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爾泰斯·伊姆萊,1929年出生在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一個猶太人家庭。1944年,他被關進了德國納粹分子設在波蘭的奧斯威辛集中營,后來又被轉移到德國境內的布痕瓦爾德集中營,1948年返回匈牙利。凱爾泰斯曾在報社工作,并長期從事文學翻譯工作,他的主要作品有小說《船夫日記》、《英國旗》、《慘敗》、《為一個未出生的孩子祈禱》等,曾榮獲包括德國布蘭登堡文學獎在內的多項國際文學獎。2002年,凱爾泰斯·伊姆萊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為“表彰他對脆弱的個人在對抗強大的野蠻強權時痛苦經歷的深刻刻畫以及他獨特的自傳體文學風格”。凱爾泰斯于今年3月31日去世。
“沉默,不安,痛苦——或許,通過這些偉大的凱爾泰斯詞語,我們能夠對我們自己、我們的國家、世界和上帝獲得某些新的理解……這個葬禮并不僅僅是為被送葬者舉辦的,還是為送葬者,為我們舉辦的!痹谥Z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凱爾泰斯·伊姆萊的葬禮上,匈牙利作家艾斯特哈茲·彼得如是說。
沉默,不安,痛苦,這三個詞恰是對凱爾泰斯——這位一生都以脆弱的個體抵抗強大的野蠻強權之人的生活寫照。的確,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面對一臺強大、暴力、無所不及的專制機器,任何個體的反抗都會顯得脆弱易傷,沉默無聲,然而凱爾泰斯的勇敢是不放棄抵抗。
以少年時代在納粹集中營的經歷為素材創(chuàng)作的自傳體小說、凱爾泰斯處女作《命運無常》里,他描寫過一個這樣的場景,少年主人公科維什的父親第二天將去服勞役,一位老鄰居過來送行并語重心長地叮囑說:“你要勇敢地低下頭!”歷史上,猶太民族長期忍受屈辱,屢遭迫害,之所以能夠生存下來,就是因為他們敢于“低頭”。凱爾泰斯所講的“低頭”跟我們理解的并不一樣,他們低頭記住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和血脈傳承,甚至像凱爾泰斯那樣,低著頭記住了自己個人的存在與命運的喪失。
在《船夫日記》里,凱爾泰斯也寫過一句令人琢磨的話:“生存,即屈從!彼v的“屈從”,絕不是簡單的卑屈與服從,不是逆來順受,不是投降,只是不去做那種沒有意義的、注定會從肉體到精神都會被消滅的無謂抗爭。凱爾泰斯式的“屈從”,是低頭保持沉默,保持喑啞,不安地掙扎,痛苦地記錄,不與極權為伍,不做獨裁者的同謀。他以這種方式存活下來,在存活的過程中他保持自己的獨立、自己的存在,就像一個獨立于人類之外的旁觀者和見證者。
在中篇小說《英國旗》里,他講述了一系列反抗的故事。在強權之下,凱爾泰斯選擇堅守底線沉默地抵抗,通過思考和寫作維持自己有尊嚴的精神性生存。
奧斯維辛之后,作家該怎么寫作?為什么寫作,為誰而寫?對于文學,我能做什么?凱爾泰斯從一開始寫作就捫心自問,那時他剛剛30歲出頭,從那之后他抱著這串問題寫了半個世紀,寫到諾獎及之后。他說他每構思一部作品,每寫一行字,都會想到奧斯維辛,成為了“奧斯維辛的代言人”。奧斯維辛是他思考的出發(fā)點,盡管在他獲得諾獎之前,他的近10部書在自己國家里的平均銷量還不足千冊。
“大屠殺從來無法用過去時態(tài)表現(xiàn)!睖蚀_地講,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講述大屠殺的故事不能用過去時,而是思考它不能用過去時,要用現(xiàn)代時,甚至未來時。凱爾泰斯早在20年前就提醒:“我們不要忘記,奧斯維辛根本不是由于奧斯維辛的過去而被廢除的,而是因為軍事格局的轉變;奧斯維辛之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們并未因譴責了奧斯維辛而得以生存!
有年夏天,我去德國柏林與他約會,并帶去了我翻譯的四本書——《命運無!、《英國旗》、《船夫日記》和《另一個人》。會面地點是凱賓斯基酒店的大堂咖啡館,之前在電話里,作家夫人馬格達女士告訴我說,她丈夫很忙,只能跟我會面一個小時。見面后我們聊得甚歡,我告訴老人,他的書在中國找到了讀者,尤其是《英國旗》和《船夫日記》;另外,我還給老人帶去一本在北京一家小書店里淘到的盜版《英國旗》,封面上的作家簽名沒有燙金,扉頁紙上沒有作家出版社名稱的水印,不過老人聽完我的解釋后并沒有生氣,而是表現(xiàn)出驚喜,他說,想不到居然有人還會盜版他的書!
先喝了一杯咖啡,又干了一瓶白葡萄酒,之后,談興不減的老人問我說:“我可不可以請您共進午餐?”就這樣,我們一直談了4個多小時,直到馬格達女士提醒他:記者已在家門口等他很久……我很想請老人在中文版書上簽名,但注意到他的手因患帕金森氏癥而微微地顫抖,因此猶豫著不忍心開口。沒想到,老人從桌上拿起中文版的《船夫日記》遞給我,希望我能用中文在上面給他留一句話。我寫了一句:“感謝您為包括我們中國人在內的人類的墮落作證。”
當我把這句話譯給他聽后,老人連連點頭說:“寫得好!比缓蟛坏任议_口,就從咖啡桌上拿起中文版的《另一個人》,翻到扉頁,用顫抖的手握緊筆,困難地寫下一句感謝的話。又聊了一會兒,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重又將放到桌上了的《另一個人》拿起來,再次翻開,補寫上我們會面的日期和地點。這個細節(jié)讓我感動至今。不久前,當我得知這位86歲的老人病逝后,有記者問我:作為凱爾泰斯的中文譯者,對凱爾泰斯去世的內心感受。我如實回答:“孤獨!币驗,以后我再翻譯他的作品時,再不可能問他了。當然,凱爾泰斯于我并不僅是簡單的作者與譯者的關系,我還將他視為自己的精神導師,是他用作品教會了我:精神生活也可以是真實的生存。
凱爾泰斯的葬禮于4月22日下午在布達佩斯八區(qū)的國家公墓高規(guī)格舉行。去了現(xiàn)任及曾任的兩位總理、文化界名人、老人的生前好友等。盡管靈堂內站滿了應邀出席的送葬者,但在靈堂外面,等待送靈的人稀稀落落只有百人,少得令人心痛,畢竟死者是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匈牙利作家,也是歷史上14位獲得諾獎的匈牙利人中唯一一位以匈牙利國籍獲獎的人,而且,他還是匈牙利政府頒發(fā)的兩枚最高國家獎章——圣伊什特萬十字勛章和科舒特獎章的得主……可即便如此,老人還是孤獨的,似乎名譽和喧囂都與他無關。對凱爾泰斯來說,再多的光環(huán)都難以使他的作品流行,無法使他成為明星作家,不可能找回他失落的命運,也不會改變他的“見證人”身份。自從他開始寫作,他就選擇并且適應了孤獨,不僅獨立于人群之外,且做自己身外的“另一個人”,冷靜地觀察并記錄歷史,做人類墮落的見證人。
50年前第一個為《命運無常》寫評論、同為猶太裔作家的施皮洛·久爾吉在葬禮上說:“在看上去令人絕望的幾十年里,凱爾泰斯·伊姆萊是我認識的一個最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