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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種文學(xué)體式中,詩歌的結(jié)構(gòu)彈性最大,小說戲劇的情節(jié)模式限定不了它,散文的抒情敘事雖借得詩歌的經(jīng)驗,跳轉(zhuǎn)自如上終是不及的。故而在高若虹的眼里,詩歌比起別種文體都來得投契,是他創(chuàng)作選擇中極適用的。詩歌讓他的神意翩然起飛,大地上種種宏壯和微渺的存在,盡在縱情的俯覽中,精敏的眸光則進行著意義的體察。
高若虹的詩里,滿是豐饒的記憶,滿是濃郁的親情。他保留著對河流山野的感覺,依循藝術(shù)邏輯,將多維的命途景況交融著,疊錯著,用高度凝練的語言熔鑄的美,猶似盛放的花,淡彩的葉瓣在太陽下閃熠,明凈之色里又潛隱著沉雄和幽婉,斷非一夜就衰謝的。到了詩集《雨水打不散羊群》里,釀成的一片花意,又帶著鄉(xiāng)園的淳厚與曠放了。
黃河的浪濤在他心底迸出第一聲歌,這清音,將記憶力和想象力創(chuàng)造的理想意境送給無數(shù)聆賞的人。
他直接地唱出錚錚的河魂。因這直接,我們諦聽吹過河岸的烈風(fēng),風(fēng)中柔弱而纖細的草“招展綠色信念的旗幟”(《風(fēng)中的草》);灘頭的泥土也拔地疾奔,“想追回那兩只被吹走的腳印”(《奔跑的土》);弧形的河灘上,板眼緩急的調(diào)子奏出嫁娶的歡悅,“那一張?zhí)一蛹t紅的臉/一身桃花樣紅紅的棉襖/仿佛一束跳躍的火焰”,村里人走遠了,“留下那個彎/好像就是為了摟緊他們的快樂與憂傷”(《拐彎的河灘》);狂濤里的男人,在濃烈的魚腥味中演繹著傳說與神話。挺立船頭的他們“大張著嘴/吞沒一股又一股黃河風(fēng)”,射向河面的目光像一把利斧,“能把浪的叢林/礁的叢林統(tǒng)統(tǒng)劃到/移植在岸上生長成一塊塊鼓帆石”(《河神爺》)。
他動情地唱出款款的鄉(xiāng)思。因這動情,我們凝視一坡綿羊、一棵高粱、一簇苦苦菜、一塊土坷垃,覺得那一畦畦的藍、一洼洼的黃,直映到人的心里去(《站在黃土峁上》);忠實的!霸谘a丁樣的黃土地上移動著/反芻的一定不是青草/而是滿地陽光”(《河對面的山上》);空曠河灘上的那塊石頭,“被淹沒沖刷得太久太久/想對人說出些什么”,孤獨地守望無邊的蒼茫(《黃河灘上一塊石頭》);站在天空下的樹,像一顆鉚釘,它知道“樹倒下,黃土高原/就失去了一只綠色的眼睛”(《黃沙梁上的一棵樹》)。
他深摯地唱出惓惓的眷念。因這深摯,我們走近拎一捆樹苗上山的少年,他滿心潑濺著“翠綠的語言和嫩嫩的主題”(《領(lǐng)樹苗上山的少年》);浪里的年輕船工,“老用眼睛和嘴角給她放映微笑”,接受這微笑的女人,卻用眼淚“給他那首笑盈盈的抒情詩/打上一個個咸澀的句號”(《一個含笑的船工和一個含淚的女人》);一袋紅棗像血的顆粒,沉重地壓上一個漢子的肩頭,他“裹在雨里/像一只蠶一點一點地咬破蠶繭”(《雨中,扛著棗下坡的人》);被秋風(fēng)揚了一臉黃土的默望者,依依的視線里閃過揀谷穗的老人,更有朝天的嗩吶,“吹響一頂紅頭巾/像一道紅得燙心的傷口劃過村莊”(《坐在對面圪梁上的人》)。
照著聞一多的見解,《三百篇》之后的兩千年間,“詩——抒情詩,始終是我國文學(xué)的正統(tǒng)類型,甚至除散文外,它是唯一的類型”(《文學(xué)的歷史動向》)。晉西北的山嶺、丘陵、溝壑,給了高若虹成長的空間,純真鄉(xiāng)情的抒發(fā),則是一種精神的反哺。情乃詩之根,乃藝術(shù)的基本美質(zhì)。作詩用情不深,總是無味的。我在上面截引的那些妙句,訇訇然蕩響大河的嘯音,灼灼然浮映大河的風(fēng)景,到底還在寄情。著眼《詩經(jīng)》可知,先民在黃河流域的生活,多在民間歌謠中反映了出來。高若虹雖非那個古遠年代的人,同此熱土,魂魄上的聯(lián)系卻是緊的,而這緊,恰是在情感發(fā)抒的方法上強烈地表現(xiàn)著的。別林斯基有過“藝術(shù)是……寓于形象的思維”的剴切之論,這里值得再來提起。對于高若虹的詩作,也可以講同樣的話,即他常把所愛、所眷、所思、所念,絲絲滲到音與畫中,在美的藝術(shù)視覺中完成抒情形象的塑造。
傾心用浪漫的想象牽挽流逝的年光,賦予人生以文學(xué)的價值,顯露了高若虹原初的心跡,且使他實現(xiàn)了一種境界的抵達。他越過遙遠的歲月,從詩歌的源頭出發(fā),以誠篤的愛、繾綣的情,去寫熟悉的河域景致,而歷史的影像則隱隱地映襯著;觀察又極細膩,一草一葉,皆能入微,且從植物生長的律動中,發(fā)現(xiàn)季節(jié)的色彩怎樣由綠轉(zhuǎn)黃。纖柔的心靈格調(diào)一經(jīng)化到了詩里,仿佛字字關(guān)情,承載著太多的生命重量。
唱出纏綿戀曲的那刻,高若虹的詩更彰示蓬勃的內(nèi)心氣象。奔瀉的黃河宛似一條咆哮的龍,在晉陜大峽谷一騰身,流注裂罅的恣肆,驚呆千萬人眼目。呂梁山的茶褐色峰影跌入渾濁的濤瀾,添深了九曲的顏色。綿延的峁坡和黃土坳上,沙蓬、草棵、野樹,受盡風(fēng)的擺弄;盤折的鄉(xiāng)路和高低的畦田間,棗子、玉米、高粱在泥土的氣息中成熟,那沉甸甸的紅艷與燦黃,惹得農(nóng)人輕舒眉心,憨實地笑了,笑里有淚。這渾融的音畫,洵以詩情的真、詩意的純、詩境的美,迷漾眼識,搖飏心旌;而那風(fēng)格分明又同山歌俗唱接近,處處顯示著鄉(xiāng)謠民諺的力量——質(zhì)樸、單純、曉白、清暢,失當(dāng)?shù)脑~語裝飾也一點不見,足可催出讀者的連聲稱揚!爸袊姷膫鹘y(tǒng)是民間歌謠的傳統(tǒng)”(鄭振鐸語)這話的入理,聊得一證。
詩歌在結(jié)構(gòu)上的無限度的彈性,到了手眼不同的詩人那里,又呈示各異的光景。在高若虹的創(chuàng)作上,這彈性收進了縈懷的鄉(xiāng)情,也變出了回憶性的敘事,是比單純的抒情愈加生發(fā)起來。一吟一詠,使那特定的文學(xué)情境清切地浮映。
所謂“純詩”的盛期,到了唐宋便已過去,“在一個小說戲劇的時代,詩得盡量采取小說戲劇的態(tài)度,利用小說戲劇的技巧,才能獲得廣大的讀眾”,這番言語仍是聞一多講出的。接近于速寫的成分入詩,或可算作從敘事文體補充過來的東西,又與大抵的技法不相背馳。高若虹的詩里,故事的中心還在人物上面。這些素描般的男女,多帶著斷續(xù)的情節(jié),在特定的場景里悲喜著,哭笑著,每人身后都拖著長長的命運的影子,那是并未道盡的鄉(xiāng)間往事。而這,恰是它難得的一面!俄斨噼岬哪赣H》、《媽媽,從此我不再給我過生日》、《媽媽寄來的棗》、《一個女人走在黃河灘》、《雨地里撿棗的女人》、《在北京和母親坐公共汽車去看天安門》這幾首,即是好例。眼掃詩行,我們當(dāng)會收取平凡世間的苦樂。游子之情是一抹心上的光彩,讓他唱出的每個音、寫下的每個字,都因愛而明亮起來。
詩歌的沃壤上,樸質(zhì)的情感向陽生長,仍是我先前擬喻過的,如一朵素顏的花,獨占清絕,自含奪人的芳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