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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當今信息時代,作家怎樣有效地處理自身與復雜生活的關系,是一個越來越值得關注的話題。絕大多數(shù)作家都是依靠媒介信息,坐在書房里從網(wǎng)上、報紙上搜羅各種資訊加以想象和虛構,書寫時代圖景;還有一些作家依賴個體經(jīng)驗,回歸內(nèi)心、回到自我,在“私人寫作”中試圖對“人”及其生存困境有所發(fā)現(xiàn)。這樣的寫作方式自有其合理性,也創(chuàng)作出了不少優(yōu)秀作品。但是,前者的冷眼旁觀、蜻蜓點水,常常導致細節(jié)的虛假和情感的蒼白;后者的自我中心、坐井觀天,往往導致格局狹小和無病呻吟。當作家完全退守書齋之后,其創(chuàng)作很容易變得不接地氣,既不能敏感把握時代脈搏,又難以穿透時代本質(zhì)。在這種不及物式的寫作中,作家僅僅是生活的觀察者、記錄者和思考者,而缺失了更為重要的“參與者”身份。面對一個急劇轉型、沖突激烈的時代,一個作家如果總是高高在上、側身事外或者冷眼旁觀,那么,無論是他的贊美或者批判、吶喊或者低吟、憤怒或者憐憫,都難免會流于膚淺、蒼白、空洞和冰涼,甚至流于虛假。因此,作家如何回應生活的挑戰(zhàn),不止是一個技術問題,更是一個倫理問題。
青年作家周芳沒有受到時風的影響,而是自覺地以一種積極“介入”生活的方式進行著她的寫作。她花了一年多時間在ICU病房做義工,寫下了幾十萬字的日記,最后創(chuàng)作出長篇非虛構《重癥監(jiān)護室》 。這部作品出版后被眾多報刊轉載,并且進入了閱讀排行榜,獲得了熱烈的社會反響,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我們常常感嘆文學失去了讀者,其實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作家“失去”了生活。
《重癥監(jiān)護室》的文本形式比較獨特,以日記的方式展開,從不同側面生動地記錄了重癥監(jiān)護室中的人物和故事。重癥監(jiān)護室是一個特殊公共空間,有一定的私密性和神秘感,既集中體現(xiàn)著醫(yī)學的專業(yè)性,也具有社會學標本意義。它像一個萬花筒,人世間的各種災病、苦痛都在這里集中呈現(xiàn),社會上的種種矛盾,譬如醫(yī)患糾紛、社會養(yǎng)老、醫(yī)療保障等問題也在這里多重折射,讓我們深深領悟到,“死亡教會人一切” ;它像一個放大鏡,讓我們強烈地感受到社會的不公、親情的缺失以及物欲對人心的侵蝕;它更像一塊試金石,讓我們思考生命的尊嚴,思考活著的意義,更加珍惜“活著” ,學習“向死而生” 。從閱讀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日記的方式具有獨特的敘事效果,能夠滿足讀者的“窺視”欲望。這部作品具有“雙重窺視”的特點:一是對于重癥監(jiān)護室里病人、醫(yī)生、家屬活動的“窺視” ,二是對于作家、義工、病人“周芳”的生活以及心靈世界的“窺視” 。前者讓我們獲得諸多與醫(yī)學、護理相關的資訊,由一孔而窺社會萬象;后者無論是日記還是補記,既可見“周芳”的生活與性情,也可見一位作家直面自我、直面人生的自省精神以及敏于思考、努力追問的勇氣(當然,這種追問所抵達的深度還需要提升) 。這種獨特的文本形式源自作家對于生活的獨特“介入”方式,它既讓“窺視”得以實現(xiàn),也凸顯了敘事的真實感。由此,文學顯示出“真實”地介入社會、介入人生的力量。
周芳在重癥監(jiān)護室中生活了一年多時間,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細膩,捕捉到了日常生活中許多別具感染力的細節(jié)。托爾斯泰說過:“藝術起源于一個人為了要把自己體驗過的情感傳達給別人。 ”周芳筆下傳達出的憐憫、痛惜、悲傷和關愛,往往具有“切膚之感” 。她在剛進ICU時這樣寫到,“趁著護士們不注意,我沒有戴手套,直接將手緊緊地貼在劉浩云的手上、胳膊上。他的體溫一縷縷傳過來,我屏住呼吸,貪婪地感受著溫熱。……我只想感受劉浩云的體溫……體溫讓我感到安寧。 ”這個細節(jié)頗具象征性,它似乎要告訴讀者,這不是一部“觀察日記” ,而是一部“體驗”手記。病人劉浩云的體溫傳遞到作家身上,又透過紙頁散發(fā)出來,讓讀者體驗到“在場”的真實,也感受到作家心靈的熱度。在給劉浩云做護理的時候,“我特別喜歡看他的眼睛,這是我在科室里最愿意看到的一雙眼睛。不呆滯,不木訥,也不悲傷,十九歲的生機一點點充溢在眼神里” 。這當然是生活寫真,同時也是“對象化”了的文學描寫。作家還細致地記錄了重癥病人、耄耋之年的張玉芬和老爺子歐陽順達之間的綿綿情意,他們借助“兩顆話梅”撒嬌、調(diào)情,讓人啞然失笑而又為之心動。像這樣的生動細節(jié),枯坐在書齋里是絕對想象不出來的,它只存在于熱氣騰騰而又意味雋永的生活之中。
閱讀周芳的《重癥監(jiān)護室》 ,我不由聯(lián)想到了柳青。不久前出版的《柳青傳》 ,詳盡地披露了他在黃甫村生活和寫作《創(chuàng)業(yè)史》的許多細節(jié)。柳青不是走馬觀花地到農(nóng)村采風,也不是急功近利地搜集寫作素材,他首先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農(nóng)民,切實地參與到了農(nóng)村生活之中。他不僅進行著紙上文學世界的建構,而且在現(xiàn)實中始終關注著黃甫村的各種問題,不遺余力地推動著鄉(xiāng)村建設。正是由于全身心地“介入” ,柳青獲得了不同尋常的生活體驗,最終寫出了能夠深刻把握時代本質(zhì)的巨著。從《柳青傳》我們還可以看出,作家要真正“深入生活”其實是頗具難度的,不僅要克服物質(zhì)的困難、突破情感的障礙,更要有扎根下去、融入其中的能力。而今重說柳青,我們不免感嘆,一種可貴的寫作倫理正在普遍淪失——作為一個有追求的作家,必須滿懷真誠和愛心、勇敢地介入生活。周芳到重癥監(jiān)護室堅持做義工,在一定程度上,可謂是對這種寫作倫理的繼承和堅守。作為一位青年作家,她對于如何處理作家自身與時代的復雜關系做出了一次成功的嘗試。這也為她將來將寫作視野引向更開闊,將人生追問引向更深邃奠定了堅固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