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正《東上海的前世今生》：大者含元?dú)猓��?xì)者入無間(李建軍)

　　吳正的著作《東上海的前世今生》首先印得很精美，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很吸引人，我?guī)缀跏且豢跉饪赐�，書中圖文并茂，紙張也用得很好，照片拍得也很好，總之，是一種非常愉快的、美好的閱讀體驗。

　　讀這本書，想起兩句話“剛健含婀娜，端莊雜流麗”，“大者含元?dú)�，�?xì)者入無間”。這本書是一個跨文體的寫作，它好像是紀(jì)實(shí)的，有回憶錄的形式，但里面也有詩性的東西，有哲理性的東西及歷史感，所以它是一種很豐富的文本。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吳正的性格、遭遇，甚至他個人創(chuàng)作的心理信息、生活信息，另外就是他的家庭，重要的家庭成員的性格、命運(yùn)、內(nèi)心當(dāng)中極具個性的東西他都寫出來了，包括民族和國家。所以這么薄薄的一本書，它不僅僅描寫一個東上海，不僅僅寫他回到故鄉(xiāng)的弄堂里走來走去看一看，它的背后有一個非常豐富的、非常博大的敘事空間、寓意空間，他把其中的人情味、日常性、歷史感、思想都融為一體。

　　首先是歷史感。傳統(tǒng)社會里面，上層社會和底層社會之間是有很清晰的界限的，底層社會老百姓，你只要納了皇糧，盡了你應(yīng)該盡的義務(wù)，你就是個自由人，可以自由遷徙，自由做買賣……但現(xiàn)代社會以來，我們曾經(jīng)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是沒有這種自由的，這種大社會介入到個人、家庭日常生活中比較微小的層面上來，已給社會和個人帶來了非常多的痛苦和苦難，所以在當(dāng)代敘事性的寫作中，無論是小說還是回憶錄，一定是把個人和國家、把微觀和宏觀融為一體的，否則無法寫清楚。書中的六叔、七叔，都按照過去的生活方式和對社會的理解，興沖沖地讀完書從美國回來了，服兵役后從部隊回來了，可是生活已經(jīng)不是他想象的那個樣子了，吳正把社會表層遮蔽下的那種結(jié)構(gòu)、那種潛在性的東西寫出來了，這是很了不起的�，F(xiàn)在很多年輕人、甚至已不年輕的人都沒有看透這一層。所以這種歷史感、歷史里面的荒謬感、苦難感，甚至是帶給人的恐懼等難以言說的感覺，他都寫出來了。比如，他寫到在一個行刑場的巨大土堆旁槍斃人，今天我槍斃你，明天你們又來槍斃我，他這樣寫：“土堆無言，只是前排站立者和后邊持械人互換了個位置，這叫什么？這就叫歷史！”就像陳忠實(shí)《白鹿原》里面的“翻鏊子”，這邊的人、那邊的人都在這個鏊子里吃飯，誰要掌握了這個鏊子，另外一方就要被當(dāng)做熱餅來翻，像這樣的思考、點(diǎn)睛之筆，讓讀者印象深刻，體現(xiàn)出對歷史深刻理解的思想性。一個沒有歷史感的作家，不可能寫出好作品來，寫個人的雞毛蒜皮的事情，成不了大氣候。

　　其次是書中所描寫的人物。書中著重描寫了二三十個人物，這些人物不是輕飄飄的、模糊的，而是每個人都能見其個性和性情，有非常內(nèi)在的智慧。比如說寫到的父親母親，都和一般的父母不一樣，他們聰敏、有才華、了不得，但是他們倆還有不同，雖然描寫只是寥寥幾筆。比如，父親有一天讓母親把衣服和日用品都準(zhǔn)備好，以防不測，這叫世事洞明，他能預(yù)感到這個大時代要和個人的微小生活發(fā)生必然的沖突和關(guān)聯(lián)。而母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人情練達(dá)。如描寫母親見他女朋友的眼神，她平時那么的漂亮、溫柔，好像很會說話，很甜，但是瞬間的眼神飛過來像刀子一樣，非常冷。確實(shí)有這樣的人，生活中也會遇到，人人都說他是個好人，但這個人在不經(jīng)意的一瞬間寒光掃過來，會讓人的心里瞬間一震。很多事情過去以后，你會想這個人真是很冷、很硬、很毒的一種人。把兩位長輩的這種非常敏感的細(xì)節(jié)寫出來了。六叔和七叔都是很年幼和天真的，尤其是六叔的經(jīng)歷非常悲慘，監(jiān)獄里一直待到60歲，這個非常有才華的、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由于對生活的無知，度過了悲慘的一生。六叔跟作者的父親不一樣，他的父親就如一葉落而知秋寒，他當(dāng)時要去香港也不是隨隨便便去的，他知道怎么樣在這個非常危難、艱危的環(huán)境里找一條最可取的人生的逃路。書中寫了很多人物催人淚下的故事，比如那個馬工，是一個非常好的人，結(jié)果后來被自己的女兒揭發(fā)、斗爭，在刑場上，他的女兒一瞬間也瘋了。我讀了這么多小說，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悲劇。作者會經(jīng)常用過去和現(xiàn)實(shí)對照，會入情入理地幫助我們理解歷史，而不是用一種非常暴風(fēng)驟雨的方式把一切全部顛倒。他雖然把這些人物寫得很簡約，但非常有歷史感、悲劇性，他筆下的這些人物，惶惶然地都懷著這種不安和恐懼，體驗出人生的疼痛，從我們面前走過去，這些人物都寫得活靈活現(xiàn)，非常飽滿。

　　另外，就是吳正對豐富的日常生活氛圍的還原。許多作家寫這種東西都有些空，為什么空？一是沒有體驗，二是沒有感受力。果戈里的感受力很敏銳，他觀察光的變化，所以納博科夫曾經(jīng)講，在果戈里出現(xiàn)之前，俄羅斯作家都是盲人，看不見光和色彩的。吳正在這方面的感受是極強(qiáng)的，他把日常生活中那些細(xì)小的、我們幾乎不去注意的東西寫出來。如書中寫吃西瓜，本來是臺灣瓜，但臺灣瓜來路不好，叫解放瓜。使我想起司馬遷寫《蕭相國世家》，里面寫到了蕭何，寫到了東陵侯，東陵侯就是邵平，邵平是原來秦時封的侯，后來國家形勢變了，他很窮，就在長安東種西瓜，瓜特別甜，謂之東陵瓜。司馬遷是寫大歷史的，他忽然拿出閑筆來寫了這樣一個日常細(xì)節(jié)，吸引了很多讀者。司馬遷是個有趣的人，他把歷史還原到日常的生活氛圍和細(xì)節(jié)中來寫。吳正也是這樣，我看他寫那個西瓜的部分就覺得津津有味，他通過細(xì)節(jié)和日常生活中的氛圍，來寫大歷史，寫大歷史的荒謬和大歷史的本質(zhì)。

　　這部作品的藝術(shù)性很高，無論是他的語言，還是對整個敘述節(jié)奏的控制，充滿了詩性和寫實(shí)性，以及小說性的跨文體的寫作。對斷和續(xù)、快和慢、強(qiáng)和弱、隱和顯的辯證關(guān)系，都處理得非常微妙，書中有些地方寫的很隱約，但是讓人覺得很豐富，他沒有寫，但讓人覺得他已經(jīng)寫到了，是所謂的不寫之寫，所以他在藝術(shù)的處理上也是一個非常成熟的作家。書中有個別的細(xì)節(jié)方面的語言需要規(guī)范，這是要注意的。

　　總之我覺得這是一本非常好的書，你讀了以后會把它珍藏起來，是成功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