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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說法,認為詩歌就是翻譯中遺漏之物,也許小說,尤其嚴肅小說,也可以這樣武斷地認為是情節(jié)梗概中遺漏之物。我們喜愛這些小說,不是因為作者面對歷史和現(xiàn)實這兩道閱讀理解題所交出的段落大意歸納和人物思想總結(jié),而是作者有力量把我們拉到過去和現(xiàn)在面前,讓我們自己一次次重新面對它們。
霍桑寫過一個短篇,叫做《威克菲爾德》,我印象很深的是,在小說的第一段,他就和盤托出整個故事的梗概,說是來自他一直記得的某個報刊社會新聞版講述的一個真事。從第二段開始,他邀讀者和他一起想象那個故事的男主人公,威克菲爾德,當(dāng)時到底是怎么開始一場匪夷所思的冒險。換句話說,他其實是把一個故事講了兩遍,先是提綱挈領(lǐng)地陳述情節(jié),隨后,再把這個故事繪聲繪色地重講了一次,并沒有任何后現(xiàn)代讀者期待的顛覆。這篇小說收在霍桑的第一部小說集里,他給小說集取了個名字,就叫《重講的故事》。昆德拉曾經(jīng)引用過一句德國諺語,“只發(fā)生過一次的事情等于沒有發(fā)生過”。或許霍桑也覺得,只講過一次的故事就等于沒有講過。而小說,那些他樂意稱之為小說之物,其實一直就是重新講述的故事。
約翰·威廉斯在《斯通納》里似乎重復(fù)了這種做法。他在這部長篇小說的第一段就簡要交代了主人公乏味的一生,他出生,求學(xué),教書,然后死去,有同事給學(xué)校圖書館捐獻了一部中世紀手稿作為對他的紀念,如此而已。隨后,作者重新開始講述斯通納的一生,出生,求學(xué),教書,然后死去。
有一種說法,認為詩歌就是翻譯中遺漏之物,也許小說,尤其嚴肅小說,也可以這樣武斷地認為是情節(jié)梗概中遺漏之物。我們喜愛這些小說,不是因為作者面對歷史和現(xiàn)實這兩道閱讀理解題所交出的段落大意歸納和人物思想總結(jié),而是作者有力量把我們拉到過去和現(xiàn)在面前,讓我們自己一次次重新面對它們。
在張悅?cè)坏男麻L篇《繭》里面,兩個少時玩伴,李佳棲和程恭,在分別很多年之后,重新在故地的雪夜相會,交替向?qū)Ψ街v述各自的過去,重疊的,和不重疊的,像兩只挨著很近的蠶輪流吐出積攢許久的絲,這些絲首先將他們自身纏繞,隨后又相互纏繞,將他們兩人緊緊裹挾在一起,形成一個雙宮繭式的結(jié)構(gòu)。這是這部小說給我們的整體印象。輪流進行的第一人稱敘事,在此處和所謂的不可靠敘事無關(guān),而應(yīng)當(dāng)視作某種古老的書信體小說的變體,只不過,其書信的內(nèi)容并非講述當(dāng)下而是回憶過去,它使得獨白和對話有可能交錯而行,在一種口語式的短句語流中,又始終維持豐沛多汁的意象空間。這有助于將我們的目光從主人公的外部遭際移向他們的內(nèi)心生活,并且擁有敘述上的各種自由,而對張悅?cè)贿@一代作家而言,內(nèi)心生活和自由,似乎是他們最為熟悉和敏感之物。
《繭》依靠一個秘密在發(fā)展,這個秘密是長輩之間的,關(guān)乎施暴與受害。表面上《繭》是年輕一代對歷史創(chuàng)傷記憶的追溯和考察,但我們明明看見,是他們自己端居在晦暗的中心,有可能震動我們的,是他們自己孩子般軟弱的恨,和卑微的愛。
那個院子太小,障礙物又多,實在沒有什么游戲可做,還不如在房頂上視野開闊。我們后來去死人塔,就只是坐在那個房頂上看風(fēng)景。大斌、子峰、陳莎莎,還有你和我,我們在房檐上坐成一排,蕩著腳。周圍沒有樹木,視野里只有一座塔,清瘦地立在面前,像個穿灰袍子的僧人。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忽然老了許多。
幾個醫(yī)科大學(xué)附小的底層孩子,在校園和家屬區(qū)里棄兒一般地四處探險,他們找到了一處安靜的樂園,一處被高墻圍住的廢棄水塔,里面存放著供解剖課和實驗用的尸體,以及各種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器官,一箱箱的頭蓋骨。他們并不恐懼,因為對死亡的恐懼是一種成人情感,對小孩子來講,萬物有靈且平等,他們還沒有太多的分別心,遂將死人也只視作萬物中的一員。他們迷戀死人塔,只因為這里沒有呵斥他們的大人,可以供他們自由地做活人的游戲,并且自由地觀看這個活人的世界,仿佛在它的邊緣,“在房檐上坐成一排,蕩著腳”。
我覺得,這是《繭》里面最值得回味的幾個場景之一。它早于那些命運的或情節(jié)的絲線將主人公纏繞之前,是他們生命硬殼中最柔弱的部分。柔弱,敏感,知曉一切,卻無所畏懼,像海的女兒,隨時準備赤足奔向自己的命運。
她寫李佳棲生活在一個無愛家庭中的感受,這個小女孩不是去恨那個不愛母親和家庭的父親,相反,佳棲怨恨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母親,因為覺得是母親影響了父親對自己的愛。這個坐在房頂上許愿說要“好多好多愛”的小女生,她要的,只是所有無法得到的愛。
然而,意外的是,這種看似冷酷自私的可怕情感,卻依舊是可以動人的。甚至,它構(gòu)成了這部情節(jié)繁復(fù)的小說中最為動人的篇章,有關(guān)一個小女孩對于父親無望卻堅定的愛。哪怕他離婚,拋妻棄女;哪怕他酗酒,變得昏聵頹廢;哪怕他死去。
一個熟悉的人忽然變得陌生起來,這令我感到很恐懼,然而讓我覺得奇妙而溫暖的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因此而停止愛他?v使他已經(jīng)不再是我所愛的樣子,變得面目全非,愛卻沒有消失,甚至沒有絲毫的減損。愛是像巖石一樣堅固的東西,它令我覺得很驕傲。那么恒久的愛,一定不會是毫無用處的。所以我相信我總能為爸爸做點什么。
或許,李佳棲的父親,才是《繭》最深沉隱秘的內(nèi)核。張悅?cè)辉?jīng)寫過一篇名為《父親》的文章,她說她最初的一些小說,都是寫給父親的,但一直也還沒有徹底地清算那種愛的缺陷,“他待我的好,是參差不齊的好,在童年和少女時代,留下太多空白的罅隙。這些罅隙無限延展,被我緊緊捏在手中,作為罪證,等待一個合適的時間,在他的面前一一抖摟”。有可能,《繭》就在下意識中完成了這樣的抖摟。作者淋漓盡致地寫出了一個小女孩全部的愛和黑暗,這種愛和黑暗在佳棲離家出走追隨父親去北京的時刻達致高潮,四個在愛中各自狂亂的人,佳棲、她父親,父親的愛人,父親愛人的母親,被命運集中在一個小房間內(nèi),這幾乎是一個舞臺劇的場景,張悅?cè)辉谶@里展現(xiàn)出她很強的場景掌控能力,紛而不亂,像一場在冷靜書寫中復(fù)活的夢魘。
佳棲父親隨后在混亂中遭遇車禍身亡,為這場愛的追逐暫且畫上休止符。佳棲聽到消息,躺在異鄉(xiāng)的床上一動不動。
噩耗就如同新降的雪,落在我周圍,還很蓬松,還沒有滲出森森的寒氣。我生怕一動就會碰到它,將它壓實。
佳棲隨后做了一個夢,夢見她爸爸那一年夏天傍晚領(lǐng)她去認以后上小學(xué)的路。最后,他對佳棲說,“路都認識了吧,以后你就要自己走了”。
這是全然不對等的、令人悲傷的愛。從結(jié)果來講,它也許是虛無的,這似乎也是作者的態(tài)度,在為這部小說撰寫的創(chuàng)作談中張悅?cè)徽f,“在尋找父親的故事的過程中,李佳棲交付了自己全部的熱情,但它卻無法兌換成任何實質(zhì)性的愛的經(jīng)驗。因為她的對象是虛空的,不存在的。把愛放在這樣一個對象身上,當(dāng)然是安全的,因為不會有分離和背叛,但它同時也不會得到慰藉和溫暖。即便如此,她寧可圍在亡靈的篝火旁取暖,也不愿意回到熱鬧的現(xiàn)實中來。父輩的歷史如同五光十色的好萊塢片場,她是一個在場外繞圈的無名演員,渴望自己能擠進去,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而在自己的生活里,她倒像個旁觀者,缺乏參與的熱情,被真摯的愛情包圍,卻毫無覺知”。
這一段作者對于人物的交代非常清晰,但問題在于,有可能過于清晰了。一個小說家如此清晰地指認她筆下的人物命運,是危險的,她要么是具有足夠的洞見,要么,就是不知不覺地簡化了人性的真相。
比如說“被真摯的愛情包圍”,這即便是事實,但倘若被愛包圍的佳棲并不滿足,這并不能因此就指責(zé)她對于生活中的愛“缺乏參與的熱情”和“毫無覺知”,因為愛并不等同于被愛,佳棲完全有權(quán)利在成年之后漠視同齡人的愛,而去愛慕其他任何人。從發(fā)生學(xué)的角度來看,愛在絕大多數(shù)時刻的確就是不對等的,這種不對等或許才是愛的特質(zhì)。
可能作者本人也是矛盾的。一方面,她的童年經(jīng)驗向她開啟種種自由、脆弱、既無所欲求也不管不顧的美與真;另一方面,作為一位浸淫文字多年的小說書寫者,她又希望對歷史、時代乃至同時代人有更積極的回應(yīng)。這似乎也是我們當(dāng)代長篇小說的一個宿命,很多小說中的主人公,在成年之后,似乎都不再具備個人性,而是在為了批評家口中所謂的時代問題而活。我們很多的小說家,不是置身于“影響的焦慮”之下,而是生活在“批評的焦慮”之中。
因此,這層層包裹的繭,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屬于作者自己的。她努力要給她的主人公找到一條誠實的出路,但似乎不曾想過,這些人成年之后的困境其實多少和她事先的預(yù)設(shè)有關(guān)。她預(yù)設(shè)了某種情感的因果律,但真實的情感永遠在因果律之外,而她又企圖忠實于這種真實的情感。她遂被自己制造的情節(jié)之絲困住,或許會有讀者能夠抽絲剝繭,從中找到一顆小女孩的靈魂,這小小的靈魂,會比所謂的歷史記憶更為恒久,且無需一次性的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