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終要遠行了!盡管人們舍不得他離開!然而,《白鹿原》的作者連同她同名的位于原上的這個村子,卻永世留名。
這白鹿的美好傳說,連同她的歷史和現實的深刻解剖,深深地沖擊著我們幾代人的心靈……20年前,當我第一次同忠實兄見面的時候,我就贊他長篇的構架宏大,時間跨度長;人物眾多、鮮活,且每一個都塑造成典型,讓我連讀三遍而不忍放手!同時,也贊嘆他書名起得好,他憨厚地笑笑,認真地告訴我:“那是養(yǎng)育了自己半輩子的原上(村子)。∧抢锏囊徊菀荒竞兔恳粔K土圪塔,我都熟悉,每一個人都是我的鄉(xiāng)親!至于那白鹿的美好傳說,那就由讀者去理解和想象了!”
那是1996年,記得是初夏,我作為南方省報的一位文藝編輯和作家,應邀到湖南長沙參加一個文學筆會,后又訪問了張家界和湘西,第一次有幸同忠實兄交往了十多天。當時,他的《白鹿原》已出版了3年,在文學界一片贊譽之聲,被評論界稱為當代長篇小說的標桿:“中國版的《靜靜的頓河》!边@當然成為此次筆會關注的核心和焦點?墒牵偸亲谝慌,靜靜地不停地抽著煙,發(fā)言很少。給人嚴謹、謙和、沉實、負責、睿智的印象。就像一個農村基層干部和有經驗的老農,一件短袖白襯衣穿得起皺了,也不見他換下來洗,再加上他濃重的陜西秦腔,聽起來有點吃力,但他講的那些關于原上的歷史、故事和人物,卻十分親切、復雜、動人。我從中感受到,這是一位生活底子異常豐厚、對中國社會有深刻洞察和了解、見解獨到的作家。
晚上,我們一起散步時,他說自己的鄉(xiāng)音太重了,你是南方人,可能聽不懂,很對不起!我說,我全聽懂了。1962年冬,我有幸被選進了空軍的一個軍校,從南方坐上火車,開了三天三夜,過了西安百多公里,來到陜西的岐山縣的小站蔡家坡,在原上的風雪中步行了30多公里才到達目的地。我在軍校生活了3年,關中的風土人情以至愛吃面食、泡饃和醋的生活習慣,我都熟悉。我告訴他,5年前(1990年)我在第一本散文集《特區(qū),那歌星的夢》交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時的自序中,我說“陜西是我人生的第二故鄉(xiāng)。渭河的水和平原上的麥子,養(yǎng)育了我……”忠實兄認真地聽我敘說當年的趣事:講5月幫農民打場,在麥地里追趕野兔;講9月跟大叔趕車,到寶雞去拉大紅西瓜:講當年山溝溝到處缺水,3個月都見不到魚腥……忠實兄聽了,高興地連連說,有緣!有緣!幸遇!幸遇!三年陜西人,還不忘三秦地,作為一個作家,你一定要重訪咱陜西,到時陪你去看咱原上風光!
回廣州后不到兩個月,忠實兄就用宣紙毛筆題寫了一幅墨寶寄我——
魂系綠野躍白鹿
身浸滋水濯汗斑
下面一行小字“書拙作詩句鐘聲方家哂正 丙子初秋 陳忠實”,并蓋上了“白鹿原”等兩枚章。
我向他致電道謝。通話中,順問題句中的“滋水”是否實指?他仍是那么認真、那么深沉地說:“那是創(chuàng)作《白鹿原》時的心境,也是一種理想。作為我們寫作人的共勉吧!”
1997年,《白鹿原》以排名第一的票位(可能是全票)獲“茅盾文學獎”,并引來更多的關注,好評如潮。人們開始在議論,等待他的下一部長篇問世。當時我也看好他的第二部長篇。憑忠實兄40多年原上生活的豐厚積累和短中篇創(chuàng)作經驗的稔熟,那是輕車熟路很易完成的事。為此,他承受了外界不小的壓力或者說是眾多的期待。我想,在這方面,忠實兄確像是一個謎!偶通電話問他,他總是淡然、平靜地說,不急。近年一直在弄些短篇和散文作品。至于那進棺材時能墊枕頭的,也在思考、在準備,還沒到水到渠成的時候。他常常面對眾多媒體說,“像我們原上的百姓蒸饃,全靠熱氣;蒸到半拉急急揭蓋,那會夾生前功盡棄!彼f的“熱氣”,是指作家的文學功力么?這內中甘苦和巨大魔力,對文學的虔誠和敬畏心……這一切,肯定在他身上存在。這是現代作家長篇創(chuàng)作的一個謎?這些,都十分需要我們的評論家和文學史家來給予解讀,我想。
這20年來,我同忠實兄的聯系一直沒斷過。每到春節(jié),我倆必互致電話或短信祝福。新世紀前十年,我曾兩次到西安,都去拜訪他,同他長談。他已經是中國作協副主席和陜西省作協主席了,各方找他的人很多,事務很多,但他仍是那樣謙和、那樣沉實,話不多,外貌、衣著和臉上幾條像刀刻般的皺紋,仍然像一位農民大叔:和善,可親。他將他新出版的短篇和散文集工整地簽上名,送我。還給“海風”副刊題字,橫寫和豎寫各一。他每次來廣州,都會給我電話,約我去他住處敘談,什么西安郊區(qū)的農戶都挖塘養(yǎng)魚了,市場上同廣州一樣都有活蹦亂跳的魚賣了……有時談得晚了,到了吃飯時間,我要做東請客,他卻隨便的就近找個小館,要一碗拉面,有一瓶醋他就吃得很香。記得有一年他來廣州,是住在人民中路的一間小旅館里,我去看他,發(fā)現房間逼仄,感到有點奇怪,就問他怎不預先通知一聲?干脆搬到我們報社那邊去住吧。他當即表示反對。他說,這次是為私事來的。他當時正在創(chuàng)作一篇作品,內中涉及一段歷史,到廣州是尋找一位老鄉(xiāng)來的。我趕緊問他,老鄉(xiāng)找到沒有?要不要用車?他說:“已經解決了。老鄉(xiāng)住西關帶河路,離得近,住這里不是挺好嗎?方便!明天我就回去了!蔽衣犃,心頭一陣緊縮,久久說不出話來……
忠實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嚴謹和認真,和他的做人一樣,是當代作家的楷模和典范!改革開放之前,他長期生活在較為閉塞的內地基層,這反倒給了他從事文學的定力。深刻了解農村,了解農民。從開初把創(chuàng)作作為人生愛好到感受到作家的使命和擔當。到了40歲(1982年),成了一名專業(yè)作家,他許多短篇在全國獲獎,卻常常感到心虛,感到自己沒寫出一部滿意的、“自己死后在棺材里能作為枕頭的作品”,這無論對作家和世人,都是無法交代的!
我想,這就是忠實兄寫出至今作為空前且成絕響的《白鹿原》的原因。當然,這也是忠實兄的執(zhí)著、負責、認真做人做事的性格品格和文學天才使然!
作為忠實兄的朋友和一位作家,我又想,故人已去,白鹿永存!從上世紀的1993年問世至今,《白鹿原》已在中國大地稱雄了20多年!那今后,誰來完成那20世紀后50年的另一個大作品工程的架構呢?
再輕輕地叫一聲;忠實兄……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