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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像紅杏一樣鬧——讀汪曾祺《受戒》(畢飛宇)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6年07月04日12:10 來源:文匯報 畢飛宇

  《受戒》 很著名,是汪曾祺先生標志性的作品,簡單,明了,平白如話,十分好讀。小說寫的是什么呢? 自由戀愛。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愛上了一個情竇初開的小伙子,明海和小英子,他們相愛了。

  一、文人氣的包漿

  《受戒》 是一個戀愛的故事。有趣的事情卻來了,這個有趣首先是小說的結構!妒芙洹 總共只有15頁,分三個部分。它的結構極其簡單,可以說眉清目秀。每一個部分的開頭都是獨立的一行,像眉毛:

  第一個部分,“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順著“出家”,作者描寫了神職人員的廟宇生活,篇幅是十五分之七,小一半;

  第二個部分,“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毖刂坝⒆蛹摇钡倪@個方向,作者給我們描繪了農業(yè)文明里的鄉(xiāng)村風俗,篇幅是十五分之六,差不多也是小一半;

  第三個部分,“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在水面上私訂了終身,篇幅卻只有十五分之二。這樣的結構比例非常有趣。我敢說,換一個作者,選擇這樣的比例關系不一定敢,這樣的結構很特殊。

  就篇章的結構比例來說,最特殊的那個作家可不是汪曾祺,而是周作人。關于周作人,我最為嘆服的就是他的篇章。從結構上說,周作人的許多作品在主體的部分都是“跑題”的,他的文章時常跑偏了。眼見得就要文不對題了,都要坍塌了,他在結尾的部分來了小小的一“俏”,又拉了回來。這不是靜態(tài)平衡,是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很驚險,真是風流倜儻。魯迅的結構穩(wěn)如磐石,紋絲不動。可周作人呢? 卻是搖曳的,多姿的,像風中的蘆葦。魯迅是戰(zhàn)士,周作人是文人。汪曾祺不是戰(zhàn)士,汪曾祺也是個文人。這一點非常重要。不了解這一點,我們就無法了解汪曾祺在八十年代初期為什么能夠風靡文壇。

  1980年,汪曾祺在 《北京文學》 的第十期上發(fā)表了 《受戒》,所有的讀者都嚇了一大跳———小說哪有這么寫的? 什么東西嚇了讀者一大跳? 是汪曾祺身上的包漿,汪氏語言所特有的包漿。這個包漿就是士大夫氣,就是文人氣。它悠遠,淡定,優(yōu)雅,曖昧。那是時光的積淀,這太迷人了。汪曾祺是活化石,1980年他還在寫,他保住了香火———就這一條,汪先生就了不起。是汪曾祺連接了中國的五四文化與新時期文學。

  我說了,汪曾祺是文人,深得中國文化的精髓。這樣的文人和嚴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是有區(qū)別的,他講究的是腔調和趣味,他有他蘆葦一樣的多姿性和風流態(tài)。所以,我們看不到他的壯懷激烈、大義凜然,他平和、沖淡、日常,在美學的趣味上,這是有傳承的,也就是中國美學里頭極為重要的一個標準,那就是“雅”。

  二、汪曾祺的風俗畫

  在第二部分,汪曾祺是這樣“起承轉合”的:明子老是往小英子家里跑。

  汪曾祺真的是一個不玩噱頭的作家,不來玄的,就往明白里寫。這是好的文風,是作家自信的一種標志。從明!巴∮⒆蛹遗堋遍_始,汪曾祺的筆端離開了廟宇,來到了真正的世俗場景。但是,對汪曾祺來說,這個世俗場景卻是特定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那個“風俗畫”。

  汪曾祺的“風俗畫”給他帶來了盛譽,他寫得確實好,有滋有味,我們必須向汪先生致敬。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所謂的“汪味”,說到底就是詩意。這個詩意也是特定的,也就是中國古典詩歌所特有的意境。如果我們對中國的詩歌史比較了解的話,我們立即就可以看出來了,汪曾祺的背后站立著一個人,那個人就是陶淵明。假如我們愿意,還可以把話題拉得再遠一點,汪曾祺的背后其實還有人,那就是老莊,他受老莊的影響的確是很深的。

  《受戒》 的第二章到底寫了什么? 是小英子的一家的世俗生活。它不是烏托邦。它是“小國寡民”,是所謂的“凈土”。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人口的大國在美學的趣味上反而向往“小國寡民”,這一點非常有意思。

  《受戒》 的故事背景汪曾祺沒有交代,但是,背景其實是一個亂世。我怎么知道的? 在 《受戒》 的一開頭汪曾祺自己就交代了,明海家的那一帶有一個風俗,但凡有弟兄四個的家庭老四都要去做和尚。為什么?老四養(yǎng)不活。就這么一個細節(jié),我說 《受戒》 的大背景是一個亂世就站得住腳。然而,汪曾祺不是魯迅,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一個文人,他感興趣的是亂世之中“小國寡民”的精致人生。安逸,富足,祥和?梢哉f,在任何時候,“美”和“詩意”一直是汪曾祺的一個興奮點。他在意的是亂世之中的“天上人間”。

  我來解開 《受戒》 的美學之謎吧:當汪曾祺描寫“釋”,也就是佛家弟子的時候,他是往下拉的,他是按照世俗來寫的,七葷八素;可是,當汪曾祺果真去描繪世俗生活的時候,他又往上提了,他讓世俗生活充滿了仙氣,飄飄欲仙的,他的精神與趣味在“道”。

  李澤厚說中國人的精神是儒、道、釋互補的,這個判斷很有道理。汪曾祺也是這樣。

  所以,汪曾祺寫 《受戒》,“1980年”既是一個寫作日期,也是一個寫作前提。我常說,作家在什么時候生是重要的,作家在什么時候死也重要。汪曾祺如果沒有熬到改革開放,沒有熬到新時期,他的價值遠遠沒這么貴重。

  現在,回到小說。這一次我要說的是小說人物的出場問題。如果你是一個不好的作家,“你給我出來!”人物就出來了,小說人物會聽你的;可是,如果你是一個好作家,小說人物在什么時候出場,這就要商量。

  好,在第二章里頭,汪曾祺給我們描繪了一個世外桃源,人物關系也極為簡單。除了小英子、小英子的爸爸、媽媽、姐姐這四個人以外,汪曾祺著力描寫的那個人物是誰? 是17歲的明子,那個即將受戒的小沙彌。這是很有意思的。小沙彌是怎么出來的呢? 是小英子的姐姐需要畫圖樣,這一來,小沙彌就被請出來了。

  再回到第一章,也就是廟里頭。從理論上說,既然寫的是廟里頭,應該都是寫和尚才是,但是,汪曾祺還寫了別人。誰? 小英子。這是必須的,小英子在小說的第一章里必須出現。

  但問題是,第一章寫的是廟宇,如何才能把小英子給“請”出來呢? 這才是“寫”小說的關鍵!屝∮⒆觼頍? 然后,讓小英子和小沙彌眉來眼去的? 可不可以?當然可以。但是,那多么猥瑣。汪曾祺怎么可能猥瑣呢。

  我們來看看汪曾祺是怎么做的!懊娉霈F過一個偷雞的人,這個人物重要極了。

  第一,汪曾祺寫了三個可以自由行動的和尚。他們要打麻將,三缺一,結果呢,“打兔子兼偷雞”的這個人物出場了。

  第二,因為偷雞,這個連姓名都沒有的“正經人”就必須有一個偷雞的工具,銅蜻蜓。明子很年輕,他對這個偷雞的工具產生了好奇,這是當然的。他想試試,可到哪里試呢? 廟里頭不行啊,只能到廟外去。這一來就到了小英子的家門口了。

  第三,小英子,她同樣年輕,她對銅蜻蜓同樣好奇,這一來她就在小說的第一部分出現了。多么自然,一點痕跡都沒有。在這里,銅蜻蜓哪里還是作案工具? 銅蜻蜓就是青梅,銅蜻蜓就是竹馬。生氣盎然,洋溢著玩性,小英子她不出場都不行。

  因此,銅蜻蜓的主人,那個偷雞的復合型人才,他對小說的結構是多么的重要。他簡直就是小說內部的一個樞紐。

  聽我這么一解釋,有人也許會說,天哪,小說家太辛苦了,太苦思冥想了。就為了小英子的出場,汪曾祺就要想那么多。不是這樣的。千萬不要去可憐汪曾祺,他不會想這么多,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是不會這樣分析的,小說家主要靠直覺。他的直覺會讓他自然而然地那樣寫,回過頭去一分析,我們會發(fā)現作家的直覺原來是如此的精確。

  我一直強調,多次強調,直覺是小說家最為神奇的才華,直覺也是小說家最為重要的才華。在作家所有必備的素質當中,唯一不能靠后天培養(yǎng)也許就是直覺。直覺沒有邏輯過程,沒有推理的過程,它直接就抵達了結果,所以它才叫直覺。所以,寫小說沒有大家想象得那么辛苦。在寫作的過程中,思考極為重要,但思考往往不能帶來快樂,是不斷涌現的直覺給作家?guī)砹诵老,有時候,會欣喜若狂。這是寫作最為迷人的地方。老實說,我個人之所以如此熱愛寫作,很大的原因就是為了體驗直覺。決定目標的是作家的價值觀,也就是思想,而敏銳的、幽靈般的直覺可以輔助我們抵達。

  第一章描寫和尚,把小英子安排進來;第二章描寫世俗生活了,再把小和尚安排進來。這樣的鑲嵌就是 《受戒》 的結構。

  好,到了第二章,小沙彌明子出現在了世俗生活里頭了,他給小英子家做義務勞動來了。明子就是在義務勞動的過程中愛上了小英子的!@里頭有沒有講究?

  也有講究。寫明海在廟里頭萌發(fā)春心可以不可以? 當然可以!∮⒆觼磉M香,明子愛上她了,一點問題也沒有。但是,汪曾祺不會那么寫。汪曾祺寫別人的愛情可以這樣寫,寫明海和小英子卻不可以。為什么? 明子和小英子的愛情很唯美,很單純。說到這里就吊詭了,單純的愛情因為不牽扯社會內容,它就比較原始,原始的情感恰恰就肉欲。肉欲可以極臟,也可以極干凈,這完全取決于作家。把肉欲放在哪里寫比較好呢? 廟宇還是大自然? 當然是大自然。

  就在明海和小英子的情感開始升溫的時候,汪曾祺靜悄悄地又為小說安排了一條線索:明海的受戒。

  受戒與愛情是什么關系? 是矛盾的關系,是沖突的關系,是不可調和的關系。小說到了這個地方,戲劇沖突開始凸顯,一個尖銳的矛盾業(yè)已存在于小說的內部。它有可能牽扯到命運、道德、宗教教義、社會輿情等重大的社會問題,也有可能牽扯到掙扎、焦慮、抗爭、欲罷不能、生與死等重大的內心積壓。事實上,這正是文學或者小說時常面對的一個題材,種種跡象表明,一場悲劇即將上演。

  三、石破天驚,但是透明

  小說終于來到了它的第三個部分了。戲劇沖突出現了嗎? 悲劇上演了嗎? 沒有。一點影子都沒有。

  我們還是來看文本吧。這時的明子已經受戒了,小英子劃船接他回去。

  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

  “好,不當!

  “你也不要當沙彌尾!”“好,不當!

  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葦蕩子了。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澳阏f話呀!”

  明子說:“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明子大聲地說:“要———!”

  然后呢? 然后兩個年輕人興沖沖地劃船,把小船劃進了蘆花蕩,也就是水面上的“高粱地”。再然后他們就有了愛的行為,“驚起一只青樁 (一種水鳥),擦著蘆葦,噗嚕嚕嚕飛遠了!

  這個結尾太美了,近乎詩。正如我們的古人所說的那樣,言已盡而意無窮。這正是汪曾祺所擅長的。

  這一段文字里究竟有沒有沖突? 其實是有的。那就是受戒與破戒。

  我先前已經說了,汪曾祺有他頑固的文學訴求,那就是生活的基本面。在汪曾祺看來,這個基本面才是文學最為要緊的重大題材。具體一點說,那就是日常,那就是飲食男女。落實到 《受戒》 這篇小說,他的基本面就一個字,愛。這是人性的剛性需求,任何宏大的理由和歷史境遇都不可阻攔。你要是想阻擋我,那我就一定要突破你。但是,這種突破不是魯迅式的,它沒有爆破,不是“我以我血薦軒轅”,它是沈從文式的,當然也是汪曾祺式的,它是綿軟的,低調的,它的基本器械與工具就是美。落實到小說的文本上,那就是兩條,一,輕逸,二,唯美。汪曾祺寫小說通常不做剛性處理,相反,他所作的是柔性處理。柔性處理就是小說不構成勢能,也就是無情節(jié)。汪曾祺的小說很有意思的,他很講究結構,卻沒有情節(jié)。他不需要勢能,還要情節(jié)干什么呢? 說汪曾祺的小說是“散文化”的小說,原因就在這里。他根本不需要情節(jié)。

  那么,汪曾祺的輕逸與唯美是如何完成的呢? 在 《受戒》 的第三章,汪曾祺不只是描寫了少年,他還選擇了一個獨特的視角,那就是少年視角,我也可以發(fā)明一個概念,叫“準童年視角”。這樣的視角可以最大限度地呈現少年的懵懂與少年的無知。這樣的寫法有一個好處,它成全了美;這樣的寫法也有一個壞處,它規(guī)避了理性。但我想說的是,撇開好與不好,懵懂與無知很不好寫,這里的分寸感非常難把握。稍不留神你就寫砸了。我們來具體地看一看,汪曾祺是如何極有分寸地完成他的“破戒”的。

  第一,小英子問,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回答說要。這個“要”就是“破戒”。它可是一個強音。但是,就小說自身的節(jié)奏而言,最強音,或者說最驚心動魄的,不是明子的回答,而是小英子的問題,是“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這句話在小說里頭是石破天驚的。汪曾祺的文字極為散淡,他不喜歡沖突,他也就不喜歡強度?墒牵@個地方需要沖突,也需要強度。汪曾祺如果這樣寫,“哥,人家心里頭可亂了。”或者這樣寫,“哥,你怎么也不敢看著我?”這樣寫可以嗎? 不可以。輕佻,強度不夠,遠遠不夠。在這個地方作者一定要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就是“我給你當老婆”,還要反問一句,你要不要! 在這個地方,絕不能搞曖昧、絕不能玩含蓄、絕不能留有任何余地。為什么? 留有余地小英子就不夠直接、不夠冒失,也就是不夠懵懂、不夠單純。這就是“準童年視角”的好處。一旦小英子這個人物不單純,小說的況味反而不干凈。這是要害。大家可以想一想,如果這個地方小英子太老到、太矜持,太會盤算、太有心機,小英子這個鄉(xiāng)村少女的表達就不再是表達,而是勾引。這個區(qū)別是巨大的。一旦勾引了,小英子將不再是小英子,那就不干凈了!坝麧嵑卧鴿崱? 這是汪曾祺不能容忍的。他必須保證 《受戒》 的高純度和剔透感。我要說,這一部分純凈極了,十分的干凈,近乎通透。通透是需要作家的心境的,同時也需要作家手上的功夫。汪曾祺有一個很大的本領,他描寫的對象可以七葷八素、不干不凈,但是,他能寫得又干凈又透明,好本領。

  在這個地方我很想和大家談談古希臘的雕塑,古希臘雕塑的質地是什么? 是石頭。石頭透明么? 當然不透明?墒牵闳ケR浮宮看看那尊 《勝利女神》,你的目光能透過石頭,能透過女神身上的紡織品,直接可以看到女神的腹部,她的肌膚,甚至還有她的肚臍。女神圣潔,卻彌漫著女人的性感。這是標準的古希臘精神,人性即神性,神性即人性,它們高度地契合。莎士比亞說,人是“萬物的靈長”,注意,他這是第二次、而不是第一次把人放到了神的高度。這就叫“文藝復興”,這才叫“文藝復興”,也就是RENAISSANCE里的“RE”?梢哉f,如果大理石不透明,人性和神性就割斷了,神的號召力、感染力和親和力就會大幅度地降低。我不想夸張,我在 《勝利女神》 面前站立過無數次,總共加起來也許都不止十個小時!鞘裁次? 是大理石的透明!透明好哇,它透明了,我就能看見我想看而不敢看的東西了。可大理石為什么就能透明呢? 這就是藝術神奇的力量。汪曾祺有能力讓小說的語言透明。

  第二,在描寫少女單純的同時,我們一定要記住,單純就是單純,不是弱智,更不是二百五。汪曾祺不能把小英子寫成一個傻瓜。如果她是傻瓜,小說的味道又變了。老實說,“我給你當老婆”這句話的強度極大,是孟浪的,如何讓孟浪不浪蕩,這個又很講究。汪曾祺是怎么做的? 當然是鋪墊。汪曾祺是如何鋪墊的呢? A,小英子聰明,她知道廟里的仁海是有老婆,她也知道方丈不能有老婆,所以,她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不要當方丈”。B,從小說內部的邏輯來看,小英子還知道一點廟宇的常識,她知道沙彌尾是方丈的后備干部,所以,小英子的第二句話必須是“你也不要當沙彌尾”。有了A和B這個兩頭堵,“我給你當老婆”就不只是有強度,不只是孟浪,也還有聰明,也還有可愛。是少女特有的那種可愛,自作聰明。要知道,汪曾祺寫 《受戒》 的時候已經是一個長者了,這個長者把少女寫得那么好,汪曾祺也可愛。他有一顆不老的心,風流,卻一點也不下流。

  這就是分寸。小說的分寸感極其不好把握,它同樣需要作家的直覺?梢哉f,汪曾祺其實是懷著一腔的少年心甚至是童心來寫這一段文字的,這一段文字充滿了童趣,近乎透明了。透明總是輕盈的,這才輕逸,這才唯美。

  但是,作為讀者,我們可不是懵懂的少女,我們都知道一件事———明海將來做不做方丈、做不做沙彌尾,小英子的決定不算數,明海的回答也不算數。小英子能不能給明海“當老婆”呢? 天知道。也許天都不知道。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受戒》 這篇小說依然是一個悲劇。它不是蕩氣回腸的大悲劇,它是一個輕逸的、唯美的、詩意的、令人唏噓的小悲劇。小說早就結束了,可是,小說留給我們的,不只是鳥類歡快的飛翔,還有傷感的天空,它無邊無際。

  從這個意義上說,汪曾祺也是注定了寫不了長篇小說的,即使他寫了,好不到哪里去。這也是局限,氣質的局限,理性能力的局限。你不能指望風流倜儻的文人擁有鋼鐵一般的神經和理性能力,尤其是踐行的能力,那是不公平的。他是短篇小說大師,他延續(xù)了文人氣的香火,這兩條足夠讓我們尊敬。

  關于短篇小說,我再說兩句。短篇小說都短,它的篇幅就是合圍而成的家庭小圍墻,第一,它講究的是“一枝紅杏出墻來”,你必須保證紅杏能“出墻”;第二,更高一級的要求是,它講究的是“紅杏枝頭春意鬧”,你必須保證紅杏它會“鬧”。王國維說,著一“鬧”字,意境全出矣。是的,對詩歌來說,一個“鬧”字就全有了,但是,對短篇小說而言,你需要把這個“鬧”字還原成生活的現場,還原成現場里的人物,還原成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

  小英子和明海就特別地“鬧”,鬧死了,這兩個孩子在我的心里都鬧了幾十年了,還在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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