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爬山的云——張勝友紀事》：追求報告文學的真實性與典型化(蘇浩峰)

　　丁曉平對張勝友只有幾面之緣，這次采訪和交談中，張勝友不經(jīng)意間說了一句話：“寫作就像爬山一樣�！笔潞�，他又得知，張勝友的名字，是其父親取自《滕王閣序》中的“十旬休暇，勝友如云”�！芭郎健迸c“云”似乎互不相干的兩個意象，在作者丁曉平的腦海里卻不期而遇了。靈感之光倏忽照亮了丁曉平的構 思之路——張勝友便是“一朵爬山的云”。

　　《一朵爬山的云——張勝友紀事》最大的成功，便是寫出一個“真實的張勝友”。張勝友說：“寫作就像爬山一樣。”在那個年代，在方格稿紙上寫作又叫“爬格子”。在張勝友眼里，文學就是一座高山、一座高峰�！芭栏褡印本褪桥郎��！芭馈弊钟玫酶裢饩珳�，富于神韻地將寫作的艱辛突顯出來。而且，張勝友爬 的文學高山也不止一座。單就體裁而論，他不斷嘗試各種文學樣式：寫小說，寫散文，寫歌詞，寫報告文學，最后主要從事影視政論作品創(chuàng)作。當報告文學以“驕 子”的姿態(tài)躍馬橫戈于中國當代文壇之際，他搏擊風浪，追趕不斷奔涌向前的潮頭，佳作迭出，嶄露頭角；在報告文學領域贏得一席之地的時候，他毅然轉身，開始 嘗試影視政論片解說詞(文學腳本)寫作，不舍晝夜，勇于創(chuàng)新，不斷攀登，成為當下該領域創(chuàng)作的領軍人物。

　　為了印證張勝友“寫作像爬山”，作者丁曉平用事實說話。他選取若干個典型的鏡頭，如實記載，款款而談。1991年酷暑難耐的盛夏，張勝友接到中 宣部交給的任務后，白天在《光明日報》編輯部忙于編“作品版”，晚上到“遠望樓”撰寫抗洪救災的作品《力挽狂瀾》。在昏黃的臺燈下，他的心“像沖破閘門的 洪水一樣洶涌澎湃，他的筆如中流擊水一瀉千里”。為了提神，他夜夜與濃咖啡為伴，喝了一杯又一杯。久而久之，他養(yǎng)成了一個自嘲為“不良的習慣”：咖啡和香 煙一樣，成為他寫作時須臾也離不開的伴侶。經(jīng)過21天馬不停蹄的奮戰(zhàn)，張勝友同步完成了電視紀錄片文學腳本《力挽狂瀾》和報告文學《力挽狂瀾——中國抗擊 1991年特大洪災紀實》。爬了這一座山之后，他未曾稍事休息，因為還有一座座更高的山在等待著他。

　　在寫完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十年潮》還來不及歇口氣，張勝友又接到上級機關下達的一個更重的任務�！叭蝿站o迫，刻不容緩，高燒中的張勝友，在時任 《光明日報》總編輯張常海”的陪同下，當天飛赴深圳……張勝友回憶當時的寫作感受時說：“確實太疲憊了，那感覺就是在爬山，爬高峰”，日夜兼程，攀登一座 特別險峻的山峰。本來他就有低血壓的老毛病，這次工作特別緊張加上發(fā)高燒，血壓又一次降到58-80汞柱。有一天深夜，身體被疲勞和低血壓折騰得空前虛 弱，他竟然迷迷糊糊地從床上滾落到地板……他用濃咖啡提神解困，用紅糖水提升血壓。連同看資料，張勝友僅用“20天的時間寫完大型電影政論片《歷史的抉 擇》的解說詞腳本”。片子放映后，贏得了有關部門的高度評價和上下一片喝彩。他用不斷攀登的行動和立志登極的精神，實踐著他默默許下的諾言：“生應無輟 日，死是不吟時�！�

　　張勝友說，寫作如同爬山。其實，在作者丁曉平看來，張勝友有生以來各個時期的生活，都像爬山一樣艱難，一樣堅持，一樣奮力向上。張勝友出生于貧 窮的閩西山區(qū)，雖說父親是個教師，但背負著家庭出身的沉重包袱，往往動輒得咎，四處碰壁。除了物質生活的貧困外，讓他更加不堪重負的還是精神和心理上的巨 大壓力。因此，在悲苦的青春歲月，“熬”字最能概括其生活苦境。一個“熬”字包含多少辛酸與無奈！“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在村里只要和生產(chǎn)隊長吵幾句嘴，他 就可以指著我的鼻子隨便罵我是‘反革命’，揚言要用挑籮筐的繩子把我綁起來，押去集市游街示眾�！薄霸谶@種惡劣的境況里，我只有在晚上點起小煤油燈，在書 海里神游，以及寫小說、散文來充實自己�！睆垊儆言诨厥滋幱谀婢持�中如何“熬”，如何“熬”中掙扎時如是說。作者丁曉平將這樣的生動場景和典型細節(jié)，詳盡 地記錄下來，不惜篇幅地表現(xiàn)在生活苦海里“苦熬”和與命運抗爭的張勝友。他像登山者一樣，不畏艱難困苦，一步一步不停地爬，盡管不知前路將若何，山頂在何 方，始終沒有放棄登頂?shù)南Ｍ��?/p>

　　主旨明確而突出，主線單一而明晰，是《一朵爬山的云——張勝友紀事》一大特點。作者丁曉平具有相當豐富的傳記寫作經(jīng)驗，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也駕輕就 熟。盡管張勝友的生平經(jīng)歷、創(chuàng)作歷程漫長而曲折，相關材料可謂堆積如山、錯綜復雜，但作品主旨已經(jīng)了然于作者心中，這就是“一朵爬山的云”——一位孜孜不 倦的書寫者以及忍受生活種種不堪的勇猛前行者，恰如一位不畏勞苦、迎難而上的登山者。

　　《一朵爬山的云——張勝友紀事》在藝術上一個顯眼的成功之處，在于作者以富有個性的文學表達方式自由書寫，“守則而不拘泥”。以完全、徹底的真 實性打動人心，征服讀者。作者丁曉平在信守報告文學的真實性法則的前提下，并沒有讓真實的材料拴住手腳，而是對大量真實的生活素材進行必要的調動安排，使 其服從于作品主題，并納入總體結構框架之中，使之富有起伏和相應的藝術性，力求達到引人入勝以至于典型化的效果。作者將豐富得有些紛繁雜駁的素材，分門別 類，分別粘附于“爬山”——人生的掙扎與事業(yè)的打拼這一條主線之上，化繁為簡，各就各位，使得作品作品層次分明、條分縷析，整體結構顯得有條不紊、綱舉目 張。

　　《一朵爬山的云——張勝友紀事》值得推薦，在于作者丁曉平將筆下的張勝友塑造為從社會底層掙扎、打拼出來的時代典型。作者是在真實地記錄張勝友 人生軌跡的過程中，寫出了一個真實的張勝友，從而塑造了一個活生生的社會典型和時代典型——在改革開放的時代大潮簇擁下，張勝友們抓住機遇，靠自己的智慧 和力量脫穎而出，成就一番事業(yè)，猶如出籠的雄鷹一飛沖天。

　　丁曉平作為當今紀實文學、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一員驍將，在描繪人物形象、塑造典型人物方面進行卓有成效的嘗試并積累了許多有益的經(jīng)驗，如《中共 中央第一支筆(胡喬木傳)》《硬骨頭：陳獨秀五次被捕紀事》《世范人師：蔡元培傳》等等。丁曉平以前經(jīng)常讀張勝友的報告文學作品，留下很深的印象；近期又 讀到張勝友作為總撰稿人的電視政論作品《百年潮·中國夢》，感觸頗深，于是萌發(fā)了寫張勝友的想法。之前，丁曉平對于張勝友，只知其文，其人并不太熟悉。一 經(jīng)接觸、了解，丁曉平發(fā)現(xiàn)，張勝友就是一個絕佳的“典型的原型”，他身上存在許多具有典型意義的元素與特點。頓悟降臨之余，《一朵爬山的云——張勝友紀 事》的主旨和主線很快就定下來了。

　　在這次采訪和創(chuàng)作中，作者丁曉平發(fā)現(xiàn)并緊緊抓住張勝友的農(nóng)民外貌、平民做派、書生特質這些基本特征，還原了實際生活中“真實的張勝友”。由于故 事片段、場景細節(jié)又是經(jīng)過一番甄別、剔選，加之以時代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的精心設置，因而筆下人物比實際真人更具典型意義。在這里，我以為最能體現(xiàn)作者藝術功 力的是，文中章節(jié)的設置和詳略的設計，主要服從于作品中影響主人公人生走向和事業(yè)成敗的幾個重要節(jié)點或關鍵處。特別是抓住主人公時常有“非分之想”或曰 “超常思維”來大做文章，寫出了“平凡中的不平凡”，基本實現(xiàn)了“以少總多”、“以一當十”的藝術效果。

　　《一朵爬山的云——張勝友紀事》從張勝友悲苦的少年歲月和掙扎的青年時代寫起。形象地再現(xiàn)了一個在家鄉(xiāng)受苦受累、受盡歧視的農(nóng)村孩子，如何不信 天命，不顧社會成見，如何“不守本分”，“身為下賤，心比天高”，如何突破“唯身份論”等重重壁壘，認定方向，一條道走到底，有時甚至于不惜冒險闖關，又 如何積蓄能量，創(chuàng)造條件，等待時機，然后牢牢抓住機會，終于用非同一般的努力，擺脫“勞苦逾恒”的苦日子，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在苦苦掙扎、同命運抗爭的 過程中，作者緊緊扣住張勝友“能屈能伸”的“苦熬功夫”、不屈服不服輸”的犟脾氣以及“一旦選定就決然而行”的“書生意氣”等性格特點，不惜篇幅詳盡敘 寫，譬如作品“要上就上《人民日報》”，“要念大學就念重點名牌大學，其他不念”。在回鄉(xiāng)知青歲月里，張勝友“不知高低”、“不顧深淺”，一個勁地癡迷于 寫作，甚至擅自賣掉父母用血汗錢給他買來的、裁縫匠賴以為生的縫紉機，毅然決然地放棄裁縫這個“謀生”行當。其父親見之，說：“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是當作 家的料嗎？”其母親見之，說：“你在家，一個月兩斤煤油也不夠你燒喲�！� 在父親和母親如此無奈的嘆息和埋怨中，張勝友重新開始做起他“白天勞動，晚上埋頭讀書寫作”的作家夢。其情、其境、其言、其行，既十分逼真，又極為省儉地 描畫出當時張勝友堅持寫作的艱難和苦境。作者還特意將這一典型環(huán)境安排在作品首章、首頁這樣特別醒目之處，可謂匠心獨運。

　　張勝友的超常言行源于其超常思維，在許多方面都有特出的表現(xiàn)。比如，認定的事情，就堅決做到底，即使冒險、“玩命”也在所不惜；答應的事情，一 諾千金，遵守“言必行、行必果”的信條。為表現(xiàn)張勝友這一行事風格，作者將張勝友剛走馬上任、第一次和作家出版社全體員工見面的情形，以及張勝友此時此境 的心理活動作了生動的敘述：那位月薪只有300多元的打字員詢問張勝友，張勝友斷然回答：“你下月起就拿1000塊。”事后，張勝友也為自己的話捏把汗， 這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這話等于預先開出的支票，萬一出版社的效益上不去，錢哪里來？這就考驗當事人的膽識——改革的氣魄和改革方案利弊的拿捏。難怪 有人說張勝友“膽大妄為”(實際上，在“膽大妄為”之先，張勝友已經(jīng)做了精細的“沙盤推演”)�？墒牵�正是通過這樣的實例，活脫脫地表現(xiàn)出張勝友“超常的 思維”、獨特的思想性格。

　　我以為最能體現(xiàn)他的性格與智慧的，即是較好地處理和協(xié)調好“熬”與“闖”的關系：時機未成熟時要能“熬”，要守得了、挺得住；機會來了，就要敢 闖、敢冒險，迎接挑戰(zhàn)，既要看得見機會，也要抓得住它。作者丁曉平正是發(fā)現(xiàn)筆下人物的人生智慧和生活智慧，從而寫出了一個“看起來木訥”其實挺機靈的、 “看起來挺隨和的”其實有些東西相當堅持這樣一個“真實的張勝友”與“富于立體感的張勝友”，也就是寫出了典型人物典型性格的多面性與復雜性。此外，盡管 張勝友人生道路并不平坦，但其筆下所傳遞的幾乎全是正能量——他一向“悲世不悲己”，面向太陽歌唱，而將陰影留在自己身后。這一創(chuàng)作思想作為張勝友思想多 棱鏡的一面，作者并沒有忽略。于此可見作者非虛構作品采訪與寫作技巧的精微之處。

　　文學是語言藝術。作為文學的一種特殊樣式，報告文學不能不講究語言的藝術。我們看到，《一朵爬山的云——張勝友紀事》中的語言風格是自然、樸 實，恰如作品主人公在實際生活中那般樸實無華、自然而無矯飾。用樸實的語言敘寫樸實的人物，是最好的選擇。用張勝友的話來說，即是“我覺得不論從事什么事 業(yè)，你最好保留你的本來面目，不要任何的做作，不要任何的作秀”�！兑欢渑郎降脑啤�—張勝友紀事》好似一首樸素的民歌，用樸素的語言、樸素的曲調抒發(fā)樸素 的情感，清淡而動人；又像一朵繞山飄飛的白云，永無止息，日夜趲行，沒有炫目的色彩，沒有驚艷的動作，只有飄逸而清麗，恬靜而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