子卵話?你現(xiàn)在認(rèn)得嫌棄媳婦了?你媳婦又不是天上的神仙,還管雨水?你以為你想還回去就還回去,一個大活人,你還回哪里去?再說了,你們兩個已經(jīng)扯結(jié)婚證了,你想還也還不了了。

鄭肯長嘴笨,急得像地里的蟲蟲,到處亂鉆,說,我不是,我不是。

張小馬說,你不是啥子你不是?村里的公益崗,不是給了你媳婦一個了,每天跟著你管管辣椒打掃打掃村里的路,一個月領(lǐng)七八百,還不夠吃?還有呢,我們幫你媳婦申請的一個低保名額,馬上批下來啦,一個月又是三四百,還不夠吃?

鄭肯長一聽,心里一激動,聲音更大,說,我不是,我不是說不夠吃,這年頭哪有不夠吃的,我是說辣椒,這辣椒要背時了。

張小馬說,背時個卵,你天天把背時掛在你那張鳥嘴上,不背時才怪。放心,這辣椒是村委會組織大家種的,再背時,有我們村委會呢,你只管管好辣椒,到時候,村委會一分錢都不會賴你的。

張小馬說完這句話,一抬頭,被火燙火燙的陽光刺得縮了縮,心里像是突然裂開來,轉(zhuǎn)身就走,這才發(fā)覺,辣椒真的要完蛋了。

別看鄭肯長日子過得慫,那是他只喜歡守著家門口那十幾畝地,只喜歡種地不想出去打工掙錢。說夸張點,鄭肯長這卵仔就是荒石坎村種地的專家,就算是地里的一根草倒了,他都認(rèn)得,就算是地里的一個蟲蟲爬過去,他都分得清公母。

那么就是說,鄭肯長說辣椒要背時了,那五十畝辣椒,就真的兇險了。

張小馬想到這里,才真的急起來,叫上張小旺,就要朝鄉(xiāng)上跑,找鄉(xiāng)長洪大生匯報去。張小旺怕挨鄉(xiāng)長罵,死活不去,說,哪有車?借不著車。這鬼路,車一開上去就要推,推不動推不動,借不著借不著。

張小馬四處瞄瞄,一把拉過老鄭停在院子里的那輛破摩托,打著火,對張小旺說,上來,這回老子帶你去。

兩個人騎上摩托,搖搖晃晃朝象鼻嶺去。才出村口,遇上個拐子彎,差點撞在洪大生的公務(wù)車上。

洪大生伸出頭,對著兩個背時鬼吼,說你們兩個慌著去找死呀,跟我走。

來到辣椒地里,洪大生掃視著那些被曬得蔫癟癟的辣椒,說,我來看看辣椒。張小馬有點懵,慌得很,慌著慌著,突然間傷心起來,說鄉(xiāng)長,辣椒怕是保不住。

洪大生看看張小馬,一下子不忍心,伸手摟住他的肩膀,說,走,我們兩個小樹林里坐坐。

兩個人就在側(cè)邊山坡上坐下來。那是一片花椒樹,正在結(jié),枝枝丫丫間,到處是一串一串綠幽幽的花椒,一陣一陣的清香伴著一陣一陣的清涼,那曬死人的陽光,就退出去老遠(yuǎn)。張小馬第一次同鄉(xiāng)長這樣肩不是肩背不是背坐著,別扭得很,渾身緊繃繃的,滿頭滿臉的汗,說鄉(xiāng)長,這辣椒要是收不上來,要是收不上來……

洪大生一揮手,就揮走了辣椒的事,說張小馬,我當(dāng)年在荒石坎的時候,你們還小。張小馬一愣,不知道鄉(xiāng)長要說什么,只好跟著點頭。洪大生說,當(dāng)年我們吃的苦,你們這群卵仔,根本認(rèn)不得。

張小馬聽洪大生這樣講,心里莫名其妙松活起來,有點親近,又有點感動,只覺得不那么慌了,順手掙起一把草,抽一根,放在嘴里嚼。

遠(yuǎn)處,是藍(lán)得叫人頭暈的天和一群驟然飛起的鳥,它們的翅膀載著太陽熾烈的光,朝對面的山梁飄飄落落。有一條小路,像是被那些鳥撲騰出來的,走著幾個人和幾頭牛,緩緩的,像是爬了很久,口渴的樣子。

洪大生咽了口吐沫,講起任奶奶來。

其實洪大生很少有這種時候,張小馬上一回聽見,還是他來象鼻嶺當(dāng)鄉(xiāng)長那回。怎么說呢,洪大生一到這種時候,就變得特別親,比張小旺和鄭肯長他們還親,就不是鄉(xiāng)長了,跟荒石坎村里的任何一個人一樣,就是一家人了。張小馬最喜歡洪大生這種時候,原因很簡單,一到這種時候,他就覺得有了依靠。

洪大生講著講著,就講到了任奶奶的現(xiàn)在,笑起來,說任奶奶這兩年也不知道為啥子,也鬧著要回來呢。張小馬心里一熱,說她老人家想回來就回來嘛,荒石坎那么大,還會缺她一塊地?說完就有點呆,真的去想任奶奶回來的事,想,要是任奶奶在村里該多好啊。

想著想著,張小馬好像也想任奶奶了,就問洪大生,說,任奶奶這些年,都住在你那兒?洪大生點點頭,說是呀。張小馬也點點頭,說老人家有福氣,這輩子就該碰上你。

洪大生一聽張小馬這樣說,一下興致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B眉毛都豎起來,說,所以說嘛,不要慌,荒石坎是我的家,政府是你們的依靠。一點辣椒算什么?我從小就是吃荒石坎的辣椒長大的。

張小馬又拿那片被太陽曬得灰冒的辣椒地望了望。等瞧見老鄭和老任也匆匆趕來的時候,洪大生身子一挺,站起來,說,走,跟你們布置任務(wù)去。

洪大生這一回要說的,還是檢查組的事。

上回說的檢查組馬上要來了。搬進(jìn)城里住樓房的人,還有誰偷偷跑回來住在他們的爛房子里的,如果有,不僅你荒石坎村吃不了兜著走,就連整個象鼻嶺鄉(xiāng)也要跟著受牽連,吃罰酒。

所以說。當(dāng)著村干部的面,洪大生的嗓門一下又大起來,吼,辣椒的事,你們先不要管,你們要是誰從城里放回來一個人,被檢查組的撞著,我就要他的命。

很難得,洪大生留下來,跟大家吃了頓飯。也沒有幾個菜,慌亂中,添了個腌菜煮紅豆。洪大生一瞧見,滿滿舀了一碗,吃得“嘩啦嘩啦”響,說多久沒有吃著這個味道了,多難得呀,任奶奶在城里天天念呢。張小馬說,鄉(xiāng)長你還記得荒石坎這道菜呀?簡單呀,你多回來吃。任奶奶那兒,過幾天我給她老人家送。

沒有想到,張小馬的這幾句話,說得洪大生有點動容,頭一低,好像想躲過這滿桌的人情,說,張小馬,今后,你想說什么,在我面前你可以隨便說嘛,不用管什么鄉(xiāng)長村長的,不用拘束,都是從小一起吃腌菜長大的。張小馬也有點感動,眼睛一紅,額頭上的筋微微鼓起,說鄉(xiāng)長,這駐村工作隊怎么還不來呀?洪大生一愣,問,張小馬,你怎么問這個?張小馬眼淚都要出來了,聲音壓得很低,像小羊叫喚,說,我們這兒人少,很多事,快要忙不過來了。

洪大生一嘆,說張小馬,你們累,我們也累,俗話說得好,俗話說。張小馬忙接過嘴,說,千條線一根針,我們知道我們知道,可我們這針眼眼,已經(jīng)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快要穿不過去了。

洪大生眼睛一鼓,說張小馬,還給我叫起苦來了。你們拿工資數(shù)錢的時候怎么不叫苦?好歹,一個月也是兩千多了。明告訴你,你們村原來那扶貧攻堅工作隊,人家換地方不來荒石坎了,具體又換哪個單位來,還得等上級研究,我看,也是要等翻過年才有譜氣了。

張小馬撇撇嘴,說,嫌棄我們呢。

嫌棄就嫌棄,你嫌棄個鳥毛。缺了你工作隊,荒石坎還不吃飯了。第二天,張小馬叫上張小旺,就進(jìn)城去尋任老爹。

兩件事。張小馬頭天扳著手指頭算了一晚上,這些搬進(jìn)城的人家,除了任老爹,好像就沒有人想著再回來。還有兩家的破房子沒有推倒,也是瞧著任老爹,說是任老爹家的要是推了,他們也跟著推。所以,算來算去,荒石坎這件事很簡單,只要任老爹好好在城里待著不回來,你檢查組就是天天來,也是守著公雞下蛋,白費工夫。

另一件事,張小馬想再去一趟那個什么種子公司,天氣作怪是跑不掉的,萬一你這辣秧苗苗也有問題呢?辣椒啊,滿地的辣椒啊,張小馬一想起來,心就開始“滋滋滋”疼,終究是不甘心呢。

12

搬遷的小區(qū)叫新城,是城里最新鮮的一塊地,怎么說呢,脫貧攻堅,讓這塊地一點一點熱鬧起來了。先是工地,機器轟鳴,一幢一幢的樓拔地而起。后來是人,凡是大山里的貧困戶,國家都建檔立卡,免費給你一套房,讓你往城里搬,讓你從此走出大山,老母雞變成金鳳凰,成城里人了。

這得是多大的工程呀,幾萬人鑼鼓喧天就朝城里涌進(jìn)來。光荒石坎村,就搬進(jìn)來一百多戶。一開始很多人不習(xí)慣,隔三差五往家里跑,有的干脆又回來,住在老房子里就不走,把張小馬他們忙死累死。兩年多過去,又反過來,都喜歡上城里的日子了,尤其是年輕人,一個個天高任鳥飛,除了任老爹,哪個還想著回荒石坎那山旮旯窮溝溝里去。

張小馬他們很欣慰,都說天哪,這脫貧攻堅是給荒石坎換血呢,再過個兩三代,等老子們都成了爺爺輩,哪個還想得起自己還是山里人?荒石坎還有哪個記得呀,怕是連自己的老家,都要忘干凈了。

只剩任老爹,都要鄉(xiāng)村振興了,到處都派鄉(xiāng)村振興工作隊了,還在跑,你只要不看緊點,他就悄悄摸回來了,醉醺醺睡在他那四處漏風(fēng)的爛房子里。還真像他說的,怕是死了,都沒有人知道。

一想起這些,張小馬就鬼火起。這村里,就像鄉(xiāng)長說的,千條線萬條線都往村委會這針眼眼里鉆呢,百廢待興,千舟競發(fā)。你任老爹這條破線,卻偏偏就繞來繞去死纏活纏,說難聽點,你任老爹分明就是瞧不起我張小馬做的這些事嘛。

老遠(yuǎn)八遠(yuǎn),就瞧見荒石坎樓了。這新城,基本上是以村來分樓的。哪個村的人住的樓,就叫哪個村的名字?;氖泊暹@一百多戶,就住在荒石坎樓里,二十多層高,抬頭望望數(shù)數(shù),叫人頭暈。倒是好找,方便聯(lián)系,哪一家住在哪一層,張小馬駕輕就熟,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

任老爹家住在一單元九樓二號。這天還早,張小馬和張小旺買了些糕點水果,打了壺酒,理路而來。剛停下,一大群人圍著任老爹吵架的聲音,差點撞在他們車窗玻璃上。

只聽一個女人正揪著任老爹吼,說你還我的草莓來。又聽另一個女人吼,說任老爹,你都七老八十了,還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你喝死喝活我們不管,別壓著草莓啊。第三個女人說,真是的,你老巴巴的,還干什么活計,跟我們這些孫子輩的爭,任老爹,你就是故意的。

張小馬還沒有站穩(wěn),基本上就搞清楚情況了。這新城,配套有扶貧車間,一家出一個,在車間里干活。比如生產(chǎn)手機充電線,比如制作服裝,比如編織手工藝品……一個月干下來,三四千的收入。可人家那是流水線,年輕人干的活計,任老爹這種七老八十的人,根本輪不上。

好在,還有公益崗位,就是每天負(fù)責(zé)小區(qū)的清潔衛(wèi)生,掃地,搬運垃圾,守大門當(dāng)保安,一個月,也能掙個千把塊。掃地的活計,都被婆娘們包圓了,守大門,人家要的是四五十歲的。任老爹搶來搶去,就剩下運垃圾了。

這天活該任老爹倒霉,大清早貪嘴,喝了幾口酒,老眼昏花,推著個垃圾桶從水果車間門前過,一個不穩(wěn)當(dāng),垃圾桶碰到個坎坎,倒翻過來,硬生生壓在人家正準(zhǔn)備摘洗的一堆草莓枝枝上。要知道,那草莓嬌嫩得很,這一壓,五六十斤草莓被壓壞了呢。

五六十斤有點夸張。張小馬說,三四十斤差不多。三個女人搶上前,說三四十斤就三四十斤,我們辛辛苦苦摘一天洗一天,一斤才掙五角錢,要他賠。

張小馬忙掏出二十塊,說賠賠賠,我們抵他賠。任老爹一把搶過去,說賠啥子賠喲,我又不是故意的,我都沒有二十塊呢。張小馬沒有辦法,只好又掏出二十塊,說這里這里,這里有嘛。

這才哄住了任老爹,跟著他往家里走。

進(jìn)了門,任老爹還在埋怨,說你們真是吃飽了撐的,二十塊呢,夠我喝好幾碗酒了。瞧見他們拎著的東西,眼睛一亮,問,給我的?張小馬忙點頭,還忙不上開口,任老爹眼睛又一暗,說你們這些個卵仔,買什么糕點水果,我不要,咋不買酒來?張小馬忙拉過張小旺,說,有有有,老家?guī)淼模粔啬亍?/p>

這才高興起來,讓了座??赡挠械胤阶聛砺铮蜓垡磺?,客廳里堆滿了撿來的礦泉水瓶,剩下一小塊地,擺了兩個小板凳,任老爹坐一個,留給兩個人的,只有一個。

張小馬就不坐,四處打量起來。兩室一廳,本來多好多寬的新房子,硬是變成了那些空瓶瓶的倉庫了。任老爹也不閑著,坐在小板凳上,“啪啪啪”拿著那些空瓶子踩,一下下就踩滿一堆,又順手抓起一根早就準(zhǔn)備好的塑料繩繩,捆扎好,往小臥室丟。

小臥室里,堆滿了踩扁的礦泉水瓶,只在墻角,擺了一小張木頭床,張小馬想,那應(yīng)該就是任老爹睡覺的地方。又想,任老爹就睡在這些空瓶瓶中間呀。

任老爹瞧見張小馬的樣子,鬼火起,說,瞧啥子瞧,也好呢,有這些空瓶瓶陪著老子,餓不死,還能打發(fā)日頭。

張小馬聽任老爹這樣說,心里不是滋味,說任老爹,我們來瞧瞧你。任老爹沒有好聲氣,說瞧啥子瞧?我有啥子好瞧的?洪大生讓你們來的吧,又要來說不讓我回荒石坎?

張小馬不敢接話,想了想,說任老爹,我瞧你在城里,過得好呢。任老爹就使力點頭,說好好好,就是肚子不好。張小旺就笑起來,說任老爹你放心,我們咋會讓你餓著?

就聽見任老爹長長的一聲嘆,說,唉,算球了,你們只要時常來陪我喝臺酒,說說話,我也就知足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恰到好處,張小馬忙使力扯起張小旺,從任老爹家退了出來。電梯里跟張小旺合計,說我瞧任老爹,還是懂道理,不會為難我們,走,我們再給他老人家買點桌子板凳去。張小旺很猶豫,說,買倒是可以,就是怕我們前腳買好,后腳他賣了買酒喝。張小馬聽見張小旺這樣說,一下惱起來,說張小旺你說個錘子,我們荒石坎村的人還是硬氣呢。

出了樓,剛剛坐上車,還沒有發(fā)動,就瞧見王紅梅了。

王紅梅是從一輛小貨車上下來的,立馬,張小馬覺得,就連那輛灰巴巴的小貨車都變得光彩照人了。忙把頭埋住,生怕被王紅梅瞧見。見她走進(jìn)任老爹住的那個單元,才使力喘了口氣,像是死過去一回,緊緊拽著張小旺,說等等,我們悄悄等等。

張小旺明白得很,笑起來,說張小馬,還偵察敵情呢。說完又想起來,說張小馬,怎么到哪兒,都能碰見這個婆娘?

這話說到張小馬的痛處,他知道,張小旺說的是上回種子公司的事。也沒有心思跟他爭辯,只說,哪里就碰見了,碰見哪里了?

張小旺鼻子“哧”了一聲,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張小馬像是沒有聽見,眼睛只顧盯著樓梯口。盯著盯著,就把王紅梅盯出來了。打死他們都想不到,后面還跟著任老爹呢。

任老爹背著一捆空瓶瓶,手里又提著一捆。要知道,那些瓶瓶都是被任老爹踩癟了的,壓得實在,就變得沉,走路打晃晃。邊走,王紅梅還邊回頭,要幫任老爹提。任老爹一揮手,就擋開了。

張小馬和張小旺變得靜悄悄的,不敢動。張小旺剛要推車門,被張小馬一把拉住,使力搖頭。他們只好眼巴巴坐在車上,瞧著任老爹反反復(fù)復(fù)把他的空瓶瓶從樓上背下來,往那輛小貨車上裝。

王紅梅很聽話,也很有耐心,既然任老爹不讓她碰那些瓶瓶,她就靠在車前面,別起兩條腿,刷著手機靜靜等。在張小馬眼里,這個上午,小區(qū)里因為有了王紅梅,陽光都顯得五彩繽紛的。張小旺拿著張小馬看,不忍心,想說什么,又覺得什么都說不得,嘴一直張著,就是攆不出一句話。

一直等到任老爹的空瓶瓶裝滿了車廂,王紅梅才離開了手機,拉開車門,扶任老爹坐將上去。之后,讓司機調(diào)過頭,一溜煙跑老遠(yuǎn)。

張小馬還感嘆,說,天,滿滿一車呢,任老爹了不起,看來,生活是沒有問題了。張小旺瞟了眼張小馬,還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從縣城回來,張小馬一路蔫癟癟的,張小旺說什么,都惹不出他的話來。直到雨點噼噼啪啪落下來,直到雨水嘩嘩啦啦往辣椒地里澆,張小旺才喊了一句,說,天哪,終于來雨水了。

張小馬像是一下被眼前的雨水激靈醒了,一推車門就往外跑。張小旺急了,追著喊,你干啥子去?

張小馬說,我去地里聽聽,這雨水落進(jìn)地里,真真好聽著呢。

哪有什么聲音,雨水落進(jìn)地里,是沒有聲音的,只有辣椒地里的葉子,一片沙沙地響。張小馬不甘心,干脆趴進(jìn)泥里土里,把耳朵豎起來,貼地上聽。聽著聽著就笑起來,沖張小旺喊,說,我聽見辣椒喝水的聲音了,咕嘟就是一口,咕嘟就是一口。

那個時候,張小馬滿臉的泥巴水順著眉毛鼻子淌,只有張小旺知道,個卵仔,怕是在淌眼淚呢。

13

辣椒慢慢從枝葉間一個一個冒出頭來了,一眼瞧上去,就知道比往年種的辣椒大。有多大,大家圍著瞧,張石頭家媽說,這就是工業(yè)辣椒啊,天,有個雞蛋大呢。任三篇家媽撇著嘴搖起頭,說不像,不像雞蛋。鄭德貴家媽就搶上嘴來,說,有只麻雀大。

大家就笑起來,說婆娘沒有譜氣,這辣椒的模樣哪點像麻雀嘛,像你兒子的小雀雀還差不多。鄭德貴家媽臉一拉,拿著張小旺就罵,說,喲張小旺,你還認(rèn)得你有小雀雀呀,有本事,你去討個媳婦回來,給你那小雀雀找個窩。

“哄”一聲,大家的笑聲,驚起了遠(yuǎn)處一樹的麻雀,嘰嘰喳喳高飛低舞,好不熱鬧。

這個時候,鄭肯長家媳婦讓一個辣椒趴在手巴掌里,嘟嘟囔囔,說,小老鼠,小老鼠。大家一瞧,嘿,那辣椒要是像她那樣連著枝葉摘下來,還真像只小老鼠呢,那枝枝,就是小老鼠拖著的尾巴。這一下,大家更是樂瘋了,都說天哪,小老鼠小老鼠,這辣椒就是曬干了,也像只皺皮皺胯的小老鼠呢。天哪,我們種的辣椒,有只老鼠大呢。

只有鄭肯長追著他媳婦打,吼起來,說,誰叫你扯辣椒的?個卵仔憨媳婦,誰叫你扯辣椒的誰叫你扯辣椒的?

一個荒石坎村,好像就“嘩”一聲笑起來了,笑得一塊一塊的辣椒地,都紅彤彤的呢。笑得一山一山的云彩,都朝他們跑過來了呢。

很快,他們又笑不出來了。那結(jié)出來的辣椒像是有病,不對,肯定有病啊。不然,怎么出一個,那綠色的皮皮就開始長一種黃褐黃褐的斑點,斑斑點點,沒幾天,還沒等灌辣染紅呢,就往地里掉。這像什么?這就像一個人,一出生就老球死了,這怎么可能?一地的辣椒啊,就像死了一地的小老鼠。

張小馬根本見不得,還不如叫他自己死了呢。那一個一個掉在地里的辣椒,就像烙在他心上一個一個的洞洞,那個疼,疼得兩只腿桿直打顫顫。

只有躲著不見人。他哪里還能見人呢?辣秧苗苗的錢是村里家家戶戶借的,記得借錢的時候,開的是大會,他在會上跟大家伙吹牛皮,說是等這辣椒出來了,怎么怎么如何如何。吹嘛,個卵仔,咋不牛皮哄哄了呢?還到哪里去吹喲,鄭肯長和鄭肯長家媳婦,任三篇家媽張石頭家媽和鄭德貴家媽,這些人哪個見了他張小馬,不把他撕了啃了才怪。

最害怕的,還有鄉(xiāng)長洪大生。這些天,張小馬天天在摸自己的脖子根根,那架勢,好像就等著他在主席臺上,一揮手 “咔嚓”一聲砍下頭來。

張小馬面如死灰,張小馬罪有應(yīng)得。

趕快搶救呀。壓化肥壓化肥,這辣椒沒見過,個頭大性子怪,怕是得比平日里的辣椒壓的肥要多。搭架子搭架子,這辣椒個頭大,怕是自己的枝丫撐不住。有一天,張小馬實在找不到原因,撿起一個就咬,才一小口,感覺牙齒才劃開皮皮,就辣得嘴腫了兩三天。大家全都驚叫開來,說好家伙喲,怕是一頭大象,都能辣死喲。

張小旺見了就笑,說張小馬你這不是辣的,你這是急出來的。張小馬一聽更是急得火燒火燎,沖張小旺吼,張小旺你懂個卵喲,這是急的問題嗎?這辣椒是鄉(xiāng)長喊種的,鄉(xiāng)長的辣椒,你懂個卵喲。

薅草薅草薅草。張小旺見張小馬像癩蛤蟆被牛踩著,摸不得碰不得的樣子,就干脆不理,帶著人辣椒地里噴除草劑去了。

這一天,來了兩個警察,才把張小馬的注意力從辣椒地里掙了回來。

張小馬問,你們是哪里的?干啥子?人家不說話,掏出證件給他瞧了,直接就問,任小龍回來了嗎?張小馬使力回憶那個年輕警察警官證上的字,感覺這兩個人是從省城來的,就問,哪個任小龍?

兩個警察突然笑起來。那笑掛在臉上,冷冷的,讓人害怕。

張小旺繃不住,悄悄跟張小馬說,任小龍都不知道?任老爹家兒子,開燒烤店那個。張小馬一頭想起來,說對對對,任小龍,在省城開燒烤店開燒烤店,聽說成大老板了呀?

身份對上了,兩個警察也就不那么敵意了,年紀(jì)大的那個,還露出了和藹的神色,說,請帶我們?nèi)ニ仪魄疲梢詥幔?/p>

他家?他哪里的家?荒石坎村?早就搬進(jìn)城里了,再說,他們是荒石坎村最早進(jìn)城打工的一批人,沒幾個人記得他們了。

兩個警察不信,說荒石坎村是任小龍的老家,就是身份證上的籍貫,怎么可能沒有家呢?一個人怎么可能沒有籍貫?zāi)兀?/p>

沒有辦法,警察可能都這樣,不相信人呢。就帶他們?nèi)デ迫卫系钠品孔?。兩個警察在那片殘墻爛椽間皺了好一陣子眉頭,還是不相信,又問,說,那么,他們家就住這兒?沒有別的房子了?張小馬趕緊補充,說,怎么可能住這兒,任老爹都搬進(jìn)城里了。

兩個警察很節(jié)制地點起頭來,難得贊同了他們的說法,之后,就圍著那個敗葉落枝的院子前前后后轉(zhuǎn),拍了很多照,沒有放過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

回到村委會,他們像是長舒了一口氣,跟張小馬他們通報了案情。年紀(jì)大的警察很有經(jīng)驗,說話慢悠悠的,很有水平。他說,你們是村委會的,也是一級組織了,我們認(rèn)為,你們是可以配合我們工作的。

接下來,老警察又輕輕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算作是思考和停頓,說,任小龍是十年前一個聚眾斗毆殺人案的主犯之一,這個案子,我們剛剛破了,由于時間太久,我們正在找他。

張小馬和張小旺一下就縮起了脖子,手死死絞著,藏進(jìn)了袖口。

年輕的警察見了他們這樣子,就笑起來,說別緊張別緊張,我看你們剛才配合得挺好的嘛。老警察聽年輕警察這樣說,就接下話來,說隊長,那是不是我們就撤?年輕的警察點點頭,吩咐老警察,說把我們的電話給他們,萬一任小龍回來,給我們打電話。

見兩個警察要走,張小馬才一下活轉(zhuǎn)過來,說吃飯吃了飯再走吃飯吃飯嘛。

王紅梅。不知道為什么,追著兩個警察走遠(yuǎn)的背影,張小馬第一個想起來的人,竟然是王紅梅。背時倒運了,王紅梅和任小龍,張小馬想,這兩個人才是天生的一對呀。

突然間,滿山大霧,張小馬再朝前望望,哪有什么背影,只剩一輛警車山路上彎彎繞繞的警燈,一閃一閃。張小馬對著天,欲言又止。

就要去找。喊張小旺,找車找車進(jìn)城進(jìn)城。張小旺說,張小馬你想好了,不要管閑事,辣椒的事還一大堆呢,鄉(xiāng)長萬一來了,找不著你。張小馬說,辣椒有鄭肯長他們在救著,老子們救人去。

路上,張小馬還跟張小旺說,鄉(xiāng)長的事是事,省里公安的事也是事,都是事,哪一件你敢耽誤了?張小旺撇撇嘴,一副把他看透的樣子,根本不相信。

“咣當(dāng)”一聲,車駛過一個減速埂,算是下到山腳了。往前看,是礦石鎮(zhèn)人聲繁雜車來車往的街。通往縣城的高速公路,斜挎在那些高樓的肩膀上,像一條驕傲的綬帶。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過頭,才發(fā)覺,他們是從身旁的高山頂上下來的,云遮霧繞眾鳥飛絕,真像是長到天上去了。

天哪,那么高呀,根本看不見也想不起荒石坎村的一點樣子。

還有十多天,縣委黨校的大專班又要開學(xué)了,那是張小馬熟悉的情景,枝繁葉茂的梧桐樹從學(xué)校門口順街而來,掩映中,一個冷飲店就會隱隱約約露出門臉來,要找王紅梅,當(dāng)然就去那里。

進(jìn)得門來,還是那種熟悉的味道,王紅梅聽見他們的動靜,笑著從柜臺后轉(zhuǎn)過身來,遞上點食的單子,說,草莓芒果還是藍(lán)莓?

張小馬根本不看,帶張小旺徑直走到一個卡座里,穩(wěn)穩(wěn)坐定后,才說,今天不吃冰淇淋了,給兩杯水喝吧。王紅梅一愣,問,確定嗎?那我給你們做兩杯原味的奶茶吧。

才說完,就聽見門外車響,王紅梅又丟下他們,去招呼車上卸下來的炭和洋芋。邊招呼邊對他們說,不好意思,你們稍微等等,秋天要來了,冷飲不好賣,我得提前準(zhǔn)備了呢。

張小馬拐了拐張小旺,兩個人就去幫忙,一箱一箱的栗炭,幫著往小店里的一個門里送。走進(jìn)門里,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個小院,炭就堆在小院對面的廊檐下,齊齊摞了半堵墻。

張小旺很警覺,堆完炭,還拿小院的邊邊角角一處一處掃。張小馬兜屁股就是一腳,低聲說,走,回去坐好。

因為幫了忙,王紅梅對他們熱情又感激,除了兩杯奶茶,還上了兩個大份草莓味道的冰淇淋。張小旺哪里吃過,含在嘴里,根本舍不得往肚子里咽,凍得齜牙咧嘴的。

終于等王紅梅有了空,已近傍晚,張小馬再也等不住,只好開口,趁王紅梅過來收拾杯子,就說,找你問個事。王紅梅馬上收了臉上的笑,問,啥子事?

張小馬很猶豫,像是說出來的話會弄疼王紅梅樣的,舍不得開口。舌頭像根筷子,在嘴里拌來拌去,一直到又瞧見王紅梅笑起來,才說,你,你認(rèn)識任小龍?王紅梅一聽,一屁股坐在張小旺身邊,笑變得僵硬起來,多多少少,眼里,還掠過一絲懊惱和埋怨,說,不認(rèn)識。

張小馬就更心疼,說,怎么可能不認(rèn)識嘛,你都認(rèn)識任小龍他爹呢。王紅梅一聽,就低下頭去,像是很沉,再也抬不起來,叫人憐惜。

等再說話的時候,感覺她整個人暈乎乎的,天旋地轉(zhuǎn)語無倫次的樣子。她說,他對我好啊,所以,所以。

14

任小龍對王紅梅,那是真的好。他說,是男人,就要占山為王。

英雄愛美人,美人羨英雄,十年前的那一架,就是為王紅梅打的。

有人要欺負(fù)王紅梅,想從剛來省城人生地不熟的任小龍手里,搶走初中就跟著他寸步不離的王紅梅。這還得了?那一架,省城二十幾個人,象鼻嶺這邊十幾個,一哄而上,打得天昏地暗。

省城的人哪里是山上的人的對手,口氣大。象鼻嶺這邊,都不說話,個個像下山的野牛,或者,上山的野狗,逮著人都是下死手,最多五分鐘,省城這邊就被打得四散奔逃。哪里還想什么王紅梅。

有幾個人,是被他們打趴下的,血呼瀝拉躺在地上,任小龍他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還沒有等看清楚,就聽有人喊,警察來了。拉起王紅梅,跑得干干凈凈。

他們躲了十幾天,發(fā)覺沒有事了,就出來,開始找活計討生活。后來,開起了燒烤店,生意還做大了。

這么說,當(dāng)時你在場?張小馬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街上的路燈也亮起來,好看極了。

王紅梅點點頭,說,在啊,那時候年輕,天天打架,我也不知道哪一架在哪一架不在。反正,沒有誰打得過象鼻嶺的人。

張小馬又問,說有一天在種子公司,我們見著你了,坐在輛小車上,開車那個,怕就是任小龍?

王紅梅點點頭,說是,說我們準(zhǔn)備投資種辣椒呢。

張小馬也點點頭,說你讓他去自首吧,警察來荒石坎找他了,還留了電話呢。你要告訴他,告訴他逃是逃不走的。

王紅梅的眼淚就流出來了,抬起頭,漣漣淚眼間,盈盈瀾秋水。但說出來的話,口氣硬得很,她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們哪里逃了?

張小馬和張小旺嚇得跑了出來。一出來就看見了縣委黨校的教室,燈火通明。那一團(tuán)一團(tuán)熾白的光,從對面淌過來,像淹進(jìn)了張小馬的心里。

張小旺的肚子“咕嘟咕嘟”叫開來,人也跟著叫,說張小馬,這回你死心了嘛,任小龍是哪個?我早就聽說過,惹不得惹不得。走吃飯去,我陪你吃頓好的。

張小馬搖搖頭,說,回村,還有多少辣椒等著呢。

后來張小馬時常想,是男人就要占山為王,那么,女人呢?女人到底該是什么樣的女人,才爬得起那一座接著一座的山?

辣椒是沒有指望了。不管哪一天去地里瞧,都是出一個掉一個,根本等不得紅。一地的辣椒,一畝地一畝地的辣椒,滿山滿坡的辣椒啊,張小馬他們心疼得昏叨叨的,生巴不得一縱跳下去,替那些辣椒去死。

農(nóng)科站長老袁帶著人來瞧過幾次,最后,也只能搖頭,無力回天。反過來安慰張小馬,說張小馬你放心,這辣椒又不是你獨兒子,全鄉(xiāng)到處都種的是,五百畝,沒有辦法呀,都這個球樣子了。

張小馬一聽,覺得老袁這話像把刷子,一下下就把他心里的難受,“唰唰唰”刷得不見了一大半。忙一把拉住,不準(zhǔn)走,叫任三篇家媽帶人生火做飯殺雞打酒,要跟站長喝一臺。

雞湯被燉得黃生生油汪汪的,又炒一大碗肥肥的老臘肉,又炸十多個香噴噴的荷包蛋,煮一鍋小瓜洋芋,就喝上了。老袁興致很高,臉喝得黑黑的,跟張小馬他們講起道理來,一套一套的。

老袁說,天氣在這里擺著,不說天災(zāi)吧,但氣候的影響肯定是跑不脫的,整個象鼻嶺鄉(xiāng)的辣椒,基本上都受災(zāi)都長不出來了,所以,放心好了,板板打不到你們荒石坎村頭上。你們這才五十畝嘛,算個啥子?六七十畝百把畝的村好幾個呢。張小馬舔了舔嘴皮,老袁的話讓他干裂的心情一下變得潤濕起來,就像一瓢水澆到辣椒根根上,那個滋潤啊。忙抬酒朝老袁的酒杯里倒,說,那是那是,今年這天氣,倒過來長的。

不過。老袁口氣一轉(zhuǎn),提醒他們,說這辣椒啊,畢竟是鄉(xiāng)長喊種的,鄉(xiāng)長喊種的辣椒,就是鄉(xiāng)長的辣椒。說完,唉一聲,夾了個荷包蛋,一嘴咬將下去。張小馬的心,又隨著老袁嘴角淌出來的油,被嚼得稀碎。忙站起來,給老袁滿滿舀了一碗雞湯,說,喝著喝著,這可是鄭肯長家媳婦養(yǎng)的雞,不喂飼料,滿山跑著吃蟲蟲吃蟲蟲。

老袁嘴伸進(jìn)碗里,悶頭就是一大口,把那碗雞湯喝得“滋啦滋啦”響。半碗下去,才抬起頭來,抹抹嘴,掏出一根煙,點著火,又使力吸了一大口,悠悠吐出來,才妥當(dāng)了,說所以,你們千萬不要停,該澆水澆水,該薅草薅草,該搭架子搭架子,一定要把那辣椒地,打整得像是豐收的樣子嘛,這樣,鄉(xiāng)長來瞧了,也是一種安慰嘛。

張小馬聽了,頭點得像是雞啄米,說對對對,好好好,老袁你說得太對了。我們明年還要種明年還要種。

說到這兒,老袁皺起了眉頭,想了想,說,趁著酒勁,給你們透個信,明年我們要在荒石坎搞高標(biāo)準(zhǔn)農(nóng)田了。種什么,再說了。

不知道為啥子,老袁的這句話,倒把張小馬搞得渾身不是滋味,失落得很。也趁著酒勁,張小馬聲音突然大起來,說不行,老袁你得給我們機會,還要種辣椒,種個一百畝,我還就不信了。

老袁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月光卻亮,照見一山一山的樹,清輝盡傾。滿天的星星,一顆一顆,此時在喝了酒的張小馬眼里,都是滾圓滾圓的,四周的山烘托而起,夜空變成了一個圓頂,好看極了。張小馬迎著這塊獨一無二的天,不知為啥子,眼淚一下就下來了。

第二天,張小馬去了鄉(xiāng)里。他還是舍不得那些辣椒,想找鄉(xiāng)長,討個主意。再說了,還有大家伙湊的兩萬塊辣秧錢呢,到底怎么辦?

鄉(xiāng)長不在,說是去縣里開會了。張小馬突然感覺無事可干,一下子空落落的,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門,不知道往哪里去。

這是個新鮮的早晨,又逢街天,趕街的日子,家家的鋪面早早就開張了,還有鋪面之外一個一個的攤子,沿街而去。

有那么一兩處,擺著蒸鍋,蒸著金黃金黃的苞谷飯。大家伙不說苞谷飯,都叫面面飯。一瞧見,肚子就叫,就真的感覺到了苞谷的甜和香了。還熱著一鍋豆花,這樣,吃進(jìn)嘴里到處亂跑的面面飯,被豆花一攏,就成了一嘴,幾乎不用嚼,直接往肚子里咽了。碰上走十幾里山路饑腸轆轆的山里人,豆花面面飯,像是直接往脖子里倒進(jìn)去。

張小馬想想,也往脖子里倒了一碗。

蒸鍋的對面是個理發(fā)攤。一個老頭,一把木凳,一個孩子,一個涼棚。右邊是一輛大卡車,左邊是一輛摩托車,剛好變成理發(fā)攤的兩面墻了。張小馬覺得有趣,站在那兒瞧。突然一陣風(fēng),刮得他滿身碎發(fā)。

還有賣豌豆涼粉的,只問問,吃不下了。還有賣筲箕豆腐的,不知道為什么,張小馬稱了一斤。還有賣大蒜的,又稱一斤。還有青菜,稱了七八斤。還有礦石鎮(zhèn)烤的香噴噴的蕎糕,張小馬最愛吃,也稱了一斤。

鄉(xiāng)政府對面,是一家賣農(nóng)機的店,張小馬蹲在一臺微耕機旁,仔細(xì)瞧起來。如今,荒石坎村的人在地里干活,基本不用鋤頭和牛了,他們都用這種長得像手扶拖拉機頭的微耕機,在地里“轟隆轟隆”翻。

收了莊稼的地,是要在十月間翻出來的。這就像給地穿上一件新衣服,新土從地里翻出來,霜一降,地里的蟲蟲和地里的病基本上就被凍死了,來年再種,又是一塊新地了。張小馬突然想起了一句老話,說十月間翻地,是翻一碗油。冬月間翻地,是翻一碗湯。臘月間翻地,是翻一碗水。也就是說,只有在十月間翻出來的地,才是好地。

那么,荒石坎村今年的地里,說到底只能是一碗水了。

張小馬想到這兒,心里又急起來,拿著對面鄉(xiāng)政府的大門,使力往里面瞧了去,生巴不得瞧出個鄉(xiāng)長洪大生來呢。

只有辦公室秘書小陳,眼睛尖,出門的時候一眼瞧見了張小馬,大聲招呼起來,說走,走走走,一起吃飯去。

15

張小馬借了個背籮,背著他的豆腐、大蒜、青菜和蕎糕,理路往荒石坎回。

天已黃昏,太陽像是趕了一天的路,在尖嘴山和陡崖山的埡口歇腳呢,把天燒得紅彤彤火辣辣的,倒勾出畫出一股鋪天蓋地的美。山川河谷,大地莊稼,此時在張小馬心里,就是家了。

一下下,就高興起來。

遇上放羊的張老福,張小馬把豆腐分給他,說,拿去炒了吃。遇上放牛的任老六,張小馬說,分你一斤大蒜和青菜。遇上從辣椒地回來的鄭肯長,張小馬說,把蕎糕拿去,給你媳婦嘗嘗。

最后,瞧見了張小旺,張小馬大喊一聲。張小旺一見張小馬,也大喊,說你個卵仔,死哪里去了。

張小馬說,明天我們兩個,跑趟礦石鎮(zhèn)。

張小旺背著明晃晃的陽光跑過來,露出一臉黑黝黝的笑,問,干哪樣?張小馬說,我瞧了,可以去高鐵采石場拉石頭挖土方。張小旺問,拉了干啥子?張小馬說,拉了還大家伙的辣秧債呀。張小旺還問,債還了又干啥子?

張小馬吼起來,說個卵仔,債還了,種辣椒呀。

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朝山下望。

山下,高鐵隧道的工地機聲隆隆,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