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評論 >> 精彩評論 >> 正文
我們知道,《你在高原》之后,張煒的寫作進(jìn)入了一個調(diào)整期。他出人意料地轉(zhuǎn)向了文學(xué)的“小兒科”,寫上了“兒童文學(xué)”,接連出版出了兩部充滿奇幻色彩的長篇小說,即《半島哈里哈氣》和《少年與!贰垷樈栌煤⒆拥目谖,以童言無忌的方式營造了一個野物眾多、野氣旺盛的野性世界。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當(dāng)是張煒的“中年變法”,他以一顆有“愛力”的童心開辟了一片更有生命力的文學(xué)疆域。博爾赫斯就曾說過:“一切偉大的文學(xué)最終都將變成兒童文學(xué)。”所以他很希望隨著歲月的流逝,自己的作品也將為孩子們所閱讀。在我看來,張煒就不乏天真質(zhì)樸的童話氣息,他的創(chuàng)作一向具有那種偉大的品質(zhì)。最近出版的《尋找魚王》便是整合了張煒最寶貴的人生經(jīng)驗和“真本事”的集大成之作,它化繁就簡,舉重若輕,無論其想法還是寫法,都做到了自然天成,足以讓我們讀之歡喜而心動。
某種意義上,《尋找魚王》 就是張煒的生命詩學(xué)和精神自傳,是他中年之際寫給自己的一首滄浪之歌。張煒知魚知己,才會視魚如己,魚我兩忘,寫出其樂融融的魚故事。假如他聽到莊子說:“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睌嗖粫窕葑幽菢訜o趣地反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那么,張煒知魚,汝知之否?究竟什么才是“魚王”?什么才是真正的“魚王”?對此張煒本人也未正面回答,他說:“這需要每個人自己去好好琢磨!鼻易屛覀兎趴v想象,對張煒之魚做點不著邊際的猜度。從小說結(jié)尾“我”和“魚王”老太的對話看,“我”最后看到的龐然大物便是傳說中的魚王———真正的魚中之王。讀者大都會認(rèn)為這便是最終的點題———原來“魚王”不是人之大者,而是魚之大者,所以我們?nèi)祟惒灰源螅且虼篝~致敬,與大自然生死與共,云云。這或可視作《尋找魚王》的生態(tài)主義讀法。
還有一種神秘主義的玄學(xué)化讀法:小說文本雖然借“我”之口確定“它”就是傳說中的魚王,但是目擊人“我”自始至終沒看到“它”的真面目。照我看,這巨大黑影,如同巨大謎團(tuán),倒像是傳說中七竅皆無的“渾沌”。沒有七竅時,渾沌活得很好,鑿出七竅后,它卻一命嗚呼了。《莊子·應(yīng)帝王》就講過這個故事,《尋找魚王》 結(jié)尾的黑影,有可能就是莫可明狀的渾沌!把張煒的“魚王”琢磨成莊子的“渾沌”,肯定會讓人發(fā)笑,但我覺得,這樣的胡思亂想才好玩,這才是兒童文學(xué)的魅力所在。想必張煒也不會反對我的“渾沌說”———《尋找魚王》 幕后的王者或正是那無知無識的“渾沌氏”!皽嗐纭币舱撸l都知道是傳說,不足為信。
渾沌作為老莊哲學(xué)的“中央之帝”,象征著“絕圣棄智、超然物外”的道家精神,《尋找魚王》以“渾沌氏”的出場收筆,張煒的生命哲學(xué)即得以詩意呈現(xiàn),那神奇的聲音“震動月夜”,我們的心也不禁為之一震:張煒的魚故事終于化解了魚的形役,找得了自由的靈魂。
盡管《尋找魚王》并非專為道家信仰張目,但它帶有道家的神秘氣息是毋庸置疑的。正因和“塵世”拉開了一定距離,我們才會看到小說最終進(jìn)入了神秘的審美范疇———不知其為何物的神秘物種———我視之為“渾沌”———若隱若現(xiàn),讓這個原本完全遵循寫實路線的故事陡然進(jìn)入了太虛之境,亦使小說獲得了無限敞開的宇宙觀。
《尋找魚王》到底尋到了什么?或許我們還可以嘗試一種神話式讀法:那水洞里住的不是什么“魚王”,而是主宰江河湖海掌管行云布雨的“龍王”。從小說文字上看,龍王而看護(hù)“水根”,似乎更有說服力。想想吧,大山的水洞深處住著神通廣大的龍王,該是一件多么刺激而又有意思的事。果真那樣的話,該能震撼多少敬畏之心。
《說苑》 有載:“昔日白龍下清冷之淵化為魚!辈还茉趺凑f,龍和魚總歸跑不了親緣關(guān)系。我們有可能是魚族子孫,也可能是龍的傳人。就此而言,“魚龍混雜”并不是一個孬詞兒,倒可能隱含了一個古老的密碼呢。李澤厚先生在《中華文化的源頭符號》中就認(rèn)為,龍和魚作為華夏文明的重要符號,龍是權(quán)威/秩序的象征,魚則是生命符號。馬王堆帛畫中的大魚能托起整個宇宙,八卦圖以陰陽雙魚組成太極的中心,“魚”不僅體現(xiàn)了生存、交往的一般含義,而且給人群生存和生活本身以神圣,這成了中國文化-哲學(xué)的一個重要基因。所以,“魚”所宣示的“哲學(xué)”也正是人的生存和生命。那實實在在的“人活著”,才是第一位的現(xiàn)實和根本,是第一原則和首要符號。這也才是真正的“生命哲學(xué)”。魚的符號含義可見一斑。張煒說:“我們尋找魚,獲得魚!蹦敲,尋魚,得魚,也是尋找生的根源,獲得命的啟示。
有時面對極度物質(zhì)極度異化的世界,張煒也表現(xiàn)出莫名的猶疑。在面臨“濟(jì)世”和“獨善”的兩難時,他也可能會生出“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王維 《終南別業(yè)》)的心思,希望重歸南山,過一種極簡極靜的日子。《尋找魚王》大概就是他在中歲之際所作的懷古之思,同時也出于一種重返童年的精神沖動。在這樣的心境下,張煒的“大道”自然會靠道家方士更近些,自然會表現(xiàn)得沖淡達(dá)觀,不再是寧為玉碎的硬碰硬,而是柔弱如水的迂回與和解。因此我們看到,小說里的山無名,水無名,魚無名,人也無名,天地萬物皆無名,所以一切平等,歸于渾沌,人與宇宙自然無隔無礙地呼吸往來,以至“天人合一”的神妙境界。
(《尋找魚王》 張煒/著,明天出版社2015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