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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豐臺區(qū)有個地方叫蒲黃榆,汪曾祺老爺子的家就在其中的一幢高樓里。他在這里給自己的雜文選編了一個集子,名為《榆樹村雜記》。
榆樹村,像是村莊的名字,不知者以為作者寫的是村里的生活。其實,榆樹村就是一個村莊的名字,就在作者住的高樓對面。那時,他隔一兩天就從樓上下來,到村里的菜畦邊走走,像逛公園一樣逛逛菜園,看看鮮活水靈的黃瓜、西紅柿、嫩豆角、青辣椒,感受一下“欣欣然的生活氣息”。作者在自序中交代:“現(xiàn)在菜地、菜農(nóng)和房子都沒有了,成了方莊小區(qū),高樓林立,都是新建的。我再沒有菜園可逛了。我的這些文章都是在榆樹村對面的高樓里寫的,故將此集名為‘榆樹村雜記’!弊髡邲]有多說,我想,用這個書名,大概出于他對逝去的田園村莊的不舍與緬懷吧。否則,為什么我讀到這兒,內(nèi)心竟涌起一絲惆悵呢。
集子的內(nèi)容和名字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作者所選的三十三篇文章,寫的是他的出生家庭、故鄉(xiāng)風(fēng)俗、父子關(guān)系、右派生涯、旅行見聞、寫詩作畫、吃喝做飯等人生方方面面的事。
我喜歡看這部雜記里的文章,質(zhì)樸的語言,平和的心態(tài),以及時時透出的天真和風(fēng)趣,讓我在輕松愉悅中受益。
收益之一就是認(rèn)識到作文可以質(zhì)樸如斯:少雕琢,無賣弄,不做作,平白如話。隨便舉個例子:“我當(dāng)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薄1958年夏天,一天,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樓梯,過道里貼滿了圍攻我的大字報。要拔掉編輯部的‘白旗’,措詞很激烈,已經(jīng)出現(xiàn)‘右派’字樣。我頓時傻了。運(yùn)動,都是這樣:突然襲擊。其實背后已經(jīng)策劃了一些日子,開了幾次會,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只是本人還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這可以說是暗算。但愿這種暗算以后少來,這實在是很傷人的!(《隨遇而安》)了解反右歷史的人都知道,給人劃右派不是一次完成的,作者就是第二年被補(bǔ)劃的。那是一場能把人“嚇傻”的運(yùn)動,而作者的回憶文字竟是這樣的平和乃至天真。但實事求是地說,作者之所以在被打入另冊之后還能“隨遇而安”地生活,固然與作者的性格有關(guān),但有驚無險的經(jīng)歷也許是更主要的原因。
這種語言特點也表現(xiàn)在作者所寫的游記中。平時看多了教科書式的古今名人游記,再看汪老爺子的游記,就像看慣了雍容華麗的貴婦,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個活潑灑脫的村姑,讓人耳目一新:噢,游記還可以這樣寫呀。比如,作者到了新疆伊犁河北岸的惠遠(yuǎn)城,眼前景物將我們帶回歷史:這是個“廢員”“謫宦”“遷客”的城市,也是林則徐被發(fā)配的地方。作者通過也曾被發(fā)配至此處又僥幸“赦還”的洪亮吉的記載,通過林則徐的詩,通過當(dāng)?shù)貍髡f,告訴我們:“這樣一個人,是值得大家懷念的! 作者的神來之筆在于,介紹完林則徐的住處后情不自禁:“林公則徐,您就是住在那里的呀?”一句話所帶來的穿越感,頓時讓我們覺得歷史并不遙遠(yuǎn),古人就在眼前,林公于我們是親切的,我們能感到他那顆壯懷激烈之心的跳動。我相信,這種寫法不是源于技巧,而是作者的率真使然。樸實地寫真實的思想,寫真實的感情,寫真實的景物,這是選集中的游記給我的啟發(fā)。
作者熱愛生活,注意觀察生活。選集中有寫民俗的篇章,如《歲朝清供》。歲朝,本指正月初一,正值“隆冬風(fēng)厲,百卉凋殘”之時。過年了,無論南方北方,家里都有擺放一些植物的習(xí)俗,“取其顏色艷麗”,可使“眼目增明”。水仙啊,蠟梅啊,天竹啊,這些大多屬于富貴人家和南方。作者觀察到,在北京,“窮家過年,也要有一點顏色。很多人家養(yǎng)一盆青蒜。這也算代替水仙了吧。或用大蘿卜一個,削去尾,挖去肉,空殼內(nèi)種蒜,鐵絲為箍,以線掛在朝陽的窗下,蒜葉碧綠,蘿卜皮通紅,蘿卜纓翻卷上來,也頗悅目! 誠然,作者既是作家又是畫家,所以能寥寥幾筆便給我們勾勒出一幅獨(dú)特的“清供”,但沒有對生活的熱愛,沒有由熱愛而生的觀察,也是描摹不出來的。
作者對生活的熱愛,也體現(xiàn)在對美食的態(tài)度上。選集中專門談吃的就有七篇,其他篇中也時有涉及。從獅子頭、東坡肉到家鄉(xiāng)高郵的鴨蛋,從名目繁多的各種魚的滋味、吃法到薺菜、蔞蒿、馬齒莧、枸杞頭的做法,不厭其詳。在我看來,老爺子簡直就是“饞”:不管過去多少年,對何時何地吃過的好吃的仍記憶猶新,念念不忘。不但酷愛吃,而且自己動手做,還動腦筋研發(fā)制作。其做菜水平從一件事可見:作者在家做飯招待美籍華人女作家聶華苓夫婦,其中有一大碗煮干絲。只見“華苓吃得淋漓盡致,最后端起碗來把剩余的湯汁都喝了”。老爺子并不保守,總是把訣竅都說出來:“是用干貝吊的湯”,“煮干絲不厭濃厚”。我本不是嘴饞的人,因而也不戀廚房,覺得什么好東西到肚子里還不是都變成一回事?勺x著讀著,我的生活觀發(fā)生變化了,從以前的“粗茶淡飯足矣”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傾倒了。我被老爺子對美食的鐘情感染了,他勾起了我做飯的興致,而且迫不及待地一邊讀書一邊制作起來了。其間,我曾展示廚藝招待親友,竟然令他們刮目相看。這是我要感謝汪老爺子的,您使我體會到:生活中不止有詩和遠(yuǎn)方,還有美味。
書讀完了,掩卷回味:美麗的生活中有詩和遠(yuǎn)方,美麗的生活中也有美食的烹制與享受,而“隨遇而安”“自得其樂”地生活著更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