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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3年前,在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上,我與詩人吉狄馬加先生初次見面。這個享譽世界的詩歌節(jié)是他于2007年創(chuàng)辦的。此次邀請了國內(nèi)不少年輕的詩人翻譯家,我也榮幸忝列其間。當他得知我一直在譯介俄語詩歌,正著手翻譯阿赫瑪托娃詩全集時,便問我:你認為俄羅斯最優(yōu)秀的詩人是誰? 當我說出阿赫瑪托娃、茨維塔耶娃、曼德里施塔姆等幾個名字時,他又問,你覺得馬雅可夫斯基怎么樣? 他說出這個名字后,讓我心中頗感意外。我回答,他1917年之前的早期詩作還是挺不錯的。因會議活動緊張,我們簡單的交談到此結束。直到去年,我們在貴州仁懷第二次見面時,他又向我提到了相同的問題。這次我們多聊了一會兒,他說到馬雅可夫斯基,說到他的天才,說到同時代人對他的高度評價。他說:對這位詩人我們要重新認識。
沒想到,他當時正完全沉浸于馬雅可夫斯基的世界,并于去年年底創(chuàng)作完成了長詩 《致馬雅可夫斯基》。不久前,我從 《人民文學》2016年第3期讀到了此詩,我不是邏輯縝密的評論家,只想以一個詩人和譯者的身份,說說自己淺顯感受。
提起詩人吉狄馬加,我們都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彝族詩人,他半數(shù)以上的詩作,都與彝人的生活、命運、歷史、文化、風俗、信仰等緊密相關。彝人的血液令他的詩歌充盈了激情原生的蓬勃力量,新鮮獨特的意象,深厚堅實的抒情,粗獷遼闊的音域和畫面感,每一首詩似乎都讓人能沉迷于迷幻的旋律和歌舞中,身心怡蕩,如癡如醉。另外,我還注意到,他的作品中有三分之一的作品是他向世界詩歌大師致敬的作品,可以列一個長長的名單,比如翁貝爾托·薩巴、薩瓦多爾·夸西莫多、艾青、耶胡達·阿米亥、塞薩爾·巴列霍、巴勃羅·聶魯達、米斯特拉爾、胡安·赫爾曼、托馬斯·溫茨洛瓦、切斯沃夫·米沃什。其中,俄羅斯的兩位著名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也赫然在列。從這些光輝閃爍的名字,我們也可看出,吉狄馬加的另一條詩歌傳承的源流。從寫給這些大詩人的作品來看,吉狄馬加對他們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耳熟能詳,這些人可以稱為他的引領者,也可以說是同路人。記得吉狄馬加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詩歌作為人類精神殿堂的重要支柱之一,從歷史到今天,都未曾失去過它獨特的影響力,直到現(xiàn)在,這個支柱依然牢固。時間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證明,詩歌在人類精神中所享有的崇高地位是不可動搖的,因為人類的生命方式和對精神生活永無止境的訴求已經(jīng)給了我們答案。今天的人類似乎離出發(fā)的地方越來越遠,我們要在精神上找到一條回家的路已經(jīng)非常困難,尤其是當整個人類都處在這個十字路口時,詩歌,也只有詩歌,此時是一位真正的神圣的引領者,他就像原始民族中的一位祭司兼酋長,能從迷茫里把他的部落帶到光明的地方。如今,在他心目中這份優(yōu)秀詩人的名單上,他又邀請進了馬雅可夫斯基。
馬雅可夫斯基 (1893年-1930年),俄蘇詩人。除了人們熟知的詩人身份,他還是劇作家、電影導演、演員和畫家。白銀時代“未來派”代表詩人。1930年4月14日自殺。他36年的人生,雖然短促,但是卻猶如暴風驟雨一般。在20年的文藝生涯中,他一共創(chuàng)作完成了14首長詩,1300余首短詩,此外還有許多詩劇、繪畫、電影劇本、論文、演講等。馬雅可夫斯基的姓氏,來源于俄語MarK (馬雅可),意思是“燈塔”。這個姓氏用在他身上真是恰如其分。他身高近一米九,高大魁梧,健壯結實,永遠都顯得精力充沛。他的一生,也仿佛燈塔一般,黑暗長夜里,狂風怒吼中,聳立在波浪濤天的海岸邊,為過往的船舶指引航向。馬雅可夫斯基青少年時代,就曾因從事革命宣傳,而被沙皇政府三次逮捕,監(jiān)禁。也就是在1909年第三次被捕時,他開始了詩歌創(chuàng)作。1912年,馬雅可夫斯基所在的“未來派”發(fā)表宣言,他對能“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感到興奮不已。1915年,22歲的馬雅可夫斯基在 《穿褲子的云》 中振聾發(fā)聵地喊出了:“打倒你們的愛情,打倒你們的藝術,打倒你們的制度,打倒你們的宗教。”從而宣布了同腐朽事物的決裂。1917年,在眾多詩人藝術家還在遲疑觀望的時刻,他首先歡呼十月革命的到來,他認為:這是我的革命! 從此后,便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這人類歷史上偉大的變革聯(lián)系到了一起,積極投身其中。馬雅可夫斯基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在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形式上標新立異,獨樹一幟,而且在活動方式上也別具特色,招人注目。有評論家指出,他似乎看不到桂冠,總在尋找荊棘。他在詩歌里不斷地同新詩歌真實的和假想的敵人戰(zhàn)斗,敢于冒犯,敢于不斷地挑戰(zhàn)自己,他是一個堅強而勇敢的人。
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 《關于這個》問世后,就連他的朋友都不能理解,無論是他的同盟者還是文學上的對手,都一致痛罵他,但他正是以這部作品豐富了俄羅斯詩歌。不僅在生前,他的作品飽受爭議,處于文學論爭的漩渦之中,甚至到了如今,在他去世86周年之際,在近一個世紀的歲月里,世事風云變幻,圍繞著他的話題始終未曾停止。在他去世后,他的聲譽達到了頂峰,他的作品便被當成了經(jīng)典,進入了教科書,他的名字成為村莊、廣場、街道的名字。他的詩歌被翻譯成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的五十多種語言出版。
無論是在俄羅斯文學史上,還是世界文學史上,馬雅可夫斯基都可算是一個杰出的革新派詩人。他要求詩人不僅要追求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而且還要掌握完美的藝術形式。他堅決拋棄那些僵死的、公式化的陳詞濫調。他說過:“所有的報紙上到現(xiàn)在一直都時隱時現(xiàn)地出現(xiàn)著這些陳腐的,可是誰也不太清楚的,本身已毫無生動表情的詞句。”他的使命就是拋棄這些陳詞濫調,創(chuàng)造出適應時代,人民喜聞樂見的作品。通過閱讀他的作品。我們知道他的選詞用字既是敏銳和謹慎的,又敢于突破傳統(tǒng)詩歌慣例,自創(chuàng)前所未有詞匯。這也是他創(chuàng)作成熟的詩歌中的突出特征之一。他的詩歌比喻豐富,總能出奇制勝,很容易一下給讀者留下鮮明深刻的印象,比如:我要像狼一樣吃掉官僚主義! 詩人尤里·奧廖莎曾經(jīng)說過:“如果想要統(tǒng)計出馬雅可夫斯基詩歌中的比喻,那就等于要統(tǒng)計他的全部詩句!
馬雅可夫斯基把詩歌的形式與內(nèi)容做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他獨創(chuàng)的階梯式詩歌,是他內(nèi)心能量的儲存與釋放的形式,形式本身已經(jīng)無法與內(nèi)容剝離。人無完人,受時代和個人的局限,他也具有那個時代的一切夸張、狂想和動蕩的特點,但他又是一個脆弱、善于譏諷和敏感的詩人,是感情和相像混在一起的“高等疾病”的受害者~~~這兩種相反的傾向在他的內(nèi)心和詩中常常無法協(xié)調。他的許多作品都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孤獨感和內(nèi)心沖突。從他在文壇嶄露頭角,到他聲望如日中天,在他去世之后,排擠,壓制,誤解,歪曲,就一直伴隨著他。在同一個時間,他會同時被抬上巔峰,又會被打入深淵。
蘇聯(lián)解體20多年過去了,馬雅可夫斯基被許多人遺忘,但近些年,他又漸漸回歸人們的視野。比如,有關他的紀錄片到目前為止有14部之多,值得注意的是,進入21世紀后,從2002年至今,就拍攝了7部,最近的一部是2015年的 《馬雅可夫斯基,最后的四月》。2012年,有位導演還拍攝了8集的電視連續(xù)劇 《馬雅可夫斯基,兩天》。由此可見,無論是文藝界還是普通平民,似乎一直試圖破解這樣一個謎:馬雅可夫斯基是誰? 在俄羅斯詩人中,馬雅可夫斯基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謎面,是一個永遠無法拉直的問號。對他的一生,他的創(chuàng)作,他的戀情,他自絕的方式,至今難以蓋棺定論,聚訟紛紜。
在讀吉狄馬加這首洋洋灑灑、深情激蕩的長詩之前,我仍是抱著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對馬雅可夫斯基的為人與作品都抱有某種偏見。這種偏見一直持續(xù)到我翻譯阿赫瑪托娃寫給馬雅可夫斯基的一首詩。這首詩的名字叫 《馬雅可夫斯基在1913年》:
在你聲譽日隆時,我沒有見過你
只記得你暴風雨般的黎明
然而,也許我今天有權
回憶起那久遠年代里的一天
你的詩句爆發(fā)出有力的聲音
嶄新的旋律不斷涌現(xiàn)……
年輕的手臂不知道疲倦
搭建起令人生畏的腳手架
你所觸及的一切事物,仿佛
都不再是先前的模樣
那些你要摧毀的———全部崩潰了
每一個詞語中都轟鳴著判決
你孤身一人,時常憤憤不平
急切地催促著命運
你知道,很快你就會快樂滿足地
投入自己偉大的戰(zhàn)斗
當你為我們朗誦時,已經(jīng)可以聽見
浪濤澎湃的回聲
吉狄馬加為什么選定了馬雅可夫斯基? 詩人之魂可指? 他究竟讓詩人魂歸何處? 下面這些詩句給了我們斬釘截鐵的回答:
你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詩人
……
是因為你———詩歌從此
不僅僅只代表一個人,它要為———更多的人祈求同情、憐憫和保護
……
是因為你———在勞苦大眾集會的廣場上
掏出過自己紅色的心———展示給不幸的人們
你讓真理的手臂返回,并去握緊勞動者的手
……
是因為他的真誠,是因為他比別的詩人更可愛,更純粹……
作者用刀鋒般的詩句,嘗試刪除罩在詩人頭頂上的一層層迷幻的光環(huán)。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還詩人的本來面目:積極向上,愛憎分明,代表人民鼓與呼,勇于探索詩歌的技藝,敢于挑戰(zhàn)世俗,向陳舊的觀念宣戰(zhàn),敢于創(chuàng)新的藝術家形象。在此詩中,作者始終是理智的,清醒的。對詩人的評價既不拔高,也不貶低。
這首長詩與其說是對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致敬之作,不如說,它超越了這一具體的主題場境,成為詩人自己和一切真正詩人的心靈史的表達,對諸如詩人與社會、詩人與生活、詩人的使命和責任、詩歌價值等等問題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自上世紀20年代末,馬雅可夫斯基的詩作被譯介到中國,至今已近百年,受他詩歌影響的詩人不計其數(shù),但大多是主題先行,對其形式和聲調的簡單模仿。關于馬雅可夫斯基的各種論著也無法估量,但給他的獻詩,客觀、公正地評判他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像這樣一氣呵成、激情澎湃而又思想深刻的應該是沒有。吉狄馬加先生這首長詩無疑填補了這項空白。馬雅可夫斯基對自己的作品也懷有自信。在未完成的長詩 《放聲歌唱》 里,他就滿懷信心地告訴后代子孫,預言經(jīng)過千百年之后,人們還會想起他的詩句:
我的詩
將用勞動
鑿穿千載萬年,它將出現(xiàn),
沉重,
粗獷,
摸得著,
看得見,恰似奴隸們
鑿成的大水道從古羅馬一直通到
我們今天。
吉狄馬加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穩(wěn)定而堅實的,一方面執(zhí)著于向民族精神的縱深處掘進,一方面又勇于向著遼闊的世界拓寬自己的觸角,汲取優(yōu)秀詩人的營養(yǎng)。在大多詩人打著張揚個性的旗幟而沉湎于平庸的小情小調的時代,他的詩作始終是渾厚、大氣的,血性、陽剛、豪放,不從流,不媚俗,承繼著純正、高貴的詩歌血脈。
《致馬雅可夫斯基》 的創(chuàng)作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嚴謹?shù)慕Y構,鮮明的主題,深刻的思考,對詩人懷有深厚的情感,以及表達這種情感時,展現(xiàn)出的爐火純青的語言運用技藝,都讓我反復回味。我相信,隨著這首詩的發(fā)表,必將引起更多的詩人開始重新審視馬雅可夫斯基的一生和他的作品,重新思考“詩人何為”這一擺在我們面前的永恒的主題,重新衡量自己作品的歷史想像力和歷史承載力。
2016年2月29日
(此文發(fā)表時因篇幅限制有刪節(jié)。作者為著名俄羅斯文學翻譯家,評論家,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