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發(fā)力量的好詩——品讀李商隱《無題》(葉嘉瑩)

　　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隱所寫的很多《無題》詩，很難講他到底說的是什么。李商隱寫過一首《錦瑟》，人家說“一篇《錦瑟》解人難”(王士禛《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詩家總愛西昆好，獨(dú)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之十二)，李商隱到底說的是什么？沒有人能說清楚，所以歷代的注解有很多不同的說法。我現(xiàn)在不是詳細(xì)地做歷史的考證，只是從李商隱詩中的文字帶給讀者的感發(fā)和聯(lián)想，來分析他的詩。

　　我們欣賞一首詩是好詩還是壞詩，我說要看感發(fā)的力量，有感發(fā)生命的就是好詩。中國的詩講究“興”，就是興發(fā)感動，“颯颯東風(fēng)細(xì)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這是從春天的到來寫起，春天萬物萌生了，人們常說“春雨貴如油”，杜甫說“潤物細(xì)無聲”(《春夜喜雨》)�！败饺靥痢笔窃詽M荷花的池塘，“芙蓉塘外”響起了“輕雷”，可以把在秋冬之時伏藏的生物喚醒，這兩句是寫大自然。后邊的兩句是“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這是一種繁復(fù)的筆法，如果不是有杜甫開創(chuàng)在先，不可能出現(xiàn)像李商隱所作的如此成熟的七言律詩。什么叫“金蟾嚙鎖燒香入”？“金蟾”指的是香爐，古代的香爐有的被鑄成鳥的形狀，有的被鑄成蟾的形狀，這首詩中所說的香爐是蟾的形狀�！叭搿笔钦f把香放在香爐里邊，然后把香爐的蓋子蓋上。蓋子有一個紐，恰好就扣住了，封閉得很嚴(yán)，這就是“嚙鎖”。“金蟾嚙鎖燒香入”這七個字給讀者一種感動，你看，“金”是如此之貴重的，“香”是如此之芬芳的，“燒”是如此之熱烈的，而且不是燒在外面，是燒在香爐的里面，是如此芬芳、熱烈的香，燒在如此貴重的香爐里面。

　　宋朝的秦少游有一句小詞，他說“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減字木蘭花》)，如果你見到了我那千回百轉(zhuǎn)的內(nèi)心的悲哀，就像是“斷盡”的“金爐小篆香”。你內(nèi)心千回百轉(zhuǎn)的悲哀，什么人能夠看見？這句小詞只是給讀者描述一個形象�！跋恪笔欠曳嫉�，“篆”是委曲的，“金”是貴重的，是如此之芬芳的、如此之委曲的、如此之貴重的、“斷盡”的“金爐小篆香”�！敖痼竾фi燒香入”，這是何等深隱的一份芬芳美好的感情�！坝窕�牽絲汲井回”，“玉虎”是什么？古人汲水要用轆轤，轆轤上面有雕刻的裝飾，“玉虎”就是這樣一個裝飾�！盃拷z”指的是井繩，李商隱把那長長的井繩比作一條絲線，轆轤轉(zhuǎn)動時就會牽動井繩，這就是“玉虎牽絲”，要從很深的井底打上水來�！安�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孟郊《列女操》)是唐人的詩句，這兩句是說，現(xiàn)在我的內(nèi)心如同一口古井之中的水，是不起波瀾的，這是人內(nèi)心的一種感情。但李商隱說，那“金蟾嚙鎖燒香入”的感情被牽動了，“玉虎牽絲汲井回”與上句相承，是說被牽動了的那份感情，是一份深藏在內(nèi)心之中的熱烈、芬芳的感情，它現(xiàn)在被牽動了，被那伴著東風(fēng)和細(xì)雨的雷聲驚醒了。“玉虎牽絲汲井回”，怎么樣？你就動心了。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就像“賈氏”看到韓掾(就是韓壽)一樣。賈氏就是賈充的女兒，當(dāng)她看到她父親的下屬韓壽來拜見她父親的時候，很欣賞這個年輕人，他們兩個人就私下約會。賈充得到皇帝的寵信，得到了皇帝賞賜的御香，這種香只有尊貴的大臣才有。賈充的女兒就私自把這種香送給了她所愛的韓壽。有一天，韓壽來見賈充，賈充就聞到了韓壽身上的香氣，他很奇怪。后來，賈充得知了他的女兒和韓壽之間的私情。賈氏為什么動情？因?yàn)轫n壽儀表非凡。“宓妃留枕魏王才”，“宓妃”就是三國時代的甄宓，長得非常美麗。她本來是袁紹的兒媳婦，曹操把袁紹打敗以后，俘虜了甄宓。據(jù)說，曹家父子三人都想得到甄宓，后來，曹操把甄宓給了他的大兒子曹丕。甄宓其實(shí)是很欣賞曹植的才華，可是曹操把她給了曹丕，她就不可以和曹植有情誼的往來。根據(jù)《文選》中李善對《洛神賦》的注解，甄宓死后，給曹植留下了一個枕頭。曹植的《洛神賦》是寫對洛神的仰慕，其實(shí)完全是寫他對甄宓的感情。你看李商隱在后面說什么，“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你追求、向往的這種心，不要跟春天的花一起爭開。春天，草木雖然萌生了，但你的感情不要萌生，為什么？因?yàn)椤耙淮缦嗨家淮缁摇�，你的每一寸相思都會化成灰燼。(宋文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