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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文學(xué)》2022年第11期|潘小漫:遠(yuǎn)山舊事
來源:《邊疆文學(xué)》2022年第11期 | 潘小漫  2022年12月05日09:11

潘小漫,云南大學(xué)中國民間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研究生,熱愛文學(xué)與創(chuàng)作。在《邊疆文學(xué)》2021年第11期“邊疆開篇”發(fā)表過中篇小說《鎖春》。

 

遠(yuǎn)山舊事

潘小漫

略帶涼意的陽光從窗外射進(jìn)宿舍,地面被打上條條淺黃紋路,屋內(nèi)陰涼爽朗,屋外卻已經(jīng)燥熱起來,林葉盛滿了碎光沙沙作響,蟬子伏在背面誓要爭個高低。沿海的太陽總是要來得早些,不用爬上高聳的山野,穿過屏障似的密林。

靈芝半蹲在地上,右手撐地擰著身子,褪色的藍(lán)布牛仔大包鉛似的,吸著地面不松口,掙扎幾番,青筋幾乎要從脖子的皮肉里崩出才勉強(qiáng)起身,這些物件還是重的。彎腰撿起地上一尼龍網(wǎng)咸魚干,背包禿嚕?;讲弊由?,終于出了門,從此這間宿舍有關(guān)她的印記便只有這空氣中短暫遺留的氣息。沿著宿舍背后的小路出了廠區(qū),靈芝估摸著半個月前寄給父母親的信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到了,再過兩天就是春節(jié),她要趕在年三十夜回去。中國人向來分外重視這個節(jié)日,不遠(yuǎn)萬里也會回家與親人團(tuán)聚,出門至今,她已經(jīng)五年沒有回家了,這次一定不能再錯過。

彎彎繞繞走上大街,倒幾趟三輪車,又換了趟大巴,靈芝終于面紅耳赤地踏進(jìn)了沙江火車站。臨近春節(jié),各路車站最不缺的就是人口,這里也一樣。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進(jìn)門一排粗砂嵌彩色碎玻璃的方形石柱威武地立在正中間,左右兩邊七八排長椅堆滿了人,過道上也是人,坐著的,躺著的,幾個人倚著的,橫七豎八放著行李,狹小的空間里包子味、煙味、汗臭味、廁所的腥臭味雜糅在一起發(fā)酵,讓人喘不過氣。她踮著腳四處打量了一圈,實在找不到空松一點的地兒,索性走了出去,把大包小包往門口的石梯子上一扔,找了個縫隙擠著人坐了下來。

正當(dāng)午,太陽好似懸在發(fā)梢上,烤得人幾近喘不過氣來,解開脖頸前的第一顆扣子,靈芝扭身在柱子上扯下一張廣告紙扇起了風(fēng),紙很薄很脆,其實只能聽個聲響?!鞍ィ瑏砜纯?!來瞧瞧!芭蕉、橘子、甘蔗汁嘞,保證新鮮保證甜嘞!大哥來兩斤?”街那邊一個四十多的婦女正叫賣著水果,寬大的漁夫帽遮住大半張臉,蓬松而灰白的頭發(fā)歸攏在脖頸處,撥浪鼓似的轉(zhuǎn)動著腦袋招攬生意。靈芝托著頭看著身前人來人往,各色的臉各色的裝,賣水果的、賣飯食的、賣煙的……他們做著不同的行當(dāng)卻有著共同的目的:生活。生活是條洶涌的江水,大多數(shù)人都是其中洄游的小魚。

“別擠??!沒看見坐不下了。別處去!”感受到來之不易的領(lǐng)地受到侵犯,靈芝抬頭怒視著眼前兩個中年婦女,“哎姑娘,孩子要抱好,這怎么能隨隨便便放在石梯子上呢?地氣蒸上來要生病的。”旁邊一個五十多的大媽拍了拍靈芝的肩膀,指著身旁石階上襁褓里的小嬰兒說道,“現(xiàn)在的小年輕啊,只會生不會養(yǎng),你瞅瞅這大冬天的,雖說不冷吧,也不能給放地上。”大媽扭過頭又跟同行人小聲議論,殊不知都被靈芝聽在耳里。靈芝一臉茫然,偏過頭打量著眼前這個中年女人:“阿婆,這孩子不是我的。我剛剛坐到這兒都還沒有。”說著便站起身來,扯著嗓子大喊道:“誰的孩子丟了啊?這是誰的孩子?”旁邊兩個大媽驚訝地站起身:“不是你的?那怎么在你旁邊,我們剛過來坐下。怕不是不想要了吧?!奔s莫幾米遠(yuǎn)的石柱后面,一個綠色頭巾遮住大半張臉的女人伸著脖子在觀望,仿佛怕人發(fā)現(xiàn)一般,屈著身子,只露出半個腦袋。

“哎哎哎,大家快來看啊,這姑娘啊,年紀(jì)輕輕和人亂搞,生了孩子,現(xiàn)在放在這地上不認(rèn)了,嘿!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理兒啊!還想跑,你也要跑得了,這大家伙都看著呢?!彼闹苻Z然響起一片應(yīng)和聲,靈芝羞得滿臉通紅,急得直跺腳:“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也沒有亂搞!”說著朝多嘴的女人撲了上去,人群漸次圍過來,外面有個男人喊道:“姑娘,遺棄可是犯法的,要坐牢啊,看你年紀(jì)輕輕,有啥過不去的?!薄皠e丟了,抱起來趕緊走了?!崩洗髬屟奂彩挚斓乇鸬厣系暮⒆臃旁陟`芝手上,“快抱著走了吧,小心等會兒公安來了,可就走不了了,進(jìn)了派出所就要留案底的?!贝箢w大顆的眼淚從靈芝眼眶里涌出,她委屈極了,越是有理卻越說不清理,眼前眾人仍舊不依不饒。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交頭接耳,像糞坑里的蒼蠅般嗡嗡作響,不明真相的他們,只是動了動嘴,就把眼前這個不知所措的姑娘硬押上了刑場當(dāng)眾處刑。滿臉通紅的靈芝抱著孩子,一把抓起地上的咸魚跑進(jìn)了候車大廳?!鞍?,這年頭,還真是啥人都有?!薄傲肿哟罅税。而B兒都有,不足為奇了?!比藗兿窨赐暌粓龃髴虬闵?,石柱背后的女人提了提面巾,走了出來,遞給大媽一張鈔票,扭頭消失在車站。

汽車在邊城蜿蜒的山路上隆隆前行,老化的零件吱吖作響,行李架上各式物件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刈瞾碜踩?。天氣?yán)寒,車窗緊閉,旅客們斷絕了任何一絲冷氣入襲的機(jī)會,悶熱和嘔吐物的腐臭混合發(fā)酵,燥得男人女人們嘟嘟囔囔。過了高畿岔道,下一站就是唐巖?——?一個坐落在三省交界處的臨江小鎮(zhèn),浩蕩的樊江從腳下經(jīng)過,鄉(xiāng)民依靠著年逾百年的老鹽碼頭來往貨物艱難求生。最后一排,靈芝懷抱著熟睡的女嬰,蜷縮著,額頭抵在前椅靠背上,昏昏欲睡。外冷內(nèi)熱,車窗上結(jié)起厚厚一層霧,看不清路了,她騰出手抹了抹,外面是夜色中的山莊,路淹沒于無盡的黑暗,不知道身處何處。

感覺頭腦混沌不堪,小心翼翼將車窗打開一條縫,凜冽的寒風(fēng)使得靈芝突然清醒,一個邪惡的念頭涌上心間:把孩子扔在車上!閉上眼睛思索,她開始在腦子里模擬起來。根據(jù)她的位置應(yīng)該把孩子放在靠窗一側(cè)才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到時候跟著人流下車,誰也不知道是誰的……可是會有人發(fā)現(xiàn)嗎?萬一沒人發(fā)現(xiàn),寒冬的大巴上一夜足以凍死一個成人……萬一有人發(fā)現(xiàn)了出來問,那就裝作不知道,車站的人會報派出所的……萬一沒人發(fā)現(xiàn)呢……此刻她的內(nèi)心萬分糾結(jié),這條稚嫩的小生命是如此地信任她,此刻正躺在她的懷里安眠,那粉嫩的小嘴微翹著,好像在做一個美夢……

唐巖車站壩子口,已收工的大巴在昏黃的路燈下慢慢拉長了影子,凹凸不平的地面腌臜地遺留著白日食攤的油漬,一陣一陣散發(fā)出變質(zhì)的味道。這車站不能算正規(guī)車站,正規(guī)車站有出站口、入站口,有正經(jīng)的售票窗和候車室,而這里統(tǒng)統(tǒng)沒有,只有一塊寬敞的壩子,還算規(guī)矩地橫著幾輛老朽的大巴,旁邊一塊銹跡斑駁的鐵牌子在寒風(fēng)中抖落著碎屑,上面用紅色漆料寫著“唐巖汽車站”。

深冬夜風(fēng)刺骨,樊江的風(fēng)穿過層層矮房襲向曠地,發(fā)出夜的低鳴。

在南方小城,這樣一個寒冷漆黑的夜里,人們沒有必要的事不會出門,更何況此刻正是一年一次的團(tuán)圓夜??山褚沟奶茙r卻有些不同,百貨商場門前,一個中年女人不時探出頭向路口張望,頭上裹著的白底紅牡丹尼龍頭巾雞皮似的耷拉在黝黑的頭發(fā)上,寒風(fēng)使她雙手插進(jìn)衣袖,不停地在跺腳取暖,這是靈芝的母親吳秀仙。

“下車了下車了,終點站到了。東西都拿好,丟了概不負(fù)責(zé)?!笔掌贝髬屗ζ鸢蜃优拇蚴掷锏某鲕囉涗洸?,吆喝著下了車,卸下了一件沉重的物什,老客車反彈般地一晃,“這女人胖成豬了!”后車傳來男人猥瑣的打趣,“放頭豬下去都抖不了這么高!”眾人哄然大笑,女人們的笑聲尤其尖利,靈芝做出最終決定的時刻到來,整個世界仿佛只有她孤立無援的一個人。車?yán)锏娜似炔患按鹕恚词篃o法移動,也要趴在座椅頭上望著前排乘客大包小包收拾,不耐煩地催促,靈芝也不時仰起頭張望。大家都拽著行李往車門擠,老客車篩糠簸箕般咯吱作響,三五分鐘時間,一車人的祖宗十八代被互相問候了個遍,這鄉(xiāng)原的粗野,一如老風(fēng)箱般低沉的發(fā)動機(jī)聲。“喂!最后一排那個!你還坐著干嘛!”司機(jī)坐在駕駛座上扭著身子咆哮,靈芝猛然驚醒,隨手把布包放在了內(nèi)側(cè)的座位上,做賊似的下了車。走下車門,見司機(jī)并沒有要上車檢查的意思,她又折了回去,抱回了布包,此刻娃娃還在安睡,對她而言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靈芝啊,閨女,媽在這里,這兒呢。哎呦,這閨女兩個大眼睛長來出氣的喲!”壩子口傳來幾聲尖利的喊叫,遠(yuǎn)遠(yuǎn)傳來又淹沒在嘈雜的人群里,最后下車的靈芝循聲往外走。車站擠擠攘攘,哄鬧起來,從全國各地集結(jié)而來的人此刻像一團(tuán)落地的蟻球又散往十里八鄉(xiāng)。車站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人們在這里聚集,又在這里分離。

“哎喲,芝啊,終于到了。可讓媽一趟好等,你寫的信吶,也沒說今天具體什么時間到,你爸一大早就來等著了,下午做了年夜飯才換我出來,這是熬油似的等到天黑呀。”吳秀仙側(cè)著身撥開人群,接過靈芝手里的包,語氣里滿是責(zé)怪,卻眉開眼笑地拉著女兒問長問短。“好冷啊媽,家里比沙江冷多了,就你一個人來的?”靈芝搓熱了被尼龍網(wǎng)勒紅的雙手,側(cè)著身摸著矮自己大半個頭的母親煞白的臉,內(nèi)心懊悔沒有寫清時間。吳秀仙吸了聲鼻涕抹了一把嘴笑道:“就我一個人,你爸在家,火爐上熱著飯菜離不開人。”“大哥呢?二哥今年又沒回來?”靈芝側(cè)著身有意識地遮擋著懷里的布包,站住腳看著母親,仿佛可以從她的臉上得出答案?!鞍ツ阒赖?。靈平今年沒回來,上個月來信說廠里效益好,春節(jié)工資高……”吳秀仙略顯局促,無奈地?fù)]了揮手,連忙打開老舊的手電,引著女兒徑直向黑暗中走去。“這邊走,近?!笔蛛姳揪筒涣?,電池好像也有點接觸不良,她“啪啪”拍了兩下,靈芝張嘴欲說些什么,遲疑片刻又合上了,干吞了一口唾沫。

靈芝走在前面,吳秀仙打著手電走在后面,她伸著手,盡可能地為女兒照亮更大的地方,兩人的影子斜斜地跟著,地下的石子比白日更顯得棱角分明,“媽!你自己也照著,別摔了?!薄皠e擔(dān)心我,這條路我走了大半輩子,閉著眼睛都不會摔……”這一年的最后一輛大巴車載回了不少人,整條路上零零星星亮著手電的黃光,依稀顯現(xiàn)出輪廓。碎石摩擦的腳步聲在前后響起,隱約還傳來幾句交談、幾聲爽朗的笑聲,離家越來越近,靈芝心亂如麻。

吳秀仙伸出手試探地拍了拍女兒肩膀,語氣中略帶玩笑:“你這布包里裹的什么那么嚴(yán)實,活像抱了個孩子?!膘`芝一驚,不回頭,母親說出的話像飛出來的鋼針扎在后背,一陣刺痛。“媽,你嚇?biāo)牢伊?,誰走夜路拍別人肩膀!魂都嚇丟了!……”本就失神的靈芝更不知從何說起,驚惶伴隨著生氣,埋頭加快了腳步。被布包完全吸引過去的吳秀仙緩過神來,連連悔恨:“哎呀呀,真是著了迷了。你這包里是個啥?活像個孩子,跟我以前用布片包你們一模一樣啊。你連媽都不說?”靈芝為母親敏銳的觀察能力感到震驚,或許她應(yīng)當(dāng)為眼前這個中年女人作為一個母親的感受能力而震驚。她身穿厚襖依舊能夠感受到背后灼熱的目光穿透層層衣物刺進(jìn)骨髓,靈芝心里暗自揣度著,瞞是瞞不過去的,一個活人不是物什可以隨便藏起來,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她萬分后悔自己一剎那豬油蒙了心似的,怎么就抱著孩子走了呢。思來想去,終究還是躲不過,索性破罐子破摔:“媽,我在火車站撿了個女娃。”說著掀開布片,一個肉嘟嘟臉色微紅的小腦袋露了出來,襁褓里的嬰孩正快活地吮吸著嘴唇?!鞍⊙窖?,天要露個窟窿了,你撿了個娃?我在后面看你好久了,從橋上你換手的姿勢我就覺得不對勁。這這這跟個小雞仔似的。”吳秀仙惱怒起來,極力壓低了聲音,話里滿是嗔怪,怪女兒不坦誠,拖到自己發(fā)現(xiàn)才說,更怪女兒不顧大局,隨隨便便就撿個孩子回家,不顧后果。兩人站在水橋岔路口,互不言語,吳秀仙偏著頭撇著嘴,雙手叉在腰間,不時扭頭看女兒一眼,兩個大鼻孔呼呼地出氣,嘴里還埋怨著,僵持片刻,吳秀仙扭過頭看見后面的手電光點越來越近,怕身后是熟人,只好作罷:“邊走邊說!”

天仿佛潑墨般漸漸黑盡,山路從水橋背后沿河蜿蜒進(jìn)山。兩人在山路上緩慢前行,靈芝把火車站的經(jīng)過細(xì)細(xì)講給母親,吳秀仙半信半疑:“你這怕不是給人算計了,我的傻閨女誒!要去派出所就去啊,你腳正還怕鞋子歪,哎呀,真是蠢?!闭f著伸出手指朝著女兒的腦門狠狠戳了幾下,思忖片刻又直言道:“你帶回來了也養(yǎng)不了,你還沒結(jié)婚,這個娃看樣子不到一歲,你四年沒回來了,吐沫星子也會淹死人的。他們硬要說是你在外面生的,我們幾口人渾身是嘴也說不贏。不行!我想想,我看看怎么做才是最好……”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農(nóng)村婦女此刻就像通了七竅般,腦子飛快地運(yùn)轉(zhuǎn)。光點在山路間緩慢地移動,直至只剩下那一顆。

夜黑透了,屋子里,三人靜默地坐著,五六盤蔫巴的菜在桌上圍成一圈,孤獨(dú)地一點點變涼?;馉t里,干柴噼里啪啦炸著崩著火星,房頂?shù)睦吓D肉靜默地看著,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福全老漢倚在門口佝著身子吧嗒吧嗒抽著草煙,他將煙氣吞入肚中,夜色將他吞入口中,灶房昏黃的燈光照著他半邊身子,放大的蜘蛛網(wǎng)黑影攏著他。

“真是撿的?”老樹皮般的臉在燈光下更加溝壑縱橫,一雙渾濁卻老辣的眼瞪著靈芝?!澳窃趺床皇菗斓模思襾G在石梯子上……”“你多什么嘴!你看到了?”老漢極力壓低聲音從喉嚨里擠出這句話,扭過頭重新沒在漆黑的夜色里。“芝啊,你從小心眼好,撿七撿八都好,怎么撿個孩子啊,你還沒結(jié)婚呢,無憑無故地冒出個孩子,這一村的人的嘴可不是白長的?!币粫r間,屋子里又陷入了沉寂,福全兩只眉頭擰作一團(tuán),垂手將煙桿搭在膝蓋上,良久,煙頭漸白,看不見火星。

靈芝倚在母親身旁低著頭用鐵鉤劃拉著地板上的柴灰,時不時抬起眼珠打量父親?!皳於紦炝?,也是一條命,咱也不能說扔就扔出去。不過自己養(yǎng)是不行的,鄰里說不過去,不免得惹人非議,害你清白,那一輩子就毀了……北田你表哥,前年工地上出了事故,不能生,明天趕早把孩子抱過去,我就厚著臉皮去說成這件事。事情越快解決越好,免得夜長夢多?!?/p>

站起身從鼻子里長長放出一口氣,福全老漢像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把煙桿放在腳邊,騰出皸裂的雙手干抹了一把臉,粗糙的肌膚接觸摩擦,發(fā)出“擦擦”的聲響。吳秀仙在一旁附和:“雖不能自己養(yǎng)著,你姑家條件也算不錯,北田放眼望去誰家蓋得起磚瓦房,也算是個好去處……”沒等妻子說完,福全氣憤地吼道,像要吃人:“又說這些又說這些!你還在提!怎么就管不了自己這張臭嘴!禍從口出啊!這些小輩誰知道老輩的事,費(fèi)得你沒事就嘮叨。要把人心都離散完了才安心嗎?”福全恨不得一巴掌拍在鐵爐桌上,靈芝被父親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她抬頭望了望父親,輕拍著母親的肩膀,吳秀仙咽回剩下的話,啞了嘴,屋子里陷入可怕的沉寂,只有爐上的菜湯噗噗翻騰著。

“爸,這些年我在沙江掙了點小錢,這次回家不打算走了,我估摸著去鎮(zhèn)上盤個店,做點服裝生意,之前在沙江工廠里干的紡織,有些門道,好辦事,在那邊已經(jīng)找好路子了,年后就去看店面。這樣啊也好照應(yīng)你們,你和媽年紀(jì)也大了,該享享福了?!膘`芝岔開話題,氣氛稍稍緩和,她往父親的碗里夾著菜,起身把父親扶上桌,又撫慰地拍了拍母親的手。

新的一年在除夕夜的鞭炮聲中按時到來,熱鬧喜慶的張家寨人各自沉浸在自家團(tuán)圓的喜悅之中,家家房前屋外燈火通明。吃過飯,吳秀仙收拾著碗筷,福全老漢窩在角落泡起了熱茶,他一邊吸溜著壺嘴,一邊瞇著眼:“嘿,這小東西長得還挺像靈富小時候。男人女相是福相,女子男相也是福相啊?!闭f著不自覺笑了起來。靈芝正在給孩子喂米糊糊,也不抬頭,“當(dāng)時在車站望見這小東西第一眼也是覺得像富哥?!睅拙淇此苹恼Q的玩笑話卻引起了福全的憂思,他放下茶壺又卷起了煙:“你富哥啊,今年又沒回來,年前發(fā)出去的信也沒回……”靈芝一邊扮著鬼臉逗著孩子,一邊回應(yīng)著父親:“春節(jié)廠里缺人,留下來的工資高,許是富哥想多掙點錢。去年他換了個廠子,不然我這次回來肯定要把他也叫回來的。對了爸,你們不知道吧,富哥都有對象了,是隔壁市的,我只見過一面,長得可真好看。年后我再去郵局重新寫一封信,讓富哥帶上嫂子一起回來,那封信啊許是郵丟了。拍電報也行,貴是貴了點,快?!备H野椭蠠煒尣[著眼不言語,煙氣從他鼻孔里串出來,又散開?!澳阕约嚎粗k吧,眼前最要緊的是把娃娃送出去,大過年的各處親戚互相走動,免不了會惹出事端,其他事小,辱了你的清白,一輩子可就毀了。她媽啊,明天早早地起床做飯,我們趕早去,不能讓人給看見了。撿塊肉帶點禮。”秀仙坐在爐火旁織著毛衣:“知道了!今夜你去外屋睡,我和芝睡。芝你呢,說說你,自己有中意的了嗎,年紀(jì)不小了,凡事得上點心,上次你姑姥姥說那個鎮(zhèn)上周老師家……”

大年初一,厚厚的大紅色蓋著,村莊還沉睡在昨夜的煙火中,遠(yuǎn)山霧蒙蒙的,隱約傳來幾聲雞鳴,天色將亮未亮。

福全家灶房透著昏黃的光,叮叮咚咚傳出菜刀撞擊菜板的聲音,吳秀仙在為多年沒有回家的女兒做她最愛吃的臘肉包子,老臘肉明火燒烤去毛、熱水浸泡、清洗、煮熟、切片、切絲、剁碎……清晨的寒風(fēng)路過,撩動窗外的樟樹唰唰作響,里屋的火爐上咕嘟咕嘟燉著的干筍臘排骨傳來濃濃的鮮味,熏得一屋頂?shù)呐D肉熱氣騰騰的滿是光澤,一切都平常又讓人滿足。

包子剛出籠,寨子已經(jīng)星星點點亮起燈光,福全老漢穿著一身藏青布新棉襖悠悠從里屋出來,扯下晾衣繩上的濕漉漉發(fā)黑的薄毛巾丟進(jìn)盆里,縮著脖子走進(jìn)廚房從爐上抓起被柴火熏得烏黑的鐵壺倒了半盆水,站在門口便噗呲噗呲洗著臉,“今年這棉衣絮得好,緊實,暖和?!苯袢盏母H裢庵v究,照著大紅框的方鏡子,舉著老式剃須刀費(fèi)勁地刮著生硬的花胡子,滑稽的動作惹得吳秀仙不禁打趣起丈夫來:“真是穿著龍袍不像太子,戴著金釵不像格格。芝你說像誰?活像朝茂大叔家那猴子?!?/p>

靈芝挽著頭發(fā)從里屋出來,輕輕拍了一下母親的背,姣好的身姿散發(fā)著青春的活力,大紅花棉襖托著花骨朵般的小腦袋,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夜色仿佛沉醉在靈芝美麗的容顏之中忘記了離去,隱隱還泛著青色。

福全透過鏡子望著女兒:“趕緊收拾,吃過飯就去北田,趁著現(xiàn)在人少。”吳秀仙放下鍋鏟就著丈夫的洗臉?biāo)锤蓛羰稚系挠?,轉(zhuǎn)身走進(jìn)里屋,掀起柜子拿出一件燈芯絨紅襖遞給女兒:“拿去給女娃穿上,本來是做給你侄子的,就先給這女娃,天寒地凍的穿著單衣,她爹媽也真是忍心。”靈芝低頭摩挲著紅襖,難為情地望著母親:“算了吧媽,看這針腳就費(fèi)了不少心思,這棉花也不差,還是給嫂子留著?!贝丝趟齼?nèi)心煎熬極了,自己一時不慎為年邁的父母帶來的麻煩像一座山一樣矗立在眼前,讓她頭昏眼花。吳秀仙推開女兒的手:“宗平媳婦兒還有幾個月,騰出手重新做,來得及。這娃命苦,穿紅襖改改運(yùn)。別的我也沒有了?!闭f著又從米柜子里拿出一截麥芽糖,“喂完米糊糊讓娃含著,占著嘴,路上千萬不能哭了。惹眼?!膘`芝接過衣服,弓著腰將孩子快速地裹進(jìn)新衣服里,秀仙仰頭大笑,騰出雙手就著衣服擦了擦,接過了糖塊。“哎喲,誰給娃穿衣服像你這樣裹進(jìn)去的啊?兩只小手得拿出來??!”秀仙看著肉粽似的小家伙哭笑不得,推開女兒,自己上了手。

轉(zhuǎn)眼天色大亮,寨子又活了過來,動作麻利的,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上山祭祖,沉睡了一年的蓋平山在繚繞的香火煙氣里醒了過來,荒山野嶺的祖墳們,也就這幾天最是熱鬧。

蓋平山自東往西蔓延近百公里,分屬五鎮(zhèn)管轄,尾部一段歸屬唐巖鎮(zhèn),止于張家寨,山尾坡緩,是張家寨的墳山,百多年來已疏疏落落有張氏一族幾十個先人長眠。往上翻過山頭,山背后是北田,山腳下是唐巖河。從山腰分路,往右手邊上有條老馬路,五十多年前修的,那時候福全都才出生,聽老輩說過是以前修的老國道,沒技術(shù)又沒設(shè)備,光靠人力在山崖上開路,死了不少人。因著多數(shù)是外地來的,找不到人領(lǐng)尸體便就地掩埋在路邊,草草立個石碑,墳多了,蓋平自然而然就成了一座墳山。

行至山口,遠(yuǎn)處樊江顯露出來,沿江分布的唐巖鎮(zhèn)也露出輪廓,碼頭依稀可見鹽船進(jìn)進(jìn)出出?!翱匆姶a頭了嗎?我們這個地方有三大碼頭,往上是駝口渡,往下是陽津灘,中間就是這唐巖河口,每個碼頭都有超過兩百年歷史?!备H斐鰞蓚€指頭晃了晃,沖女兒挑了挑眉,滿眼盡是尊崇,“樊江是洛江支流,從撫正流下來,撫正是蓋平山的頭,我們這里是蓋平山的尾,蓋平山在我們這里叫蓋平,在他們那里的江源山,整個山啊,在地圖上又叫關(guān)口山脈,這樊江啊,在陽津灘匯進(jìn)洛江,所以陽津碼頭是最大的,鹽船、布船都要比我們這里面多幾倍,商鋪啊那是白天接著晚上開,沒有停的。你有個姨媽就嫁到了陽津灘。我們張家也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說起來我們還是中原人……”靈芝望著父親,此刻的他正忘我地指點江山、細(xì)數(shù)歷史,她不禁難過起來,要是父親那時能夠繼續(xù)把書讀下去,如今也不會在這山坳里窩一輩子。她不明白,母親口里學(xué)業(yè)優(yōu)異的父親為何會只讀到初中,家里的衣柜里還保留著父親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為何他沒有去?祖父是有能力送的,為什么父親沒能讀上呢?靈芝多次問過父親,可父親總是用沉默回應(yīng),母親在父親的威懾下也從未提起,這是一個從未解開的謎團(tuán)。

靈芝抱著孩子失神,遠(yuǎn)處的樊江似乎在漸漸擴(kuò)大,最終在她的眼里模糊不清。清晨林子里十分陰郁,盡管未到初春,枯葉下卻已疏疏落落破土了些綠芽,這初生的生命拼盡全力調(diào)和著深林里灰白松柏的底色,陽光照不進(jìn)的地帶陰森森地長著苔蘚。不知何時福全已取出一沓黃紙錢蹲在石碑旁燒了起來,喃喃問候著這些客死異鄉(xiāng)的人,又取出三支青香,就著還未燃盡的黃紙點燃。

福全每年都會想到這些苦難了大半輩子最后把命留在蓋平的人,逢年過節(jié)大家都成了富豪,他不想讓這些孤魂過年的時候也還要在地下乞討。等待黃紙燃盡,福全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朝女兒打了個手勢,父女二人一前一后又埋著頭趕路。靈芝抱著女嬰深一腳淺一腳跟著后面,二人都不言語,只是豎著耳朵聽著風(fēng)吹過樹林的聲音,走得一步比一步快。

常年低頭做活早已磨駝了福全的背,此時他弓著腰背著一條臘肉、兩包白糖、兩把面條,為數(shù)不多的見面禮并不重,他時而挺起背松快松快,手里卻不愿意放下煙桿,時不時猛吸一口,暢快地吐出煙氣。這煙桿是他的老伙計了,學(xué)成跪別時師傅親手做的,歷經(jīng)歲月已經(jīng)褪去了初時的新木黃色,帶上了醬黑,幾十年來,無論抽煙與否,他都會把它掛在腰間。

約莫一個小時,兩人行至山頂翻下山,北田顯現(xiàn)在山坳里,像一條白中帶黑的小蟲臥在河邊?!鞍郑眉以鹤??!膘`芝站在山口,望著山下唯一的一棟白墻瓦房朝著福全喊著,“快點走!”福全舉起煙桿敲在女兒肩頭,“深山老林的,別瞎喊瞎叫。”靈芝機(jī)警地左右環(huán)顧一圈,抿了抿嘴唇。

北田坐落在兩座大山的山溝里,背靠蓋平山,前望龔陽山,中間夾著唐巖河,只有一條從頭到尾的碎石路寬闊些,余下都是些耕種時踩出來的小路,腳掌寬,屋舍立在路旁,從河灘半坡慢慢向山上延伸,整齊有致。靈芝新奇地看著路邊的人家,距離上一次來已經(jīng)十幾年了,大多數(shù)布置還是舊時一樣。

福全揮手拍去身上的灰塵,整理好精神引著女兒拐進(jìn)小巷,再從兩家木房中間留出的過道往里,穿過種滿銀杏的院子向下,沿著一條羊腸小徑再走約莫五十米,一棟兩層樓的磚房立在中間。

“哎呦媽,福全舅來了!”上身穿著兔毛領(lǐng)碎花玫紅大襖的女子正在大門口掛燈籠,遠(yuǎn)遠(yuǎn)看見福全丟下手里的燈籠便往院內(nèi)喊著,一邊跳下凳子迎上去,“舅,靈芝妹妹,過年好啊?!迸私舆^福全的背簍背上,正伸出手要接靈芝手里的東西,卻遲疑了片刻,疑惑地望著靈芝,小聲喃喃:“這是個……孩子?”見沒人回應(yīng),稍稍緩過神又縮回了手,仍舊客氣道:“哎呦,人來就行了,大包小包的,累壞了吧?”說著帶二人進(jìn)了院子,剛行至院中,一中年女人從側(cè)房走進(jìn)來,金邊烏梅花紫底呢料大衣像隨時要崩開扣子反抗壓迫,白底黑波點的襯衣領(lǐng)子掀出來搭在兩邊脖頸處,黝黑細(xì)長的辮子扎一條湖水藍(lán)絲帶吊在胸前,豬蹄似的左手里握著半把南瓜子,邊走邊漏,兩片嘴皮括弧般快速翻動著吐出幾瓣皮,她騰出右手朝著福全揮舞,“喲,哪股風(fēng)兒把你吹來了。”靈芝站在一旁微微頷首,忙叫姑姑。福全笑著止住了腳步,客氣地回應(yīng)著:“福香啊,大年初一來打攪你了?!薄罢f什么打攪不打攪,只要你來?!睅兹烁髯钥蜌庵鴵泶刂M(jìn)了屋。

靈芝跟在最后面悄悄地環(huán)顧四周,只見院角立著一顆齊屋高的金桂,葉片綠得發(fā)光,石階抹著水泥,灰亮亮的,堂屋迎面供奉著神臺,醬色的大漆在日光下泛著釉光,懸掛的木架雕刻著龍鳳花紋,香爐散出陣陣清香和煙火氣,該是剛敬完神。往里走,屋內(nèi)靠窗的藍(lán)色格紋膠紙轉(zhuǎn)角柜上放著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里面一男一女兩個演員正咿咿呀呀唱著歌曲,角落里一張漆色紅亮的圓桌大火爐占了大部分地兒,長長的煙囪轉(zhuǎn)出窗戶吐著黑煙,飽滿的紅蘋果大白梨在圓桌上放著,香瓜子攤開烤在爐上,散發(fā)著焦香……“呀坐坐坐靈芝,這姑娘,站著干嗎呀,蘭素給舅舅妹妹泡杯茶,得有十幾年沒見過了,長成大姑娘了,花兒似的。”福香大笑著推著靈芝落座。幾人天南地北地寒暄一陣,又彼此體面地敘了往事,福香機(jī)敏地抓住了轉(zhuǎn)移話題的時機(jī),指著靈芝懷里的孩子故作驚訝:“喲,靈宗孩子都出生了,怎么不見他們兩口子?”福全放下茶杯:“說起來,福香啊,之前聽你們說起想抱個孩子,秀仙城里遠(yuǎn)房親戚生了一個女孩,養(yǎng)不了,抱過來托我找個好人家,給口飽飯平安長大?!弊趯γ娴母O阈睦锎蚱鹆斯?,一只手把茶杯壁從上到下磨了一遍又一遍,眼珠溜溜地在福全和靈芝身上跳躍,暗自盤算,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一眼兒子,只見兩人咧著嘴笑看著孩子,絲毫沒注意到自己的目光,隨即扮起笑臉接過靈芝手里的孩子,打趣著福全:“我還納悶?zāi)?,怎么沒聽到靈宗媳婦兒生了的消息呢。細(xì)皮嫩肉的,真好看吶。”說著咯咯咯逗起來,一只肥手伸進(jìn)衣服里不動聲色地暗自摸索,福全拿出旱煙卷起來:“靈宗媳婦約莫還有三個月。到時候必然再來叨擾,這孩子身體健全,就是那家親戚呀有難處,怕養(yǎng)不了這女娃。特地托人……”看見大人們這邊來那邊去地說得火熱,女嬰也懂事地咯咯笑起來,粉粉嫩嫩的小臉露著禿禿的牙床,咿咿呀呀地叫著,揮舞著雙手,惹得屋里的大人們都大笑起來。兒媳從福香手里接過孩子,臉上樂開了花:“女孩好啊,小姑娘眉清目秀,是個小美人兒坯子呀。”福香拿起個梨子放到靈芝面前:“女孩啊……大哥啊,蘭素喜歡,那我們就留下,承你個情。”說著又大笑起來,笑罷舔了遍嘴唇,瞬息收斂,低頭自顧自撥著面前的瓜子,“只是呀,那邊親戚往后還是不要來打擾才好,小姑娘嘛,心思多臉皮薄,知道的人多了,怕以后上學(xué)堂被欺負(fù)?!备H炖锏鹬蠠煒屛⑽Ⅻc頭:“那自然是。那邊我們會叮囑好的?!?/p>

約莫爐子里添了兩次煤,福全借口日色不早了,便起身領(lǐng)著女兒告辭,福香幾人客氣挽留,相送到門口,父女二人還是原路返回,天擦黑才到家。

年一天天過完,走親訪友間半個月轉(zhuǎn)眼就過去了。早春的霞光從山口涌入寨子均勻撒在地面。陽光最是公平,它到達(dá)的地方,從來不會因為花開而多幾分,也不會因為草長而少幾分。坡上,福來的半邊泥房在樹林里隱約顯露著,福全想起了他這位久未露面的堂兄弟。

福來的爹和福全的爹是親兄弟,但福來老漢是抱的兒子,他爹年輕的時候拉驢駝貨,碰到頭倔驢,被踢了褲襠,傾家蕩產(chǎn)也沒能治好,只好托人從山背后的塘溪一家養(yǎng)不起孩子的農(nóng)戶抱了個福來,家財散盡,一家擠在一間土泥房里,老輩死的死,女人也因生兒子落下病根沒幾年就喪了命,到現(xiàn)在就剩下福來父子。

順著山路走上去,半個木棚子搭起來的豬圈遠(yuǎn)遠(yuǎn)便散發(fā)著屎臭味,竹篾編起來的籠子里雞鴨餓得嘎嘎叫喚,一窩蜂地撞著圍欄。看上去有好幾天沒處理了。

福全從褲兜里摸出半截?zé)熑~低頭展開,聲音慢慢放大:“福來,鴨子叫你喂食呢。”說著邊往屋里走。屋子沒有開燈,黑森森的,透著冷氣,什么都沒有,卻又是滿當(dāng)當(dāng)?shù)?。福全環(huán)視一周,見福來躺在西北角的爛床上翻著身往門口看?!八弧备H珓澚烈桓鸩顸c燃了草煙,吧唧一口煙氣滿得從鼻孔溢了出來,摸開電燈,暗黃不明的燈光侵入土墻粗糙不平的縫隙,一下子這幾米見方的屋子顯露出來。

床上雖說是床,其實也只是四塊方磚墊的木板,上面只鋪了一層破棉被和幾件爛衣服,福來卷在上面,中間微微地塌成了一個半弧。由于長時間摩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塊塊黃色、黑色斑跡。屋子中央的火塘里,星星點點冒著點火星,福全皺著眉頭蹲下身去試探,全然感受不到溫度,連忙堆柴重新生火。

火苗竄起來,福全伸出兩只發(fā)黃的手指取下嘴里的草煙走向福來:“你這是怎么回事嘛?咋不知會一聲?過年的時候不好好的?”“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躺兩天就好了?!备砻銖?qiáng)撐起身子,顫巍巍下了床,碩大的身軀邁著與年齡不相符的碎步,笑著應(yīng)付福全,陽光從房梁的通風(fēng)口落進(jìn)來,剛好照在他的身上,垢膩已經(jīng)堵塞了他的每一個毛孔,灰塵在光束中翻飛,蜘蛛網(wǎng)顯得晶瑩透亮,像宮殿頂角的水晶花朵。

兩人坐在門口磨得發(fā)亮的大石頭上,這里正巧可以看見寨口的路。福來緩慢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截吸了一半的煙,借福全的火星點燃,吞云吐霧起來,瞇著小眼,他享受地咧開嘴,露出被腐蝕得發(fā)黃的牙齒,暗淡的臉皮在日光下發(fā)亮,嘴唇已然看不見血色,像兩撇茄子干,帶著枯黃的死皮,啜起嘴的褶子都是白黃色。福全不忍心再看著福來,他害怕自己灼熱的目光會燒傷他本就孱弱的身體,“你這病咋還沒治好,鎮(zhèn)里治不了上縣城嘛??茨氵@臉,跟老婆子腌的酸黃瓜條子一樣寡淡?!薄爸尾缓玫?,我的病我心里清楚。不如留著錢給小子娶媳婦。”福全看著福來沉默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這病治不能完全根除,只能養(yǎng)著,日復(fù)一日耗到油盡燈枯,便不好再說什么,只好扭過身從掏出兜里的幾塊錢給了福來,“叫富兒回來,有個人在身邊照顧,也不至于餓著畜牲。有事啊就招呼一聲。我一會兒讓芝來喂豬喂雞,小畜牲們遲早被你餓死?!备H鹕黼x開,院子的爛泥地上長出了野草,開出了野花,不知名的野藤牽著長長的蔓爬上了頹圮的泥墻,花朵是淺紫色的,悠悠在晚風(fēng)里搖蕩,天空藍(lán)藍(lán)的,滲透著夕陽的如血般的紅光,云朵粉粉濡染著晚霞。

“年輕人忙嘛,忙點好。忙點日子也能好過點。你慢走?!备硗÷飞祥g隙路過一兩個人,朝著老戲臺去了。遠(yuǎn)處,老戲臺下面早早坐了好些人,都是六七十歲的老貨了,各自成團(tuán)東家長西家短,柔軟的陽光灑在樹梢,地下散落著一層金色。

十五鬧完元宵,年味漸漸散去,歸人也各自遠(yuǎn)去。

趁著趕大集,靈芝帶著父母到唐巖鎮(zhèn)上物色門店。年后,集市上人疏落了不少,一并連擺攤的都少了許多。三人一路閑逛般從上街走到下街,最后停在后街米行斜對面一間約莫二十幾平的店面門口。福全走進(jìn)去,也不說話,先仰頭看了看房頂,估摸著屋頂離樓板有約三米高,瓦片密集,不見透光,緊接著又往里走,低頭用鞋磨地面,干燥潔凈,沒有青苔,只是死角的支柱略微有些裂紋……都是些不要緊的小毛病。

靈芝拉著父親的手肘,悄聲詢問,福全輕微點了點頭,“這以前是間米鋪子,修建時各種材料都是選的上好了,防潮防雨水,一點不用擔(dān)心。屋頂?shù)醯酶?,可以放貨。碼頭來來往往人口密集,也不愁沒客人。”店老板站在一旁夸耀自家的店面。“價格能不能再降點?”福全抱著手自顧自地上下打量著門店,“你是大奎家二小子吧,我和你老爹可是一門師兄弟,別坑叔了。”店老板詫異地把福全打量了一番:“你就是福全叔啊,真是大水淹了龍王廟了,既然是叔要,那就這個價?!闭f著伸出手指比了個手勢,靈芝和母親站在一旁看著價格陡然降了一半,站在一旁難掩快活,當(dāng)即就簽下了合約。

接了店鋪鑰匙,店老板盛情邀請福全一家去家中做客,福全推說有事下次再去,說著轉(zhuǎn)身往碼頭去,也不等妻女回應(yīng),靈芝挽著母親的手,二人興高采烈跟在后面。要是換作以前,福全這不顧隨人的毛病肯定會換來秀仙一陣數(shù)落,可是今天誰叫他是大功臣呢。

出門一條小巷,左右兩側(cè)間距約莫一米寬,鋪著青石板,兩邊多是木板房,偶爾可見一兩間磚房,轉(zhuǎn)出去是一條通往碼頭的長街,寬不過兩三米,人們叫它下街。下街街道稍寬些,兩邊都是店鋪,沿著石階坐著魚販子、菜販子,不時還有挑夫背著鹽包走過,穿布衫的生意人沿途走走停停,他或許在選擇中意的食鋪子,或許是在找買賣。

長街盡頭,路口由寬變窄,右手邊有一平臺,平臺外側(cè)是河崖,左側(cè)是一磚房,兩相夾狹,中間僅容一人通過。“看到那家了嗎,青石磚紅房頂,那是你表舅舅家。現(xiàn)在是鎮(zhèn)中學(xué)校長?!毙阆稍幟氐販惤伺畠旱亩?,雙手扯著女兒的胳膊刻意放慢了腳步,靈芝十分驚異,抬起手撫了撫鬢間的碎發(fā),為何從來沒有聽長輩提起過家中有位這么出息的親戚。“你不是老是問你爸怎么當(dāng)初沒去上高中嗎?四幾年,你爸初中畢業(yè)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那時候家家都窮,時辰光景不好,整個鎮(zhèn)上能送孩子讀書的人家沒有幾個。大家條件都不好啊,別說送學(xué)生,飽飯都吃不了幾頓,你爺爺那時候在碼頭包了一支工隊,再加上祖上傳下來的寶貝傳到了你爺爺手里,一家人生活也是富裕。你爸上學(xué)就從家里帶腌菜、臘肉條子、白米,在學(xué)校里自己燒火煮,這還算是條件好的了,大多數(shù)上得起學(xué),也只能餓著肚子……”“媽,說重點,怎么越說越偏了,這些我都聽過百來遍了?!毖垡娭赣H又開始了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靈芝按捺住內(nèi)心對真相的極度渴望,捏著嗓子提醒母親?!澳遣坏寐齺韱??就在離開學(xué)還有半個月的時候,我們姑媽,哎,你們叫姑婆,你爺爺親姐姐,嫁出去后從來沒回來過的人,帶著他兒子回來了,就是你這個舅舅。還沒進(jìn)門就撲通一頭跪在了院子里,哭得那叫一個慘,差點要昏死過去。大夏天,家家戶戶都在院子乘涼,街里鄰居都看到了,真是丟死人。你知道她來干嗎,你姑公在陽津碼頭看倉庫,晚上抽煙把人家布倉給點燃了,那可是整整一倉庫布啊,聽說從杭州運(yùn)過來的上好細(xì)絲,燒了個精光,賠得傾家蕩產(chǎn),人還進(jìn)了局子,送不起兒子讀書了,來求你爺爺送她兒子去讀書。說到底,也不知道你爺爺是怎么個想法,豬油蒙了心了,后面還真的沒送你爸,讓你爸去隔壁縣拜師學(xué)木匠去了。實在是想不通啊,我也想不通?!毙阆缮斐鲭p手拍了拍腰前的衣服,面無表情,她或許跟其他人講述過許多遍了,才有如今的釋然,仿佛在講述一件尋常不過的往事,一字一句卻在靈芝心里翻起了巨浪。“你怎么知道的?”“隔壁院你周奶奶說的,那時候我還沒嫁過來呢。你說好不好笑,你爺爺去世的時候,他看都沒來看一眼。哎,要是你爺爺知道這樣,不知道他還會不會送他。后來我問你爸怎么想開了呢,他說:‘越是不給我機(jī)會,我越要混出個人樣?!诉@一輩子,哪能事事如意,一有難處就怕了?不行,越難越得往上爬。你們啊,都要好好學(xué)學(xué)你爸?!毙阆稍捓镌捦鉂M是對公公的諷刺與憤慨,卻有著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暢快,人人都可以帶著旁觀者的豁達(dá),輕輕揭開受難者的傷疤,因為疼不在他們身上。靈芝此刻的內(nèi)心極其復(fù)雜,她終于解開了一直以來的疑惑,心里應(yīng)當(dāng)是暢快的,可是父親的傷疤卻如此深重。在她眼里,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喜一怒都不見聲色,再大的難題擺在面前也只是默默地在角落里抽煙。從小到大她很少聽父親講起自己的故事,有時興致上來也只是講講家族的歷史,父親的過往,都存在于別人口中,自己的父親,一直是一個別人口中的人。

靈芝眼見著父親徑直走過了紅房子未做停留,她無法猜測父親此刻心里所想,難道他不知道這是那個表舅舅家嗎?他怎么會不知道。撥開母親的手快步向前,靈芝叫住了父親:“爸,難得出來,我們就在這碼頭找個店坐下吃頓好的,我請客?!备H持执蟛较蚯?,笑起來:“好,閨女出息,那就下館子吃一頓。這里的魚啊可鮮了,我是有好幾年沒吃過了?!毙阆烧驹谝慌赃B忙打岔:“剛付完房租還有多少,你還要去進(jìn)貨呢,到時候進(jìn)空氣回來掛著賣?。俊备H鹗謸崃艘话杨^:“難得一家人有這閑心,就找家好店,這次啊,就我來付,等你的小店賺了錢呀,就你付?!闭f著轉(zhuǎn)過身往碼頭下去。腳下樊江嘩嘩流過,微風(fēng)裹挾著泥土的腥臭向三人襲來,船工們喊著聲聲號子,拉船入港。風(fēng)吹散了這碼頭來來往往多少船只,卻吹不散愁人心頭的事。

這日正月剛完,秀仙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福全正在院子里修木頭,“這個月月底福順家小兒子娶媳婦,請你去記賬。”靈芝放下手里的活兒連忙為母親端來熱水清洗,“前幾天看見福順在院子里劈柴,還沒想到這一茬,嘴真緊,瞞到今天才說?!闭f著捧起一把水呼呼地搓起了臉,本來不甚清澈的水一下子渾濁得像一盆泥湯?!澳阋詾檎l都跟你一樣啊,跟個大喇叭似的。我知道了,你一會兒去轉(zhuǎn)告人家,說聲對不住,讓他們另外請人?!薄霸趺矗@次怎么不去了,你不是最愛干這事兒了嗎?”正在搓臉的吳秀仙抬起頭看著丈夫,滿臉驚訝?!拔乙ド辰瓕れ`富,你跟外面就說是出去給人打家具了,別人不問你就別主動說,問我去哪里打,你就說不知道。記住了我是去打家具?!膘`芝母女愣在一旁面面相覷,福全來回拉扯鐵鋸呼呼地正在切割木頭,秀仙擦干了手尋了張凳子坐下,鄭重其事地清理著粘上泥土的褲腳,靈芝擺弄著水缸旁的絲瓜架,觀察著父親母親。

福全老漢是村里唯一的文化人,拜了一位十里八鄉(xiāng)聞名的老木匠做關(guān)門弟子,做的一手好活兒,十八歲時就獨(dú)自挑大梁給當(dāng)時的縣委書記打了一套書桌,書記換了幾任了,書桌放在縣委辦公大樓里卻越發(fā)晶瑩光澤,一任傳一任。不管是書記的書桌,還是小學(xué)校長的書柜、百貨商店經(jīng)理家的衣柜……凡是出自福全之手的木具都是時間越久越發(fā)別致,從來沒有脫漆、脫釉的問題出現(xiàn)過。有人在私下里議論,說福全是官商專用工匠,做木工上色要做儀式請神仙,加鮮血調(diào)制漆料,所以打出來的物件才會越用越鮮亮,也有人說福全做工所用的材料都是深山老林里的百年老樹,吸食天地日月精華,才會那么有光澤。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說法都曾傳進(jìn)福全耳朵里,他只是笑而不語,享受其中,各式看似荒誕不已的猜測為他添上了層層神秘,名氣也越來越大。福全老漢無疑是張家寨的大人物,論學(xué)識、論人脈,都讓人望塵莫及,寨子里的人都樂于和他打交道,盡管他還沒有老到走在路上被年輕人敬稱尊長的地步,但有人迎面碰上也會恭敬地打招呼,一有大事小事首先就會拿著老酒干煙去請他,幾十年來無論白事紅事坐首席記賬寫字的一定是他。而此刻,福全卻有比享受鄉(xiāng)人的崇敬更為重要的事?——?他要去沙江把靈富尋回來。

丈夫的行為在吳秀仙眼里無疑是瘋狂的,她一輩子沒離開過唐巖,聽見過世面的人說城里的人都是比山里的豺狼還兇狠的角色,男男女女長著驢一樣的大眼睛紅嘴唇,說著比十五月亮還亮堂的謊話,馬路上轟轟跑著的汽車有一對不看事又會發(fā)光的眼睛,女兒回家的坎坷經(jīng)歷更是讓她相信大城市沒有一個好人。

沉默半晌的秀仙突然起身,大步走到院子中央愣了愣神,轉(zhuǎn)彎奔向屋檐下的大水缸,抬手一揮把盆里的水嘩啦掀了個底朝天,搪瓷盆砸在地上哐當(dāng)一聲,伴隨著沙沙的聲響,沉默就此打破,“我說,不許去!寫信!發(fā)電報!總之不許去!”

靈芝看了一眼父親,連忙跑過去把盆撿起來放到水臺上:“媽,你手傷了,我來。”福全怒目瞪著妻子,秀仙沒好氣兒回瞪了一眼,怒氣沖沖進(jìn)了屋,木門軸發(fā)出奇怪的呻吟,重重地合上。老漢并不言語,只是聳著肩膀又拿出墨線,咕嚕嚕搖了搖,將墨跡彈在了木板上?!鞍?,我和你去,這樣媽就放心了。”“不用,你抓緊把服裝店開起來,耽擱一天又多交一天租子。錢不是水沖來的。”靈芝張口欲說著什么,卻只是嘆了口氣,她深知父親的脾氣,一旦決定的事,誰說也沒用。

秀仙眼里的丈夫完全是在多管閑事,說是大海撈針都不為過,沒地去趟一攤渾水,沾一身泥?!翱┲ā?!”……“天天伺候你比伺候祖宗還上心,沒事找事,要你去找,不是已經(jīng)發(fā)過信了嗎?憑著一張紙就去城里找人,你當(dāng)你還是年輕時候?什么事都要攬!六個指頭撓癢癢,多你這道兒?!”秀仙一邊自顧自嘟囔從屋里出來,邊罵邊穿過院子走進(jìn)灶房,福全并不理會妻子的牢騷,只迎上去從口袋里拿出幾張糧票,走進(jìn)灶房:“后天趕集,要買的東西我已經(jīng)記好了,兩斤鹽巴,一斤化肥,一兩菜籽。”秀仙一把扯過塞進(jìn)圍裙:“醬油沒了!還有面條!”“醬油,面條……”福全又摸出兩張遞給妻子,“灣口的地我挖好了,記得去種了。”接過小票塞進(jìn)圍裙,吳秀仙接下來一日未與丈夫說話,做事的力道也比尋常大了幾倍,這是她反抗夫權(quán)的慣用方式,盡管對于讓丈夫回心轉(zhuǎn)意毫無用處。

次日,秀仙早早醒來,卻未穿衣起身。良久,屋外響起第一聲雞鳴,伴隨著外屋門栓被推開,她彈坐起來,伸著脖子關(guān)注著門外的動靜。“哎喲哎喲,這頭疼啊……”靈芝連忙推開門,只見母親正躺在床上,擰著脖子望著自己,聰明的她看出母親的心思:“爸,媽今天身體不舒服,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你就別去了,我去吧?!备H自陂T口擦鞋,那是一雙只有去達(dá)官顯貴家做活才會穿的土色牛皮鞋,昂貴的鞋油一抹,油光錚亮:“你別去店里了,在家照看你媽?!闭f話間皮鞋已然穿上了。隔著一面墻睡在屋里的秀仙聽見丈夫的話,氣得抬腳砸床,繃子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回響。二人在門外自然也聽見了,也不再語言,稍作收拾便下了唐巖。

山路蜿蜒,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走著,靈芝看著身軀不再挺拔的父親問道:“爸,好歹叫上大哥?城里人多,不好找?!备H珖@了口氣:“你爹我還沒老得走不動路?!膘`芝看著父親,喃喃幾句,福全沒有回應(yīng),只是默默地走著。靈芝也緘默,跟在父親身后,清晨的山路只有腳踩碎枯枝和風(fēng)吹過樹林的聲響伴隨著微弱的鳥鳴,露水未干,枯草耷拉著腦袋擋住了小路,濕了二人的褲腳。

下到唐巖鎮(zhèn),靈芝一路跟隨父親來到車站:“找不到路就問穿制服的!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千萬看好錢包!”福全覺得女兒跟妻子一樣啰嗦,這是不相信自己能力的表現(xiàn),他滿心不悅,甚至都懶得去搭理,挎著包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尋找張靈富的路。

坐在汽車上,福全的心臟比一口氣鋤了一畝地還跳得快,不免得還口干舌燥起來,上下顛簸的汽車讓他空空如也的胃一陣翻江倒海,好幾年沒出過遠(yuǎn)門了,心里竟有些發(fā)虛。

連夜從柜子里翻出來的信紙是好幾年前的了,幾年的時間足以讓人事更迭,他不知道能不能把人找回來,可是不管能不能找到,他都得想盡辦法找到。福來久病未愈,必須要有人在身旁照顧著,不然死在屋子里都沒人知道,這可憐的兄弟。

福全們有的一輩子沒離開過寨子,最遠(yuǎn)的也只去過縣城,他們守著村莊慢慢老去,村莊包容、哺育著他們,給予他們生命、家庭與墓穴,他們的一生都只屬于村莊。新一輩的年輕人是脫離村莊的一代,不再滿足于這山坳的一方天地。時代的權(quán)杖從村莊交接給城市,城市繁華新鮮且奇幻,充滿了未知的興奮與沖動,柏油馬路上穿著熱辣的少女牽引著青春的悸動,紙醉金迷的生活煎煮著鄉(xiāng)下人常年單調(diào)樸實的心,總有人在這花花世界里流連忘返。于是他們先后涌入霓虹閃爍的都市,尋找村莊給不了的。時代的洪流浪水滔滔,總有人成功,總有人失敗。

正當(dāng)午,汽車減速駛進(jìn)了鎮(zhèn)川縣汽車站。福全被人流帶下了車,望著這與八年前他來縣城為縣太爺打家具截然不同的光景,他不禁暗自嘆息,旁邊穿著制服的青年男子對著福全大喊:“大叔!別站在車位上!”福全扭過頭朝背后張望,又轉(zhuǎn)頭看著男子,“就說你呢!”他詫異地望了望自己的腳,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白石灰圈起來的方框里,“這就是車的位置啊。”連忙從方框中出來,他打量著男子發(fā)現(xiàn)這是“穿制服的”,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走過去,“小伙子,這兒怎么去?”青年男子探過頭:“沙江?這邊過去第二個窗口買車票。”福全連聲道謝,背著行李朝著窗口過去。

去沙江的人不少,售票窗口前面熙熙攘攘等著一堆人,大包小包散了一地,人們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在相互攀談。福全走過去,伸著脖子四下打量,掏空幾十年來積累下來的識人經(jīng)驗,選了個他認(rèn)為靠譜的人,“小伙子,去沙江嗎?”他拍了拍前面掛著牛仔口袋和小兒子靈平差不多大小的男子,男子扭過頭來把福全上下打量一番,語氣里帶著冷漠:“去沙江?!薄鞍ノ乙踩?,去尋個親戚。小伙子你可知道沙江有個隆興紡織廠?”“隆興?”男子上下打量著福全,心里暗自揣測這個土頭土腦的老農(nóng)民,“知道啊。我就是在這個工廠?!备H杏X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般,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定是菩薩給他送來了福星,這是上天對自己大義行為的肯定?。蓚€人天南地北胡亂攀談起來,不過等車的工夫便認(rèn)了忘年兄弟,攀肩搭手熱火朝天上了車。

汽車不知疲倦地行駛了一天半。小年輕一直在睡覺,仿佛睡不醒一般,除了中途下車吃飯撒尿,這人一直在睡。福全感嘆年輕好,隨時都能睡,想當(dāng)初學(xué)藝的時候經(jīng)常練到深夜,就算是木屑堆,他閉眼一躺也能睡著,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咯。胸前抱著行李,他望著車窗外的光景,嘖嘖稱奇,又直又長的馬路從山洞里穿過,不同方向的車走在不同的道上,像風(fēng)一樣跑過。妻子口中的恐怖場景讓他發(fā)笑,女人果然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傍晚,汽車駛進(jìn)了沙江市汽車站。福全跟著小年輕出了車站,此時城市已經(jīng)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霓虹在霞光里閃爍,天是彩色的。福全跟在青年后面,他心里對這個年輕人充滿了感激,要不是他自己不知道要走多少彎路,于是他下定決心下車后要請青年好好吃一頓?!笆暹@邊走,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去問問還有沒有去金港的車票。”青年把福全引到路邊,挎著牛仔包離開,福全挎著行李,雙手背在身后,滿臉堆笑連連答應(yīng),眼見著他來往的人潮將青年淹沒。

女兒的經(jīng)歷讓他警惕起來,孤身一人立在馬路沿上。巡視四周一番,他扒開布衣拿出信紙,要再確認(rèn)一下地址,借著四下店鋪明亮的燈光看了又看,“沙江金港隆興紡織廠”,拙劣的鋼筆字讓老漢覺得前所未有的敞亮,靈富仿佛就站在眼前跟他招手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于是他長長舒了口氣,把包裹甩到背上蹲下了身。

大城市的路讓福全迷糊了,心頭涌上一陣對未知的恐懼與驚喜,他拘謹(jǐn)?shù)囟自谠夭桓襾y動,五顏六色的電燈讓他頭昏眼花,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穿梭其間,一個個像下凡的仙女神童一般,高大整齊的梧桐樹閃著金光……好一個遍地黃金的世界!難怪寨子里的年輕人們出來了都不想回去。

突然,一輛摩托從福全身前閃過,車上兩人戴著頭盔,前座把控方向,后座上的人伸出半截身子一把扯過福全肩上的包裹,巨大的沖擊力使得福全摔倒在地,連連滾了好幾圈,摩托在人流中殺出條路一溜煙兒跑遠(yuǎn)了,留下福全一個人趴在地上沒緩過神,路人受到驚嚇破口大罵。

人群慢慢向著福全圍過來,眾人七嘴八舌抱著手觀望,福全想起了趕大集時,在菜市場圍著看耍猴兒的情景,窘迫不堪的他連忙起身,拍打著大腿喊叫道:“搶包!搶包啊!”眾人以他為中心移動,“指手畫腳”地議論起來,巡邏的民警看見聚集起來的人群帶著警棍走了過去。福全蹲在地上,抱著頭,躲開人群炙熱的目光,他窘迫極了,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丟臉,恨不得此時此刻用腳趾在地上扣個洞鉆進(jìn)去。

“你沒事吧?”一個穿著制服的中年男人撥開人群,“剛剛有人說搶劫,是你的東西被搶了?”福全微微張開雙臂,漏出一雙充血的紅眼,警惕地看著身著深藍(lán)色制服帶著警徽的男子,不敢說話,驚魂未定的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尚未安穩(wěn)下來的心臟要破肚而出般狂跳不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被抓的搶劫犯。

“跟我們走一趟吧?”中年男子伸出手拉起福全走出人群,左右兩邊三名公安把他夾在中間,此時他與犯人的區(qū)別恐怕只缺一副手銬。人群漸次散去,路邊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小販依舊費(fèi)力地叫賣著,紅男綠女漸次走過。每天街頭都會發(fā)生新鮮事,這只是人們見慣不怪的一幕,或許這心驚肉跳的經(jīng)歷會在福全心里留下深刻的陰影,卻不見得會在這些匆匆而過的路人心里掀起太大的波瀾,看客從古至今都不稀缺。

汽車站派出所里,公安把福全帶到辦公室,遞給他一大洋瓷缸熱水,福全雙手接過抱在胸前,滾燙的觸感讓他慢慢安定下來,斷斷續(xù)續(xù)交代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上過學(xué)的他有一口流利正宗的普通話,這讓光從衣著打量福全的中年公安頗為意外。側(cè)面一個小伙子做著記錄,三人艱難地交談,頭頂?shù)拇鬅襞菡赵诟H樕?,溝壑分明,慘白慘白,福全看著坐在對面的公安只覺得白茫茫一片。

“初步判定啊,你在鎮(zhèn)川縣的時候就被盯上了?!薄版?zhèn)川?”福全努力地回憶著鎮(zhèn)川的遭遇,“你是說那個小伙子和搶劫的是一伙兒的?”福全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不可能。一定不是他,是我主動跟他說話的,再說了他一路上沒有什么不正常的舉動……除了睡覺撒尿,一直在睡,正常得很吶。”“那你看看有沒有那個男子?!闭f著抬頭一瞥,年輕警察接收到領(lǐng)導(dǎo)的眼神,起身遞給福全一疊相片,“找找看,有沒有你說的那個青年人。”福全望了望中年警察,又望了望青年警察,心里漸漸不安起來。約莫一兩分鐘,他停止了動作,照片停留在一個名叫周吳的青年男子處,他低頭又抬頭,不知是哭是笑地望了望眼前的公安,悔恨地用拳頭砸著腦袋,中年警察憑借多年的辦案經(jīng)驗看出了福全此刻內(nèi)心的憤恨,從椅子上跳起來按住福全的手,安慰著:“東西我們會盡力幫你找回來,你說的張靈富,我們也派人幫你去找,這幾天你就暫時住在旁邊的招待所里,是公家的,不用害怕。查到線索我們自然會去找你,你有事也可以過來找我們……”福全此刻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天旋地轉(zhuǎn),此刻他能體會到平時妻子犯頭疼病時的感受了,強(qiáng)撐著精神,伸手摸了摸里褲夾層,妻子為他縫制的布兜裹挾著一疊紙幣貼在大腿外側(cè),微微發(fā)熱。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進(jìn)派出所。

一晃近十天過去了,福全在鎮(zhèn)川警察的幫助下回到了唐巖,丟了半包衣服和口糧。靈芝接到唐巖派出所的消息驚惶不已,為了不讓母親擔(dān)心,一個人瞞了下來。約莫中午,在派出所做完交接,靈芝帶著滄桑的父親去了鎮(zhèn)里的澡堂換洗打理,自己則等在門廳。從鎮(zhèn)川警察那里,她得知了事情的經(jīng)過,該如何安慰父親?不,應(yīng)該是開解,或許最需要開解的是福來大叔?不,也不是,他們的情況不一樣,哪里不一樣?她不知道,想不明白,甚至她自己一時間都無法接受,像什么東西卡在了嗓子里,上不了下不去,悶得難受,恍惚只能先將骨灰盒放進(jìn)了寺廟里。

福全一回到家便進(jìn)屋和衣躺下,任憑秀仙問什么都不回答,埋頭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滴水未進(jìn)。丈夫去一趟外省回來跟丟了魂一般的模樣更讓秀仙相信大城市里的人都是妖魔鬼怪。靈芝把胡亂猜測的母親拖出里屋,又把警察的話細(xì)細(xì)描述給她,秀仙登時愣在了院子里,她不敢相信,仿佛被人一下子扔進(jìn)了一口深不見底的老水井,冷進(jìn)了心窩子,良久,她的嘴里才不停地嘀咕起來:“啊怎么會這樣啊。怎么會這樣。怎么說沒就沒了?!?/p>

村子不論白天黑夜都是寂靜的,邊城的村寨更是靜得讓人發(fā)怵。年輕人大多出門尋活路了,留下的都是些七老八十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他們每天邁著羅圈腿巡視自家的一畝三分地,瞧見誰家雞鴨闖進(jìn)自家菜地里,便連天帶地罵。

福全坐在福來家門口的大石頭上,對面山溝里有一條可以進(jìn)寨的路,那是唯一一條進(jìn)寨的路,他就望著那條路出神,他現(xiàn)在終于明白為什么這塊石頭油光發(fā)亮了,可是坐在這里等待的人永遠(yuǎn)都等不到他在等的人。

春日的陽光暖,鳥蟲發(fā)出第一聲啼鳴,溪水破冰汩汩流動,萬物都在發(fā)出新生的信息,這些卑賤的草木尚且隨著時令按時復(fù)蘇,活生生的人怎么連草木都不如?他的腦海里盡是中年警察抹不去的聲音:“同志你好,我們找到了張靈富,核實身份信息,確定是你要找的人。很不幸的是他在一年前出事了,在沙江市的隆昌鋼鐵廠,工人操作不當(dāng),當(dāng)場死亡。由于未能聯(lián)系到其家人,骨灰由工廠安放在沙江殯儀館。我們?yōu)樗母赣H爭取了一筆撫慰金一千元……請你在這里簽字,一式兩份。”……“張靈富的工友說他有個沒領(lǐng)證的妻子,在他出事之前已經(jīng)懷孕,但是這個人年前已經(jīng)離開了工廠,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許你們可以……”這聲音就在福全腦子里循環(huán)播放,從白天到黑夜,從沙江到張家寨,越想要它停下來卻越是清晰,仿佛腦子里長了個不要電的錄音機(jī)般,他捏起拳頭,憤怒地砸著頭,一下兩下,直至頭痛欲裂。

黃色毛邊信紙袋放在腳邊,這個是更換過的,原來的是差不多大小的紅色紙袋,上面印著三個碩大的金字?——?賠償金,靈芝把它換成了信封,還在外皮上寫上了地址、時間,貼上了郵票,故意做舊,模仿靈富的口吻為福來寫了一封信:

爸:

最近身體可好?我換了個工廠,老板很好,每天能掙很多,存了一千元,托人帶給你。不要顧惜錢,愛吃什么就買,注意身體。兒子不在你身邊,有事情找福全叔,他會照應(yīng)。

兒富

轉(zhuǎn)眼,屋子里福來老漢拿著兒子寄來的信不停地摩挲,皸裂的手指劃過粗糙的信紙沙沙作響,笑得像個害羞的孩子,“富兒在外面掙錢了,孩子有孝心,找個時間我們?nèi)タh城看看病?!备H睦镂逦峨s陳,看著時日無多的兄弟強(qiáng)作笑容,隨即移開了目光?!案粌河姓f什么時候回來嗎?”福來放下信封難掩笑意地?fù)现鴿M頭花發(fā)?!拔艺χ缆铮欢荚谛爬锪藛??沒說嗎?那我就不知道了?!备H肿銦o措,站起身來出了門,他是個不太擅長說謊的人,一輩子都在說真話也教育子女誠實,可他卻騙了自己的兄弟。不騙能行嗎?不騙也不行。既然謊言已經(jīng)說出口了就得合圓。

福全滿腹心事地下了山,晃悠在回家的山道上,偶爾有人走過跟他打招呼,他也低著頭不說話。他為福來感到傷感,在他眼里,這個嚴(yán)格來說并無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從生下來沒了媽,十幾歲沒了爹,孩子出世時沒幾年丟了妻子,現(xiàn)在半截身子進(jìn)土的人了,突然又沒了兒子,人生最不幸的事被他一個人全遇上了。真是麻繩專挑細(xì)處斷,厄運(yùn)折磨苦命人。此刻,福來心心念念的兒子的骨灰盒正放在鎮(zhèn)上的老廟里供著,靈芝時不時進(jìn)去燒點香火,他不敢跟他說出真相,他還不知道怎么說,未來的日子他得周詳?shù)赜媱潯?/p>

院子里,太陽穿過樟樹照在院子里,三兩只雞在刨食,遠(yuǎn)遠(yuǎn)地,福全背著手從小路上下來。正是飯點,秀仙在灶房做飯,噼里啪啦的煎炒聲夾雜著香氣向老漢撲去。一切都寧靜而祥和,只是今年春天的陽光來得晚,好像也不太暖和,穿著過節(jié)的棉襖都覺得冷風(fēng)刺骨。

“爸,快過來?!膘`芝看見父親,站在門口朝他揮手,“爸,你說的那個女人,富哥的對象,我們一起吃過飯,你記得嗎?我回來那天還說起過,我見過她!她叫何云!我記得她說她是胡晉人。”靈芝似乎有些忘記了具體地點,急切地在院子里打轉(zhuǎn),擰緊了眉頭努力回憶,可越是想回憶起來便越是困難,“你別急,慢慢想?!备H@喜極了,伸出龜裂的雙手一把捏住了靈芝的手腕,此刻他的內(nèi)心遠(yuǎn)比女兒更加迫切?!昂鷷x市……北淮縣方家口的!要是孩子沒打掉……沒有打掉的話,現(xiàn)在差不多該有半歲了?!膘`芝幾乎是喊叫出來的,福全背著手在院子里踱來踱去,低著頭也不言語,“爸,你說句話,我去找她。”靈芝焦急地扯住父親的衣袖,望著,渴望著,福全思忖片刻抬起頭也望著女兒:“去吧,是死是活終究要有個信!”

次日天還未亮,靈芝便下了鎮(zhèn),微黃的曙光從遠(yuǎn)山射出,天際微微露出魚肚白,這是個難得的晴天,山路上的野草被蒸出清香,潮濕的泥土也殘留土腥。

經(jīng)過水橋,抄小路從糧站背后下來,第一班車還沒發(fā)車,車站東一個西一個總共只有三個人,路口的吃食攤卻早已開張。靈芝環(huán)望一周,售票大媽還沒來,她決定先吃點飯,便向吃食攤走了過去:“姨,來一碗豆?jié){一個油餅,油餅要剪碎,淋上辣椒油,豆?jié){不加糖?!闭f著便找了張桌子坐了下去,桌子僅小腿骨高,矮小的凳子整齊地碼在四周,靈芝蜷縮著雙腿:“姨,咱們這車站最早一班車幾點開???”穿著黑布衣,頭戴白帽的大媽端著一盤餅走過來:“夏天是六點四十,冬天是七點二十。兩套時間。給!”說著又把豆?jié){遞給靈芝,“別急姑娘,慢慢吃,要等售票的來了才開車門呢?!?/p>

靈芝在吃食攤挨到約莫六點半,夜色已經(jīng)完全褪去,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來,攤販們陸陸續(xù)續(xù)開張,人煙多起來了。約莫又一刻鐘,售票的胖大媽從街口走了上來,靈芝便起身付錢,走向車站,上了車。

胡晉緊鄰張家寨所在的樊南市,兩市僅有六小時車程?!昂鷷x市北淮縣方家口……方家口,到了方家口我該找誰?”靈芝靠在椅背上思索,車窗外是樊江,春季回暖,是江底魚兒洄游的時節(jié),江面上捕魚的三板船、運(yùn)鹽的貨船來來往往,他們是在江面洄游的魚兒,汽車在山路上奔馳,他們也是一條條洄游的魚兒,他們的海是人生之海。

從唐巖鎮(zhèn)到鎮(zhèn)川縣城,又從鎮(zhèn)川轉(zhuǎn)到胡晉,再從胡晉往下到北淮,靈芝一路上滴水未進(jìn),粒米未吃,馬不停蹄在天黑前趕到了方家口?!笆?,派出所在哪個方向?!膘`芝站在車門口詢問司機(jī),司機(jī)抬手指向西南:“那邊,直走過兩個街口,靠右手邊,祁氏百貨門市部斜對面,自己去看吧,再細(xì)我就不知道怎么說了?!膘`芝連連道謝下了車直奔派出所。

“哎!同志!同志!我是外地來尋親的,頭一次來,你看看,沒承想找不到路了,麻煩幫我尋個人啊?!币贿M(jìn)派出所,靈芝抓住門口一個穿著深藍(lán)色制服的小伙子便大喊,年輕公安把手中的文件夾在腋下,握著靈芝的手道:“大姐慢慢說。你找誰?”靈芝一聽不高興了,這小公安和自己年紀(jì)差不多上下,竟叫自己大姐,便調(diào)轉(zhuǎn)話頭:“誰是你大姐?我和你差不多大,當(dāng)不了大姐。”說話間便收回了雙手插進(jìn)衣兜。小公安頓時紅了臉,連聲賠小心:“不好意思同志,請問你找誰?”靈芝這才軟和下來:“找何云,女的,方家口人,大概二十出頭的樣子,以前在沙江打工,這不,讓我到她們家玩,我給地址弄丟了,只記得方家口?!膘`芝故作無奈地攤開手,嘆了聲氣。“何云?你找的怕不是何大叔家三閨女?走,我?guī)阆冗^去看看,不是再回來幫你查。不遠(yuǎn),就在前面?!毙」彩掌鹞募f給一旁路過的公安又囑咐了幾句,“這邊?!膘`芝極力壓制住內(nèi)心的興奮,頓時覺得眼睛都敞亮了,連聲答應(yīng),跟在了后面。

同一條街往前又過了兩個街口,兩人轉(zhuǎn)進(jìn)了一個小巷子,巷子很窄,剛好容一人通行,頂上是人家的瓦檐,密密兩層瓦,遮得下面不見日光,潮濕得很,濃濃的一股子霉味。再往里走,左側(cè)一條臭水溝開在屋旁,毫無遮擋,臭氣熏天,偶爾還可看見污穢物,蚊蠅飛舞,靈芝連忙捂住鼻子,嫌棄得把臉都皺成了一團(tuán),連連吐著口水。走出巷子向右手邊轉(zhuǎn),是一個露天的巷子,比前面一個略微寬了半米,兩旁的瓦房不高,房頂依稀可見長滿了枯草。不少房子的圍欄板已經(jīng)松爛腐朽,外圍又橫七豎八地釘了些新板子,看著甚是不美觀。靈芝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眉頭緊鎖?!昂问澹『问?!有親戚!”小公安朝著巷子最后一間木房喊道,靈芝連忙迎上去站在一旁朝著公安微笑,“稍等等,不知道有人在家沒有?!惫惨矊`芝笑了笑?!鞍?,來了來了,誰呀?”里面一個年輕女人掀起布簾走出來,抬頭剎那,靈芝認(rèn)出了她,女人也認(rèn)出了靈芝,兩人臉上的表情即刻便僵住了,“云姐,她說是你家親戚?!毙」查_口道,“人也送到了,那我就先走了?!迸藫Q了副笑臉,似笑非笑:“有勞小林了,改日來家里玩?!闭f話間公安已經(jīng)走出了巷子。

“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進(jìn)來坐吧?!焙卧妻D(zhuǎn)身進(jìn)了屋,靈芝提著水果走在后面。“家里沒什么落腳的地方,將就坐坐吧?!闭f著又端來一杯水放在桌上。靈芝站在門口將整個何家收入眼底,四五十平的小房子用木板隔成了四間,房子沒有窗戶,唯一的光亮來自頭頂,整個空蕩蕩的,沒有幾樣像樣的家具……

“我,我來是想問問,你知道富哥的事嗎?”靈芝對女人的憤怒轉(zhuǎn)化成了哀憐,語氣瞬間軟了下來,一路上想好的話一句話也沒說出口,憋半天說出這么一句。又是一場沉默,靈芝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搓起了衣角?!拔抑溃?dāng)時我在場?!焙卧频皖^搓了搓手,抹了一把臉,像鼓起了極大的勇氣一般,“那次吃過飯,半年后我們?nèi)チ诵鹿S,我們還說好了年底跟他回家??墒歉籼焐县?,他蹲在地上系鞋帶,叉車工開車過來沒看見,把,把他給碾死了……派出所還來調(diào)查過,叉車師傅賠不起錢跑了,人送去醫(yī)院的路上就不行了,他一口一口地吐著鮮血,止不住啊……派出所聯(lián)系不到他的直系親屬,我也不知道……他的骨灰是工廠安置的……”何云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雙肩一聳一落,“他死了,我又懷孕了,我不知道怎么辦,想去打了,可是他又是家里的獨(dú)苗,后面還是生了下來,我一直在想辦法把孩子送到你們寨子,但是不行,我不能親自去,我一個遠(yuǎn)房表親嫁在你們那兒,我害怕……后來終于聽說你要辭工回家了,我去找過你,年三十那天一直跟你到火車站,花錢雇了兩個老婆子做戲,把孩子栽給你了。我想你會把她帶回去,總歸在唐巖鎮(zhèn)里能有口飯吃,也算給老張家留條血脈……”何云此刻已經(jīng)泣不成聲,雙手捂著臉埋頭大哭,“我一個人養(yǎng)不了的,你也看到了我家是什么情況,我不是故意給你難堪的,靈芝,請你原諒我,對不起,靈芝,那孩子跟著我指定活不下來,我也沒臉活啊……”“你就算定我會給他爸?我都不知道是誰的我怎么會給他爸?”靈芝坐在一邊,心里五味雜陳,稍稍有些慍怒,也遠(yuǎn)沒有了來時的昂揚(yáng)志氣。未婚生子是極大的丑事,在這個民風(fēng)尚且保守的地方,一人一句話完全可以讓這一家人活不下去。千百年來保留下來的民俗就是這樣,所有人都在既定的陳規(guī)里生存,一旦有人打破這不成文的規(guī)定,便會被群體所拋棄,成為不守規(guī)矩的人,成為“局外人”。

“我知道了,這次過來主要就是想問問孩子的情況,之前不知道那孩子就是富哥的。你為什么不寫張字條。你不怕我半路把孩子丟了嗎?”靈芝看著何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流下了眼淚,語氣里滿是責(zé)備?!拔蚁脒^,你知道我的存在,你的家人也會知道,這沒關(guān)系,可是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不敢保證寫下紙條會不會留下后患,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啊,如果你們沒有把紙條藏好,讓別人看到,一傳十十傳百,我就沒路可走了,總有一天會暴露出來,那我就沒有活路了?!焙卧频穆曇袈晕㈩潉樱邦~的頭發(fā)散落下來被淚水浸濕貼在臉頰,整張臉憋得通紅?!八阅憔透纱嗍裁炊疾涣??”靈芝無奈地閉上雙眼:“可是你生過孩子總有一天也會暴露的……也不一定?!?/p>

片刻,靈芝覺得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也不必多做停留,便走過去拍了拍何云因低聲哭泣而不斷抖動的肩膀,從褲兜里掏出一疊錢,用口水濕了手指,取下幾張,剩下放在桌上。“你還年輕,戶口本上是未婚,還可以好好嫁人的,沒人會知道這件事,你就當(dāng)我沒來過。那……那我就先走了,孩子在我們那兒你放心,好自為之吧?!闭f著轉(zhuǎn)身出了門。

并沒有來時的愁云千里,也沒有得知真相后的釋然,靈芝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像是一個才從迷霧里走出來的人轉(zhuǎn)身又跌進(jìn)了另一片苦海,來的凄風(fēng)慘雨的小巷子,此刻更加衰敗不堪。

今年的雨季來得早,六月未完天便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進(jìn)入七月更是一天不停地下,寨子浸濕在雨霧中,遠(yuǎn)山模糊成一片,偶爾一晴,便是毒辣的太陽。

這幾天福全的右眼皮不太安定,一直跳個不停,秀仙為丈夫找來一塊粘紙貼著也毫不頂用。傍晚,靈芝關(guān)店回家,秀仙將做好的飯菜端上桌,福全也停下手里的活兒,一家人在灶房里吃飯?!斑@幾天天天下雨,都沒什么客人,店鋪離江太近,地面也潮濕得很,日日像踩在水里一樣,我估摸著等天晴一晴,找個車把店里的貨拖一些回來。”靈芝一邊吃飯,一邊聊著生意。

“今年天氣怪得很,一直下雨,我看樊江的水越漲越高,唐巖河的水也要流進(jìn)樊江,河口窄,兩條大河的水都往那邊流,多半要出問題。盡早搬吧,最好啥也別留。記得去你大奎叔說一聲,讓他們也擔(dān)心些?!备H粤T,放下碗筷抽起煙,煙霧中他瞇著眼愜意極了,“凈安寺就在樊江邊上,富兒的骨灰也得早做打算?!膘`芝和秀仙都抬起頭看了一眼福全,又默默地吃飯。

“這凈安寺啊,在這樊山上百來年了,前些年一群毛頭丫頭小子沖進(jìn)去推倒了門口的大佛,砸了香爐,這才恢復(fù)好沒幾年啊,怕是又有道硬坎要過。”“富兒娃怎么辦,這么久了,也不是辦法。”秀仙伸出筷子,滿臉愁容說出一句話?!巴??過幾天去北田看看。這是富兒的種,不管怎樣也得去領(lǐng)回來,不過,我還得想想辦法,畢竟當(dāng)初是我們親手送出去的,答應(yīng)不打擾人家也是我們親口說的?!备H炖锿鲁龅臒熀孟窀鼭饬诵?,眼神隨著煙霧渙散。秀仙嗔怪道:“這何云也是,寫張紙放在里面說清楚也不會這么多事兒了,怕東怕西,哪來那么多可怕的?!膘`芝聞言心中煩悶,福全也十分不悅地瞪了妻子一眼。

第二天是二號,唐巖鎮(zhèn)五天一次的大集,天又有些陰陰的,這幾日身體有所好轉(zhuǎn),福來掙扎著起床,換了身干凈的衣裳,穿上衣柜里收著的新鞋。大半年來,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去鎮(zhèn)上趕過集了。鎮(zhèn)子在他的眼里是大的,值得好好收拾一番,更何況今天還有重要安排。

收拾停當(dāng),在柴堆上挑揀了根稍直棍子,背起背簍便下了山。福來此行是有目的的,他想為兒子求個平安,年輕人拼搏在外,難免不遇到點困難,作為父親,他沒能給孩子富裕的家底,只能祈求神靈多多保佑他乖巧孝順的兒子無災(zāi)無難。

凈安寺位于唐巖鎮(zhèn)南,樊山頭上,是清朝建的,歷經(jīng)風(fēng)雨雖殘破,可也有三進(jìn)院子,打頭第一進(jìn)院子里橫放著一只大香爐,滿滿一爐香灰昭示著這里旺盛的香火。福來以前從不來燒香拜佛,一是窮,連自己都吃不飽,哪有閑錢貢獻(xiàn)香火;二是,曾經(jīng)父親經(jīng)常燒香拜佛,可菩薩并沒有保佑他和母親。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福來在廟里迷了路,他慌亂地站在一旁,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各有各的心事,便不好意思再為他們增添煩惱,只好跟著人群走,哪里人多往哪里走。渾厚圓潤的鐘聲響起,主殿里一排老和尚唱起了經(jīng)。正當(dāng)望得失神,一個身著灰布衣的小和尚走上前來詢問:“施主有什么可以幫您。”福來局促地搓著雙手,不知道放在那里才好,便滿臉諂笑:“小師傅,我想求個平安符。”“施主這邊請?!毙『蜕修D(zhuǎn)身將福來引進(jìn)一間屋子,屋內(nèi)約莫十來號人在燒香祈禱,嘴里嘰嘰咕咕念叨著什么?!笆┲鳛楹稳饲蠓??”左側(cè)一個穿著淡黃布衣的老和尚手持念珠盤腿坐在蒲團(tuán)上,“為兒子?!备砘貞?yīng)道,“請問他的姓名與生辰八字?!币慌粤硪粋€年輕和尚取出一張黃紙,作勢望著福來,“姓張名靈富,生辰八字…”福來仿佛一個巫師在完成一套神秘而崇高的儀式。達(dá)成心愿的他暢快極了,小和尚遞給他一張三角形的符,他把平安符放進(jìn)衣服最里層藏起來,胸口的衣服本就單薄,此刻被抹得愈加貼服。他好久沒有如此高興了,歡喜地在寺廟里轉(zhuǎn)悠,連日來的雨將寺廟沖刷得無比干凈,空氣都彌漫著花草和檀香的清香,讓人覺得神清氣爽,悅耳舒緩的梵音更是讓人心中的煩惱減去一半。彎彎繞繞一條石板小路延伸到一座塔前,碑座刻著“往生”二字,斑駁的鑿痕已有些許風(fēng)化,底座布滿青苔與黑沙。福來興致上來圍著靈碑觀賞起來,讓亡靈日夜接受香火經(jīng)頌是有錢人才能做得起的派頭啊。

出了院子,寺廟里的和尚正在忙碌,進(jìn)進(jìn)出出把寺廟的物件往外抬,一個年紀(jì)稍大的老和尚站在一旁指揮:“快快快,樊江的水漲起來了,該搬的都得搬走!”福來閃到一邊,身后一個頭上沒有戒疤的小和尚抬了一個盒子,他微笑著扭頭看去,盒子正面赫赫然寫著“張靈富之位……”福來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瞬間瞪大了眼睛,一陣不安涌上心頭。短短剎那間,他的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凌亂不堪毫無邊際的思緒,安慰自己定是老眼昏花,這同名同姓的多得去了。人在越不想接受真相時越想驗證真相,鬼使神差地他抓住小和尚,搶過方盒仔細(xì)打量方格上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雖模糊不清但隱約顯現(xiàn)出輪廓樣貌,“唐巖鎮(zhèn)張家寨人士,生于1958年,死于1981年……”霎時間寺廟天旋地轉(zhuǎn)起來,福來只覺得有一只手從他的后脊背抽出了他的骨頭,瞬間嘔吐不止,踉蹌逃離。身后傳來幾聲喊叫:“施主!施主!你怎么了?”

福來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寺廟的,更不知道自己如何回的家。只記得那天天色不好,暮靄沉沉,回家他就睡起了覺,直到福全找來。

福全一來便坐到了矮凳上點起草煙,“哥,靈富最近有來信嗎?”福來從床上爬起來,坐在沿上,支撐著身體,雙眼無神渾濁不堪。這意料之外的詢問讓福全恐慌不已,心不由得怦怦跳起來,“沒有,還沒收到。這信寄得多慢啊,得轉(zhuǎn)好幾趟呢……好幾趟呢,急不得?!备硪姼H珱]有要說實話的意思,直接捅破了窗戶紙:“是上次給我信封的時候就把靈富帶回來了的吧?”巨大的秘密被撞破,福全登時起了一身冷汗,骨頭都驚得酥了,雙腿直發(fā)軟。他手足無措地在福來狹小漆黑的破屋里轉(zhuǎn)圈,“帶回來?我又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怎么帶回來????呵呵呵?!?/p>

裹挾著雨水的冷風(fēng)從屋外灌進(jìn)來,福全冷得發(fā)抖,這屋子像個冰窟窿將他吞噬,冷風(fēng)灌進(jìn)衣領(lǐng),二人在福全的笑聲中沉默良久,福來卻捂著臉嗚嗚哭起來,雙肩不聽使喚般瘋狂抖動,像頭低聲哭泣的老牛:“我都看到了,啊……看到了,在凈安寺里面?!彼樦惭鼗诘厣希曇魸u大,變成了狂嚎,發(fā)狂般撕開胸前的衣服,扯出嶄新的平安符撕了個粉碎。福全也哭了,為福來而哭,為靈富而哭,也為自己而哭。

良久,屋子里的哭聲漸止,兩人各坐一邊木木地發(fā)呆,屋外雨水濺進(jìn)屋子,打濕了福全的褲子。“富兒還有個孩子,在外面生的,才懷上這個孩子富兒就走了,還沒來得及帶回來,靈芝……”福全抹了一把眼淚,把遺腹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福來,福來慢慢止住了哭聲,雙目空洞地望著福全,“本來打算把孩子弄回來再告訴你?!笨匆姼砻嫒缢阑野愕哪樕H珢琅睾鸬馈拔艺f的都是真話!要不是你,誰會那么遠(yuǎn)跑去沙江,跑去找何云!你千萬不要跑過去,我會想辦法把孩子領(lǐng)回來的?!闭f完從地上爬起來便走了,屋外雷電交加,福全接連摔了好幾跤,連滾帶爬回了家,留下福來一人癱倒在床邊,紅腫著眼皮。他把頭埋進(jìn)雙臂,陷入了悲傷之中,屋外雷聲大作,雨水不止,沒人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哭聲,他只哭給老天看。

第二天福來便把兒子的骨灰從寺廟取出,未婚子夭亡,進(jìn)不了族譜,辦不了席面,只能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找個地方掩埋,福來把這個地點選在了自家院子里,以后的每天都坐在院口的大石頭上和他說話,村子里的人路過都說他已經(jīng)瘋魔了,哪有人把墳做在自家院子里的?人人都躲著他和他那個破院,只有福全每日依舊去看望,到了就默默坐在一旁看著福來自言自語,不說話,待天色擦黑又慢慢回家。天空很高,森林里偶爾飛出一只鳥,腳下的山坡不陡,往下卻很陡峭,他能看到對面山腰上的路,白白的,鋪的碎石,蜿蜒穿過山口,又從背后穿出,消失在密林。路下有一條河溝,河水干涸,河道里耷拉著野草。

十一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每個人都過得不盡人意,每個人又都在努力活著。七月中旬,整個唐巖浸透在雨水里,大雨沒日沒夜地下了數(shù)十天,雷聲滾滾,白天也跟黑夜一般,家家都點著燈。政府天天扯著電喇叭呼吁居民注意洪水。

夜晚,街道響起了密集的鑼鼓聲:“醒啦醒啦!樊江水漲起來了,逃命!”鑼鼓聲從碼頭響起,一路走街串巷。樊江的水沖毀崖上的電站,蔓延上碼頭,越過堤壩,吞噬沿江的田地,沖進(jìn)凈安寺,淹沒凈安寺,漲上街道,延續(xù)百年的鹽碼頭毀于一旦。人們連夜往高處跑,甚至連衣服被子都來不及拿兩件,小孩子們光著腚被大人從被窩里撈起來,走不動的老人被人背著、抬著往高處運(yùn),糧站背后的月亮坡烏壓壓站滿了人,遍地都是大人小孩的驚嚎,哭聲、雷聲、雨聲、洪水轟鳴聲混合在一起,上演著煉獄般的悲劇。

雨還在不停地下,越下越大,鎮(zhèn)政府拉響了警報,電喇叭一刻不停地呼喊,直至洪水沖斷了電桿,整個唐巖鎮(zhèn)都陷入一片迷茫的黑暗。

青壯年們披著蓑衣,打著昏黃的手電輪換守水邊,伴隨著水線的移動,人群不斷地上移,不少人自作聰明地往山里跑,卻被山溝里沖下來的泥石流要了命,發(fā)現(xiàn)狀況的村干部們拿著擴(kuò)音的鐵皮喇叭邊跑邊吼:“別往山溝里跑!當(dāng)心泥石流!別往山溝里跑!當(dāng)心泥石流!”本來想往山上投奔親戚的人此刻都不敢輕舉妄動,他們素日看不起的鄉(xiāng)下人此刻成為他們皈依的歸宿,在大自然的怒吼聲中,人人都卑微如螻蟻。

終于,天開始亮了,墨黑翻出點點青色,隱約能夠看清點事物,此時此刻光明是最能安撫人心之物。

天大亮,月亮坡累倒了一片男人,連夜救援的他們連蓑衣都來不及脫,橫七豎八躺了一片。整個鎮(zhèn)子活下來的人都站在高處,不過一夜時間,水面便有平日兩個樊江寬,直直沖上了對面山。碼頭邊,順著山坡建起來的房屋全都消失在水里,高處的磚房沒被沖垮,站在水里冒出房頂,上面站著不少人揮舞著雙手呼救,電桿七倒八歪,水面上飄蕩著各色衣服、木板,高大的樹露出水面,樹枝上掛著垃圾,溺死的人、牲畜半浮著,江水散發(fā)著惡臭,還在源源不斷地奔流。雨還在不停地下,洪水還在不停地漲。

……

連日暴雨見小,早晨山頭上籠著一層霧。屋檐的水珠嘀嗒嘀嗒落進(jìn)滿水的破瓦盆,拍打著幼嫩的草芽,那青綠細(xì)小的嫩芽兒微屈著,依舊茁壯生長,濕潤的地面淺淺鋪著一層泥土,貼地長出了藍(lán)色的野花。萬物都按時在生長,一切都寧靜而祥和。山村善于遺忘,只有時間在這兒留下痕跡。

晌午,福全披上蓑衣拿起釘錘往屋后去了,他要仔細(xì)地檢查一下里屋背后的山石。“今年雨水太多,樹林抓不住泥巴,就得往屋上砸?!备H滞缴吓?,一路低著頭察看。突然院兒里嘈雜起來,只聽見女人凄厲的哭聲:“舅媽啊,實在是對不住啊,這孩子我們養(yǎng)不了,這次發(fā)大水,北田全給沖走了,我們家好歹是磚房,留個架子,屋里的東西全沖走了,啥也沒剩下……”年輕女人嗚嗚哭起來,淚水像豆子一樣撒落在地,“媽讓我問問舅舅,能不能借點吃食,我們娘幾個兩天沒吃東西了,政府發(fā)的不夠吃啊……嗚嗚……”福全提著釘錘快步從山上下來,一個不小心踩上一塊長滿青苔的圓石頭,摔倒在地,來不及察看傷勢從泥地里爬起來便跑向院子,只見蘭素跪在地上,妻子懷抱一個約莫一歲的孩子,女兒在一旁拉扯,連連拉她起身,周圍幾家院墻壘起了不少戴著斗笠的腦袋,“蘭素,要多少就拿,別說借不借的見外話,自家親舅舅。靈芝,跟你媽去?!备H粲兴嫉刈哌M(jìn)院子,他極力按捺住內(nèi)心的狂喜,把釘錘放到了柴火架子上,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提高了聲音:“孩子養(yǎng)不了就放這兒,舅舅來養(yǎng),家里情況怎么樣了?”“前幾天政府開始通知各家各戶防洪,特別是住在河邊的都是千般囑咐,還讓把能搬的、緊要的都搬走,媽不信,嗚嗚嗚……媽說百年不發(fā)一次洪水,怎么會讓我們碰上,嗚……結(jié)果第二天半夜水就淹上來了,除了身上穿戴著的,家里一點東西都沒拿出來……”蘭素蹲在地上,用衣袖擦著眼淚,哭得不能自已,“人呢?人還好嗎?”福全追問,“人沒事,只是東西都沒了,什么都沒了?!碧m素仰起頭看著福全,福全伸出手把外甥媳婦兒扶起來,引到木凳上坐著,秀仙母女裝了兩個尿素袋的糧食,費(fèi)力地拖了出來。福全指著地上的東西問道:“你看看還要些什么?被子厚衣服要嗎?”“被子衣服政府發(fā)了?!碧m素回道?!澳蔷拖缺郴厝ィ吭俅蟮氖掳?,都不是事,來了就得解決,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說著讓靈芝叫上隔壁院靈洪、靈軍兩兄弟,五個人一人一個大背簍背著往北田方向趕去。

傍晚成功運(yùn)送物資,福全、靈芝、靈洪、靈軍四人從蓋平山上下來,路過隔壁院子,靈洪兩兄弟回了家,福全和靈芝也慢悠悠地進(jìn)了院子。秀仙聽見響動,連忙打開堂屋大門,披上衣服給丈夫和女兒端來熱水?!昂⒆幽?,孩子怎么樣?”福全站在門口慌忙扯下蓑衣,扔在墻角,靈芝忙跑過去端水給父親擦洗,“孩子睡著了,幾個月不見,長得可真快?!毙阆山议_鍋把飯菜端了出來,“芝啊,去把你洪哥、軍哥叫過來吃飯?!?/p>

一行人吃完飯散去,吳秀仙和女兒正在收拾殘局,福全走到院子里撿起蓑衣披上,連草帽都沒來得及戴上:“我去把福來叫過來,你趕緊收拾一間屋子,騰出來給他住?!闭f完拿起電筒就朝對面山上去,吳秀仙從門后伸出脖子張望,只看見丈夫緩慢移動的身影。

連日雨水的沖刷使得山路泥濘不堪,又濕又滑,福全幾番險些跌倒,渾身泥水爬上福來院子,有氣沒力地拍了拍門,蓑衣上彈起一片水珠:“是我,開門。”屋內(nèi)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福來披著布衣取下門栓:“你咋來了?!薄昂⒆踊貋砹耍掀抛雍挽`芝看著呢,拿些好衣服,下家里去,這幾天雨水太大,要來泥石流,這破房子頂不住。孩子還小,你這個爺爺?shù)秘?fù)責(zé)任?!备H话炎テ鸶肀涞氖滞?,直勾勾地盯著。福來一聽孩子回來了,驚喜不已,反抓住福全的手質(zhì)問:“原來你沒騙我!原來你沒騙我!”手忙腳亂地便翻箱倒柜抓出幾件衣服就要走,“值錢的東西都帶上,泥石流一埋,啥也找不回來了,你這地兒危險,背后的山?jīng)]啥樹,雨一大連泥巴帶石頭全給你沖下來?!备H∠滤蛞逻M(jìn)屋,坐在矮凳上點燃了一截?zé)熎ü?,他現(xiàn)在難得輕松暢快,好久沒有感受到如此輕松愜意了?!皫炅藥炅耍甙?。”福來此刻容光煥發(fā),和前幾日病懨懨的樣子一比,竟像變了個人。兩人披著蓑衣滿身泥水到家,靈芝已經(jīng)帶著孩子睡下,福全輕輕打開房門,福來跟在后邊不敢進(jìn)去,躡手躡腳地倚在門框上探著頭,“來,來湊近點看。”福全捏著嗓子,朝他連連揮手,福來跨進(jìn)門檻,伸著脖子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孩子正熟睡著,肉嘟嘟的臉蛋粉嫩嫩的,小嘴櫻桃兒般,倚靠在靈芝的懷里,福來聲帶哭腔,啞著嗓子:“像!像極了!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闭f著跪倒在福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