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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壺宗——顧景舟傳》是貼著顧景舟的心靈寫下的傳記,更是貼著造就顧景舟的這方水土寫就的力作,告訴了人們顧景舟精神秉賦的來路與出處,顧景舟之所以成為顧景舟的偶然與必然。
在顧景舟的紫砂藝術(shù)觀中,“藝”永遠是高于“技”的,這個“藝”就是他要表達的東西。顧景舟的脫俗體現(xiàn)在紫砂藝術(shù)上,便是其骨格清奇而不失溫雅的文人氣度,這當是景舟壺藝的鮮明風格。”
在我看來,一部文學傳記,如能寫出傳主精彩的人生故事,是為合格;如再能寫出傳主獨特的精神秉賦,可謂成功;如還能寫出其精神特質(zhì)背后豐富的文 化圖景,則堪稱上品了。毫無疑問,《布衣壺宗——顧景舟傳》便是這樣的上品。有評論說,徐風是貼著顧景舟的心靈寫下了這部傳記,其實,他更是貼著造就顧景 舟的這方水土寫就了這部力作,告訴了人們顧景舟精神秉賦的來路與出處以及顧景舟之所以成為顧景舟的偶然與必然。
這本傳記就像個萬花筒,不斷變換角度,你會看到不一樣的美景。你可以從中學到紫砂傳統(tǒng)工藝的基本知識、紫砂壺鑒賞與收藏技巧;了解紫砂藝術(shù)嬗變 的歷史,陶都宜興百年陶業(yè)的興衰;欣賞宜興這座江南小城的自然風貌和風土人情,感知它的社會變遷和時代韻律;洞悉一種傳統(tǒng)手藝無法言說的獨特意蘊,它所承 載的人世悲歡;你還能讀懂民間工藝的一代宗師、鄉(xiāng)土文化的堅守者與引領(lǐng)者,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夾縫中所作出的必然抉擇……
一代壺宗的獨特生命體驗
作為同一方水土養(yǎng)育出的宜興人,徐風為顧景舟立傳,他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雖然在顧老生前,二人并不認識。但也不盡然,如果沒有深厚的學養(yǎng)、龐 雜的儲備、深入的采訪、多方的考證,更重要的,如果沒有一種文化的自覺,那么,結(jié)果便會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反倒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了。幸好,徐風 這個本土和尚念得一口好經(jīng),無論是對于顧景舟,還是對于他身處的那個時代,腳下的這塊熱土,解讀都是極其到位的,其系統(tǒng)性與完整性,讓外來的和尚們難以望 其項背。
但就本質(zhì)而言,它是文學傳記,是對人物命運與性靈的抒寫,是解讀傳主生命的文學文本。因而起初,我更關(guān)注它對于顧景舟獨特生命體驗的呈現(xiàn)。事實 上,在傳記文學的歷史長河中,民間藝人的身影不少,但紫砂藝人還十分鮮見,顧景舟紫砂一代宗師的身份,讓這本傳記從一開始就具備了吸引讀者眼球的潛質(zhì)。
《顧景舟傳》會告訴你,顧景舟與紫砂是一種宿命的關(guān)系。顧出生在紫砂世家,早年,現(xiàn)實的困境、生存的壓力,令他投身紫砂成為一種必然。此后,顧 景舟一心一意在紫砂藝術(shù)的道路上跋涉、探求,創(chuàng)造了屬于他的輝煌。如果真的不熱愛紫砂,他還是有機會改行的,但顧景舟再沒有做過逃離的掙扎,也許他覺得這 是天意,他不能違抗命運的安排。他對于紫砂有著很深的感情,并且將紫砂提高到了藝術(shù)的高度。紫砂需要他,他也離不開紫砂,這才是他的宿命。
任何一種藝術(shù)的發(fā)展,都需要領(lǐng)軍人物,而顧景舟的那個時代,有數(shù)萬人從事紫砂業(yè),優(yōu)秀者也是各有所長,不勝枚舉。但歷史最終選擇了顧景舟,是一種必然,如果讀懂了《顧景舟傳》,就會知道,除了他的博學、勤奮和天賦之外,還因為他的氣質(zhì)與紫砂太契合了。
紫砂藝術(shù)與江南氣質(zhì)
紫砂藝術(shù)生長在江南,并非因為上蒼獨獨將一抔紫泥給了宜興,我相信,北方如果也有紫砂礦藏,那么紫砂將會是另外一種面貌。而如今紫砂的面貌是由 江南文化塑造的,它代表的是江南的氣質(zhì)和神韻,體現(xiàn)的是江南人的理念與訴求。而徐風用整部傳記來告訴你,顧景舟是怎樣用一生的光陰,深得江南文化之精髓, 又將之貢獻給紫砂的。
了解紫砂歷史的人都知道,過去的從業(yè)者文化程度均不高,因此,自從有了文人的參與,紫砂才獲得了新生,由日用器皿一躍成為工藝品,一把砂壺才有 了令無數(shù)王公貴族、社會賢達和文人墨客等為之傾倒的獨特魅力。而到了顧景舟這里,首度完成了工匠與文人角色的完美融合,由此開創(chuàng)了紫砂藝術(shù)的新天地。事實 上,這種工匠與文人合二為一的文化身份,恰恰是最具江南特色的,或者說它代表了江南文化的某種精髓。
《顧景舟傳》所描繪的顧景舟,其文化品格可以概括為“入世、脫俗、近道”,這既體現(xiàn)在他為人處事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更融入了他的紫砂藝術(shù),并塑造了其紫砂藝術(shù)的魂魄。
顧景舟一生都身在草根階層,也就是“布衣”,熱愛俗世生活在他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觀念,雖然他從少年時代起就迷戀圣賢文化,但他生長的這塊土地所 給予他的影響,一生都無法更改。而他從事的民間工藝,更是需要牢牢扎根于俗世文化,因而,顧的一生雖然是跌宕起伏,但就日常生活而言,稱得上“精致”二 字。
這樣的生活態(tài)度也影響著顧景舟的紫砂藝術(shù)理念,其一是他對于紫砂壺實用性的重視。圍繞紫砂壺的宜茶性,操作和把玩的舒適度,他從紫砂礦料的選 擇、加工,到紫砂壺的造型、制作及燒成技藝,作了大量系統(tǒng)的研究與探索,并形成了一套完備的理論。同時,他也總是強調(diào)壺要用,再好的壺也首先是用來為人服 務的,正確的使用也是養(yǎng)壺,使壺更有靈性與美感。其二,他的許多作品有著濃郁的俗世生活的煙火氣。仿鼓壺、如意壺、牛蓋洋桶壺、牛蓋蓮子壺……這些流傳了 上百年的紫砂經(jīng)典,皆根植于民間文化的土壤,它們撲面而來的鄉(xiāng)野氣息,是顧景舟所熟悉與眷戀的。
顧景舟既是入世的,又是脫俗的。這脫俗,并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拒絕媚俗和平庸,這也是江南文化崇尚個性的一種體現(xiàn)。顧景舟有著高潔的靈魂、錚 錚的傲骨,這樣的人格風范貫穿了他一生,也是看《顧景舟傳》印象最為深刻的一點?梢哉f,正是峭峻風骨,成就了一代宗師的盛名,鑄就了景舟壺藝的靈魂。
所謂江南的精致生活,在我看來,其最高境界,就是像顧景舟這樣一種藝術(shù)化的生活態(tài)度,它超越了對物質(zhì)的追求,具有了精神的緯度;也使藝術(shù)不再高高在上,而是滲透進現(xiàn)實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使瑣碎繁雜的日常生活擁有了無限的詩意。
壺中的文人氣度
顧景舟的脫俗體現(xiàn)在紫砂藝術(shù)上,便是其骨格清奇而不失溫雅的文人氣度,這當是景舟壺藝的鮮明風格。當年,20歲的顧景舟憑一把不同凡響的牛蓋洋 桶壺甫一亮相,四座皆驚。及至壯年,景舟石瓢成就了他與吳湖帆、江寒汀等滬上名士相互唱賀的一段佳話。到了中年,成為顧氏經(jīng)典的提璧壺,則在度的把握上達 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方圓合一、剛?cè)岵,耿介與通達相融,氣節(jié)與溫情同在。至此,顧景舟業(yè)已形成自己的紫砂美學風格,他的作品,具備了有別于前人與同時 代其他紫砂藝人的獨特面貌。
“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理念,中國文化亦稱為道統(tǒng)文化?v觀古今中外藝術(shù)史,真正的藝術(shù)品應是載道的。這個道,更多指的是“人道”,既人和 社會的價值標準、道德理想。顧景舟雖然一直生活在民間,然而他始終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道統(tǒng)文化情有獨鐘,一生都秉持著士子的理念與情懷。比如中庸之道,有時看 他的紫砂作品會有一點點不滿足,看起來似乎是恰到好處,但還是會覺得多了一點中規(guī)中矩,少了一點生命的激情與奔放,幻想與浪漫。他秉持的是“樂而不淫”的 儒家思想,放浪形骸的魏晉風度他并不欣賞。在顧景舟以“形、神、氣”為要素的壺藝觀中,“神”為核心。他解釋說,所謂神,“即壺的神態(tài),也就是通過形象表 達散發(fā)出的情趣……要讓壺向你訴說、向你表達,這樣的藝作才具有生命,就有了神!眽厮V說和表達的是情趣,是理念,是境界。
顧景舟的許多經(jīng)典作品,都是在情趣的營造、理念的表達和境界的開掘上狠下了一番功夫的。印象最深的是鷓鴣提梁壺,那是顧景舟晚年陪老妻在上海治 病期間,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因陋就簡創(chuàng)制的,卻同樣成為了一個經(jīng)典。藝技的爐火純青是一個方面,最重要的是,這把壺就像是從他郁悶的胸膛里發(fā)出的一聲長 嘆,其中蘊含的情感與思緒是復雜的,有悲涼與愁苦,有希冀與迷茫,有不舍與回憶,有不甘與抗爭……這樣一種剛?cè)嵯酀拿乐钡秩诵,它所傳遞給人的精神力量 是無窮的。
在顧景舟的紫砂藝術(shù)觀中,“藝”永遠是高于“技”的。這個“藝”就是他要表達的東西。他曾經(jīng)這樣對他的徒弟們說:“有文化者得我藝,沒文化者得 我技。”而他自己制壺,技只是手段,是用來表現(xiàn)藝的,是藏在藝背后的。徐風在書中這樣寫到:“壺,放在那里,你看不到技,而是一個整體。有著文人的高貴和 儒雅,更兼陶的質(zhì)樸與簡潔!覀兯床坏降募迹耆氐搅藟氐恼w藝術(shù)的背后!薄叭绾巫屢话研鲁龈G的壺,一看,就有幾百歲的年紀?不單是靠絕妙的泥 料配方、嫻熟的制壺技藝、恰到好處的窯火冶煉,而是一種只有意會、不可言傳的心境、定力、意念。”
紫砂一代宗師顧景舟,一生于博大精深的江南文化土壤中植根、蔓延、吸吮、滋長,造就了自己的心性、智慧、情致與正氣,又將這些化為紫砂藝術(shù)的熠熠光華,反哺生養(yǎng)他的高天厚土。這便是我看罷《顧景舟傳》最深切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