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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徐梵澄(孫郁)

http://www.marylandtruckinsurance.com 2016年03月22日11:41 來源:北京日報 孫郁
     《孔學古微》      徐梵澄 著      華東師范大學      出版社出版 《孔學古微》 徐梵澄 著 華東師范大學 出版社出版

  1966年,徐梵澄在南印度寫完《孔學古微》,這是他的一本英文著作,后來一直被域外學者所關注。徐梵澄的著作向以古奧見長,這部著作最近由李文彬先生譯成漢語,使我們得以一睹姿容。書中已經沒有東方本位的調子,閱之忽覺時空大開,又有詩意的頓悟。如內中對周禮的描述頗為神奇,黎明前的篝火照著祭祀的高臺,誦詩者在舒緩的旋律里與遠古的靈魂對視,其境神異得不可思議。徐梵澄說,就莊重而言,這與歐洲宗教的儀式比,并不遜色。

  這本奇書是對一般儒學研究者的套路的顛覆,在古印度、古希臘諸文明的話語間,徐梵澄重審儒家要義,與那時候大陸流行的著述不同,他在一種超國界的文明對話里,演繹著古老中國的興衰史。其思其想不乏朗照,一個封凍的文明,在飄逸的詞語間蠕活起來。

  關于徐梵澄,近來才漸漸被更多人所注意,他的簡歷與同代人大異。1909年生于湖南,1928年入復旦大學西洋系,后赴柏林大學、海德堡大學讀書。1933年起在魯迅的催促下譯介尼采著作,并在同濟大學任教。1946年至1978年在印度治學,先后在泰戈爾國際大學、印度室利阿羅頻多學院國際研究中心任職。晚年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工作,2000年辭世,享年91歲。

  徐梵澄年輕時代追隨魯迅,批評文章頗有風骨,思想與激進文人略有暗合之處。留學之后,意識到學理的重要,興趣遂轉到學術中來。后來在南印度潛心學術幾十年,所譯《薄伽梵歌》、《五十奧義書》驚動學界。自鳩摩羅什、玄奘后,有氣象的印度經典的譯者我們記得的不多,金克木先生說,這樣的譯作常人難以為之。贊佩之情,讓人難忘。

  魯迅學生的文章,基本是沿著魯迅的氣韻為之,模仿中現出皮毛之相。但徐梵澄是另類的選擇,他逆老師的文體而行,到中外文化的原點里廣采眾果,窮源竟流。除梵文外,深味德語、英語、法語多種語言,印度哲學、傳統儒學、德國玄學、希臘藝術悉入筆端,在闊大的背景里走近魯迅,而非從魯迅語境里思考問題,這是他深知魯迅的高明之處。

  他的文章蹤影倏忽,可比天籟之音,仿佛從隱秘的古堡飄來,有幾許寂寞里的暖意。他曾說,人們只羨慕西方的成果,卻很少關注那成果的由來。而關注由來者,復古的意識居多,卻又鮮知現代,都造成了文化上的偏執(zhí)。徐梵澄的興趣是多樣的,對于各類文化源頭的存在都有好奇之心。每一種文明面前,都非泛泛之思,有刻骨的體味,又能以高遠的目光跳將出來,說出東方古國才有的妙言。他的開闊的視野,不都在夢語之中,而是尋找人間的共有之路。在這種理念下,他沒有一般左翼學者的那種單一性,給他啟發(fā)的一是魯迅,二為尼采。他讀魯迅,看出內在知識結構與心理結構的元素,以為其站在高高的層面審視世間。尼采是高蹈于云間的叛逆者,但徐梵澄發(fā)現,這位哲人雖不滿意于德國的一切現狀,獨對于故國語文“特加認可”。在路德、歌德而外,走出第三條道路。他發(fā)現魯迅譯介尼采,用的是《莊子》、《列子》的語言,恰是其對母語的一種自覺。于是對尼采的語錄體的文體有一種特殊的理解,自己的寫作也連帶出類似的精神。

  在南印度的年月,故國的現代書籍,唯魯迅著作讓他心動,默默對讀先生的文本,不禁情思萬種,得思維的大自在。他回國后所作《星花舊影——對魯迅先生的一些回憶》,文體奇崛,筆鋒陡峭,開合之中,直逼歷史深處的神秘,魯迅詞語的內在結構煥然而出。他對于魯迅的讀解,有哲學層面的,也有文章學的功夫。比如在《野草》里看佛教、拜火教、基督教的痕跡,尼采的超人也是有的。而在文本上,魯迅的妙處,來自其治學的功夫。如此強調治學的意義,是徐梵澄的一種策略。經過戰(zhàn)亂,他發(fā)現國人的漢語水平漸漸下滑,乃無思想所致。有信仰而無學識,有學識而鮮信仰,都會遺漏了什么。學習魯迅的人,僅知道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乃認知的盲態(tài)。而由古而今,由中及外,不知身在何處又顯于處處,恰是通人的耐人尋味所在。

  徐梵澄翻譯和寫作中,善于思考文章的理路,在不同語境里尋找最有張力的文字。譯介《薄伽梵歌》的時候,他以古代的雅言對應其體,又有儒家心性之學的互動。在大量翻譯里,他意識到,從梵文到漢文,有轉換的機制,佛經翻譯已說明了此例。但從漢文回到梵文就不容易。單一音節(jié)的漢語是有自己的短長的,譯介中可以看到此點。他對比漢字與西方拼音文字,看到彼此的差異和優(yōu)劣,對漢語的自信溢于言表。而在許多著作里,其對漢字的運用得心應手,將德文、梵文的句法也列于其間,無中生有地開出別樣的花來。

  常有人問,待在印度的時間如此之長,是什么讓他有了這樣一種耐力與信念?幾乎斬斷了塵緣,一心沉浸在古老的文明里,一面翻譯域外文明,一面也向域外介紹中國文化。他對中國儒、道學術的介紹,以及東方繪畫的研究,都有彼時學界罕見的心得。而言及晚清的詩人,所述心得也深矣淵矣。

  徐梵澄的文字,韻致悠遠而清俊。他談儒學,講道家之學,探魯迅之思,都不是流行的熱詞,而是從靜謐的文明里折射的一縷波光,這波光穿透我們世俗的時空,在天地間鑄成亮眼的圖章,印在精神長卷的邊角。文章呢,亦古亦今,時東時西,取人間萬象而化之,就文體而言,造成白話文另一途徑。如果說當代有誰對文章學有大的貢獻,他應當算是一位。

  了解徐梵澄的歷史,不妨翻翻孫波先生的《徐梵澄傳》,作者讀解徐梵澄很深,有厚重的哲思在。這類書,許多媒體不太注意,細想起來,都是不小的遺憾。我讀這類圖書,常常感到慚愧,對比五四以降的兩代人,我們所知所得,真的不足為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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