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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永遠是戲劇的命脈,而故事的本質是文學,文學是戲劇不可撼動的靈魂
戲劇是靠講故事取勝的,講故事就是文學。無論唐傳奇、宋元話本,還是明清小說,都為中國戲曲提供了豐富的思想精神營養(yǎng)。許多精彩故事,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攜而生,難分彼此。近百年來,話劇、歌劇等戲劇樣式傳到中國,其核心仍然是講好一個故事。故事之皮不存,其毛自無附著。作為戲劇這個靠故事安身立命的文藝樣式,講故事的能力就更需技高一籌。想想中國歷史上的名劇《趙氏孤兒》《竇娥冤》《長生殿》《桃花扇》《牡丹亭》《西廂記》,哪一個不是因故事講得撼天動地、精彩絕倫,而放射出了永久照耀歷史、社會、生命、人性的精神與思想光芒?就拿莎士比亞作品來說,哪一部劇不是一個能夠口口相傳的好故事?世界上那些久演不衰的歌劇如《卡門》《圖蘭朵》《阿依達》《茶花女》《悲慘世界》,更是憑借優(yōu)秀的故事登上了經(jīng)典的位置。因此,故事永遠是戲劇的命脈,而故事的本質是文學,文學是戲劇不可撼動的靈魂。
戲劇一旦忽視了文學的力量,立即就會蒼白、缺血。忽視文學的戲劇,其表現(xiàn)形式是多種多樣的,首先表現(xiàn)在文本的粗糙上。故事編不圓,前后矛盾,不時出現(xiàn)敘述漏洞,有的甚至存在較大的硬傷。還有的,故事編圓了,所有縫隙也抹平了,但就是故事缺乏異質光彩,似曾相識,看了開頭就能料定結尾。再有的,完全是新聞構件,與文學藝術壓根兒沒關系,當新聞性不在時,故事的魅力也喪失殆盡。還有一種時興戲劇,專寫地方歷史名人,堆砌一些史料,編織一些放在誰身上都可以的“強烈沖突”,卻無法打開一個歷史名人的心靈世界,讓人在干巴枯燥中看滿舞臺上“拉洋片”。凡此種種,都是文本自身忽視文學力量的表現(xiàn)。
還有一種忽視文學對戲劇作用的表現(xiàn)是,不注重對文本的思想詮釋與精神升華,只過度強調外包裝的作用,尤其是對舞臺設計與聲光電的傾心依賴,因而形式大于內(nèi)容,很像當下那些堂皇的商業(yè)包裝:外殼精致無比,卻大而無當,內(nèi)核干癟、寒磣。不適度的包裝,會破壞作品內(nèi)在精神意象的釋放。有時舞臺上最重要的布景道具,可能就是一棵象征無窮生命力的樹木,甚至是一株需要特別強調的小草,硬要弄出鋪天蓋地的森林、草甸來,反倒把緊要處遮蔽了。還有些大制作、大場面、群體舞的運用,讓一些本來可以進入思考的段落,變得躁動不安、浮皮潦草起來。戲劇的思想感情和藝術張力,一如繪畫、書法,很多地方是要通過留白來完成的。有些演出,炫目的燈光甚至全然屏蔽了表演,觀眾看不真切演員的臉面、表情,更遑論細微豐富的變化,戲劇的表演主體反倒成了客體,這同樣會消解戲劇文學的力量。文學是人學,在戲劇舞臺,“人”是通過演員來傳情達意的,演員是中心的中心,一切不能為演員表演提供幫助的輔助手段,都是不可取的。
戲劇文學是演出團隊共同的努力方向,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講好故事,塑造好人物,讓故事變得波瀾起伏、情感跌宕交錯,讓人物變得立體圓融、生命豐富多彩。因此,無論是布景、道具、燈光、服裝、音樂、動效,抑或是表演,都為講好故事、塑造好人物而來,即使是歌劇這種以音樂與歌唱為主體的演出樣式,戲曲這種“戲一半曲一半”的審美形態(tài),也都是圍繞著人物來展開音樂形象的。在戲劇舞臺上,其實每個參與者,包括導演、演員、作曲、舞美、演奏等,同時也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者,一旦哪個部門脫離了該劇的文學統(tǒng)攝,這個部門就會出現(xiàn)藝術創(chuàng)作問題。因此,戲劇文學又不單指文本,也是指統(tǒng)領故事、思想、精神情感的那個魂靈。
戲劇要在文學這個基礎上下功夫,只有基礎扎實,二度創(chuàng)作才可能飛升起來,一旦基礎不牢不穩(wěn),二度創(chuàng)作發(fā)揮、增生、堆砌得越多,越讓作品的缺陷暴露無遺。主干肢體都呈現(xiàn)出病變與壞死跡象,穿上再華麗的衣服,涂抹上再炫目的指甲油,戴上再華貴的腳環(huán)、手鏈又有什么用呢?一切文學藝術都是以動人為前提的,動人的根本,就在于對所塑造對象性格、心靈的精準開掘與把握。舞臺劇由于時間、空間與篇幅限制,塑造人物尤其需要單刀直入,使性格快捷顯現(xiàn)。因為舞臺劇無法進行巴爾扎克式的文字描寫,只有通過精彩、洗練的獨白、對白、旁白、詠嘆、宣敘、對唱、重唱、合唱,完成人物的生命個性、故事的起承轉合、思想感情的波瀾起伏。每一句話、每一句唱,都需反復推敲打磨,盡量做到“一石三鳥”的內(nèi)蘊富含,才是戲劇這種獨特文學樣式創(chuàng)作的要妙。一句話:由于長度的規(guī)制,戲劇文學創(chuàng)作,只能使勁壓榨水分,拼命撈取“干貨”,別無他途。當然,戲劇文學的根本,還是要扭結在對歷史和時代的責任上,任何精致的戲劇文學,一旦脫離了社會責任,就如雕刻精巧的鼻煙壺,終不過是一種玩物而已。幾乎所有劇種都可以久演不衰的《竇娥冤》《鍘美案》《楊門女將》等戲曲經(jīng)典,就向我們深刻地昭示了這一點。
作者簡介:陳彥,作家,代表作有戲劇作品《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和長篇小說《裝臺》《西京故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