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圣城的漫長旅程(王宏圖)

徐則臣

《耶路撒冷》書影

　　古老的大運河，從北到南綿延數(shù)千里，將黃河和長江領域緊緊勾連，構(gòu)筑起一條維系中華文明生息繁衍的大動脈。在火車、飛機、汽車等現(xiàn)代交通工具出現(xiàn)后，運河失去了昔日的繁華和榮耀，沿岸的土地在歷史的劇烈變遷中衰敗凋敝，蒙受了難以想象的苦難和恥辱。正是這片蘊含著鮮活多彩歷史記憶和風俗民情的土地成了徐則臣靈感的發(fā)源地——他作品中的“花街”系列故事以深情的筆觸，書寫了他家鄉(xiāng)的諸多傳奇。但他吟唱的遠不是平和靜謐的田園牧歌，無論是《蒼聲》中少年眼里荒誕不經(jīng)的成人世界，《人間煙火》中鄉(xiāng)鄰間幾代人的情感瓜葛，還是《夜歌》中民間藝人一波三折的愛恨情仇，都洋溢著運河沿岸人們特有的情性與氣息。

　　如果單單書寫運河領域的故事，徐則臣將只是個以描繪鄉(xiāng)土民俗民情見長的作家，難以具備今天在文壇的影響力。他的另一個靈感的源頭則是遠在數(shù)百里之外的首都北京，它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將千千萬萬尋求夢想的異鄉(xiāng)人吸附至其周圍。他們從早到晚，在這座巨型都市的每個角落為生存而奔波、掙扎，但他們的諸多感受卻像稀薄的氣體，消失在廣褒無垠的霧靄之中，無人傾聽無人關注。

　　徐則臣的“京漂”系列記載了這些邊緣人艱辛的生活軌跡，《西夏》《啊，北京》《跑步穿過中關村》《我們在北京相遇》中的邊紅旗、敦煌等人寄居在大都市的夾縫中，干著辦假證、贖賣盜版碟等不法營生，他們心中傳統(tǒng)道德的約束蕩然無存，生存至上的叢林法則占據(jù)了主導地位。徐則臣并不著意描繪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多將筆墨放在他們一波三折的境遇上，用白描的手法展示了一幅幅底層人物的眾生相。

　　到了四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上述兩個靈感的源頭在徐則臣的筆下匯聚起來。它以在北京攻讀博士的初平陽回老家出賣祖居“大和堂”為引信，將他初戀情人舒袖，童年玩伴易長安、秦福小、楊杰等人一一串聯(lián)起來，精心構(gòu)造了一個齒輪狀的結(jié)構(gòu)。徐則臣在這部作品中頗富雄心，不僅將散見在他先前眾多文本中的“花街”和北京兩個世界統(tǒng)合成一體，而且匯集了他所有的個人經(jīng)驗和人生體悟；與此同時，他不局囿于單個的人物，以前后對稱的齒輪狀結(jié)構(gòu)塑造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的群像圖，展示了他們共同的成長經(jīng)歷和面臨的窘境。

　　但這一切還不足以概括 《耶路撒冷》的全部內(nèi)容。正如小說的標題所喻示的那樣，耶路撒冷這四個漢字在小說文本中所指涉的不僅僅是一座城市，不僅僅是它的歷史和意義，它更是一種宗教的維度，作為諸多宗教的圣城，它超越了一代人的集體經(jīng)驗，標志著超越了塵世的彼岸世界，一種精神的福地和靈魂拯救的圣殿。在缺乏超越性精神維度的中國文化中，《耶路撒冷》 構(gòu)筑起了一座令人敬畏的高塔，令人佇足觀望，同時它也是暗中照亮書中主人公的精神燈塔。

　　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這部篇幅浩大的小說的聚焦點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人青春成長的經(jīng)驗。每一代人都有自己可供緬懷、憑吊的青春歲月，而對初平陽、易長安那代人而言，當他們長大成人、步入這個世界時，身邊的世界已發(fā)生了始料未及的變化。那個世界變遷如此之快，他們一時間茫然失措，根本沒有插手干預的余地。而當他們力圖對世界作一些輕微變革時，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竟如此孱弱無力，很快就敗下陣來。似乎是先天營養(yǎng)不足，他們?nèi)狈εc這個世界正面對決的底氣，沒有反叛傳統(tǒng)價值觀念、尋求個人發(fā)展的激情。從初平陽、易長安等人的身上，人們更多看到了這一代人令人沮喪的失敗。他們像一群迷路的孩子，在黑暗的森林中迷了路，面朝蒼天，暗暗地哭泣。

　　早有批評家覺察徐則臣的性情過于溫和寬厚，因而使《耶路撒冷》缺乏必要的凜冽之氣。在作品的結(jié)尾中，初平陽和孩童時的玩伴一起問著十年后他們和他們周圍的親人、周圍的世界會變成這樣。這是一個頗富包蘊性的問題，一方面標示出初平陽他們尚年輕，對未來還抱著或大或小的憧憬，還未完全認同于現(xiàn)實世界，希望將來會變得更好；另一方面，這無疑是一個感性意味頗為濃重的問題，他們先前的浪漫幻想已破滅，但仍心有不甘，希望使出勁來做最后一搏。初平陽、易長安他們雖已過了而立之年，但一切都還懸在半空。初平陽博士畢業(yè)在即，行將遠赴圣城耶路撒冷尋覓真知；易長安制作假證多年，最后鋃鐺入獄；楊杰雖已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但在情感上也頗多困擾。他們的生活都處于未確定的開放狀態(tài)。作品最后以福小收養(yǎng)的男孩天送的夢話作結(jié)，“——掉在地上的都要撿起來”：這是孩子的夢想，也成了初平陽他們一代人的夢想，雖不絢麗輝煌，雖不浪漫飛揚，卻也涂抹上了他們共同的希冀，在未來能夠彌補當下的諸多缺憾。它在讓人悵惘之余，也平添幾份溫情的滋養(yǎng)。