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的坡度之上眺望(向陽)

　

　　小說家的想象力絕不是沒有來頭的，因了生命的全力投入和靈魂的深度下潛才能塑造出鮮活的人物

　　劉寧先生的中短篇小說集《光線筆直地照射》是“晉軍方陣第二輯”系列圖書中的一本，其中輯錄了作者富有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說14篇。這些篇章所涉及的生活圖景皆與作者的現(xiàn)實人生息息相關(guān)，以至于它們形成了一條清晰而有力的既像血脈、又像纜繩的線索，伴隨著你閱讀中思維的一拉一扯，便帶著生活底層的腥澀之氣向你緩緩地一點點地壓制過來。那些來自于兩條鐵路經(jīng)行的晉北縣城里的人，那些活躍于省城底層生活里的人，那些游蕩于生活邊緣妄圖在遷徙中提升自我人生的人，尤其是那些個既妖嬈多姿又多多少少帶一些“問題性”的美麗女人，便一個一個活躍在你的眼前，而生活的戲劇又無一例外地逐一毀滅了他們(她們)的夢想乃至血肉之軀，只余一縷縷淡淡的憂傷與空茫在微妙的時間里縈繞著、消散著。而“其實，事情就是這樣的”啊，這幾乎是你在讀完每一篇劉寧小說之后都回蕩在心底里的異樣聲響。它像銅鑼一樣鏜鏜敲著，但你發(fā)散出去的意識卻一時難以收兵回營。

　　比如他的中篇小說《光線筆直地照射》就取材于幾年前省城大東關(guān)偶然發(fā)生的一起惡性兇殺案。一個修自行車的男人用大號鐵扳手和十字頭長桿改錐極其殘忍地殺死了他修車攤近旁一個開文印店的女人和她年僅8歲的兒子。劉寧像亨弗萊鮑佳經(jīng)常飾演的私家偵探那樣，心里揣著獵犬與高倍數(shù)的放大鏡歪戴著一頂黑禮貌摸黑出發(fā)了。他既順藤摸瓜捋清楚了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同時又深入幾個主要人物的深層心理，將其激烈而異樣的身體行為的心理動因解析得一覽無遺。這無疑是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對龐大而冷漠的日常生活該有的悲憫態(tài)度，它緩緩地從生活的高坡度上釋放并降落下來，沉落在坡底生活的小人物頭上，像早晨五龍口奇異的光束一般，在那些罪惡而懵懂的頭顱四周形成慈悲的光輪。

　　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小說家，高踞在一個坡度之上的劉寧在呈現(xiàn)他生活近旁血淋淋的暴力、罪惡與苦難的同時，對這塊“其實就是這個樣子”的坡下生活，以及這生活里悲慘、壓抑、屈辱、無奈，最終不得不以奮起殺害其他無辜者為代價來維持自身尊嚴(yán)的生命，他始終有一種身在其中的悲憤感。

　　而一篇《天堂一直下雨》卻部分地將我們帶回到作家彌留著青春尾季的憂傷現(xiàn)場，目睹了一段生命里的奇遇、聚合與別離。在我讀來，這顯然是一篇多少帶有作家本人生命印記的小說，因為那里面有一種不停散射出來的來自生命本身的疼痛感。而疼痛感與欣喜不同，那是無法偽裝的一種深沉情感。此刻它彌漫在小說的每個角落，借助一個讀《圣經(jīng)》的美麗女乘務(wù)員和一個鐵路報駐勤記者的相遇一縷一縷浮上紙面。當(dāng)火車穿越過某一次旅途之上那唯一的黑暗隧道，抵擋突變發(fā)生的某一個�？啃≌緯r，男記者的生命突然與女乘務(wù)員的生命匆促疊加在一起。記者隔窗看到一群人順著月臺蜂擁而至，在抵達(dá)女乘務(wù)員身后時他們突然大打出手，那一刻記者夢幻般地跳窗而出，英雄救美，代女受過，在被打斷了肋骨、打掉了下巴的同時，他也悲慘地丟掉了自己在省城駐勤工作的資格，被迫返回出生地重新做了一名鐵路基層職工。理所當(dāng)然，他也獲得了女乘務(wù)員發(fā)誓以身報答的愛情，他與她迅速地融合在一起，但這份愛情對他而言卻并不是生命重新起飛的助翼，而像一只戴絲絨手套的黑手再次將他推至人生的另一重谷底。此刻，一本《圣經(jīng)》拯救不了這深陷困境中的男女，遠(yuǎn)在天堂的耶穌也沒有向著他們伸出標(biāo)志性的懷抱。天堂一直下雨，她在一個秋雨淋漓的清晨登上一列南下的火車決絕地逃離，而他手里捏著同一趟列車的硬臥車票卻選擇了對愛情的拋棄。

　　劉寧作為小說家，顯然是一個塑造女性形象的高手。他這本集子中14篇小說里幾乎每一篇都有一個令人過目難忘且久久回想的女人。這些女人無一例外地美麗、精明、堅韌、強(qiáng)大、不滿于現(xiàn)實，有著不住向外張望與突破的意識與現(xiàn)實行動，但同時也無一例外地被她們所生存的世界與日常生活逐一地?fù)p害與毀滅。損害與毀滅她們的并不是多么奇異、詭秘與邪惡的黑暗勢力，而恰是她們所夢想的那種光明與幸福的日常生活本身。對劉寧這樣的小說家來說，憐惜是天生長在骨頭縫里的悲憫情懷。他密切關(guān)注女性命運(yùn)，并和著他的辛酸與悲憫在小說里開成了一朵一朵帶淚的美艷之花。

　　我始終認(rèn)為，小說家的想象力決不是沒有來頭的，決不是憑空臆造信手偶得，這里雖然有才華的因素，但主要還是因了生命的全力投入和靈魂的深度下潛。所以當(dāng)我在小說中讀到劉寧摹寫女性形象時那些飽漲著想象力且堪稱神奇的段落時，我清晰地意識到他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有著一片暴雨澆淋之后的花園。他珍愛著她們，并時時刻刻地檢視著她們，并在小說里伸出筆尖一樣顫抖的手指，輕輕地為她們拭去了面頰上隨同雨水而至的兩行清淚。

　　向 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