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閱讀丹增的作品《我的高僧表哥——丹增散文精品選》 ,多次被它感動,幾次掩卷唏噓。丹增所寫的人和事,無論僧俗,皆不脫正常人性和尋常事理的范圍,使人讀來,但覺親切,不覺隔膜。
這是一部真誠的書,幾乎每一行字,都帶著作者心靈的溫熱。它莊嚴而又親切,以敘事、抒情、議論等多種方式,表達了作者對生活意義和生命本質等大問題的思考,對“心靈執(zhí)望形態(tài)的大愛”的體驗和贊美。作者的充滿詩意和深度的言說,不僅化釋了我對西藏的距離感和神秘感,還使我感受到了藏人的仁慈和善良。
在閱讀這部作品的過程中,我常常為作者的博學多聞所折服。他對佛教經典,精研多年,領悟至深,對中國的文化經典和外國的文學經典,也非常熟悉,多有稱引。他將宗教精神與現(xiàn)代理念,融合為一體;將熱情的贊美與尖銳的反諷,統(tǒng)一了起來。熱誠的宗教情懷,使這部作品散發(fā)著慈悲喜舍的光芒。作者要用源于信仰的精神光芒,照亮生活,照亮人心。
丹增的散文寫作具有自覺而成熟的文化意識。他試圖在一個開闊而多元的文化空間里,來理解生活,來闡釋宗教現(xiàn)象。從文化意識生成和文化元素構成的角度看,丹增的價值理念和情感態(tài)度,主要來自于以佛教為核心的藏族文化。但是,由于受過現(xiàn)代的大學教育,他的文化意識,就不再是封閉和排斥性的,而是開放和包容的。換句話說,他試圖以藏傳佛教文化為主體,同時吸納其他類型的文化,從而建構起一種多元的文化圖景。
丹增認識到,人類的知識領域是由哲學、宗教和科學構成的,這些不同領域之間存在著許多相通點。科學甚至有助于說明某些宗教情感的形成,例如,在丹增看來,科學似乎就為宗教的性善說,提供了切實的理由。在《談死亡》中,他認為佛教所講的三世輪回,也不是宿命論和決定論的結果,而是人自己修為的結果,明白了這一點,人就“掌握了命運的主動權,還擺脫了死亡的幽怨煩惱” 。這種充滿卓識甚至勇氣的論述,將佛教的主體確定為眾生,從而,為佛學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提供了理性主義的觀念支持。
事實上,丹增不僅在人文主義的基礎上闡釋佛教,而且,還試圖在多元文化的視野中,尋求佛教與其他文化體系的溝通和融合。例如,在《也談人生》等文章中,他就看到了佛教與儒學的共同性,表達了人類信仰和文明的“趨同論”觀點,并從儒家的“仁義禮智信”的角度,說明了人類有共同的生活原則和精神訴求,任何人都要有“誠信” 、愛心和利他精神。
關注“大問題”的文學,才有可能成為影響力甚巨的“大文學” 。丹增是一個充滿道德熱情和信仰激情的作家。他近乎本能地關注“大問題” 。強烈的宗教關懷和深刻的宗教意識,使丹增對人生的痛苦和解脫,對生命和生活的本質,往往有著深刻而透徹的理解。人生的痛苦、生活的意義、精神的境界和信仰的價值,都是他特別關心的問題,也是他的散文寫作所表現(xiàn)的重要主題。
丹增的生命態(tài)度和人生觀,都來源于佛教的倫理精神和價值理念。他接受了眾生皆苦、空色不二的思想,接受了緣緣相系、善惡報應的理念。為了消除煩惱,得到解脫,人們就要通曉五明,走向菩提心的大道,因為,“菩提心是一切眾生安樂的根本,是一切法心要中的心要” 。生命是脆弱的,死亡是隨時可能降臨的,人所能做的,就是一心向善,不斷修行。人生的一切順逆禍福,最終都決定于主體的人格狀況、意志品質和道德境界:“一旦出現(xiàn)沒有原則的政治、沒有勞動的財富、沒有道德的商業(yè)、沒有人性的科學、沒有奉獻的信仰,社會就會變得復雜動蕩,人心就變得浮躁、急躁乃至暴躁。人類的生存、人的死亡,全由人心支配,既不能怪大自然,也不能怨造物主。 ”
理性的反思和反諷是文學健康和成熟的重要標志,也是文學價值構成的重要部分。毫無疼痛感的文學,毫無問題意識和反思自覺的文學,都是沒有什么太大意義和價值的。也就是說,真正的文學,不僅要有“春露之滋” ,也要有“秋霜之烈” 。
丹增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充滿善念和愛意的環(huán)境里。他對倫理性的體驗非常敏感,F(xiàn)實生活中逸出常軌的種種亂象,強化了他的問題意識,也促使他正視自己的時代。他喜歡用“本法”和“末法”這樣的概念,來表達對一個時代的總體判斷。他試圖用文字記錄自己對這個時代的觀察和思考,表達自己對它的希望和祝福。
丹增將那些天崩地解、陷入動亂的時代,稱之為“末法時代” 。在這樣的時代,人們承受著巨大的災難和無盡的痛苦。丹增在多篇文章中,記錄了許多人,包括自己和親人所經受的磨難和不幸。然而,有必要指出的是,丹增的敘事里,幾乎沒有徒逞一時之快的發(fā)泄;他的筆調里是莊嚴的,也是活潑而幽默的,充滿了機智而尖銳的反諷;無論是作者自己,還是他所寫到的人們,面對外部的欺凌和摧折,內心總是顯得勇敢而鎮(zhèn)定。
《我的高僧表哥》中的表哥,是一個“精通五明、佛學造詣深厚、佛教戒律嚴明、修道高風峻節(jié)、潛心修正(證)波若大法的高僧” ,年僅二十四歲的時候,就學完了五部大論,梵文、醫(yī)學、歷算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在最艱難的十年中,表哥也沒有絕望。他趁著夜晚,沿著陡峭的山路,行程近三十里,將幸存的法器和經書,藏到了深山里。然后,他就開始了七年之久的云游苦修生涯,終于修成正果。與表哥的護法經歷和修行業(yè)績相似的,是《劫難中的秘密》中的波密活佛。從這樣的敘述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對混亂生活的不滿和反諷。
丹增是一個心懷淑世之志的作家。他對自己時代的世道人心深為憂慮。在《藏狗》這篇散文中,他憤憤然地說道:“如今一些人對金錢的貪欲、權力的角逐、名利的爭奪、地位的爭吵,表現(xiàn)出的人性還不如狗性。 ”為了對照性地批評這些人在德性和人格上的殘缺,丹增以贊美的語言,敘述了藏狗的美好品德和“英雄事跡” 。它們是戰(zhàn)勝“鷹、狼、盜”三災的勇士,在與狼搏斗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勇氣和智慧,簡直令人驚奇。為了感謝和贊賞藏狗對人類生活的恩德,藏族聚居區(qū)甚至有舉行“贊狗咒狼領賞活動”的習俗。領頭的人每到一家門口或人群聚集的地方,就要朗誦一段藏文經典《幸福來自狗的恩惠》 ,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有良知的人類啊,要敬狗愛狗,它是我們的忠誠朋友,誰要殺狗就將受到下十八層地獄的苦難。 ”同時,還要朗誦一段咒狼民歌《江雄》 ,說狼是邪惡的源頭,殺狼不違佛規(guī),滅狼將得福報。
在這篇文章里,丹增的反諷鋒芒,不僅指向過去的以迫害人為樂的人,指向如今的“不如狗性”的人,而且,還潛在地指向了新世紀以來的“狼圖騰”崇拜的畸形文化現(xiàn)象。從他的反諷話語里,我們可以看到一種蕩污化穢、正本清源的積極態(tài)度和文化自覺。
丹增的散文作品,有一個靈魂性的主題,那就是宣達基于信仰而又落實于細節(jié)的仁愛和慈悲。情感的異化和異化的克服,是丹增特別關注的問題。他對自己時代的“硬性教育”造成的人性異化和情感鈍化,深感焦慮。他要用溫柔而熱情的文字,來融化堅硬而冷漠的人心。
他以循循善誘的說理和細致耐心的敘事,講述了善良的人們對于信仰的虔誠,講述了偉大的信仰如何培養(yǎng)了人們愛的能力,如何培養(yǎng)了他們的寬容精神和犧牲精神。丹增筆下的愛,具有神圣的宗教色彩,但也充滿平凡的日常內容和親切的人間情意。
丹增的愛的意識形成于他所信奉的宗教和他所生活的特殊環(huán)境。佛教是溫柔的“以慈悲為懷”的宗教:“ ‘慈’是把喜悅、快樂帶給別人,‘悲’是解脫別人的痛苦,這樣的志向和胸懷是可敬的、偉大的。 ”丹增曾這樣闡釋西藏的自然環(huán)境對人們的內心生活的影響:“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雪域高原西藏,是個愛的海洋,在那里隨處播下的愛的種子,泥土給它養(yǎng)料,風雪給它力量,陽光給它色彩,舒展起堅硬的內力,盛開在每一個人的心田。 ”對丹增來講,西藏不僅是一個地理性的概念,還是一個精神性的概念,在這里,充滿信仰高度和人性內涵的愛,就像陽光一樣普照大地。
丹增相信人性的“性善論” 。因為,“人性先天是善的,母愛是善的種子,人的社會屬性是善,互助是善的根基。 ”他是母親的掌上明珠,從小就體驗著母愛的美好和幸福,對母愛也有著極為深刻的理解。在他的理解中,母愛意味著憐憫、包容和給予,體現(xiàn)著仁慈的精神和犧牲的精神。
在自己的散文作品里,丹增講述了兩個關于母愛的偉大故事。
作者自己的母親,是一個不知道仇恨為何物的偉大女性。在“文革”期間,一群年輕的造反派來到作者家里,“掀屋頂,拆院墻” ,足足忙了一個月,最終,“家被蕩平了,曾經香火旺盛的‘麥巴朱普’被搗毀了” ,然而,“我母親則每天來為拆我家房子的人們燒水、煮茶,臉上還總是笑呵呵的。母親的豁達與慈悲,連那些革命群眾也覺得不可思議” 。美麗而善良的母親對“我”的母愛,則具有母愛的純粹而高尚的性質。
《阿媽拉巴的酥油燈》也是一首獻給母愛的贊歌。它所贊美的,是另外一種形態(tài)的母愛,一種更高尚、更偉大的母愛。這是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1982年,在當雄縣,部隊的一輛運輸汽車,因為道路結冰和急拐彎而失控,軋死了一個趕著羊群的年輕的藏民。根據交管部門的處理,部隊車輛負全責。肇事士兵劉志立即就被關了起來。但是,死者的家屬,一個藏族老阿媽,不僅拒絕接受賠償金,還跑到監(jiān)獄看望肇事士兵,到有關部門請求赦免他。愛點燃著愛,“這種大愛,就像黑暗中的一盞酥油燈,既指引了亡靈,也溫暖了千萬人的心” 。到最后,出獄的肇事司機劉志,懷著感恩之心,報答阿媽的救命之恩,像親生的“阿吾”
(兒子)一樣,與阿媽拉巴生活在一起。在這篇文章的最后,丹增這樣寫道:“油燈不滅,用慈悲喜舍的光芒,照亮蒼生的友愛與安寧;油燈永明,用互敬利他的光芒,指引并激發(fā)人性的品質。……一個人的生命是短暫的,只有高尚的道德才能把它流傳到久遠的后世。阿媽拉巴的言行既樸素,又高大,能點亮人間善良和愛的心燈。 ”
丹增的散文作品,就是這樣一盞明亮的油燈,閃爍著慈悲喜舍的光芒。對一個世風澆漓、人心窳敗的時代來講,他的充滿信仰虔誠和精神光熱的文字,就有著特別重要的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