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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多前,報上刊出一篇向當代舊體詩發(fā)難的雜文。作者在閱讀了一些當代舊體詩作品后,發(fā)現(xiàn)他們只習得古人皮毛,未獲得其中精髓,于是徒有格律之表,略無情志之實,只是用無病呻吟涂鴉了“興觀群怨”的本色。行文至尾,作者捧出龔自珍的“純真”說,對“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種花都是種愁根,沒個花枝不斷魂”極力推崇。原來龔自珍對清代士林盛行的虛偽,特別是將詩文當作虛偽的載體,曾作過猛烈的批評,將這些詩文統(tǒng)稱為“偽體”。雜文的題目《“偽體”詩詞何其多》由此而來,結語是:“這下我們可以大致明白當代舊體詩整體平庸的癥結所在了吧?”
此文作者是文學批評家和雜文家陳歆耕先生。陳先生文風尖銳。他在《文學自由談》上的評論,在專欄《文壇囈語》里的雜文,為使觀點突出、表達到位,寧肯失去一些平衡,包括關鍵性的平衡,似乎是存心賣出幾線破綻,因而會透出幾絲“明知故犯”的狂氣。這在當代的文藝評論界實不多見,我認為與其說他性格所致,還不如說他不肯委屈了性情。不管怎樣,陳先生在主客二觀上,都彰顯了爭鳴之于文學批評的必要性。
三年半后,當陳先生把他的第一本歷史人物評傳遞給我時,我方才明白,原來那篇雜文所批評的,豈止當代舊體詩而已。掉個頭說,陳先生透過“哀艷雜雄奇”的龔詩,發(fā)現(xiàn)了更多東西。因此,陳先生勸人“一定要讀龔自珍”、讀龔自珍的詩文,就像他一樣。我相信陳先生作為文學批評家,最先關注和研究的便是這些,他在書中直錄了大量龔的詩文,并通過夾敘夾議的解讀,將“一定要讀”的道理接二連三地揭了出來。
一是在“文字恐怖”下的犯禁!兑押ルs詩》系列有不少直擊時弊的犯上言論,有些足以致命,但龔自珍從未閉過嘴;二是“眾生平庸”中的超拔。在“左無才相”直到“巷無才偷”的庸人世界里,龔自珍以出言無忌、行事怪誕顯得卓爾不群,不過陳先生對此寥寥數(shù)語,至于對龔的貶抑之詞,更未絲毫轉述。在他看來,癲狂只是表象,對其非議則是出于不能理解,不值得為庸人多費筆墨。重要的是癲狂之人的內心“必有痛徹心扉處”,是被庸人遍地的“衰世”實質深深刺傷了的反應,再也正常不過;三是“士”與“仕”間的徘徊和最終定位,陳先生總結為“清王朝少了一位宰輔,成就了一代巨匠”,“這是清王朝的損失,而不是龔自珍的損失”。自古“仕”“士”難以兩全,人與體制的關系幾乎類同于水火,結果便從來是宰輔太多而巨匠極少!笆诵也怀蓵页,乃敢齋祓告孔子”,龔自珍在前一句用兩個“幸”字道盡了兩者的根本抵觸,下一句給自己的定位堪稱精準,盡管違背了孔子“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的規(guī)訓,畢竟只反政統(tǒng),未反道統(tǒng),他在本質上還是“君子儒”一個。
以上有詩,還有文,文分散文和論文兩種,前者以《病梅館記》為代表,與詩同樣以形象思維表達邏輯思維,將梅這一物象隱喻為奴化或被奴化的士,這類散文也可視為詩的文體化。后者以《明良論》系列論文為代表,直指現(xiàn)實社會。陳先生說自己花了四年為龔自珍作傳,僅憑《明良論二》首句“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便感到值了,因為此話使他有了與梁啟超一樣的“若受電然”之感。
大多數(shù)學者將批判精神視為知識分子的專業(yè)。熊彼特說,知識分子依靠批判為生,是其區(qū)別于其他人的標準之一。無論衰世還是盛世,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都是不可缺的,他們在昭示理想的同時體現(xiàn)自身的存在價值。而批判必須通過載體和行為以表達。希爾斯說,知識分子因“對神圣的事物具有非比尋常的敏感,對他們宇宙的本質、對掌理他們社會的規(guī)范具有非凡的反省力”而更“需要以口述和書寫的論述、詩或立體感的表現(xiàn),歷史的回憶或書寫,儀式的表演和崇拜的活動,來把這種內在的探求形諸于外”!罢撌觥焙汀霸姟弊鳛槠渲袃蓚載體和行為,分別指向思想家和詩人(作家)這兩類身份及創(chuàng)作,并呈現(xiàn)出科學主義和浪漫主義兩種氣質及影響。
龔自珍無疑同時擁有這兩種身份、具備這兩種氣質。就拿我最熟悉的“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兩句為例,龔的思想力和形象思維毫不輸與朱熹的“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而在情志、氣勢和現(xiàn)實主義上更勝一籌,是思想與文學的完美融合。對于思想和文學的關系,陳先生認為龔自珍“深刻的政論思想是通過文學性的表達來實現(xiàn)的”,也即“思想家詩人”。他一方面同意龔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后一位可與李白、杜甫、蘇東坡并列的舊體詩大家,一方面又說龔的“思想史意義要大于文學史意義”。言下之意,似乎是李、杜、蘇的文學史意義要大于思想史意義。
對知識分子批判精神的解讀,決定了陳先生對此書的布局構思,即先集中寫龔自珍在近現(xiàn)代中國思想史上的貢獻和地位,包括對其批判精神發(fā)生過影響的一系列人,如段玉裁、段玉立、龔麗正、王曇、王鼎、魏源和林則徐等;其對后來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產(chǎn)生了影響的一系列人,如梁啟超、王國維、柳亞子、郁達夫,以及幾乎用推理法“推”出來的魯迅。魯迅同樣兼具科學主義和浪漫主義氣質,也是如龔那樣的“思想家詩人”,盡管缺乏確實依據(jù),但倘不寫魯迅,顯然與陳先生演繹思想史的意圖不符。所謂思想史,就是知識分子在每個時代直面現(xiàn)實、直追理想,提出并回應有重大意義的公共命題的歷史。由于人類思想的承繼性和公共命題的穿越性,使思想史擁有了持續(xù)和永恒的意義,缺了魯迅,怎么可以?“挑最重要的先寫”的布局,與新聞寫作方法神似,使書顯得“頭重”;為求平衡,陳先生動用了他拿手的實地考察筆記,以免“腳輕”,這同樣是他當了幾十年記者的看家本領。
為龔自珍作傳者實在不少,最近約十年中,就有麥若鵬《龔自珍傳論》、王鎮(zhèn)遠《劍氣簫心》、陳銘《龔自珍評傳》等多部。陳先生的書應該不是最完全的,但有了上述的因素,肯定是最獨特的。他以對這位“思想家詩人”的書寫,大體完成了自己對“思想史”的書寫,一方面表達了對龔自珍的敬意,一方面實現(xiàn)了自己“敏感和反省力”的外化,滿足了作為知識分子的“穿越當下具體經(jīng)驗之屏幕的內在需求”。
文學只要不自縛、不自虐,便可活、便可自由,便可以批判、可以憂患、可以追求,便不會被剝奪談當下和天下、追神思和神圣的資格。這種資格,龔自珍有,陳先生也有,他所持有的理性批判精神的文學評論,與文學創(chuàng)作同樣擁有寶貴的業(yè)余性。陳先生當然采用了頗具文學性的筆調。他心儀龔自珍能將政論和文學融合得那么無間,如同堅硬的石頭與柔弱的水的結合,銳利的劍與清美的簫的結合。的確,想一想康德和黑格爾,再讀一讀龔自珍,這位“一代詩文之雄”既是良藥,又是美味,實在是中國讀者的幸事。我想,盡管沒有必要,但倘若陳先生能在專業(yè)的批判的同時,業(yè)余地寫出情志兼具、文采并美的舊體詩來,那會是多么錦上添花的一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