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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全球的頂尖賭城拉斯維加斯,如果是中國人,帶書無疑是頭號禁忌。20多年前,我不識好歹,在開往賭城雷諾的“發(fā)財巴士”上讀書,乘客一個個怒目而視。我恍然大悟,我和同車的同胞,雖自詡來自禮儀之邦,但此行誰也不愿變?yōu)椤翱追蜃影峒摇。不過,這次我和老妻來,壓根兒沒指望發(fā)橫財,我往行囊里塞上兩本書,她沒有異議。在賭城的旅館,第一個早上,早早醒來,讀點書。絕非自炫清高,這時間,除非下樓去當賭客,在房里能做的事有限。
打開的是村上春樹的隨筆集《無比蕪雜的心緒》。此公以小說名世,我對他的“非長項”并沒抱很大期望。不出所料,不算精彩,難得的是譯筆尚算流暢。讀它,自然遠比到樓下燈光輝煌無比的賭場,和百家樂、牌九較勁優(yōu)勝百倍。
以《為Tony Takitani 而作的解說》為題的短文,叫我想起和賭城有關(guān)的最新瑣事:一位在拉斯維加斯居住,但最近回國去的文友昨天發(fā)來微信,說賭城郊外一位詩人,從山西移民到這里才三年,開一家小面館,他想和我見面。他會開車,但不懂英語,不認識路,正在找向?qū)АN疫B忙回復:當餐館老板一身多任,絕難脫身,不必為此奔波,以后找機會。在微信討論一番后,見面之議作罷。末了,文友告訴我,癡心于詩的小老板,最近上網(wǎng)瀏覽我的作品之余,琢磨一個問題:你為什么取這樣的筆名?我曉得詩人的潛臺詞,我的筆名“荒田”,其含義和賭場里的“書”一樣,是近于晦氣的。對此,我沒加解釋。不過是筆名,非要微言大義嗎?
事有湊巧,村上春樹此篇和一個名字有關(guān),情節(jié)簡單:他三十年前游夏威夷,在毛伊島一家廉價舊貨店,買了一件胸前印著黑字“Tony Takitani”的黃色圓領(lǐng)棉質(zhì)T恤衫。他不知道Tony Takitani是何許人,只能看出是日裔美國人。從此,村上每次穿上它就想,他是誰,住在哪里,恤衫為何而制?那年代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只能在腦中任意想象”。這個懸念,到上世紀90年代后半期終于破解——從網(wǎng)絡(luò)查出,Tony Takitani先生,上個世紀80年代初以民主黨候選人身份角逐過夏威夷州參議員,這件恤衫是競選用的。后來,在檀香山當律師。
這樁事,放在別人手里,價值該止于此了。但“想象”是作家村上的職業(yè)。當年,正因為對這人物一無所知,才促使他“突發(fā)奇想”,“單單從一個名字,從它的聲韻開始,一個故事便誕生了。如此一想,只費一美元的T恤衫應(yīng)該說買得太便宜了。”
我發(fā)會心之笑,呷著旅館提供、自行泡制的廉價咖啡,想象這位山西詩人的模樣。友人說他為人厚道,熱誠,常常在自開的小餐館舉辦贊助中國留學生的活動,閑時愛寫詩。我這塊“荒田”,會不會變成他筆下的詩?若然,區(qū)區(qū)被他“想象”成什么呢?一塊持久地荒蕪的田地,他是怎樣描摹的?有沒有頑強的狗尾草和染滿秋霜的蘆葦?開不開花,諸如單調(diào)的波斯菊和愛流浪的蒲公英?收成是肯定沒有的了,他為我惋惜還是慶祝?荒蕪未必是壞事,但不值得恭維。
他也在我的想象中——憨厚的中年人,沾滿油漬的筆記本是藏在廚房某個角落的。圓珠筆寫下的詩句歪歪斜斜,帶著拋鍋濺出的醬汁和指印。漢語的詩行驕傲而孤獨地在內(nèi)華達沙漠上延伸。他下班以后,肯定常常走到門外,仰望幽藍的夜空。星辰寥落,和賭城的燈海沒得比,但那才是他心靈的皈依。
劉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