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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間上,我們離魯迅先生遠了,但在心靈上,我們或許更加靠近,相比從前能更平靜地去體會他作品的好、體會他作品里的真,更深刻地感受一顆赤子心多么可貴
敬佩魯迅,敬佩的是他的光輝藝術(shù)成就和沉默而堅定的校訂、譯介之功,更該敬佩的是他不保留的赤誠,不猶豫的“剝脫”;重讀魯迅,讀的是中國新文藝進程之初的精華,更讀的是身在時代進程中不做無所謂的旁觀者的責任感
今年適逢魯迅先生誕辰135周年,逝世80周年。與“魯迅”這個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才能強烈地感受到,55年這一段并不算很長的生命時光里,能爆發(fā)出多么豐沛的創(chuàng)作能量;才能清晰地意識到,百年的光陰,能夠在一個人生前身后聚攏多少紛繁復雜的解讀。
至少到今天,魯迅先生依然是說不盡的“魯迅”。近來比較受關(guān)注的作品中,有劇作家用意識流的方式去探索“大先生”的精神世界,有學者沉靜地去梳理魯迅的“暗功夫”……喧囂過去,魯迅先生依舊。他不在教科書篇目存廢的爭論里,不在紀念館門庭的涼熱中,不在難以靠近、不敢觸摸的神壇上,也不在動機可疑的流言蜚語里,而在那總量可觀、耐得住百般回味的作品里,在那些與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歷史、與中國走向現(xiàn)代的進程緊密聯(lián)系的文字里。
歷史總是延續(xù)的,而自20世紀以來走向現(xiàn)代的進程從未停歇,甚至比很多時候還更處在關(guān)鍵的時刻。所以,在時間上,我們離魯迅先生遠了,但在心靈上,我們或許更加靠近,相比從前能更平靜地去體會他作品的好、體會他作品里的真,更深刻地感受一顆赤子心多么可貴。
(一)
我們今天紀念的是一位用豐富而有分量的作品說話的作家。
1918年5月,“魯迅”與《狂人日記》一道在《新青年》雜志上面世。這是清朝覆滅后六年,“反對文言,提倡白話,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的文學革命提出的第二年,文學革命本身的主張尚在切磋之中,新文學正處于萌芽與準備,這時出現(xiàn)《狂人日記》這樣一篇從語言到內(nèi)容、形式都堪稱現(xiàn)代的小說,就好比青銅冶煉技術(shù)尚在初試,就有人直接鑄成了一件可以傳世的重器。
從1923年《吶喊》集出版,到1926年《彷徨》集出版,《孔乙己》《阿Q正傳》《傷逝》《祝!返缺蛔x者反復傳誦揣摩的名篇在這幾年中陸續(xù)出現(xiàn)。1936年出版的《故事新編》集,則又是另一番探索風格。所以,后來的研究者說,“中國現(xiàn)代小說在魯迅手中開始,又在魯迅手中成熟”。
不僅僅是小說!芭f事重提”的《朝花夕拾》、“獨語”的《野草》,哪一部不是一種散文的新體式,哪一部沒有讀者為之癡迷?更不用提他幾乎一手鍛造出“雜文”這種文體,并把它帶上了高峰。作為一個作家,他一生創(chuàng)造了太多“第一”,我們卻不能僅僅視之為“拓荒”的功勞,而更該用心體會一位作家對于創(chuàng)作的自我要求。
(二)
我們今天紀念的是一位用敏銳的藝術(shù)感受力與審慎的判斷說話的學者。
這可能是大眾不太熟悉的魯迅。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是如今做中國古代小說研究不可繞過的存在。同時代的胡適說:“在小說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的 《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chuàng)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jié)省無數(shù)精力。”
歷代小說千頭萬緒,偏偏“中國之小說自來無史;有之,則先見于外國人所作之中國文學史中,而后中國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書之什一,故于小說仍不詳”。在這樣的荒林中,要考辨出從上古先民的神話傳說到晚清小說的源流,又要于有限的篇幅里作精當?shù)钠吩u取舍,胡適所說的“取材甚精”,不正是魯迅敏銳的藝術(shù)感受力使然?
這樣的敏銳,同樣不僅僅是在小說領(lǐng)域,他對于版畫這一藝術(shù)形式的介紹、倡導與扶持,更直接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木刻版畫的產(chǎn)生與勃興,使版畫成為與20世紀中國的時代風云偕行、具有中國風格的藝術(shù)形式。舉辦講習會、展覽,編印畫集,提供學習資料……他試圖把當時世界美術(shù)中最貼近社會大眾的優(yōu)秀藝術(shù)家、藝術(shù)作品介紹給他寄予厚望的木刻青年們。而新生的木刻版畫藝術(shù),也如他所期待,在舊中國的土壤中長出健壯的新的芽葉枝干來,迅速蓬蓬勃勃起來。
但他并不濫用這種敏銳。相反,在學術(shù)上,他有意識地分外審慎,甚至因為“自省太易流于感情之論”而“力避”論斷。同樣是這個冷靜的學者魯迅,很早就提出,撰寫文學史要“先從作長編入手”。所以我們今天能看到與《中國小說史略》“配套”的,是一系列需要坐冷板凳功夫的資料輯佚與古籍校訂成果:隋以前的古小說資料集《古小說鉤沉》,輯唐宋作品的《唐宋傳奇集》,宋元以后的《小說舊聞鈔》……盡管出于特別的考慮,他曾勸當時的青年們不要看古書,但他對中國傳統(tǒng)遺存的整理,卻一直在以這樣沉默而嚴謹?shù)膽B(tài)度進行著。
(三)
我們今天紀念的,更是一個一生都在思想著的中國人,一顆永不包裹的赤子心。
太熟悉這句話了:“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辈贿^,熟悉不代表真的品盡了他“甘為孺子!钡男那。這里,就不能不想到他常被光芒四射的創(chuàng)作成就遮掩了的翻譯工作。在他一生的成果中,翻譯其實可以占到一半的篇幅,也花去了他多半的精力。據(jù)統(tǒng)計,他一生譯有“15個國家77名作家225部(篇)”作品。為什么要以如此大的精力,俯首投身在翻譯事業(yè)?或許和他整理校訂古籍一樣,有著沉默而頑強的理由。正如1934年他說,“采用外國的良規(guī),加以發(fā)揮,使我們的作品更加豐滿是一條路;擇取中國的遺產(chǎn),融合新機,使將來的作品別開生面也是一條路”。
而在《拿來主義》一文中,他的心懷袒露得更加誠懇,也更加迫切——“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么,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這人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支撐著他傾力進行翻譯的,正是這樣“不自私”的“拿來”的熱忱。期待著同胞能夠吸取這世界的積極的給養(yǎng),成為“新主人”;期待著這個古老沉重的國度成為“新宅子”;期待著他所致力的事業(yè)真正成為“新文藝”。
為了這樣的期待,他愿意“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這里,我們更不能不談到他后半生尤其注重的雜文。這種幾乎與他合為一體的文體,帶來了無數(shù)毀譽。這一點即使在他生前,也是清楚的。甚至很多時候,他也有意識地將這種文體與“文學”“創(chuàng)作”保持距離,用“短評”“雜感”多過“雜文”。但他偏偏一生不悔于此。這樣的文體正合乎他的心意,能夠讓他全身心地與時代、與這個古國、與這個古國的國民展開對話,以懇切的社會批評、文明批評竭盡其誠。
在《華蓋集》的《題記》里,他說:“也有人勸我不要做這樣的短評。那好意,我是很感激的,而且也并非不知道創(chuàng)作之可貴。然而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恐怕也還要做這樣的東西,我以為如果藝術(shù)之宮里有這么麻煩的禁令,倒不如不進去;還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即使被沙礫打得遍身粗糙,頭破血流,而時時撫摩自己的凝血,覺得若有花紋,也未必不及跟著中國的文士們?nèi)ヅ闵勘葋喅渣S油面包之有趣!蹦钦撬X得“要做這樣的東西的時候”,他絕不回避,而是站在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那飛沙走石的沙漠上,不避頭破血流,“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這樣赤誠的靈魂,何其珍貴。多年以后,詩人艾青寫“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魯迅對這片土地的愛,不就是這樣?只不過他一向不以淚水來表現(xiàn)罷了。
在許多作品里,他確實留下一個戰(zhàn)士的形象,但我們卻不能僅僅只看到這樣一個形象。從他的創(chuàng)作里,我們看到的是怎樣一個靈魂呢?小說里有,散文里有,雜文里更有:他冷靜剖析,無情嘲諷,但并不是冷酷的旁觀,而是深蘊著同情。他甚至同樣以自己為這樣的對象。文章里戰(zhàn)斗的鋒芒越盛,未嘗不是心里對更好的世界期待越深!棒斞刚驹诼放赃,老實不客氣的剝脫我們男男女女,同時他也老實不客氣的剝脫自己。他不是一個站在云端的‘超人’,嘴角上掛著莊嚴的冷笑,來指斥世人的愚笨卑劣的;他不是這種樣的‘圣哲!’他是實實地生根在我們這愚笨卑劣的人間世,忍住了悲憫的熱淚,用冷諷的微笑,一遍一遍不憚煩地向我們解釋人類是如何脆弱,世事是多么矛盾!他決不忘記自己也分有這本性上的脆弱和潛伏的矛盾!1927年,尚未與魯迅謀面的茅盾已經(jīng)在魯迅的作品里看到這樣的赤誠。也只有懂得這來不及包裹的赤子心,我們才能理解,1935年,初出茅廬的青年學者李長之為什么說,“恐怕不僅是我,凡是養(yǎng)育于五四以來新文化教育中的青年,大都如此的吧!覀兪艿紧斞傅幕葙n實在太多了”。
有人說,多讀一本魯迅的書,就對魯迅多一重認識、多一份敬佩。走近魯迅,重讀魯迅,讀的是中國新文藝進程之初的精華,更讀的是那種身在時代進程中不做無所謂的旁觀者的責任感。認識魯迅,敬佩魯迅,敬佩的是他一生光輝的藝術(shù)成就和一生沉默而堅定的校訂、譯介之功,更該敬佩的,是他對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對同胞、對自己不保留的赤誠,不猶豫的“剝脫”。
而我們今天之紀念魯迅,是紀念這位偉大的前賢給我們留下的豐厚精神財富,也是要紀念幾十年來,我們在認識他、理解他的過程中積淀下來的精神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